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鼓打三更,深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烟花之地,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之外,大街小巷已是杳无人迹、一片寂静。
然而东城庙前胡同中,却有几个人影在游走,准确的说,是在一边哆嗦一边走。
“怎么摊上这鬼差事!”一个全身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着两个眼的汉子,一边跺脚一边,瓮声瓮气道:“深冬腊月的大半夜不让进屋,把俺冻成冰棍得了!”
“少说两句吧!”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从怀里摸出酒壶,自己先灌两口,再扔给他道:“大理寺的人也在那边杵着呢,咱不能坠了镇抚司的名声!”
那汉子伸出手,接过酒壶,猛饮一大口,顿时一阵烧心烧肺,平时这样只会觉着难受,现在却只觉着舒服。便再饮一口,感到身上终于有些热乎劲儿了,便使劲哈出一口白气道:“镇抚司、大理寺,白天晚上的给那家伙站岗,徐阁老都没这待遇。”
“你道他愿意啊……”头领缩缩脖子,冷笑道:“要是没有咱们日夜守着,他早让人弄死八遍了。”
“说得玄乎,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有人来害他。”那手下汉子相当不忿道:“俺就知道,咱们整天在外面懂得哆哆嗦嗦,他却在炉子屋里,抱着婆娘睡大觉。”
“是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让他一说,头领也有些发愁道:“这年根底下,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呢,整天杵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真他娘球……”那手下汉子又啐一口道:“还不如一了百了了利索,爷们也好早点回家过年。”
仿佛为了回应他,话音未落,宅子里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女音,两人登时就变了脸色。
这些便衣守卫的、或者说看守的是谁?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这位昔日朝中的风云人物、徐阁老麾下的头号干将,自从上月在过堂时晕厥过去,便一直卧病在家,再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虽然没有人来解除他的官职,也没有人来提他问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总宪老爷的仕途,已经完蛋了。然而厄运远未到头,随着讨伐杀害胡宗宪凶手的声浪越来越高,府上人才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若不是所居的胡同已经戒严,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出,他们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揍扁了。就这样,每天飞进府里的鸡蛋、青菜,也足以让阖府上下吃喝不愁……总宪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也没有人再听主人使唤了,都整日窝在屋里吃酒耍钱,就等着散伙回家了。甚至有那坏了良心的恶仆,竟然窃取主人财物,被发现了也毫无愧色,公然道:“横竖要被抄家的,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一时间,总宪府上风雨飘摇,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王廷相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其实已经可以下地,但不愿意出屋、不愿意见人,甚至不愿意喝水吃饭。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整日整日的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死气中。
其实原先没这么糟糕的。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家里人都小心瞒着他外面的境况,王廷相也自我麻痹,不闻不问的浑噩度日。然而一切从七天前,右副都御史邹应龙过来一趟,向他讨要总宪关防后,王廷相便突然绝水绝食了。
家人起初以为,他这是舍不得官位,吃不下喝不下,过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过就是七天,要是再不吃喝,非得出人命了!
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为丢了官,就连命都不要了吧?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儿。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间,让老仆人张罗一桌好饭,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个团圆饭。
对于在这个时候吃团圆饭,老仆人是一头雾水,但老爷肯吃饭了,就比什么都强,赶紧去给夫人少爷小姐们报喜,然后把那些懒种踢起来,叫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坐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气神,不消多时,便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酒菜,一家十几口人,也都悉数到齐,围坐在桌边,争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之情。
席间,王廷相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儿子们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夫人也饮了两杯。家里人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乐观者,还以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过难关的办法,过不久,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是以一家人在难得轻松的气氛下,用了一顿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儿子对二儿子道:“父亲今天慈祥了很多,还回忆起小时候带我下河抓鱼呢。”
“是啊,我小时候才听过父亲唱咱老家的儿歌呢。”二儿子也点头道:“父亲自从当了大官,就再不唱给弟、妹听了。”
“你说这变化,是好是坏?”大儿子心头有些不祥的感觉。
“当然是好了。”二儿子笑道:“总比原先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强吧?”
“那倒是……”大儿子觉着自己念头可笑,那能那样诅咒老爹呢?便没有说出来,与二弟道过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那厢间,王夫人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现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点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二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悉悉索索的穿上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他给自己磨好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个题目:‘绝命书……’
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边嗡嗡回响的,全是那日邹应龙的声音:‘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无论写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臭味!就算写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徒增笑耳……除了那檄文给他带来的沉重打击,邹应龙还来了徐阁老的话过来,也令他极度沮丧。
邹应龙说,徐阁老的意思是,现在的压力超乎想象,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了,请他千万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为私怨才决定对胡宗宪动刑的……无论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个发配充军。徐阶必然保他性命无忧,并给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够花几辈子的钱,半路上就可以随意去哪里,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条件,应该说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员,八成也就答应了。然而作为常年和狱讼打交道的司法官员,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自己答应了,那全家就离死不远了……道理很简单,就算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对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谓的伪造身份,隐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就算被发配充军,也没人敢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动脱逃、沦为黑户之后,人家就算杀了自己全家,也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会惊动北京。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想让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揽下,没门!
然而如实招认,吐出他们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几尊神,他们肯定会报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所以一直以来,王廷相都以沉默应之!他相信只要能撑过最艰难的时期,自己可能会得到从轻发落的。
但邹应龙的到来,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让王廷相的信心动摇了——原来压力已经大到,连徐阁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审了……前面说过,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恐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审,斯文扫地,尊严全无,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没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这几日,他就是被这种恐惧折磨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张张凄惶的面孔。思来想去,他都实在无法承受这些,最终只能下定决心,走上最后一条路,自杀……只有死,才能替他们保住秘密,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才能让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惨命运。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王廷相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便提起笔来,飞快的写完一封绝命书,大意是‘因为自己把私怨和公愤混淆,导致胡宗宪惨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愿到此为止,大家好好过年吧……’云云。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三更鼓已是隐隐传来。睡得死死的王夫人,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再一摸,被窝都是凉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寻找。
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近书房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她心下稍定,轻轻掀开帘子,刚要叫声‘老爷’,忽见自家老爷已经吊在梁上了。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一下就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这一声穿透云霄,把整个宅院都惊醒了。儿女家人纷纷起身,慌忙奔过来查看,就见自家女主人在书房门口,再一看,男主人已经悬梁自尽了……男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老爷放下来,一试脉搏,已经死透了……一时间悲声四起,围着他的尸身大哭起来。
外面镇抚司和大理寺的人听到了,全都变了脸色,甩掉身上碍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便砸开门冲进去,循着声到了书房。
“全都不许动!”看到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那镇抚司的头目懊恼极了:“否则格杀勿论!”
府上人知道他们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让开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书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二品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梁冠,金银花腰带。旁边还放了一封信,用盖尺压在那里,信皮上写着三个字。
那头领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绝命书’!
(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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