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年终
第10节
尼莫非常同意她的观点——他简直要被空气中的臭味熏窒息,除了老鼠和蟑螂, 没什么生物会把这种地方作为第一选择。他已经开始怀念那个干净舒适的旅店房间了。
“先把克洛斯先生的锁链解开吧, ”奥利弗建议, “他同意帮我们完成任务, 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你还想着任务?”安难以置信地叫道, “你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不如顺路完成算啦。”穿过坍塌的石墙,他们正顺着漆黑的地下河道前进。每次收回脚都会附带令人不快的黏腻感,尼莫并不想知道自己踩到了些什么,只得靠加入话题拼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们那边的收获如何?”
“爱德华兹夫人或许……知道。”奥利弗目光飞速掠过艾德里安。“我觉得她不像受控于那个……”
“戴拉莱涅恩。”艾德里安帮他补充了后半句。
安停住脚步,奥利弗和尼莫则同时看向走在最后的前任骑士长。
“我以为你们至少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我的失误。”
“既然你知道上级恶魔的身份,怎么还……呃,到了这个境地?”尼莫谨慎地挑着用词,试图挽回点形象——如果他在艾德里安·克洛斯那里还有什么形象在的话。
“戴拉莱涅恩擅长幻术。”艾德里安并不像安那样不喜解释,或者对反感的提问采取无视态度。他干脆地回答了尼莫的提问。
“捏造型幻术可不会让人看到自己不想看的东西。”安有点不怀好意地加入了对话,完全不打算掩饰给艾德里安使绊子的渴望。“也就是说对于可爱的公民们来说,比起卡希尔·爱德华兹,他们更希望你是那个恶人。”
“事实如此。”艾德里安表情平静,甚至点了点头。“我并不意外。”
“那么继续刚刚的话题。”对方沉稳的态度让女战士的语调里多了点挫败,“我可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奇怪的期待,这个世界就算完蛋了也跟我没关系。我对那个预言没有任何兴趣。我为什么还跟着这两个小子?因为这次是我出的问题,不然我早就把他俩绑一块儿挂在教堂门口谢罪啦——我对自己那点良心很有数,但我至少还要脸。”
奥利弗和尼莫默默拉开了和她的距离,落到艾德里安身后。
“……不过我很好奇,预言里的人不是已经确定了吗?”安冲后退的两人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那个人。”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但戈德温·洛佩兹肯定也不是。”
“怎么,对地平线的团长评价这么低?”安抱起双臂。“你想说什么,奥利弗——对,就是刚刚跟你谈话的那个小子——有那个可能?”
“他的天赋不比洛佩兹差。”
“他们说洛佩兹,”尼莫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忍不住冲奥利弗小声嘀咕。“地平线的团长是个洛佩兹?他和锡兵团长弗林特·洛佩兹绝对有什么关系——”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那个预言是什么……我怎么感觉我是这里唯一一个没听说过的?”
“你没听说过?!”尼莫吃惊地提高音调,安和艾德里安齐齐停住话头,投来复杂的目光。“……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其实我也记不得太多。”尼莫再次压低声音,冲表情一片空白的奥利弗解释。“只记得不太像人话。”
“不太像人话啊……”
可能是终于忍受不了两个人对于预言的随意态度。艾德里安锁紧眉头,刚打算开口,一个女声先一步响起。
“生于死亡与背叛,踏过至亲的骸骨,粉碎诅咒,拥抱深渊。”
“遵从王的指引,被神所庇佑的骑士啊。他追随星光,寒冬般降临。”
“他的剑将带来真正的终结。”
安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几句,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像人话。如果我是教皇,我肯定希望预言师能ji,ng确到那家伙的出生地,最好连街道也确定一下。”
“……不,我是想说。”奥利弗看起来有点纠结。“这是关于什么的预言?听起来有点,呃,消极。”
“谁知道呢,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最有希望踏平深渊的剑士’‘真正的救世主’……诸如此类。”
“我觉得克洛斯先生挺符合的。”尼莫小声说道,“尤其是‘寒冬般降临’那一句。”
被提到的骑士长冷飕飕地扫了他一眼。
“确定是踏平深渊不是踏平地表吗,”奥利弗也小声嘀咕回去,“预言里那个人听上去有点惨啊?”
这回艾德里安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总之肯定不是我,克洛斯先生。”奥利弗连忙解释,“我的童年很幸福。我没遇到过哪位国王,更不是什么骑士——我甚至没什么信仰!”
尼莫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就他们目前的遭遇看来,别说是被神庇佑,被神嫌弃还差不多。
“我只是比对了一下你和洛佩兹的实力,客观来说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回应。“洛佩兹还没有被正式承认,我不认为他会被承认。只是这样。”
他的话音刚落,空气中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陡然浓郁。安的猎矛瞬间爬满法阵,她一矛刺向艾德里安,后者的锁链瞬间炸成几段。肿胀的浮尸扑了个空,它摇晃几下,刚打算调整动作,就被泛着白光的锁链狠狠勒住了肿得看不见的脖子。艾德里安抓住刚刚断掉的银制锁链,将它变作足够致命的武器。
他紧握锁链,收紧双臂,几乎要把它的头颅整个儿绞掉。浮尸咧开满是腐r_ou_的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紧接着脖子整整转了半周,伸头便向艾德里安咬去。安反手一矛刚好戳来,浮尸的头被电光击碎,浮肿的身体软绵绵地跌回污水。留下一地黑绿的脑浆和更加熏天的臭气。
战士和普通人的区别残酷地显露出来——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奥利弗刚刚摆出战斗的姿势,而尼莫刚打完他的第二个喷嚏,正在几乎要结成实体的腐臭中努力克制住干呕的冲动。
艾德里安无言地收回视线,收起手上的锁链,安却没放下手中的猎矛。于是他只得叹了口气,将锁链丢入粘稠的污水,安这才把矛收了起来。
“希望您能理解。”她冷酷地说道,“以防万一。”
“我答应了那个年轻人。”艾德里安说道,老练地活动着因为被束缚太久而僵硬的关节。“我不会说谎。”
一边的尼莫好不容易顺过气,简直要开始怀疑那两个人是不是压根长了个假鼻子。他刚想跟奥利弗分享这个猜想,却发现奥利弗正盯着自己的双手——照明术还堪堪维持着,但变暗了不少,奥利弗在走神。
尼莫登时收起玩笑的念头。奥利弗的脸色有些苍白,没用照明术的手缓缓握成拳头,而尼莫很清楚那并不是因为腐臭或者恐惧。
“奥利?”他担忧地发问。
奥利弗勉强笑了下,照明术的亮光缓缓恢复。“我没事。”他温和地回答,然而他随即便将脸转开了。
“安,我们需要在这里待多久?”奥利弗朝着安的方向大声问道。
“至少今晚,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下午就能——”
“如果可能的话,能请你不要立刻出手吗?”
安发出一声长长的,饶有兴趣的“哦”。她停住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奥利弗一番。
“你没有剑。”她总结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勉强自己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知道。”奥利弗说道,快走几步,和艾德里安一同走在了队伍最前面。
“你可以把护盾收起来了。”女战士凑近尼莫,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而后者字面意义上的吓了一跳,黑暗中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哦,好吧,继续支着也好。你可以顺便练习下控制力——既然你这么想要保护他。”
在这个距离,奥利弗听不清后面两人正在说什么。但在浮尸袭来的那个瞬间,他背后那片黑影哆嗦了下。他几乎在瞬间察觉到一个事实——那并不是下水道隧道投下的单纯黑暗,从一开始就不是。而在场能c,ao控暗影护盾的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发酸。
前方有什么在低声吼叫,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量,学着艾德里安的动作,向声音来源攻击过去——
再强一点,他吸了口气,寒气在污水表面凝了层薄薄的冰。
他需要变得再强一点。
第37章 唯一的问题
乔安娜·爱德华兹从院子走进门, 一点褐色的泥土落在地板上。她沉默地收起花园铲,裙摆带着丝月季的香气。天已经彻底黑了,忏悔教堂的钟楼示警显得格外刺眼。
“母亲。”卡希尔朝正在擦拭双手的爱德华兹夫人点点头。他正靠在客厅的书架旁, 随意地翻看着书本。“……您受伤了。”
老妇人正用手帕擦着双手, 手帕上一抹红色格外扎眼。
“天太暗。”她轻声答道, “切割魔法出了点儿差错,不用担心。”
卡希尔控制轮椅靠近, 他小心地捧起老人枯皱的手, 治愈魔法的金色光芒从他的指缝中露出。伤口像被擦除般消失, 他松了口气, 抬起脸,露出一个微笑。
“我可是治疗师。您可以多依靠我一点,母亲。”卡希尔欢快地说道,手掌覆住爱德华兹夫人的手背——她的手很小,潮shi而冰冷, 如同露出墓地泥土的尸骸。“您的手太冰了,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爱德华兹夫人挑挑嘴角,将手收了回来。
“桌子上的花换过了,您下午有客人?”
“那几个黑章, 他们问了些关于任务的事情。”她答道, 挪了挪花瓶, 好让桌上的灯光更亮些。
“他们没放弃?那么他们或许成功啦。”卡希尔爽朗地笑笑, “您能见到艾德了, 这挺好的。原本我还想跟主教大人再求求情, 让您至少在祭典前见他一面——毕竟我不希望您留下什么遗憾。”他顿了顿,“而且说句自私点的话,作为朋友,我也不希望看到他被处死。”
爱德华兹夫人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她怔了怔,继而缓缓叹了口气:“……希望真的是他们。”
“这是第几支队伍啦?我想想……第十支?您一定有很重要的话想跟艾德说。”
“是的。”她温柔地抚着月季花瓣,背对着卡希尔点点头。“非常重要的话。”
“您一定能顺利见到他。需要我陪您一起吗?”卡希尔倒了杯茶,体贴地加了块糖。茶杯稳稳飘到老妇人面前。
“不用了,孩子。我不希望你再次受到伤害,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老妇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露出宁静的微笑。她把茶杯和茶碟搁在一旁,拂开卡希尔姜黄色的额发,弯下腰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就算刚刚抿了口热茶,她的嘴唇几乎和她的手一样冰冷。“……只有一个问题。”
“爱德华兹夫人想要见您……您知道原因吗?”奥利弗开始用凝结出的冰刺当武器,并意外地掌握了点节奏。他不时瞄向一边空手战斗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克洛斯被称为“辉光的启明星”的理由肯定不止他已失去的魔法天分——前任骑士长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多余的行动都没有。面对袭来的怪物,纵然奥利弗魔力惊人,击倒敌人的数量和速度也远远不及失去力量的艾德里安。
奥利弗笨拙地学习着,对方的气势让他隐隐有种再次对上威瑟斯庞的感受。
“不知道。”艾德里安利落地踹飞一条贴过来的巨型毒水蛭,“但你们不是第一支来找我的队伍,我听他们提过,她在佣兵公会那边发布了任务。”
“会不会是戴拉……戴拉什么来着,想借此干掉你?”奥利弗嘟囔着,接连竖起三个冰刺才把滑溜溜的水蛭刺穿。“说实话,现在我们最担心这个。虽然我们下午去拜访过她,她不像是受到控制的样子,但你说过那个恶魔擅长幻术——”
“我会和她见面。”艾德里安打断了他。“无论她有没有被控制。”
“您和卡希尔·爱德华兹到底……”
“他是我的朋友。”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但似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你的重心太高,这样很容易被击倒。”他皱着眉头补充道。
奥利弗尝试着压低上半身,险险避开一条压来的水蛭。
“谢谢您的指导。”他有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结果差点被另一条给掀飞。
“你的底子不错,”水蛭群仓皇逃窜后,艾德里安垂下双手。“看得出有个好老师。”
奥利弗挠挠头,艾德里安的态度比他所想象的要好很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艾德里安的身份,奥利弗绝对不会认为他是教廷的哪位高层——毕竟就目前接触的圣职人员看来,他们倾向于每句话都赞美下无所不能的谮尼,并且认真地憎恶着和恶魔牵扯不清的尼莫。
可这个人看向尼莫的时候,目光里只有浓重的警惕,却没有憎恶。而且从他们相遇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用那种唱咏叹调似的口气说话。想到审判骑士的血腥传闻,奥利弗忍不住甩甩脑袋,发现自己有点难以想象艾德里安举剑刺向同胞的情景。
奥利弗注视着前任骑士长挺直的后背——没有了敌人,艾德里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修士服被怪物的粘液和污水浸shi,看起来接近于纯粹的黑色。或许是错觉,奥利弗想,他看起来有点悲伤。
于是奥利弗没再多问。
在尼莫混进地牢的那段时间,他特地问了安关于卡希尔·爱德华兹的情报。但奥利弗得承认,自己并不喜欢那个故事。
“就是悲情英雄那一套。不是什么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坎达尔之战——你知道的,加兰和威拉德为了抢夺肯雅塔附近的龙息石矿脉。那条边境线向来难画。加兰随便找了个由头,率先发动战争——指责对方庇护上级恶魔,这个借口向来好用,还方便动用审判骑士。”
身为奥尔本人的奥利弗表示自己对那场战争一无所知。
“细节不重要,总之他们打得意外的惨。龙息石矿脉由加兰拿下,对内宣布肃清了上级恶魔。威拉德当时正忙着对付奥尔本,人手不足,但他们可不是愿意吃亏的主——他们在撤军前派死囚队去袭击最后撤走的审判骑士团。估计教廷的老头子们当时只想派克洛斯去立个威,没想到克洛斯直接栽在了那里,当时的说法还是‘被邪恶的恶魔所诅咒,被封住了法力’呢。他和卡希尔两个人硬是顶住了死囚队,尽管当地人死得差不多了,审判骑士们好歹没人丧命——当然,后果你也看到啦,卡希尔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那他们两个不该都是……”奥利弗噎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想用“英雄”这个词。
“因为克洛斯一直没有恢复力量,拉德教那帮人可不愿意承认他们对‘恶魔的诅咒’无能为力。而且说实话,如果他那个时候还正常,他一个人就可以干掉整个死囚队。更何况一开始克洛斯还拒绝前往肯雅塔,当时就有他被上级恶魔所蛊惑的说法。”
“你说过,上级恶魔只是个借口。”
“‘我们针对庇护恶魔的异教徒发动了一场神圣的战争’比‘对不起我们特别想要那条矿脉所以要去抢抢’好听多了,不是吗?你觉得虔诚的国民们更乐意相信哪边呢?”
瞧瞧现在。两年过去,尘埃落定,歌颂和平与爱的祝福祭典近在眼前。当初的“英雄”一个化为黑暗中的异类,一个将作为罪人被送上燃烧的祭台。而他们曾经那么强大。
冰刺在奥利弗的手心化作冰冷的水,他感觉很糟。在他踏过一具属于人类的骸骨后,他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尽管奥利弗自认所知甚少,无法确切地理解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感受。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在乎,但换位思考的念头刚冒头,他就浑身难受得要死。
如果艾德里安真的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正直……保有良知的施暴者,这绝对称得上诅咒。或许只有等艾德里安·克洛斯和爱德华兹夫人碰面,他们才能真正了解那些掩埋在硝烟下的真相。
而奥利弗没想到,这个碰面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才在下水道中挣扎了一夜,黑章任务的推进申请刚刚发出,乔安娜·爱德华兹就亲自来到了这个腐臭的地方。她手握任务契约的羊皮卷,裙摆边缘转着清洁法阵,臭气和黏腻的霉菌压根无法靠近那些ji,ng致的刺绣。
爱德华兹夫人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面色青白,像朵早已腐朽枯死的花朵。她微微扬着头,白发依旧一丝不乱。活像四周不是污绿的脏水和肮脏的石道,而是舞台的灯光。艾德里安站在她的正对面,修士服上全是污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他微微垂下头,看上去有些拘谨,但情绪很是平静。
“艾德。”爱德华兹夫人抿抿嘴,轻声唤道。“你瘦了不少。”
艾德里安没有答话。
老妇人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微笑。随着那个微笑,她好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就一个。”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艾德里安·克洛斯。我的儿子,卡希尔,是不是早就离开了?不用那么吃惊,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
“回答我,断绝我最后的希望吧。”
第38章 你不可说谎
“……你们跟她说了什么吗?”尼莫后退一步, 悄声问奥利弗。这个发展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按爱德华兹夫人之前的反应来看,他以为她会责问,至少也会先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他不会认错之前老妇人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那份深沉的慈爱, 他也曾经从老帕特里克那里得到过。
“没有直说。”奥利弗小声说道, “旁敲侧击了下卡希尔可能是恶魔, 然后差点给她赶出去。但我们一致认为她没有受到控制——她的反应太快,也太自然。幻术控制的人可没那么快的反应速度。”
尼莫转头看向爱德华兹夫人。她高傲地站在青黑的石砖之上, 考究的衣服料子在昏暗的下水道中泛着细腻的光。她面无表情,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尼莫有种奇异的感觉——生命正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离开那个绸缎包裹的, 过于衰老的身躯。
艾德里安沉默了几秒, 或是几分钟。他那份军人般的从容消失了片刻。
“是的。”他说。
老妇人没有嚎啕大哭,她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漠,只是眼泪无声地顺着深深的皱纹直淌。爱德华兹夫人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最终发出压抑的哽咽声。那个简单的肯定犹如一句判决。
“我那个不成器的蠢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她弓起背, 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孩子。”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艾德里安低声说道,“您不需要道歉……是我没有来得及救下他。”
“不。”老妇人努力压抑住啜泣, 语速缓慢。“卡希尔做了错事——那么这错误必然是他的, 与你无关。我甚至能猜到那孩子的愿望。”
她展开黑章任务的羊皮纸卷, 伸出手, 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纸卷燃烧起来, 在空气中化为灰烬。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她抽抽鼻子, 冲奥利弗的方向说道。“剩下的酬金我已经托管在了公会。我知道这不是个轻松差事,谢谢你们帮我实现这个自私的愿望。相信我,教廷那边会因为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们会有时间离开的。”
可尼莫并没有感到半点任务完成的喜悦,爱德华兹家疏于打理的月季丛和厚厚的灰尘在他眼前直晃。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并立刻将它说出了口。
“您……”他小心地向前跨了一步,“您可不要做什么傻事。”
“我当然不会。”她露出一个带着颤抖的微笑,“我只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心里清楚,可就是没法舍弃掉那点儿希望。现在我感觉很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她用咳嗽压下几声抽噎,“……希望可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可她确实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尼莫不清楚原因,可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还剩最后一件事。”爱德华兹夫人将视线投回艾德里安那边,“我有一个……可能有点过分的请求。艾德,我了解你,正如我了解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的打算。”
“我请求你,逃吧——我希望你活下去。”
艾德里安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僵硬。
“是的,我知道。我本应尊重你的决心,可是如果你也……”她顿了顿。“卡希尔就真的彻底死去了。”
“你不该因为他的错误惩罚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在意当初的事情,那么我原谅你。虽然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对你只有感谢。艾德,谢谢你把他带了回来,谢谢你的坚持,谢谢。”
两年前其实不算是什么久远的过去。艾德里安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愤怒的时光。
“肯雅塔附近没有上级恶魔出现的迹象,我亲自去确认过。”
“我知道,艾德。”他的老师——墨瑟叹着气。“我当然知道。可你必须去。”
“我们不能伤害无辜的平民。在肯雅塔附近有不少村落,如果——”
“这是为了谮尼的荣光,孩子。”
“不,这是为了陛下的荣光和那条矿脉,而陛下有他自己的军队。”
“这是命令。”
“我不接受。”
“……我希望你清楚,艾德。很多人认为你不够虔诚,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在现在的位置上是因为你的力量,而不是因为你对谮尼的忠诚。我们需要那些石头,听着,为了更好地散播神的祝福,我们需要那些该死的龙息石!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护不住你。”
“我对谮尼的爱从未动摇,也绝不输给任何人。但我不认为那些石块与谮尼的荣光有什么关系——神是仁慈的,神是万能的。他并不需要流血所换的死物。这场战争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我不想变成它的一部分。”
“……你知道你刚刚的发言被第三个人听到会有什么后果吗?”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艾德,威拉德和奥尔本正在交战,它不会想在这边的战场耗费太多ji,ng力。它正在召唤它的死囚军队。矿脉不会死去,但人们会——两边的人们都会。你能阻止这一切,你能把伤亡控制到最小。不要太固执,神会谅解这一切的。你知道死囚军队的作风,先不顾平民伤亡的是敌人那边。”
“先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谁呢?”
“……战争已经发生,至少你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他终究还是成了这个谎言的一部分,并且也没有成功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他挥出剑,却没有光辉亮起。而死囚军队尽情发泄着他们的戾气,他们带着项圈,野兽般袭击视野内的一切活物。首先是最脆弱的逃难者,然后是疲惫的士兵,最后是身披闪亮盔甲的审判骑士。
神说,你不可轻信。
他的长剑划过扑过来的死囚脖颈,鲜血瞬间喷了出来。无辜的人们横尸遍地——尸体有老有少,脸上还带着恐慌和茫然,为逃亡准备的干面包和奶酪从破损的包裹中滑落,沾满鲜血,最终被踩入泥土。他轻信了。轻信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个错误的结果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神说,你不可盲从。
卡希尔·爱德华兹身着白色的法袍,冲入鲜血淋漓的战场。他疯了一样挥洒魔力,试图救起那些滚在泥里,即将咽气的平民或士兵。
“回去!”艾德里安冲他怒吼。而就在他分神的间隙,另一个死囚把他从马上揪下,她的双眼通红,盛满愤怒和疯狂。切割魔法差点割开他的咽喉,艾德里安咬着牙将她踹开,长剑穿过了她的心脏,鲜血jian满了他的脸。
“要我干等着吗?”卡希尔吼回来,“该死的,没人能撑到营地!”
“你根本——”艾德里安的马被轰击魔法击中,内脏流了一地。而马的主人正从盔甲缝隙拔出一把匕首,竭力抵抗失血的眩晕。“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架不住死囚军队不要命的攻势,他们的领袖又迟迟不施放魔法,疲惫又困惑的审判骑士们也开始陆续倒下。卡希尔踩着治愈术的金色光芒前行,离战场中心越来越近。艾德里安咬着牙避过无数擦身而过的法阵,硬生生把死囚军队的阵型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神说,你不可说谎。
“撑住!”他徒劳地下令,亲手制造一具又一具尸体。“只是暂时出了些状况,但我们能赢!”
可这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战争。明天,后天,加兰的军队将源源不断,而死囚军队却只算个装满恶意的一次性武器。艾德里安清楚得很,这次袭击只是为了发泄,报复,抑或挽回敌方上位者的一些脸面。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作为加兰第一治疗师,卡希尔奇迹般地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支撑许久。审判骑士们在他的支持下战斗着,死囚军队终于溃不成军,可惜筋疲力尽的治疗师并没有幸运到最后。
治疗一道危险的伤口需要知识、力量和纯熟的技巧,但杀死一个人只需要足够的恶意。
艾德里安用长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地。敌人已经奄奄一息,卡希尔有些摇晃地走向他,试图进行治疗——
然后被漆黑的诅咒迎面击中。
卡希尔脖子上的护身符发出嘶嘶声,显出金属熔化所特有的扭曲。他软倒在地,艾德里安立刻拼命站起,掷出长剑,贯穿了最后的敌人,随即半走半爬地挨到友人身边。
“卡希尔!”他用满是伤口的手撑起对方的头——卡希尔还在呼吸,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深渊叹息。”卡希尔咳嗽两声,虚弱地开着玩笑。“我还活着……你的护身符确实不错,你可别想从我这讨回去。”
“可我的手动不了了。怎么办呢,艾德?我没法治疗你。”
“已经结束了……他们还活着,我不需要治疗。”艾德里安迅速说道,“我能移动你吗?”
卡希尔费力地点点头,艾德里安吸了口气,将他背了起来——审判骑士们还活着,勉强成队,而他们的马匹在敌人的疯狂攻击下早已化作r_ou_块。
“诅咒破坏了我的脊柱。”卡希尔在他背上小声地说,“它本该把我所有骨头粉碎掉的。”
“别说话,卡希尔。”
“我能治好这个。”卡希尔无视了艾德里安的要求,继续低声嘟囔。“虽然很难,但是我能——可我现在谁都治不了了,艾德。”
有温热的液体滴上他的脖子。艾德里安没有回答。
“……把我放下吧。”
“不。”
“我应该死在这里。”
“乔安娜还在等你。”
“我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累赘,你不明白吗?艾德,求你了。趁我的勇气还在——”
“你需要休息。”
“我们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错也好对也好,我希望至少有个答案……可这样根本毫无意义。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回去,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需要休息。睡一觉,至少见乔安娜一面。如果到时候你依旧想死,我不会阻拦。”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谎话吗?”
“我会尊重你的意志。”艾德里安晃了晃再次变得眩晕的脑袋。“但我……肯定希望你活下去。”
“卡希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继续说道,思考片刻,用不怎么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在一开始似乎不是谎言,他们的归来被称作凯旋。加兰的王愉快地把那条名为坎达尔的龙息石矿脉纳入版图。比起在战争中突然出问题,并且依旧没有恢复力量的艾德里安,卡希尔一度被推上顶点。鲜花,掌声,喝彩和荣耀将他淹没。
他成了英雄,希望与美德的化身。加兰的每个孩子都知道他的名字。
可卡希尔·爱德华兹没有再发自内心地笑过——他的判断没有错误,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治疗深渊叹息的后遗症。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一日又一日,与贵族们见面时需要由人仔细推着轮椅。
“艾德,我真羡慕你。”艾德里安失去骑士长之位后,卡希尔平静地评论道。
艾德里安停住整理被角的手。
“……你当初应该把我留在那里的。”卡希尔盯着天花板,嘴唇间漏出一丝叹息。
那个时候他应该察觉到的。艾德里安想,他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
现在他曾说过的话,化为请求回到了他这里。
“好。”他郑重地回答,“我答应您。”
爱德华兹夫人满是皱纹的脸扯出一个有点颤抖的微笑。
“可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大概能猜到那个孩子的愿望。”她平静地说道,“它还在我身边,并且一直没有碰我,我能猜出来。卡希尔的愿望应该还没有完全实现,只要愿望没有实现,恶魔就无法真正地降临……是这样吧?”
“是的,但是……”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愿望应该是我的罪,它需要由我亲手终结。‘谮尼的信徒不会做自尽那样懦弱的事,我们将死于信仰,死于战斗,死于我们无法预见的命运’……我不会背弃我的信仰。”
“我明白了。”
老妇人拎起裙摆,走到艾德里安跟前。她没有在意那些战斗留下的污垢,她踮起脚,而艾德里安配合地低下头——她吻了吻他的发顶。
“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停止了哭泣,眼眶仍然微微发红。“再见,孩子。”
她冲他们行了个礼,燃起传送纸页,身影叹息般消散在闷热腥臭的空气里。
与此同时,戴拉莱涅恩扔下了手中的新鲜月季,对着通讯水晶叹了口气。
“万斯。”
“……”
“看来我还是得丢一只眼。”他遗憾地说道,“我有预感,这个身体可能用不久啦——唉,多么可惜,爱德华兹的知识可不能从书上学到。”
“真少见,你会这么干脆地认输。”
“我当然要再挣扎一下!可我的预感从未出过错,威瑟斯庞的本体在深渊陷入了沉睡,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身份可能会给我带来危险。”
“我知道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情呢,好好享受不好吗?”
“……别问我。”
“好吧,那么这可能是海拉姆地区最后的报告。”
门厅处传来门扉打开的响动。恶魔收拾好一切,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他控制着轮椅来到客厅。爱德华兹夫人身上的月季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
“您回来啦。”
老妇人冲他点点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是的,”她轻声说道,张开双臂,少见的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拥抱。“能为我泡杯茶吗,孩子?”
“当然。”他开朗地答道,“主教大人不久前刚走,他想找您。听说您的任务完成啦。”
“是的,他们的确把他救出来了。”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您得到了答案?”
“是的。”
“我发自内心为您感到开心,妈妈。”
第39章 心意
爱德华兹夫人离开后, 现场的空气简直要凝固了。
艾德里安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任务已经完成,按理说他们应该想办法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甚至离开这个国家。可是谁都没动弹。
“我们……”尼莫尝试着开口, 结果话还没说完, 就差点被炮弹般弹s,he而来的灰鹦鹉扑一脸。
“你们怎么没回去?”它羽毛上还沾着不知道从哪里黏上的下水道霉菌,嘴里威胁性地喷着黑紫色的火花。尼莫干咳几声, 沉默地将它推开。“我确实不想见神棍头子!你们因为这个就要晾着我吗?尤其是你, 莱特,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废物——”
艾德里安终于动了, 他幻影般闪到尼莫跟前,将鹦鹉一巴掌按上墙壁。
“恶魔。”他用肯定的语气轻声说道。
“哎哟——”灰鹦鹉尖着嗓子大叫,“你们看!所以我才不想跟着,这些教廷的暴力狂,骨子里都一个德行!”
“克洛斯先生, 那是……呃,我养的。”尼莫艰难地表示。
“恶魔会豢养恶魔?”
“他是个屁的恶魔!他是偷了我力量的贼,是我的仆人!一个废物怎么能与伟大的巴格尔摩鲁相提并论——”艾德里安没有下死手,灰鹦鹉趁机猛啄他的虎口, 并试图用深渊魔法攻击。艾德里安斜了它一眼, 利索地用拇指扼住它的喉咙。灰鹦鹉眨眨眼, 嘀咕一半的魔咒被卡了个正着, 刚成型的魔法瞬间消散。
“这东西不像上级恶魔。”艾德里安绷着脸说道, 将头转向尼莫。“但你绝对不止恶魔信徒的程度。”
“相信我, 你一时半会弄不清楚。”安清了清嗓子,“它姑且算无害,我建议你先松手。”她的手摸上了矛身。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深棕色的双眼在下水道的y影中接近于黑色。他沉思片刻,退开一步,鹦鹉啪地砸上地面。
“混蛋!”它趴在黏答答的石砖上,语调十分悲愤。“你们任务做完了吗?做完了吗?什么时候能离这个疯子远一点?”
“很遗憾,现在我们不能出城。拉德教的人肯定在每个出口守着——如果我没有预料错,坐标在城外的传送纸页应该也不能用了。”
“可这么一直下去不是办法。”尼莫嘟囔道,把趴在地上的鹦鹉拎了起来。
“现在他们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我。”艾德里安说道,视线还停留在灰鹦鹉身上。“既然你们任务已经完成了,再和我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有几天就是祝福祭典,到时候我弄出些动静,你们可以趁机出城。”他停顿了几秒。“算还你们的人情。”
“只是任务而已。”安冷淡地回复,“谈不上人情。”
“你不走吗?”奥利弗抓住了重点。
“我想知道乔安娜的打算。”艾德里安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我想看到最后。”
那种空气凝固的氛围又出现了。
“其实……”尼莫率先打破沉默,“其实我也很在意。”
“我也是。”奥利弗迅速附和道。
“我不在意!”安大声说,“我……好吧,有那么一点好奇,反正现在我们也出不去。”说到一半,她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
“我一点都不在乎!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好吗?那个神棍说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听见没,完成了!神棍们不是傻子,他们肯定已经盯上了你们——”
尼莫叹了口气,用手指死死捏住鹦鹉的喙。鹦鹉气得毛都立了起来。
“现在离祭典应该还有不到一周。”奥利弗思忖道,“既然大家在意的事情差不多,比起分散开来……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行动?”说罢他把目光投向尼莫。
灰鹦鹉用力扑腾起来,不满溢于言表。安不置可否地哼了声,而尼莫干脆地点了点头:“只要克洛斯先生没有意见,我这边就没问题。说实话,爱德华兹夫人看上去不太好……”
“她给你们开了多少酬金?”艾德里安微微颔首,随即开口发问。
“定金一千,事成之后五倍起底。”安这次没有故意为难他。
“爱德华兹家不该有那么多钱。”艾德里安皱起眉头,“最开始有贵族支持和陛下的奖励,但卡希尔那种情况,那点钱根本就不够。”
“但爱德华兹夫人不像是会赖账的人。”奥利弗挠挠头。
“她绝对不会,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那边那位……莱特先生,你刚刚说乔安娜看上去不太好?”
“呃,就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她在衰竭,不是因为衰老——她衰竭的速度太快。”
“我得去爱德华兹家一趟。”艾德里安眉头拧得更紧了,“最好立刻就去。很抱歉不能和你们一起——”
“哦,你抱歉得太早。”安无所谓地打断了他。“那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会与你同行——别那种表情,教廷那帮人已经知道任务完成啦,他们可不会认为我们会蠢到折回去。但现在不行,现在我们的人需要休息。无论她打算做什么,她都需要时间准备——我们可以晚上动身。”
可能是海拉姆教堂林立的缘故,哪怕是y暗的下水道中,纯种的下级恶魔也极为少见。但在夜晚活跃的魔兽还是不少,为了清理所在区域,四个人全都一宿没睡。而此刻在地面之上,太阳已经升起——那些奇异的嘶吼和尖叫消停了许多。
尽管被恶魔血r_ou_改造后的身体不会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变得困倦,困意依旧潮水般击打着尼莫的意识——从昨天早上决定去忏悔教堂演戏开始,到地牢的一连串意外,他的ji,ng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现在它终于松弛了一点,差点把他整个人给晃晃悠悠地松弛到水沟里。
艾德里安沉默地点点头,他毫不含糊地靠墙坐下,坐得板板正正。而安的ji,ng神似乎还好,她也没有半点休息的意思。女战士盘起腿,在艾德里安不远处坐下,猎矛稳稳地平放在腿上,双眼炯炯有神。
“你们两个……不休息吗?”尼莫打了个哈欠,终于放开了灰鹦鹉——后者立即吐出一串不重样的脏话。
“习惯了。”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奥利弗可不是“习惯了”的一员,他看上去比尼莫ji,ng神点,但藏不住眼底的恍惚。
“你俩先睡吧。”安瞥了猛甩头的奥利弗一眼,“省的该清醒的时候不清醒。”
尼莫还没等她说完就倒了下去,整个人顺着墙软作一堆。可墙上长满了潮shi滑腻的霉菌,靠上去并不舒服。他痛苦地调整着姿势,同时对旅店干净柔软的床铺抱以深切的思念。困到极点却睡不踏实,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用灰鹦鹉擦擦墙。
奥利弗则揉揉眼睛,眼看着尼莫扑腾得像煎锅里半死不活的鱼。他叹了口气,在尼莫身边坐下,把对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下水道里闷热得很,和他人贴近并不算舒服。在污水中战斗整夜的奥利弗知道自己身上好闻不到哪里去,可尼莫安静了,他显然对奥利弗身上的干燥度很满意——他动了几下脑袋,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呼吸r_ou_眼可见地平缓下来。
奥利弗却睡不太着了,恼人的心跳加速再次出现。尼莫的黑发蹭着他的脸,奥利弗忍不住微微转过头——可能是包裹在臭气中太久,他竟觉得对方头发的味道十分好闻,像是带有香味的木头燃烧后的一点灰烬,残余着若有若无的凛冽味道。
他小心地嗅了嗅,目光越过尼莫的发顶——现在的下水道虽然昏暗,却比夜里稍微明亮些。奥利弗能凭双眼分辨出不远处那片柔和的黑暗,它的主人已经沉沉睡去,可它还跟着他,安静地护在他的身边。
而他很清楚,在午夜的忙乱战斗中,那片黑影护盾一直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
奥利弗发出小声的叹息,他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悸意味着什么。他小心地挪动肩膀,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角。
“你应该对我更糟点的。”带着倦意,他有点恍惚地咕哝道。“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他合上眼睛,放松紧绷的身体,同样倚了过去。他的心跳规律而急促,奥利弗能感到自己的耳朵有点微微发烫——可莫名的安心感席卷了他,他很快便睡着了。
“……哇。”安收回视线,干巴巴地评价道。“我就知道。”
艾德里安的表情带着点震惊。安冲他挑挑眉毛,带着点挑衅的意思。“怎么,要去肃清一下这份‘罪恶的感情’吗?”
“不。”前任骑士长摇摇头,“爱本身并不是罪恶。我只是……有点遗憾。”
“怎么说?”
“恶魔术士迟早会失去自我,而人类和恶魔是不可能相爱的。”他说,“无论哪种状况都不会有结果。”
“你又不是恶魔,你怎么知道——”
“你会爱上一个比你庞大无数倍的怪物吗,发自真心地爱?”艾德里安摇摇头,“而对于上级恶魔——真正完整的上级恶魔来说,我相信它们对蚂蚁般的人也不会真的感兴趣。”
“……好吧,你赢了。我做不到。”
“他只是被那个属于人类的外形蒙蔽了。”
“但我想他知道。”安沉默片刻,“你说的这些,我相信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是啊。”艾德里安闭上眼睛。“所以他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他不会放弃的。”安小声说道,“我果然还是看你不顺眼。”
“……”
“爱德华兹夫人,她说她一直都知道。”安闭上眼睛。“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东西’不是她的儿子……可我看得出来,她依旧深爱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绝望的,徒劳的,注定没有结果的爱,也不是想停就能停的。”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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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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