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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醉死当涂 作者:薇诺拉

    第9节

    老北京日新月异,老北京的很多地方却不与时俱进。小区的大门掩在几排树冠之后,论设施也就比我住的地方稍稍强出一指甲盖儿,连个为停车设置的打卡计时机也没有,全靠门卫用脑袋死记。大门口有探头,据说也早就坏了。

    我爸就坐在那豆腐块似的门卫室里,埋头于他的小本儿,刷刷刷地写。

    “袁国超,抬头,看谁来了?”我走过去,敲了敲门卫室的玻璃窗。

    我爸抬起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眯缝着眼睛辨认我一晌,才起身接我进去。问我,咋不上班儿?

    “不舒服,请假了……”

    “哪儿不舒服?不舒服还在外头玩一宿,赶紧给我回去躺着!”我爸虎下脸来凶我,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别赶我呀,我还没看过你上班的地儿呢。”我一屁股坐在硬木凳子上,跟坐老虎凳似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我得……哎哟,我得检视检视,这地方民风淳不淳朴,会不会欺负一个糟老头子。”

    “怎么坐都坐不住?”我爸问我。

    “痔疮犯了,累的。”我特别镇定地回答他。

    “来了正好,这东西我收了有一阵子了,老没在家里看见你,就老忘记给藏回家里去。”我爸用钥匙打开一个破木抽屉,从里头掏出一条中华烟,递给我。

    烟已经拆过封了,少了两包。

    “哟,老袁同志,不得了啊,挺阔啊——”

    “别嚷嚷,这儿还有。”我爸又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报纸包,我打开一看,里头竟是十来根零散的烟。

    老家伙当了保安后偶有奇遇,有一回拾金不昧,主动移交捡到的五万块现金,失主特别感动,奖励了他一条中华烟。我爸嗜酒不嗜烟,可他记得他儿子是个烟枪啊,于是高高兴兴收下来,只是这阵子为练舞我早出晚归,就没时间跟他碰上面。

    “搭班的黄六知道这事情,老跟我要烟,还有隔壁卖沙县馄饨的那个闽南仔,管我叫‘大伯’,也要。”

    我爸这人算是国企的余孽,曾经官没多大,积下的陋习倒是一堆,尤其好面子。一开始别人管他要烟,他都给,后来就不舍得了,于是他想了个特别馊的主意,买了两包大前门,把里头的烟替换进了中华的烟盒里。

    “你这老东西怎么这么鸡贼?!”我笑得脸都歪了,屁股也顾不上疼了。

    “要别的烟给了也就给了,这可是中华,我儿子还没抽呢!”我爸跟老小孩似的,神情特别严肃,说出来的话却特逗。他把那些烟揣我手里,再三叮嘱,这可是中华,别在外头穷大方,留着自己抽。

    “袁国超,你咋待我那么好咧。”世上只有爸爸好啊。我更乐了,乐得身子一歪,就把脑袋枕在我爸那瘦溜溜的肩膀上。

    大半天我都灰着一张脸,走路又不自在,估计老东西以为我在外头受了多大的委屈,摸了摸我的头,说,大明星肯定难伺候,要干得不痛快,就回家歇一阵。你老子虽然啥用没有,但至少现在也挣钱了,不拖你后腿了。

    “呸,拖鸡巴个后腿!人都是度四时、吃五谷长的,谁年纪大了没点病痛?”我嗡着个鼻子对他说,“这话该是我跟你说,你要喜欢见人,就干这门卫的差事,你要嫌累,随时可以回家。你儿子端着的饭碗人人羡慕,你别太刻薄自己,想吃就吃,想用就用,咱不差钱!”

    我跟我爸在门卫室里挤在一块儿坐着,我看了看他那个用来记账停车费的小本儿,谁给了,谁欠着,虽是密密麻麻记着,一笔一笔的却特别清楚。

    我爸说他前天看了那个选秀节目,小离那丫头淘汰了,哭得那个惨,比她小时候跌断了腿还惨。

    《xgirl》那节目是录播的,这么说范小离至少半个月前就淘汰了。我忽然止不住地想,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赶上这一届的青舞赛?

    有人路过门卫室,冲我爸挥一挥手,说,老袁,这是你孙子吗?

    我爸既摇头又摆手,然后抬手一指我,特别骄傲地说,儿子,亲的!

    那人笑着夸我两句,走了,可那人的话却吓了我一大跳。我转头看了我爸一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十年前的他,五年前的他,一年前的他……我终于意识到,他是这样火急火燎地老了。

    就在见着我爸的前一秒,我真冒出过不想干了的念头。可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特矫情。屁大点事儿,少上一次舞台咋的了,被人肏了屁眼子又咋的了。

    阳光多好啊,在你的有生之年与你相依为命,多好啊。

    二十一、再次遇贵人(上)

    第二天,我跟没事儿人似的回到艺术中心,杨滟也在。她的光头是艺术中心里一道人人为之惊艳的风景,特别是德国佬对此赞不绝口,直呼她为自己的缪斯女神。

    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决定把头发留起来。

    又过两天,吉良从剧组赶回来,嘱咐我送他去一个地方。

    我坐驾驶位,吉良坐副驾驶,也不告诉我上哪儿,只在车行至每一个路口前会出声通知,是该拐弯还是前行。

    我嘴里叼着一袋豆浆,装模作样目视前方,实则不时拿眼梢睨一眼身旁。这几天我一直没忍住在想,想那位爷睁眼以后会怎么反应,也许走为上策,也许他那宿真是喝大了,两眼一正睁就忘记了咱俩的事儿了呢?

    “lee这两天在剧组连夜赶戏,不过他腰上的旧伤复发,激烈的打戏拍不了。剧组给他找的那个替身是块木疙瘩,文替还凑合,武替完全不行,所以亚军紧急去救场,也跟着在剧组熬了两宿——笔直开,过三个红绿灯再左拐。”吉良停顿一下,别有所指地说,“我跟了lee近十年,他还从没玩得这么没分寸过,你说是怎么回事?”

    “他以前…什么样的?肥瘦不忌,好赖不分,逮谁都上?”我转眼看吉良一眼,脑袋一片空,仿佛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那心虚又叵测的表情。这人方方面面心细如针,我跟黎翘疯一晚的事青看来是已经知道了。

    吉良轻咳一声:“我只能说,比你在八卦杂志和娱乐新闻里看见的只多不少,但从不带回家里。”

    两个人沉默一阵子,吉良单刀直入:“你跟lee……睡了吧。”

    差点把豆浆呛进气管里,我咳了两声,胡乱“嗯”了一声。

    他把我的钱夹和手机递过来,笑说:“你倒挺大方,东西落下了也不想着要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吉良的笑里竟有一丝苦味,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把东西拿回来,看也不看就往兜里揣。

    “看看啊,没准少了东西呢。”

    我疑惑,打开看了看。还真就就少了东西。黎翘不准我把自己与顾遥的合影挂在他的车里,我便把照片收在了钱夹里,这会儿放照片的地方空了,这人还是小心眼地把照片取走了。

    “还少了东西。”吉良见我发懵,又笑,“lee从你的钱夹里取走了五十块。”

    “什么意思?”我更懵了,不记得自己钱夹里到底多少钱,就当确实少了五十吧。

    “前天lee一觉睡到下午,醒来以后就发了一通脾气,把她们几个都吓着了。他说开头是强暴,过程是合奸,结尾反倒成了你嫖了他,他说你居然敢趁他熟睡一声不吭就走,他还没跟谁春宵一度之后是对方先走的,他还说走也可以,至少该留下早餐、便条与早安吻,结果这些都没有,只留个钱夹在桌上,怎么,真当是嫖资么?”停了停,吉良笑出声音,“所以lee从你的钱夹里拿了五十,他说,自己尽心尽力一晚上,一次怎么也得十块吧。”

    “这人心也太小了!”我见吉良绘声绘色模仿了黎翘当时的神态,噗嗤也乐了。本来还尴尬又忐忑,这下突然有了点扬眉吐气之感,觉得自己腰杆笔直,连裆里的东西也直了直。

    “lee没说是谁,但我猜就是你,主动提出要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吉良把笑声收住,问我,有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法’?”

    “我以前常常提醒自己,有些人,有些事,看着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实则还是天边一团云气,再梦幻都跟你没关系,你怎么可能拥有一团云气呢?”

    吉良太婉转,给一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人打了这么个文绘绘的比方。我没听懂,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梗起脖子在那儿托大:“我明白,这事情也就是两个男人酒后乱性,你情我愿地互相爽了爽。穿上裤子以后他还是老板,我还是司机,谁也不碍着谁。”

    “不是,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羡慕你,我得承认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吉良欲言又止,轻轻一叹,“你先说说,你怎么看黎翘答应给你角色又出尔反尔的事吧?”

    “也不存在‘出尔反尔’一说吧,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身骨头几斤几两,我自己能不知道吗?”我急于撇清自己,表态不想趁机讹那位大明星,“既是旧情人鼎力相助,也是知名的舞蹈艺术家倾情加盟,黎翘选择杨滟,合情也合理。”

    “你怎么知道他俩是旧情人?”

    “不知道,大概要归功于基佬的直觉吧。”

    “你怎么跟顾遥似的,成天就疑心有的没的?”从来恪守温良谦恭让的这个男人几乎大笑,“还真是什么样的偶像,什么样的粉丝。”

    “难道不是?”我拧了拧眉头,将信将疑。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儿,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怎么断的?顾遥横刀夺爱?”我忘乎所以地打算听八卦,差点没在路口拐弯。

    “不是,两个人自己的问题。”吉良笑着补充一句,“没你想的那么刻骨铭心荡气回肠,否则也不能跟现在这样,相见还是朋友。”

    这个时间点居然就开始堵车了,发出轧轧声的两轮车跑得比四轮车还快。我专注于路况,听他继续说下去:“那时候黎翘刚刚在娱乐圈站稳脚跟,还远没今时今日的地位,杨滟是舞蹈学院的大四毕业生,正着手准备她的第一届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届青舞赛。你知道即将面对社会的大四学生总是格外迷茫与不自信,再加上两年前她就报名参加了比赛,没想到就在比赛前一礼拜突然摔得骨折,错过了那次机会。我估计当时的杨滟是这个心态,青舞赛两年一届,她已经二十三岁又即将毕业,若再不能借那比赛一跳成名,她的舞蹈生涯只怕还没开始就得结束了。”

    在我们前头有一辆保时捷,车身涂成一种极其俗艳的蓝,不肯好好走直线,非得忽左忽右,曳着一只大屁股。我有点躁,拼命摁响了喇叭。

    “他们那会儿都年轻,也都没钱,黎翘浮躁,杨滟更浮躁,后来传言杨滟在外头找了个有钱人当靠山,两个人的矛盾便彻底爆发了。黎翘指责杨滟背着自己爬别人的床,杨滟则坚持说没有,到底有没有如今也说不清了,就我猜测应该还是有的。反正两个人闹了一阵子就分了手,再后来杨滟比赛顺利夺冠,以青舞赛冠军的身份获得出国留学的资格,回国后事业有成又嫁给了顾遥。”

    “我操你大爷的,把腿夹紧,直着走啊!”我躁得不行了,把头探出去,对着前头那车的屁股破口大骂。

    吉良不为我的粗鄙生气,轻笑了笑:“我曾听杨滟说过,她不是天分多高的人,但她相信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只要让她抓住一次机会,她就愿意付出百倍辛苦让自己衬得上那机会。中国社会讲究人情世故,但能以优异成绩从世界知名的舞蹈学院毕业,可真的不是那些外国佬卖她面子。杨滟为了舞蹈,跟顾遥结婚这么些年也没要个孩子,为这事情他们夫妻俩差点闹得离婚,本来听说这回杨滟已经打算增肥备孕了,没想到她临时又变了主意,主动剃光头发,来艺术中心找了威尔顿。”

    前头的保时捷被堵得刹了车,我也被迫停下,转头看着吉良。

    “lee没有出尔反尔,他为了你跟威尔顿争过多次,只是威尔顿更信任杨滟这些年的舞台经验,也以这一点最终说服了他。”吉良安慰我说,再等一等吧,我不敢说lee一定是你的命中贵人,但冥冥之中你们能遇见对方,我相信锤炼之后,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懂,只是一直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

    车再次动起来,送来一阵轻风。我仿佛忽然听见了歌、俳句与入夏后的第一声蝉鸣。

    “你没发现我们走的这条路很眼熟吗?”吉良的声音带着笑意,“《遣唐》的舞美设计还空缺着呢,我得去请你的老师啊。”

    二十二、再次遇贵人(下)

    下午四点钟以后,时疏时堵几个回合,我和吉良的车终于停在了老娘皮任教的舞蹈学校外。

    吉良先我一步往前走,回头见我恍兮惚兮磨磨蹭蹭,便问:“不一起进去吗?”

    “你先上去吧,随便找人问问王雪璟,若对方不识这个名字,你就问他这儿哪位舞蹈老师最一板一眼招人讨厌,那就没跑了。”

    “你这是近乡情怯?别怯啊,随我进去吧。”吉良不懂我慌张什么,还要啰嗦,还要多此一问。

    “我憋着尿呐!”我往相反方向跑出几步,又回头冲他一挥手,“你去吧,成了以后我们就在这儿碰头。”

    待吉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在学校里转了转。教学楼顶着一头青瓦,墙面大多已经返碱,又颓又旧。这里的楼面一半租给了一些不超过十个人的小公司,还残留一半,维系着一所学校理应教书育人的体面。

    篮球场也是半个,水泥地面,五米开外就是一个厕所。青春期的男孩们血热,性急,为节省回到球场的时间,常常等不及要恣意拔屌尿在外头,所以场上球手孜孜,球声不倦,厕所门外尿渍厚积而臭气薄发,远远地熏着人。

    再老旧的学校也是学校,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粗坯、坏痞,但每当身在学校,就觉得自己总算来对了地方,全身的骨头都舒服自在。

    风和日丽,晴空无云,一个孩子的响亮哭声突然打破了校园里的寂静。

    一小孩儿被一对男女一左一右地牵着,比我跟老娘皮学舞时年纪还小,一路咧嘴嚎啕:跳舞怎么那么苦啊?

    “这不神经病吗,让孩子大天热的在太阳底下压腿,我要投诉她!女孩子要打小培养气质,气质好才能嫁得好,学跳舞也就为了这个,谁为了当艺术家啊!再说,她自己是艺术家吗?她是艺术家,至于在这么个小破学校里当舞蹈老师吗?”

    另一边的男人看似是小女孩的父亲,长相儒雅,穿着体面,一直小声地劝着自己老婆,这又不是家里,你小点声。

    “呸,你为什么总帮着外人呐!是那个老女人给脸不要脸,我都好话说尽了,她还是一转身就把孩子撵大太阳底下去了,用得着吗?犯得上吗?!不跳了!跳什么舞啊!”年轻女人猛拽了一把女孩儿的手,把那条葱白似的小胳膊拽得直颤,“我们学钢琴去!”

    一家三口走远了,仍然唧唧复唧唧,意思是咱只想买椟,你偏要送珠,神经病。

    我猜吉良这会儿已经与老娘皮碰上面了,但又怕自己这时候出现得坏事儿,于是便循着轻微的乐声找到舞蹈教室,也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就手脚麻利地爬上了二楼。

    这儿的舞蹈室也老了,跟艺术中心的比不了,地板不够新,空间也不够宽敞。我没打算破窗而入,实则也不可能,只踩着空调支架,从窗口向里张望。

    老娘皮果然不在,可范小离却在。头发全部梳在脑后,绑成了个髻儿,脸上脂粉未施,只是汗水在额前沾上了几绺碎发,倒比唐女的花钿还好看。范小离还是那个范小离,还是细长的眉细长的眼,细长的胳膊细长的腿,还是能跳,能笑,能跑,能羽化升天,变成仙女儿。

    她正以单腿为轴,挺着漂亮的身姿在那儿旋转,一群小女孩围在周围给她鼓掌。这窗子开得太高了,我也只有半拉脑袋能冒出来,一会儿能看见,一会儿看不见,直到一个小女孩抬手朝我一指,看似喊叫了什么,范小离才转头看见了我。

    她转了好几圈,每一圈儿与我目光相遇之际,都以那双话痨的凤眼向我诉说,一开始那双眼睛是惊,是怯,如埋云里,蒙大雾,而后便慢慢云开雾散,清亮灿烂若我们初识那会儿。

    我扣了扣密闭着的窗玻璃,范小离便丢下那堆女娃朝我跑过来,我隔窗问她,怎么又回来跳舞了?

    范小离的回答我听不见,但也不能开窗,否则我一准被她打下去。她又做出手势招呼我进门,我摆手说不,我们俩鸡同鸭讲地比划一阵子,意识到自己这样跟探监似的,都笑得不行了。

    还没多笑一会儿,我看见老娘皮从门口进来,我赶紧在唇前竖起食指,提醒范小离别说出我来过这里。

    在被老娘皮发现之前,我猴子似的爬下落水管,险些在落地时崴了脚。

    吉良竟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老娘皮不愿意来。

    回程一路,我兴致都不高,吉良安慰我说,王老师虽没答应,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她只说眼下心无旁骛,手头上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带她的学生去参加几天后开始的青舞赛。

    这届青舞赛的地点就在北京。而今选秀节目扎堆,只要敢欺敢瞒敢不要脸,到处都是让人一跃成名的星工厂。曾经学舞者最在乎的比赛早就乏人问津了,网上都传今年的青舞赛迫于收视压力,极有可能将是最后一届。

    别人都嫌食之无味,也就我与老娘皮这样的人戇拙不苟,尽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当了宝。听罢吉良的话,我第一反应便是喜滋滋地想,最后一届青舞赛的冠军,范小离——这话听上去好像也不赖。

    我送吉良回家,等他一晌,又送他去了机场。他得赶去鞍前马后,继续伺候那位爷。

    “剧组给lee安排了专车与司机,他在外头也用不上你,你就安心留在艺术中心,多观摩,多学习。lee这阵子都不会回北京,《遣唐》的事情暂由威尔顿把控,他得抓紧时间赶拍两个礼拜的戏。”

    吉良登机前半真半假留下一句,记得爷待你的好,别胡思乱想。

    送罢吉良顺道去接我爸,结果被人告知,我爸不等我来接,提前先走了。明明电话里都说好了,这会儿人却不见了。我直觉不妙,满世界找寻一阵子未果,方才在家门口逮着他。

    我爸一见我就似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门里走。

    “你又偷酒喝了,是不是!”我们爷俩开门进屋,我跟缉毒犬似的皱着鼻子好一通嗅,嗅出端倪了立马就嚷,“别想着蒙我,我都闻出味儿来了,招了吧,金枫还是会稽山?”

    “都不是,就小区那小店里八毛一袋的特加饭。”我爸瞎老实,一唬就坦白,“我就馋了,买了两袋儿,喝了一袋儿留一袋儿,打算明天再咪一口。”

    “嘿,袁国超,你个假迷三道的王八蛋!鹰能撒开兔子,狗能不啃屎吗?你这病刚好一点儿就犯抽是不是,你以为自己真有觉悟,喝酒才咪一口?”以肉投馁虎,我不信这肉还能剩一半儿的。

    还没教育完我老子,手机突然响了,我只得闭嘴去接电话——上头一个陌生号码,里头传来一个带笑的男人声音:“别嚷了,看窗边。”

    那声音听来十分磁性,我一时没反应出是谁,只愣愣把头转向厨房里那扇油腻腻的窄窗。

    太阳歇在树冠后头,窗外那个投下一片修长身影的男人竟是顾遥。幸亏这时间外头没什么人,只有从不看电视的三四个老太,正稀稀拉拉地坐在楼道外剥毛豆。我完全愣住,虽说那天餐桌上还算相谈甚欢,可这人得多神通广大才能找着这里。

    “对你爸好点,父母再多不是,把我们拉扯大也不容易。”顾遥挂电话前轻轻嘱咐了我一声,然后就推门而入,笑着跟我爸说,“叔,酒这东西小酌怡情,喝大了难免伤身体,以后你想小酌就叫我一声,我随时奉陪。”

    一身休闲装扮,墨镜随意插在兜里。这个男人笑得阳春三月那么英俊,还扬了扬提在手里的熟菜和黄酒。

    “你这地方可叫我好找。”顾遥把带来的酒菜放在桌上,对我说。

    “你是怎么来的?”这不能算是个好地方,冬天呵气成冰碴,夏天墙角旮旯里尽是蚊子。然而顾遥之于我,便是姑娘眼中的彦祖、阿q眼中的吴妈,我赶紧忙活一阵子,把一堆没洗的脏衣服从沙发上扔到地上,才努力给他腾出一个能坐的地儿。

    “不要小看一位明星的打探能力,我跟艺术中心那些人还是挺熟的。”

    “不让你的司机也进屋坐会儿吗?”我把目光又移向那扇窄窗。

    “我又不是黎翘,不会上哪儿都带着自己的宝贝司机的。”顾遥成心揶揄我,笑开一口白牙,“我自己开车。”

    到底只有几面之缘,此刻黎翘又不在,面对偶像,我紧张得舌头打结手心盗汗,反观我爸,竟跟顾遥相见恨晚,恨不能当场收他作了自己的干儿子——我爸对顾遥的喜欢绝不掺假,早些时候他守在电视机前看过几期《xgirl》,对除了范小离以外的所有人毫无印象,唯独一眼就认准了顾遥。他跟我说了不下二十遍,觉得这小伙儿英俊亲切,能力超群。

    饭桌上把酒言欢,三巡过后也就切入正题。

    顾遥告诉我,他想起来当初真的与我有过约定,但是他也想起来,他等我试镜等足了一个礼拜,最后实在等不了了,才另找的别人。

    我确实去试镜了。只是顾遥的经纪人从头到尾没与我搭茬,我跟着一众群演蹲在太阳底下等着导演召见,吃了三天免费的盒饭,最后悻悻然打道回府。而今再说这些没意思,我笑笑说:“那时候……事儿多,忙忘了。”

    顾遥说,既然能再碰上,便证明咱俩缘分未尽。他如今不止拍戏,也是一家影视公司的大股东,最近正打算筹拍一部舞蹈电影。他想跟我签约,让我加入他的公司。

    我爸估计喝大发了,一听这话便离开他的椅凳,跪在地上就要给顾遥磕头。

    “叔,别这样!你快起来!”

    顾遥与我一同把我爸拉扯起来。望着我爸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我也真佩服自己的定力,面对天大的喜讯竟毫无表情,半晌过后才迷瞪瞪地开口:“是好消息,但我得想想。”

    顾遥笑了:“怎么?舍不得黎翘吗?”

    我忙摇头:“龟孙子才舍不得他咧!脾气屎烂,我就没少挨他的揍。”

    “你先不忙回答我,考虑清楚再说,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加入我的团队,因为你一定不会满足于只当个司机,浑浑噩噩过完这一辈子——”这话带着锋芒,然这个男人眉眼亲切依旧,“现在我就想知道,如果你以后在我这儿工作了,你打算怎么称呼我?”

    “当然是老板——”转念一想觉得不合适,又改口说,“老板怪生疏的,我叫你一声‘遥哥’,成吗?”

    “你不是这么称呼黎翘的吧?”那天在他家里,我便张口闭口都是“爷”,顾遥挑了挑眉,“你就不能也叫我一声‘爷’?”

    老旧的风扇咯咯哒哒发出噪音,我在心里仔仔细细掂了掂这个字于我的分量,又想起那位爷待我的好来,于是抬起脸来灿烂一笑,遥哥,我还是叫你“遥哥”吧。

    二十三、念远

    顾遥后来又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有点三顾茅庐的意思。我没答应,也没说不,我这人平时没这么拿乔,只是这事儿实在不好办。

    天气越来越热,底楼潮湿,蚊蚁横行,我把能挂蚊帐的床让给了我爸,自己在厅里的沙发上跟它们死磕。白天喷过药水,夜里点上蚊香,外加此刻我挥胳膊动腿儿人工驱蚊,不想最后仍旧败下阵来,悻悻在心里:打不死你,我撑死你。

    没有老板的日子,我就很闲。吉良让我等,我也不知道等什么,吉良让我别胡思乱想,可我闲得发慌,偏偏不干。把头埋进毛巾被中,囫囵便是一觉,其间小梦一场,不知怎么的就梦见了我还念初中的时候。

    像是晌午。草地青涩,青涩如少年情愫,阳光蓬勃,蓬勃如少年性欲。我午休时从厕所小解归来,忽然被一群女孩子气势汹汹地围住。乍看还以为她们聚众逞凶,很快便发现不是,打头阵的女孩不断向身后招手,说什么,来呀!别怕呀!跟他说呀!

    我看见一个胖妞缩紧了身子躲在人群之后。低着眉眼,红着脸,瞧着特别怯,清了半天嗓子,最后还是一个字没留下,人倒跑了。另几个女孩恨其不成钢,一拥而散,散前有一个多了一句嘴:她一直特别喜欢你呀。

    喜欢就喜欢了嘛,我不懂,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就得那么怯。

    后来一个哥们跟我说,咱们年级的级花也摆明了对你有意思,一般的女孩当然自惭形秽,不敢迎难而上。我暗暗拿级花与那胖妞比较一番,结果发现她俩于我根本没任何不同——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不是当时自己眼拙,而是我天生与异性绝缘,她们把初恋给了我,我却把初恋给了左手。

    梦里樱桃红罢芭蕉绿,两眼一睁,便被流光抛过十年。我睡不着,从沙发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电脑。

    我在网上搜了搜黎翘演过的电影,找了一部看简介还算喜欢的,一边劈叉一边欣赏。

    片子勉强合我胃口,黎翘在里头演个嗜血变态,比他本人消瘦不少,还是个瘸子。不过虽是瘸子,却也是个屌大钱多,俊美无俦的瘸子。因为演话剧出身,初听他念台词还有点拿腔拿调,但其实功力挺好,搁在这么一个万人迷身上也毫不违和。

    早些年黎翘几乎来者不拒,凡跟他合作过的适龄女星鲜有不传绯闻的,这片子里的这位也一样。他俩的一场床戏拍得特别真实,特别唯美,足令旁观者口舌发燥热血沸腾——

    我突然想起,除了偶尔遥控指挥《遣唐》,黎翘这一出去拍戏便与我彻底断了音讯。

    那一晚我们到底肏没肏过呢,我渐渐有些恍惚了。

    膛里的一颗心不归我管,胯下的二两肉却好支配。我鬼使神差地取出藏沙发底下的按摩棒,又将裤子拉链拉开,低头看看自己的老二——本来觉得它还算圆壮粗长,可一联想到那日黎翘亮出来的家伙,又立马嫌弃它瘦了吧唧的,一点不精神。

    镜头里只见黎翘优美赤裸的上身,但他额前微微汗湿,眼神脉脉又凶狠,喉结随挺腰送胯的节奏明显起伏,完全可推想出这两具肉体的交锋有多激烈。他在喘息中轻呼对方的名字,我的心脏也跟着蹦进了嗓子眼,仿佛这戏里没女人,与他对峙、与他缠绵的角色统统是我。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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