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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迷途 作者:年终

    第11节

    “但她做了正确的选择。”

    “奥利弗也不是那种热血上头的傻小子,他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比他的多愁善感更重要。你想去说什么随你便,反正我不会对他多说一个字。”

    “即使他注定为此痛苦?”

    “你总不能忽略过程,”安耸耸肩,随意地掂了掂腿上的猎矛,做了个粗鲁的手势。“至少他们还有睡一觉的可能性,对吧?”

    艾德里安扭过头去,彻底不想理她了。

    尼莫是被腿上的异样触感弄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灰鹦鹉大概是觉得无聊,正拿他的腿当床垫翻来覆去地滚动,睡得人事不知。尼莫下意识抓住它随意丢了出去,然后被石砖崩裂的声音惊得瞬间清醒。

    灰鹦鹉整个儿嵌进石砖,在坚硬的砖墙上留下个不浅的坑洞。它费力地将自己从石头中挤出来,然后一串深渊魔法不要钱似的向尼莫的方向倾泻而去。尼莫熟练地竖起影盾,可惜动作过大,睡得正熟的奥利弗被结结实实地撞开,倒在了石板上。

    这下两个人都醒了个彻底。

    “时间刚刚好。”安平静地评价道,伸了个懒腰。“我们去弄点吃的,然后钻到爱德华兹家下头去——如何,各位?”

    艾德里安深沉地注视着灰鹦鹉在石墙上留下的坑洞,半天才“唔”了一声。

    尼莫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灰鹦鹉扔过来的黑色光球稳稳接住,然后挨个丢进下水道的水渠。艾德里安的眼神变得愈发复杂。奥利弗则从地上爬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活动了下关节。

    “抱歉,奥利。”尼莫丢掉最后一个光球,无视了气喘吁吁的灰鹦鹉。“刚刚我没注意到你。”

    “没事。”奥利弗条件反s,he般答道,随即他停顿了片刻。“你会注意到的。”他小声说。

    “什么?”

    “没什么。”

    第40章 祝福祭典

    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发展。

    他们很快便顺着四通八达的地下水路来到了爱德华兹家的院落附近, 尼莫用影盾将众人气息遮掩住——到这里还算顺利。可对于爱德华兹夫人的情况,悄悄溜出去转了一圈的艾德里安一无所获。一切平静地惊人。

    “这说得通。不管她想做什么,如果我们都能轻松发现, 那么肯定也瞒不过戴拉莱涅恩。”奥利弗小心地戳着面前的晚饭——黏糊糊的苔藓和奇异的蘑菇混成一团, 被火焰草草烤干, 看上去比起食物更像巫术材料。他们倒是不缺水,安和奥利弗召唤水球的技巧可以称得上炉火纯青。尽管比起法阵水袋, 直接召唤要耗费大量的魔力, 可眼下他们还真不为这点耗费发愁——奥利弗唤出的水球甚至能让他们整个人泡个冷水澡, 没有时限的那种。

    但这并没有让气氛热烈多少。

    尼莫拒绝进食。他和灰鹦鹉倔强地闭着嘴, 离那坨颜色让人不快的东西远远的。现在他的身体连上级恶魔都破坏不了,可他的心灵很可能会被这些号称是食物的玩意儿击垮——尤其是在安拎起一只肥大的四眼老鼠,并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的时候。

    反正自己应该不至于饿死,尼莫不怎么确定地在心里判断。

    相比之下,奥利弗的接受力倒是出人意料得高。尼莫绷着脸瞧着他——奥利弗小口小口地嚼着那堆烤熟的混合物, 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像是在执行什么严肃的仪式。

    “你们还太嫩。”安麻利地剖开晕在地上的小型魔兽,“当初我可是连呕吐物都……算了。”

    奥利弗停下咀嚼,脸有点发青。艾德里安的吃相则斯文许多——他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动作一板一眼, 活像在享用宫廷晚宴。

    尼莫眼看着安将一把灰黑色的内脏随手丢进水渠, 心情复杂地向外又挪了挪。

    “其实味道不是太糟糕。”奥利弗终于成功咽下嘴里的东西, “主要是材料的问题, 而且我们连盐都没有。”

    “别想了, 现在他们肯定在上头翻遍地皮找我们。再忍个五六天就行——这没什么难的。”

    可尼莫觉得难极了。

    除了艾德里安每天都会抽些时间冒险前往地面调查,其他人老老实实窝在原地。教廷的人来地下水路探过几次,全都被影盾加上安的小把戏骗了过去。然而人在晦暗的环境很难提起ji,ng神,尤其这里分不清日夜,让人容易丧失时间概念——尼莫能做的只有睡和聊,可就算他将之前中规中矩的生活经历掰碎揉烂,能挑出来的话题也着实不多。安显然对普通镇民的日常生活不太感兴趣,奥利弗却听得很认真。

    在他第三次向奥利弗描述邻居家的狗的时候,安终于吐出了那句话。

    “就是今晚。”她的声音清晰,依旧充满活力。

    艾德里安则比一开始更加寡言——实际上在最后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紧锁着眉头,半句话都没有。尼莫甚至担心他哪天出去后再也不会回来。

    他开始时还会向他们简要地叙述下爱德华兹夫人的行动,可任谁都能听出来,他每天得到的结果都差不多。爱德华兹夫人的生活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她礼貌地应付客人,细心地照料瘫痪的儿子,每天出门采购新鲜的果蔬——规律得如同一个上满发条的老旧怀表。

    于是艾德里安索性不再开口。

    这种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氛围当真难熬极了。

    “如果今晚还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会先走一步。”安低声说道,“好奇心是一回事,但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等的是合适的逃跑机会,好奇心从来不是重点。”

    艾德里安将目光投向水渠中的污水,微微点了点头。

    地表之上,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算之前忏悔教堂出了点事,从属教廷的骑士们表情冰冷地四下巡逻,也丝毫没有减弱民众们的热情——太阳刚刚下山,属于傍晚的矢车菊蓝缓缓吞噬着霞光。燃烧祭品的木架上堆满鲜花,空气中洋溢着祭典特有的气味——它混合了酒气、花香、旧皮革和各式甜美的香水,钻进大街上每个行人的鼻子,化为一种毫无道理,近似微醺的快乐。

    没人关心祭品的架子有几个,祭典前的焰火和祭典后的狂欢才是重头戏。

    爱德华兹夫人今天回来得早了些,往日盛满新鲜水果的篮子空荡荡的。卡希尔正待在客厅,认真地读着一本厚重的传记。茶水早在一边的桌子上备好,用描有法阵的托盘保持着最合适的温度。

    “主教大人不是让你去做祭祀仪式的开场演讲吗?”爱德华兹夫人搁下手中的篮子,柔和地问道。

    她没有碰那杯茶。

    卡希尔抬起头来,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微笑。“我赶不上啦。”他说,小心地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拂掉书封上黏着的灰尘。

    “时间还早。”

    “您知道我赶不上了,不是吗?”

    爱德华兹夫人表情暗了暗,温柔的笑容缓慢地消失。她张开嘴,下唇有些颤抖,半天也没有说出下一句。

    “我是最近才发现那个法阵的。”卡希尔——戴拉莱涅恩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似乎完全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您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它的隐藏效果确实很好,但是您扛不住那种失血量。您很清楚那种法阵对我毫无作用,不是吗?”

    “那不是为了我而设下的。您早就知道,而这一切——从那个任务开始,到时间点的选择,都是为了帮助他……哎呀,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能理解,毕竟您看着他长大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就像您的第二个儿子。”

    还是往日的小客厅,可夏日傍晚带着余温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粘稠。

    “契约失败了,真可惜。”戴拉莱涅恩缓缓叹了口气。他从轮椅中站起,为自己换了把更为舒适的椅子,并交叠起双腿。

    “……你说对了一半。”爱德华兹夫人声音中的温柔彻底消失,她在恶魔对面坐下,微微一笑。

    月季丛瞬间被白色的火焰吞噬殆尽,法阵的光芒在渐渐暗下的夜色中格外扎眼。而法阵发动的瞬间,房间里有几秒亮如白昼,犹如被午夜的雷光照亮。

    “那法阵不是单纯的信号弹,我至少能用这条命困住你一会儿。”她缓缓地说,“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审判骑士在巡逻吗?尤其是在祭典即将开始的时候——他们会来得比谁都快。”

    戴拉莱涅恩发出更加响亮的叹息。

    “我可不是那种一旦失败就四处发泄怒气的类型——您应该清楚,毕竟是您的儿子选择了我。他是位——”他咂了咂嘴,“唔,相当善良的人。”

    爱德华兹夫人转开视线。

    “我一直很好奇,”恶魔用更轻柔的语调说道,“您是怎么发现的呢?我拥有着卡希尔·爱德华兹的全部记忆。您只是他的养母,谈不上什么血缘间的微妙感应,而我确实爱着您——我行走世间,尝试过各式各样的爱。我对您的爱绝无虚假,平时的行动也应该毫无破绽。”

    他的声音热情而单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您是否可以告诉我原因?……求您了。”

    爱德华兹夫人终于转过脸来,她的表情仍然十分冷漠,但双眼饱含泪水。它们顺着她面颊上深深的皱纹滚落,变成衣裙上深色的水渍。她注视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它就像贴上心脏的烙铁般,用灼热的疼痛撕裂她的胸膛。

    “……因为你的眼睛里没有恐惧。”

    她艰难地回答了恶魔的问题。

    “或许你真的懂得‘爱’。但是强大如你应该不会明白……我不是因为什么‘母亲的直觉’发现的,人啊。”她停顿了一会儿,努力平复呼吸。“人啊……有时候会因为‘活下去’这件事本身感到恐惧和痛苦。就像现在的我。”

    戴拉莱涅恩站起身,走近抽泣的老妇人,握住她瘦小而冰凉的手。

    “就像现在的我。”她低声重复道。“我的儿子,他在最后一定十分绝望……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清楚他将什么召到了世上,他清楚他背叛了自己信仰的一切。”

    “可他为了您而死。”

    “我知道。但我没有必须接受的义务……及时纠正孩子的错误才是父母的责任。”

    “我是个‘错误’吗?您要知道,这种质疑非常失礼——你们加兰的王,他疯起来死的人更多。他确实也疯过了,而你们甘之如饴。”恶魔意有所指地说道。

    “只是为了‘正确’?”老妇人挤出一个带着泪水的微笑,她颤抖地摩挲着那双年轻的手——曾属于她儿子的手。“我要怎么踩着他的绝望活下去呢?我只是……无法忍受,我说过,人是会害怕‘活下去’的,比死更怕。”

    “原来如此。”戴拉莱涅恩站起身,向老人行了个礼,脸上带着称得上冷酷的喜悦。“十分感谢您的教导。您可以说出那句话了——那句彻底终结契约的话。”

    老妇人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卡希尔,”她的声音意外地平静下来。“我对你十分——十分失望。”

    窗外,穿过那片苍白的火焰,人们的欢呼伴着烟火骤然升起。而房间之内,恶魔四周的地毯开始燃烧——火舌舔过干燥的地毯,迅速爬上书架,扩散速度快到不自然。恶魔没有离开,他再次握住了老妇人的手。

    “嘘……别怕。”他轻声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的问题。您如果回答了,我可以送您一个梦。”

    房屋内的空气开始因为高温扭曲,爱德华兹夫人慢慢抬起头。

    “您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呢?”火光之中,戴拉莱涅恩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很好奇。”

    老人疲惫地笑了,她顺从地交出了回忆。

    火焰消失了,烟雾消失了。幻境中一切变得洁净崭新,年轻的爱德华兹夫人面色疲惫,她脱下教廷的制服外袍,踏着夜色走进孩子的房间。

    “怎么还没睡?”她问道。“卡希尔,已经很晚啦。”

    姜黄色头发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六七岁,他裹着被子,缩在床角。

    “床下有怪物。”他紧张地吸着气,“妈妈,你能帮我看看吗?”

    爱德华兹夫人没有弯腰,她草率地扫了眼那片y影。“那都是假的,宝贝儿。”她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敷衍。“我告诉过你很多遍,那都是假的。做个乖孩子,好吗?”

    “不要让妈妈失望。”

    她说了多少次那句话呢?

    她的儿子长大了,性格开朗而勇敢。卡希尔·爱德华兹长期奔波在外,救助着一个又一个绝望的人。

    在他奔赴战场后,她百无聊赖地想要给儿子换张新床。在工人们将那张古旧的大床搬起时,床板断成了两截——厚厚的木板中嵌着骇人的古怪骸骨。只是只以恐惧为食的下级恶魔,寿命只有几年,她一只手就能将它祛除掉。

    而它已经长得那么大了,看样子也早已死去。

    老妇人穿过自己年轻的幻影,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她伸出双臂,徒劳地拥抱住那个小小的身影。

    “让我失望也没关系。”她低声说道,“让所有人失望也没关系。”

    “你可以把痛苦说出来,那不是什么错事。如果我早点告诉你……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这个道理,你最后的痛苦是否会少些呢?”

    “对不起。”她喃喃道,“对不起,孩子。”

    “睡吧。”恶魔将她扶起,吻了吻她的额头。“晚安,妈妈。”

    古旧的房屋终于在冲天的火焰中崩塌。

    而那些不自然的光早已吸引了在附近闲逛的人群,盛装的人们将爱德华兹家所在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真的能破开法阵——”混在人群中的尼莫焦急地瞪着那一片火焰,一副要冲进去的架势。

    “来不及了。”艾德里安背对着他们,面向燃烧中的废墟。“法阵发动的那个瞬间就来不及了……她果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机会。”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火焰之上,上级恶魔的巨大影子愈发清晰——人们发出压抑的惊呼,有些开始逃离。

    “爱德华兹家有上级恶魔!”

    “那可是爱德华兹家,我不相信,爱德华兹先生今晚还要演讲——”

    美丽的焰火照亮夜空,焰火之下,审判骑士团破开人群,迅速到达了燃烧的房屋前。法阵的白光已经开始衰弱,但还没来得及散去。

    “现在轮到我了。”就算听到了熟悉的盔甲摩擦声,艾德里安一动不动。他缓缓拉起左边的袖子,露出一个古怪而骇人的刻印。

    “完成交易吧,戴拉莱涅恩。”

    第41章 叛教者

    其他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艾德里安后背, 甚至连灰鹦鹉都僵在尼莫肩膀上一声不吭。人群已经比一开始稀疏了不少。审判骑士们整齐地出剑,将四人包围在燃烧的房子前。

    月季的香气终于被燃烧特有的烟火味道彻底驱散。

    上级恶魔的影子开始还像散乱的烟雾,此刻变得愈发凝实, 样貌如同在天地间结成的巨大蛛网, 而蛛网正中有个同样庞大的脑状结构——可惜整个都是虚虚的一团半透明黑雾, 看不太清细节。影子伸出烟雾状的末端,融入了艾德里安脚下的黑影。尼莫微微皱眉, 面前的恶魔之影透着强烈的违和感——硬要说的话, 他没有从那影子上面感受到类似于潘多拉忒尔的气息。它并不强大, 不如说正相反——它的气势比假的‘卡希尔’还弱上几分。

    艾德里安转过身, 左腕还露在外面,刻印闪着微弱的火光。

    “好久不见,我的老师。”他沉声说道,微微低下头。

    骑士们移开盾,一个佝偻的身影露了出来。老人身着红色的长袍, 身材谈不上高大,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气势。

    他脸上的表情比起愤怒,更接近于遗憾。

    “圣洁的献祭。”他叹了口气,“我了解乔安娜, 她是为了你布下的。”

    “我猜到了。”艾德里安抬起双眼。

    “我相信她知道我们会怎么处理。”老人闲聊似的说道, 无视了那道燃烧的刻印。审判骑士的剑刃在火光中闪烁, 犹如一排整齐的金属獠牙。“当然, 你也知道。回来吧, 孩子, 谮尼会宽恕你的过错。”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他叹了口气,缓缓举起亮着刻印的左腕。在他身后,巨大的恶魔之影缓缓扭曲,有几个胆大的平民越过审判骑士们银光闪闪的铠甲,从缝隙里拼命瞧着。

    “我知道那是什么,孩子。”老人的语调里多了些哀伤,“那不是契约,只是个交易刻印。你知道那恶魔已经入侵人世,你不是缘由,神不会太过怪罪。”

    “但是他们不知道。”前任骑士长语调沉稳,目光投向远处小心围观的民众们。

    “孩子,我能猜到你的想法。”红袍老人说,“请——是的,请你回来吧。不要执迷不悟,卡希尔·爱德华兹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活人的声誉永远比死人重要。乔安娜是我的好友,我懂得那份痛苦。他们都不在了,你得接受这一点。”

    “所以你们还是打算用老办法来解决。”艾德里安放下手腕。

    “一切为了大局。”老人缓缓说道。

    “把他推下神坛,告诉所有人卡希尔·爱德华兹一开始就被恶魔侵占,妄图成为英雄后蛊惑人心。他奇迹般的康复和活跃,我入狱不久就被选为祭品,这些能成为最好的证据。而我——我会成为那个新的‘悲情英雄’,牢狱之中依然坚守神的荣光。”

    艾德里安笑了——尼莫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那笑容复杂而悲伤。

    “然后陛下和教廷只需要承认这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冤屈——谁让这是恶魔的邪恶计划呢?”

    “……这是最合适的,而你的坚持也是事实。”老人说道。“逝者已逝,人们需要安定,需要知道英雄的存在。”

    “我不是英雄。”艾德里安一字一顿地说。“我毫无疑问是个罪人。”

    “其一,我的盲目导致了流血。其二,我的谎言造就了绝望。其三……我与恶魔勾结,诱使全心全意信赖我的英雄堕落,您觉得这样的‘真相’如何?”

    “理论上行得通。”老人低声评价道,“可你确定要走上这条路吗,我的孩子?你的牺牲将毫无价值,同样的事情注定会再次发生。”

    “那里面有两句半是事实,您知道的。”艾德里安垂下双手,上级恶魔巨大的影子安静下来。“这不是牺牲,墨瑟先生。这只是一次尝试。我能猜到这个结局,但我并不为我的决定后悔。就算这次你们依旧无视恶魔的成因,终有一日,陛下必须正视那个事实——象征性的几个金币并没有用,绝路上的伤兵不可能只靠信仰活下去。”

    “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去思考解决方案,只是用美德将他们高高吊起,那么恶魔注定会再度回归。因为那并不是神赐予他们的苦难,是人赐予的。而荣耀应当归于为他的命令死伤的人,与神无关。”

    “‘不要逃避你的过错,正如直视一切令人心痛的真相’……这是您教我的。而卡希尔·爱德华兹在最近一次的战场上救下了三百八十七人,他依旧是他们的光。”

    前任骑士长挺直脊背,抬起头,双眼映着火光。

    “……而我不希望你们抹消这一点。十分抱歉,我的老师。”

    被称为墨瑟先生的老人沉默了许久。

    “我尊重你的选择,我的孩子。”他说道,深深吸了口气,提高声音。“艾德里安·克洛斯因私欲勾结恶魔,失去神恩,背叛了谮尼的爱与信任。”

    “枢机主教墨瑟·纳撒尼尔在此提议,暂按‘叛教’处理。”

    远处围观的人群s_ao动起来。老人咳嗽两声,脊背弯下去几分,看起来愈发瘦小。

    “抓住他们。”他疲惫地下令。

    那个瞬间尼莫刚想抬手,安第一个动作起来。

    “来一记大的——”她冲尼莫叫道,“清个场!”

    尼莫立刻心神领会。他后退一步,举起一只手——深渊魔法的紫黑色光芒顿时遮蔽掉了一块天空。

    “我是恶魔术士。”他认真地思索片刻,“我建议你们快逃……不,快滚。”

    活生生的恶魔术士和不知所谓的影子可不是一回事,离得最近的偷看者尖叫着逃开,并将这份恐慌飞快传播出去。没过几分钟,本来还在远处围观的人们顿时逃得一个不剩,只留一地来不及拾起的细小杂物。

    审判骑士们可不会礼节性地等他们出手完毕才进攻,他们训练有素地冲了上来,在冰刺的疯狂倾泻下举盾前进。

    “你们撑不了多久。”墨瑟说道,“不要反抗。现在把艾德里安·克洛斯交给我们,地牢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

    “我们有这——么大一个恶魔术士呢!”安踩着大盾上沿跳跃,利索地躲过一剑。“是不是要一起上交啊?奥利弗会心碎而死的。”

    尼莫正在朝艾德里安的方向靠去,影盾抵消一束又一束轰击而来的光矛。他努力抽时间向安投去费解的目光。奥利弗的冰刺则不自然地停了几秒,他本人差点给沉重的盾牌拍个正着。他不自在地甩甩手,冰刺换了个方向压制面前数量众多的敌人。

    灰鹦鹉正愉快地尖叫着,向审判骑士们挨个投掷黑色的光球——尽管它们无法造成什么了不得的破坏,在这不算宽广的战场上也烦人得很,倒也牵制住了不少人。

    艾德里安用胳膊夹住背后偷袭的骑士的右臂,生生夺了剑,甚至一个回神卸下了盔甲上的剑鞘。他将剑收回鞘中,摆出副沉稳的应战架势。他背后的影子果然只是个狰狞的摆设——这会儿它正在慢慢散去。

    “海拉姆的城墙已经被封锁了,传送法阵已经被禁用,你们逃不掉的。不如早些——”

    “奥利弗,圣光护符拿好了吗?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

    “没问题。”

    “尼莫,你呢?”

    “我……”

    “准备好了吗?”

    “……大概吧。”尼莫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尼莫,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叹息之墙出来的吗?来,奥利弗,你表现的时间到了——”

    奥利弗毫不留情地用动作打断了她。他举起圣光护符,澎湃的魔力卷着漩涡涌入小小的护符,化为纯粹的光。耀眼的白光一下子爆发开来,这次他毫无保留——护符直接化作齑粉。

    过于纯粹的光辉之下,骑士们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尼莫!”奥利弗喊道。

    尼莫不怎么熟练地交叉十指,黑影凝成的藤蔓拔地而起——他自己被藤蔓卷起,紧张得直反胃,而奥利弗一个跳跃,攀住离尼莫最近的那根。安则利索地抓住一根蹭过自己的影藤,顺手揪住艾德里安的领子——她把他活活拽离了地面。

    “老先生,”她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禁用传送阵的法术半径是几百米来着?”

    他们头顶的天空毫无防卫。

    骑士们回过神来,试图砍断影藤,可在银剑接触到黑色藤蔓的瞬间,它们似乎化作了真正的影子——锋利的剑刃破不开虚无。影藤上升的速度极快,很快上头的人影便小到看不见了。

    但实际上,这帮看似愉快的逃犯们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从容。

    夜空没有一丝云彩,建筑物透出灯光的窗户化作细小的星辰,而焰火在他们脚下变为闪亮的小水花。尼莫只觉得脚软得更厉害,连带影藤也开始晃悠——自己长了翅膀的灰鹦鹉还好说,其他三个没翅膀的人类差点被甩出去。

    “你搞什么呢!”安吼道。她一个手滑,差点把毫无魔力的骑士长丢下高空。

    “我第一次用这招!”尼莫在剧烈的风声中吼回去。

    “这就是黑章的生活,给我适应!”

    “我恐高!”

    “……你什么?”

    “我恐高,好吗?”尼莫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影藤上,不去看地面。“我之前最高也就上个树!”

    “奥利弗,想想办法稳住他!”安的声音变得有点尖利,“被同伴摔死这个死法太蠢了——我需要安定的环境激发传送阵!”

    奥利弗松开了手。

    准确地说不是松开手。他在疯狂摇晃的影藤末端一个使力,稳稳跳到尼莫身边,一条胳膊毫不犹豫地连人带藤蔓一起勾住。他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了尼莫的眼睛。

    “别紧张。”他轻声说道,“一会儿就好。”

    藤蔓的摇摆慢了些,但还是颤悠地厉害。尼莫紧张地舔舔嘴唇,他能感受到高空的风击打着他的脸颊,眼前的黑暗并没有让他安心多少。

    突然那阵风变得凉了些,而他的视野再次被月光照亮。

    他看不到地面了。厚厚的云层聚集在他们的脚下,遮蔽了地面上的一切。它们缓缓翻滚着,而奥利弗冲他露出一个微笑,身边还漂浮着逐渐化为粉末的冰屑。

    “好点了吗?”他轻松地问道。

    影藤比尼莫本人更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它变得格外平稳,活像棵耸入云霄的巨树。

    “干得漂亮。”尼莫中肯地评价道,努力忽略刹那间快了半拍的心跳。“记下这一手,奥利,以后追女朋友用得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奥利弗一瞬间移开了视线。尼莫刚想再打趣两句,大传送阵的光芒再次亮起。下一刻,他们的脸扎扎实实埋进草丛。尼莫沉默地爬起来,拼命吐着嘴里的草叶碎屑。

    “欢迎回到边境森林。”安愉快地宣布,“大传送阵很贵的,这账得记在你俩头上。”

    艾德里安松了松领口,露出条可怖的红痕——他没被安勒死真的是个奇迹,尼莫不由地在目光里加了些同情。

    “现在交易完成了。”一个明显不属于任何一人的古怪声音响起。艾德里安左腕的刻印彻底熄灭,一个苹果大小的赤红眼球正浮在他们面前——异形的瞳孔在上面挤压和流动。尼莫熟悉这只眼睛。

    “戴拉莱涅恩。”他喃喃道。

    “是我。”古怪眼球之下垂着微微蠕动的r_ou_线,它们正从末端开始向上干枯。“我与这位先生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噢,别吃惊,只是情报交易而已。他给我情报,我帮他一个小忙。多么纯粹的交易。”

    “这次我收获颇丰,可在回到深渊前,我不介意再增加一点见识。尼莫·莱特,我向你提出交易请求。”

    它在夜空中不祥地飘荡,听上去十分愉快。

    第42章 恶魔的真名

    奥利弗几乎是瞬间在尼莫面前竖起冰盾。安则后退一步, 猎矛尖锐的前端稳稳对着那只眼球,艾德里安这次将剑抽出了剑鞘。灰鹦鹉转了个身,不屑地将屁股对过去。

    尼莫什么都没做。他拍干净袍子上的枯枝和草屑, 绕过冰盾, 走到那个赤红的眼球面前。

    “尼莫, 别——”安大声警告。

    “他和克洛斯先生有过交易,看样子也顺利完成了。”

    “小心。”奥利弗动动手指, 撤下冰盾。“威瑟斯庞是他那边的人。”

    尼莫点点头, 直视着眼球上扭曲的瞳孔。他有点儿想不通它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那些话语如同从四面八方涌入耳朵。

    “我不否认。”戴拉莱涅恩轻快地表示, “我有我的立场, 做慈善可不是我的风格。”

    “没关系,我能感觉出来,现在的它比我弱——它在持续变弱。”尼莫随意地拢拢头发。

    艾德里安则一声不吭,银色剑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冷而柔和的光。

    “你想知道什么?”很奇异的,尼莫并不觉得面前的眼球哪里恶心或可怕。他偷偷吸着气, 一个模糊的想法划过他的脑海。“你能提供什么?”

    “我想要你的真名。”戴拉莱涅恩声音略显急促,“刻印受法则的支配,你无法说谎。哦,不用在意人类的传言, 真名并没有什么用。它只是一个标记而已。”它刻意地停顿几秒。“关于我这边, 我能提供情报——只要在我的知识范围内, 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听你的口气……你很确定我不是人类?”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我可没有预先支付定金的习惯。”

    “当然不是。”尼莫连忙补充。“我需要时间思考。”

    “思考是个好习惯。”眼球在空中随意地飘了一圈, 垂下的干枯血r_ou_开始变得半透明。“但你的思考时间有限, 我个人建议你快点想。如果你想不出, 我可以给你点例子——比如那边那位可敬的骑士,我当初给了他两个选择。过去和未来。”

    尼莫小心地闭紧嘴巴,省得它漏出什么会被抓住当交易内容的疑问。他用力点点头,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可以让他见到他朋友的‘临终’。真可惜呢,他错过啦,就差那么一小会儿。这是过去。”它听上去喜气洋洋,没有半点可惜的情绪。“当然,我也可以帮他做件无伤大雅的小事,这是未来。我想你能猜到他选了什么,尽管我不能认同——他当初可是挣扎了半天。”

    艾德里安将剑举高了些,眼球摇动几下——由于它的瞳孔实在太多,尼莫只能猜测那是个象征性的翻白眼。

    “你呢,你更关心哪个?”它没有理会艾德里安的意思,兴致勃勃地继续道。

    “我接受你的交易。”尼莫这边的情绪谈不上高昂。事实上,他语调里的谨慎已经快溢出来了,每个词都带着指腹擦过刀刃般的小心翼翼。“该怎么开始?不,当我没问——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以为他能看到类似诚实咒言的法术,但上级恶魔的魔法显然要简单粗暴得多——仿佛有把看不见的刀子切开他的皮r_ou_,在他的左腕留下一个刻痕。并没有一滴血渗出来,伤口中闪烁着燃烧木炭似的橘红光芒。

    “受印者,请遵循交易,告知我你最初的名字——那个和深渊相连的名字。”眼球猛地贴近,差点碰到尼莫的鼻尖。“刻印已经生效,那意味着你必然知道问题的答案。”

    “……巴格尔摩鲁。”尼莫慢吞吞地答道。

    灰鹦鹉震惊地转过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呸”声。

    “无耻!”它就差冲过来抗议,“抢完我的力量抢我的名字,我爱我的名字!”

    刻印的光辉暗了暗,大量的鲜血从不算深的伤口中飞快涌出。仿佛那不是浅浅的刻痕,而是手腕的断面。血液流失的速度如此之快,如果尼莫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这一下足够夺走他的意识。他的体温在缓慢地下降,比起血液离开身体带来的怪异空虚,疼痛几乎算得上微不足道。

    奥利弗的身体极为明显地僵硬起来。安没有说话,她微微皱眉,与艾德里安交换了下讶异的眼神。

    “谎言。”眼球说道,“不过没关系,你还有不少血可以流——最好不要在交易中说谎,莱特。”

    灰色的袍子大半被血染红,尼莫却露出一个解脱般的笑容。他伸出右手,用手势阻止住正打算上前的奥利弗。

    “好极了。”他小声说,快速的失血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我明白啦。”

    “听好,我最初的名字——尼莫·莱特。”他提高声音,示威式地抬起左腕。“我是路标镇帕特里克·莱特的养子,这名字由他赠予。”

    鲜血止住了。

    仅剩的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紧盯刻印的尼莫松了口气,他慢慢地直起身体,带着丝莫名的胜利味道。

    “这就是我唯一的名字。”他用宣誓般的语调宣布。

    戴拉莱涅恩沉默不语,眼球上的瞳孔如同水面上漂浮的油脂,这会儿它们正剧烈地扭成一团。

    “你没有说谎。”它语速极慢,绕着他一圈又一圈缓缓飘动。“法则认同了这一点。”

    “是的,我没有说谎。”尼莫将满是鲜血的左手在袍子上随便擦了擦。“不好意思,我是纯粹的人类,不是你所想的……呃,不管你想的是什么。”

    戴拉莱涅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到干枯的血r_ou_消失,它的小半个眼球都开始变得有些透明。突然,它开始发出一串怪声,很难说那是笑声还是什么奇异的尖叫,那声音活像蹩脚木匠在猛锯干燥的圆木。

    “你比我想得还要有趣——”眼球在愈发黑暗的夜色中兀自旋转几周,“有趣极啦!”

    它兴奋地旋转了得有几分钟,直到半个眼球都开始变得烟雾般朦胧不清。

    “来吧,你的问题。”它慷慨地表示,“过去还是未来?”

    “我没有过去,也不需要你cha手我的未来。”尼莫声音平稳——他从未如此安心,像是在海水中无望挣扎许久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我唯一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你要放弃提问的机会吗?”

    “当然不。”尼莫叫道,“你说你不能认同克洛斯先生的选择……我没资格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现在还有机会,没错,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艾德里安刚刚张开嘴,尼莫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告诉我们真相,是的,我们所有人。”他朗声要求,“告诉我们卡希尔·爱德华兹的最后。”

    “你得知道,你浪费了一个非常宝贵的机会。”

    “这句话有点耳熟。”尼莫扯扯嘴角,瞟了灰鹦鹉一眼。后者正神经质地用嘴拔着自己的羽毛。“……我可是很擅长浪费的。”

    y暗的森林消失了。

    那是个非常晴朗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一切带着令人欢欣的温暖金色。窗边的新鲜月季还带着露水,在阳光下折s,he着水晶般的光。不时有孩童的笑闹从窗外传进来,房间的主人——卡希尔·爱德华兹沉默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静而空虚。他仰面平躺,一动不动地注视天花板上的光斑,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那个熔化一半的护符。

    四人站在房屋一角,尼莫试着伸手去碰触那朵花,他的手直接穿过了它。安好奇地四下张望,而奥利弗和艾德里安停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

    这是真相的最后一角,他们清楚这一点。

    门板推开阳光,缓缓敞开。可爱的麻花辫少女挎着篮子走进房间,她哼着小调,牛奶般的皮肤上洒着雀斑,衣裙是平民间流行的式样。

    “我来看你啦——是的,我又来啦。”她冲卡希尔俏皮地挤挤眼,在床沿轻巧地坐下。她将篮子放在床头,盖布微微滑落,露出里头鲜红诱人的水果。戴拉莱涅恩的幻境无比逼真,尼莫甚至能闻到她身上r_ou_桂和烤苹果的香气。

    “怎么,这次不赶我走吗?”她望着沉默不语的卡希尔,故作吃惊地小声感叹。

    卡希尔依旧瞧着天花板的上的光斑,视线甚至没有移动。

    “你为什么不肯放弃呢?”他轻声说道,“你们不是只会在被召唤时出现吗?我上次就说了,我没有召唤你。”

    “我想要你的知识。”少女耸耸肩,从果篮里取出一只苹果。她拿起小刀,鲜红的果皮血液般从她的指缝间滑下。“你的魔力水平让人遗憾,但施法技巧和经验是任何书本上都学不到的。你知道你身上的绝望味道有多浓吗?我在另一个城市都可以闻到你——是的,非常不巧,我就是那个十分主动的异类。”她像是讲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捂住嘴偷笑起来。“以及我要纠正一点——你上次可没有这么客气,你让我滚来着。真是伤人。”

    卡希尔陷入了沉默。

    “可怜的——可怜的卡希尔。”她轻声说道,将削好的苹果放到一旁。“很累吧?想要休息了吗?”

    “霍克思在前天自杀了,他没了双臂。”卡希尔依旧没有看她。“一个月前是托宾,他失去了双腿。”

    少女闭了嘴,扑闪着大眼睛。

    “可我还活着。”他发出叹息般的呢喃。“所以我是‘强大而令人敬佩的英雄’,希望的象征。而他们是‘信仰不够坚定的懦夫’……我知道艾德一直在为他们争取更多,可是……”

    他动动嘴唇,没再说下去。

    “每天需要人帮着翻身喂饭,并且驱邪三次。为了防止深渊的力量侵蚀,所有事情都要母亲自己亲自来做。”沉默了一阵,他再次开口。“是的,我累了……龙息石真的很贵啊。”

    他闭上双眼。“真的太贵了。”

    “艾德?刚刚离开的那位?”少女玩着发梢,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那个人也挺有意思。”

    “我答应你。”

    “什么?”

    “我答应你。我想要许愿,戴拉莱涅恩……你是叫这个名字?”

    “噢——是的。”少女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只苹果。那苹果从她掌心飘起,果皮迅速扭曲溃烂,化作一只赤红的眼球。“你会变成我的一部分。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这次卡希尔正视了她。他睁大眼睛,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我想要再次站起,和艾德一起帮助那些一同作战过的朋友……我想让母亲恢复这段时间不可逆的消耗。我想见陛下,告诉他——”

    “停停停。”少女——戴拉莱涅恩的躯壳之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太贪心啦!我说过,你的魔力水平不够格,也就我这种无聊的类型会愿意与你交易。你的愿望太多了。”她舔舔嘴角,将眼球移得更近。

    “你只能选一个。”她残酷地宣布。“我建议你选第一个。你看,你多么年轻。就算变成了恶魔术士,以你心性也不会有太过招摇的异化。你能站起来……”她贴近他的耳畔,甜蜜地低语。“你能救助无数人,你能让那些绝望的残兵再次重拾希望。这不是你当初宣誓过的吗,亲爱的治疗师?只要牺牲一个老人家就够啦,她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尼莫扭过脸,他有点不想看下去了。而艾德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那张床前。他俯视着友人,表情一片空白。

    “不是我也可以。”他缓缓说道。

    戴拉莱涅恩愣了几秒。

    “……不是我也可以。”卡希尔·爱德华兹重复了一遍,“你说过要实现我的愿望,那么你来代替我活下去。我要你慢慢恢复,做我该做的一切。”

    “那么就这一个愿望。我要你成为真正的‘希望’……不要让他们失望。”

    “拿走我的一切吧,恶魔。只是一个人类的一生,对你来说很短暂,不是吗?”

    第43章 结束与开始

    少女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大, 也越来越畅快。她看卡希尔的眼神犹如孩童看向节日的礼物包裹。

    “当然可以!”她兴高采烈地大声答应道,“但你要清楚,你会立即死去——我是个讲信誉的商人, 一半知识做定金, 一半留到契约后。我可以作为你康复, 当然也可以修复你母亲身上不可逆的伤害——啊,就算她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 我也能让她ji,ng神焕发。我会替你见你们的王, 替你救助世人。‘希望’吗?真是个狡猾又贪婪的愿望, 我很中意你, 人类。”

    她脱下鞋,赤着脚跳上床,踩着柔软的床垫跪倒在青年身边。恶魔挪开手掌,眼球径直飞到躺倒的卡希尔胸口上方。

    “老实说,这生意有点不划算。”她轻声说道, “但我很开心——所以,我同意。”

    眼球向下冲去,却在刚接近卡希尔胸脯的时候停住了。

    “碍事的东西。”少女撇撇嘴,揪住那个半熔化的护身符——金属嗤嗤作响, 彻底熔化成球, 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她微微使力, 将吊坠从卡希尔脖子上扯下。与此同时, 赤红的眼球伸出无数蠕动的血r_ou_细丝, 渐渐埋入青年的身体。

    麻花辫少女凑得近了些, 她低下头,用额头抵住青年的额头。

    “来,告诉我。”她用哄婴儿睡觉般的音调说道,“你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呢,希望先生?是成为治疗师还是奔波在战场?是为这残酷的国家效忠还是信仰那虚妄的神?”

    血r_ou_细丝动作的速度越来越快。尼莫摸摸后颈,他清楚那份疼痛有多么剧烈。可卡希尔一动不动,他只是安静地躺着,仿佛丧失了除流泪外的一切能力。

    终于,他闭上双眼,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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