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巫 作者:来自远方
第8节
科尼捂着肩头的伤口,警惕的看向黑蜥背上的穆狄,对方却根本没看他,而是对何宁伸出手,“好了,和我走吧。”
苍岩人已经不足为惧,放走他们,比杀光他们的用处更大。
等他们回到西部荒原,东部边境的威胁会减少许多。至少,在将出卖他们的三支部族消灭,或是被这三支部族吞并之前,苍岩人不会再向东部大陆伸出爪子。战斗会卷进越来越多的部族,西部荒野很快就会陷入乱局。
穆狄能想到的,西库鲁斯同样清楚。愤怒依旧,覆盖在脸颊上的灰色鳞片却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放他们走。”
比提亚城的损失必定会从这些蛮族身上讨回,但不是现在。
何宁没有顺着穆狄的意坐上黑蜥的背,而是招来猛犸,让它回到科尼身边。只有四头地行兽还活着,另一头猛犸也在前腿折断后被杀死,无论科尼是真忠诚于大巫还是另有想法,无可否认,他都帮助过何宁,这一点何宁始终记得。
“回去吧。”何宁拍了拍猛犸庞大的身躯,蹭了蹭它的鼻子,“会再见面的,现在,回去吧。”
象鸣声响彻荒原,东部的骑士们让开一条路,西部的蛮族,踩着敌人和同族的鲜血踏上了归途。
科尼立在猛犸背上,黑发散乱,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紧盯着何宁。祭祀双手平举藤杖,向何宁的方向匍匐在地,额头触上黄沙,才被扶上了地行兽的背。
何宁撇过头,鼻子有点发堵。
从荒城中带出来的果子和藤叶都留在猛犸背上,果子可以充饥,藤叶是从城中水池边生长的藤蔓上摘的,可以止血疗伤。这些他都告诉过祭祀,应该能派上用场。
何宁沉默让绿蜥担忧,试着用头去顶何宁。
这一次,何宁没再推开它,而是一把抱住,低声道:“哥们,又剩咱们俩了。”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命是暂时保住了。
何宁的精神相当强悍,若非如此,突然被扔到一片荒漠中,也没法活到现在。既然已经走出荒城,总要和人打交道,不过是计划出了点小小变动,何宁相信自己能够适应好。
已经下定做好职业规划,在哪都一样开拓事业,顶多是难度更大点。
只要保住自己和绿蜥的命,一切都好说。
不过,抚上手腕内侧,那里之间系着一块趾骨,想起之前在战场中发生的奇怪一幕,何宁打了个哆嗦,必须尽快想出办法。没人愿意转眼之间变成另一个人,更不用说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接受大巫的记忆传承是一回事,彻底变成四百年前那个倒霉蛋,还是算了吧。
何宁靠在绿蜥身上走神的时候,普兰城的骑士和比提亚人正打扫战场,武器都被收回,伤员也经过了简单治疗,比提亚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穆狄对占领比提亚城暂时没多大兴趣。
收敛好死去骑士的武器和遗物,将尸体留给食腐鸟,苍凉的号角声在荒漠中响起,普兰城的骑士们简单补充过食物和水,踏上回城的路。地行兽和猛犸的尸体,留给了比提亚人。
何宁第一次坐到了骆驼背上,绿蜥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事实上,没有哪头骆驼愿意驮着它,靠得太近也不愿意。万一这家伙半途肚子饿了,咬它们一口怎么办?
这样的事,黑蜥就没少干,全是血的教训。
何宁看着耷拉着大脑袋的绿蜥,抓了抓骆驼颈上的短毛,贴着螺纹状的角蹭了蹭。骆驼甩了甩脖子,当绿蜥靠近时,没有再用角去顶它。
穆狄靠在黑蜥背上,何宁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中。金色的双眸已经恢复了湛蓝,像是晴朗的天空,清澈,明亮。
第二十七章
何宁对荒漠不陌生,但自己和绿蜥搭伙流浪,与跟随大部队行进还是有相当大的不同。
沿途的绿洲,时常能看到过往的商队和驱赶畜群的牧人,成群的三角羊和短脚牛,挥舞的长鞭,牛颈上的铃声作响,成为了荒漠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每到一处绿洲,队伍都会停下休息。肉干和类似硬面包的饼是骑士们的主要食物,包括穆狄,吃的也是一样。
两只沙猫乖乖的跟在何宁身边,乖巧得像是完全无害,偶尔亮出的爪子和尖牙,却闪着寒光,明白昭示着不好惹。某日傍晚,两个小家伙合力拖回一条比成年男人胳膊还粗的沙蟒,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荒漠里种类最多的就是蜥蜴和蛇,还有蝎子。后两种的味道何宁都尝过,前一种,自从和绿蜥搭伙之后就没再吃过了。在那之前如何,何某人表示,他忘记了。
一整条沙蟒足有十二三米长,难为两只加起来不到五个拳头大的小猫怎么拖回来的。
剥皮放血,何宁很熟练,不用别人帮忙,自己完全能应付。不用小刀,直接上爪子,刷一声,就像是在真皮沙发上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绿蜥老实的蹲坐在一边,双眼发亮,口水滴答。
蛇肉扯成三截,一截给绿蜥抱着啃,一截给两只沙猫,剩下一截,何宁留下自己吃的部分,其余全都给了穆狄。
穆狄很惊讶,从表情中就能看出。何宁嚓嚓划了两下指甲,之前种种他都记着,能不能讨回来暂且不论,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日子能过得舒服点。
两份羊皮卷已经回到了何宁手里,穆狄告诉他,普兰城也有一份。自己能读懂羊皮卷上的字,这件事何宁没有隐瞒。在比提亚城外就露馅了,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意思,不如大方承认。当事情糟糕到一定程度,傻一点,会比聪明人过得好。
知道了何宁手中两张羊皮卷上写的是什么,穆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何宁,城中的羊皮卷和其中一张十分相似。
对于普兰城中的那张羊皮卷,何宁相当感兴趣。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进入荒城,离开荒城,又继续指引着他前往普兰城。
蛇肉架在火堆上,没过一会就散发出了焦香的味道。
同何宁之前吃的蛇不同,沙蟒骨头多,肉也不少,烤熟后撒上盐,口感像是鸡肉,却比鸡肉有嚼头。
何宁把分到手里的两个硬饼也烤了烤,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吃到谷物,特不容易了。
一口烤肉,一口饼,噎住了,喝口水,何宁的饭量和进食速度,都让坐在一旁的骑士们刮目相看。
绿蜥啃蛇段比啃树皮更干脆,何宁正咬着饼,它已经在舔爪了。沙猫吃得肚子滚圆,蛇段还剩下一大截,余下的都进了绿蜥的大嘴。
穆狄吃东西时很沉默,在火光中,何宁发现他的眼睛又变成了金色,很快,只是眨眼之间。
入夜,绿洲旁搭起了帐篷,何宁和绿蜥背靠背的坐着,嘴里咬着一根干草,眯眼看着骑士们忙活。前两天都是在荒漠中凑合,骆驼围成一圈保温挡沙,稍微打个盹就要继续赶路,今天终于进入穆狄统辖的疆域,傍晚时就在绿洲扎起帐篷,燃起篝火,看样子应该能睡个好觉。
最重要的是,有屋顶,不容易啊。就算在荒城,他也经常幕天席地睁眼就能看星星。
幸运的话,能单独分到一个帐篷?只是想象自己的处境,希望不大。
最终,绿蜥被安排与黑蜥做了邻居,何宁被安排住进了最大的一顶帐篷。
“我睡这?”
“恩。”穆狄斜靠在毯子上,揉了揉额角,神态放松,匕首和长刀却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幕天席地照样能睡,他不介意和绿蜥挤一挤,真的。
蓝色的眼睛望过来,何宁嘴角抖了抖,到底没出声。
一路同行,抛开之前的种种不愉快,何宁过得还算可以。
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到在大漠黄沙中饥一顿饱一顿,再到荒城中遇到的一切,何宁很难有真正静下心来思考的时候。比起现在,他还是宁愿继续在荒漠里抓蛇抓蝎子。
情况所迫,只能妥协。
何宁盘腿坐着,双手扣在脚腕上,仰头望向帐篷顶部,无声叹息,心理建设做得再好,扛不住事实太坑爹。
看起来再傻,也不是真傻啊。
“在想什么?”
穆狄单手支着下巴,好奇的看向何宁。
“想很多。”何宁扯了扯长到腰际的头发,“说到底,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不急。”穆狄突然笑了,“回城之后,很快就能知道。”
好吧,何宁耸了耸肩膀,既然对方不想说,追根究底也没用,打了个哈欠,躺在了毯子上。既然对方都不担心睡到半夜会被爪子捅个窟窿,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营地的篝火里燃烧着一种特别的干草,荒漠里的毒虫和蛇都不会靠近。
夜行猛兽一类的,有绿蜥和黑蜥在,来了就是现成的宵夜。
吃饭第一,睡觉第二。
最美好的人生,不外如是。
进帐篷之前,何宁到绿蜥睡觉的地方看过了,围着栅栏,还有干草,待遇算是不错。和黑蜥中间也有骆驼隔着,就算半夜起来互看不顺眼,要咬也是先咬骆驼。
想着这些,何宁的眼皮越来越沉,一条黑色的斗篷盖到身上,头枕在曲起的胳膊上,很快就睡着了。
穆狄侧身躺在何宁身边,单手撑着头,拨开一缕黑发,露出颈侧一小片肌肤,凑近了些,没有血,味道淡了些,却依旧熟悉。
指腹轻轻擦过那一小片皮肤,双眼又变成了金色,眼眸低垂,为什么会熟悉这个味道?
微热的呼吸拂过颈项,何宁没动,呼吸也十分平稳,背对着穆狄,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重又合上,再没有动静。
第二天,何宁醒得很早,睁开眼,身上还盖着黑色的斗篷,帐篷中却只剩下自己。坐起身动了动脖子,能听到轻微的咔咔声,一晚上保持一个姿势,不咔也难。
在有屋顶的地方睡,比露天还要折磨人。
帐篷外,篝火已经熄灭,只余下一阵白烟。
骑士们牵着骆驼到水塘边饮水,绿蜥见到走出帐篷的何宁,大步跑了过来,将嘴里叼着的一只沙鼠递过来。
何宁笑着拍了一下它的大头,“早上好。”说完把沙鼠又塞回绿蜥嘴里,“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水塘边很热闹,有个商队也夜宿在绿洲。商队的领队常年行走在荒漠中,经验相当丰富。他到过普兰城,对骑士们的装束和长刀十分熟悉,愿意拿出十分之一的货物作为报酬,希望能和骑士们同行。
商队的货物大部分是出自亚兰大陆南部的海盐,十分之一的价值也相当可观,尤其是在不产盐的亚兰大陆东部。
“五分之一。”
穆狄紧了紧黑蜥背上的缰绳,直接将报酬翻倍。
何宁已经了解到盐在这里的价值,看看商队中载满货物的骆驼,再看看面不改色的普兰城骑士,忍不住咋舌。这样的要价,和明抢也差不多了吧?
没承想,商队的领队竟然答应了。
这也是何宁不了解行情,五分之一虽然不少,和骑士同行却能彻底保证商队的安全。一旦遇上荒漠强盗,别说货物,连命都保不住。
“这里靠近普兰城和比提亚城的边界,有一伙几百人的强盗,以前很少有商队敢走这条路。不过前段时间有人说强盗头子失踪了,强盗起了内讧……”
商队中的人一边收拾货物,一边闲聊,倒是给何宁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荒漠强盗?
何宁不由得想起先后闯入荒城的两伙人,摸了摸紧贴在左耳的耳扣,在黑发遮挡下,两枚红色的宝石,倏忽间闪过一抹血光。
将水囊灌满,队伍继续上路。沿途又经过两片绿洲,其中一处,何宁觉得格外熟悉,尤其是水塘中心的那几块石头,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里距离普兰城已经很近了,在绿洲休息的商队也比别处都多,还能看到向城中运水的骆驼。
何宁坐在骆驼背上,听着水塘边的说话声和笑声,神情有些恍惚。
人太多了,气氛太和平了,习惯了“惊险刺激”,这一切看起来太不真实。
骑士们没有在绿洲停留,而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加快速度朝普兰城进发。
何宁惊讶于骆驼竟然能跑这么快,而且不会使人感到颠簸。比起被绿蜥带着跑的经验,简直就是房车和拖拉机的区别。学着其他人用头巾围住口鼻,挡住呛人的沙尘,黑色的巍峨城墙,距离自己也越来越近。
城中的的人看到了归来的骑士们,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城门大开,迎接城主和骑士们的归来。
这里,就是亚兰大帝直系后裔统治的疆域,以巍峨的城墙,昂贵的宝石,强悍的骑士闻名整片大陆的荒漠之城,普兰。
第二十八章
走进普兰城,何宁吃了一惊。
可容六头骆驼并行的街道,绘有鲜艳色彩的建筑,街边摆着各种摊位,牵着骆驼和牲口的商人在讨价还价,披着彩色头巾的姑娘穿梭在人群中。远处传来清脆的鼓点和弦琴声,是行走在各城之间的乐手和舞娘。几个戴着圆帽的孩子从前面跑来,却被追赶上来的母亲拉住。
嘈杂的人声,热闹的集市,眼前的一切,同何宁在荒城中看到的幻景是如此的相似。
路边传来烤饼的香味,何宁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肚子又在叫了。
黑蜥出现的那一刻,四周骤然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了欢呼。
“城主大人!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回来了!”
城民的崇敬和爱戴发自内心,被欢呼声包围,何宁能感受到他们由衷的喜悦。不由惊讶的看向走在前面的穆狄,这个人或许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合格的城主。
骑士们在回城之后就分队离去,只有一百余人随穆狄返回城主府。
沿途何宁一直没出声,从比提亚到普兰,一路所见所闻打破了他许多认知。
大概是之前太过倒霉,让他钻了牛角尖,宁愿与动物为伍,也不愿与人接触。如今再看,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城主府是一座圆顶多层建筑,彩色的外墙上绘有不同的图案,高大的圆柱围起长长的走廊。从外观上看,十分类似荒城中的神殿,只是墙上的花纹和整体布局略有不同。就连城中的街道和建筑,也和荒城十分相似。只是经过岁月侵蚀,荒城的面貌不复往昔,大部分建筑被掩埋在黄沙之下失去了原貌。
若是能进一步了解亚兰帝国历史,便会发现,比起巫之城,普兰城和毁灭在战火中的帝国王城更加相似。只可惜,何宁没来及将密室中的铜板和羊皮卷都读完,就被迫离开了荒城。
何时能回去,至今仍是个未知数。
在何宁走进城主府的同时,被关押在地牢中的丹妲突然睁大了双眼,苍老得可怕的面容,灰白色的头发,枯瘦的身躯,只有黑色的双眼也变得浑浊,不复清澈。
泰亚的巫女,美貌和地位都已离她远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渐渐陷入了疯狂。
丹妲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巫力,比两个月前更强。比欧提拉姆斯神殿中的大巫更纯粹,更温和,也更强大。
距离她很近,近得诱人。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拉扯锁链的声音并没引来狱卒的注意,可能他们注意到了,只是懒得理她。
泰亚部族有了新的巫女。事实上,那不过是个两岁的孩子,身上流着和丹妲一样的血,一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和摆设。
丹妲失踪了,更有传言,她是和外族的情人私奔了,对巫女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找不到丹妲,当初随她一同进入荒漠的泰亚人也失去踪迹,泰亚族长坚持选出新的巫女,欧提拉姆斯神殿也没有办法。在泰亚族长送上丰厚的祭品之后,神殿承认了新巫女的地位。
比起失踪的丹妲,神殿正全力搜寻“神谕”中的魔鬼。
欧提拉姆斯大巫突然发下神谕,巫女们以神殿为名,鼓动部族战士们深入荒漠,有传言她们还收买了荒漠强盗。巫女们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长期被压制的部族族长和长老早已心存不满。获悉派出的战士死在荒漠中的绿洲,这种不满达到了顶峰。
荒漠的魔鬼?一切灾难的源头?
如果这是真的,为何四百年前的欧提拉姆斯大巫没有发出同样的神谕?
虽然欧提拉姆斯神殿的威望依然很高,但大巫的巫力衰弱也是不争的事实。一些人对不久前那场暴雨出自神殿的祈祷也抱有怀疑。只是没有根据,只能不了了之。
丹妲是不幸的,她的贪婪与奢望,注定她无法走出冰冷的地牢。但她也是幸运的,当一切阴谋与背叛被揭穿的那一刻,她不必和欧提拉姆斯巫女一样,承受整个亚兰的愤怒。
回到城主府,穆狄便被大臣请去。何宁被侍从带到了三楼的客房。
推开刻有精美花纹的房门,一股甜香飘散。墙壁上是精美的挂毯,颜色鲜艳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中没有床,只有精美的垫子,以及几个靠枕。圆桌上燃着香料,正飘出淡淡的甜香。
站在房间门口,何宁半天没出声。这就是异世界的装修风格?长时间呆在这样五彩斑斓的房间里,不会眼晕吗?
侍从的态度十分恭敬,何宁不开口,绝不出声。
“这里是客房?”
“是的,尊敬的老爷。”
何宁点点头,没去纠正侍从的称呼,他不是没试过,压根是白费力气。
算了,眼晕就眼晕。好歹,这是客人待遇。
踏进一步,抬起脚,地毯印上了一个清晰的鞋印。低头看看,鞋子上沾满了黄沙,裤子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全身上下最干净的,只有从密室中带出的黑布。
何宁转过头,侍从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没有任何异样。
这位可真够镇定的。
“这里有浴室吗?”
“浴室?”
“洗澡的地方。”
“有的,尊敬的老爷。”侍从说道:“请往这边走。”
城主府的浴室同样豪华,四周的墙壁上镶嵌着可以发光的珠子,与何宁在神殿地下看到的十分相似,只是大小不同,颜色也偏白一些。
侍从送上干净的衣服后,就被何宁请了出去。
躺进热水里,何宁舒服得长吁一口气,全身的毛孔仿佛都要张开了。大得像泳池的浴池,几乎让何宁忘记了这里是荒漠。
双臂交叠趴在池边,黑发披散在背后,浮在水中,热气蒸腾,皮肤开始泛红,一动也不想动。
手指在池边划了两下,光滑的石面没留下一丝痕迹,这是什么材料的?
何宁转过身,脖颈以下全部沉入水中。绿蜥不在身边,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好东西要和好伙伴分享,不过,他哥们能泡热水吗?
顶着一脑袋问号,何宁泡到手脚起皱才从浴室出来。
宽松的长裤,黑色的腰带,亚麻色的上衣,尖头上翘的平口鞋,带着荒漠民族独特的风格。
回到房间,发梢还在滴水,人却格外的清爽。
何宁换下的裤子和鞋子被侍从拿去清洗,只有那块黑色的布料,他始终握在手里。
随身的水果刀也被带走,坐在地毯上,何宁拿起一个青色的果子,咔嚓咬了一口,不知道会不会把衣服鞋子再送回来,不然的话,他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当真是一点也不剩了。
一整盘的水果,何宁最喜欢这种青色的果子,口感脆甜,和荒城中生长的那种果子很像。水果没吃完,侍从又送上了烤肉和主食,饼很软,烤肉也很香,何宁却有些食不知味,他想去看看绿蜥。
想到就做,绿蜥也在城主府,想找到它很容易。
擦干净手,何宁起身走出房间,守在房门外的侍从没询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退后两步跟着。
跟就跟吧,何宁很自觉。虽说是客人待遇,穆狄也不会真的放他一个人在城主府来去自由,换成是自己也一样。
何宁找到绿蜥时,它正仰躺在干草上呼呼大睡。看看绿蜥鼓起的肚子,肯定也没少吃。
到底是他哥们,还真是一样的心宽。
“它睡在这里吗?”
“是的,尊敬的老爷。”
“我能带它回房间吗?”
“……”
平静终于被打破,侍从的脸,成功诠释出囧之一字的精髓。
何宁单臂抱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估计不成,这个头连门都进不去。”
侍从松了一口气,但是,他这口气松得太早,如果他知道何宁本着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精神,打算和绿蜥挤干草,恐怕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也怪不得何宁,在陌生的地方,总要找个熟人才能真正安心。
何宁站累了,干脆蹲下,蹲累了,直接背靠在绿蜥身上,也打起了呼噜。
侍从想要上前,本该熟睡的绿蜥却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无声咧开一口尖牙。侍从连忙退后两步,不再上前,却也没离开。
与此同时,欧提拉姆斯神殿派来的使者,被带到了穆狄面前。
普兰城和欧提拉姆斯神殿的关系一向不怎么融洽,城中没有巫女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次大巫发下神谕,进入荒漠的部族战士和被收买的强盗全部无功而返,运气差的全都死在了苍岩人与何宁的手里。
发生在比提亚的战斗,起初没有引起欧提拉姆斯神殿的注意,随后的发展却让神殿开始留心。
“黑发青年?”穆狄放下手中的羊皮卷,看向神殿的使者,“你是指蛮族的族长?”
使者被噎了一下,穆狄接着说道:“他就是大巫口中的魔鬼?如果是这样,可以到西部荒野去追捕他。”
话落,穆狄再次摊开羊皮卷,意思很明白,他很忙,没空多说。
神殿使者被气得发抖,却拿穆狄没有任何办法,普兰城不是其他地方,神殿的威严,大巫的威望,在这里毫无用处。
第二十九章
神殿使者被送出了城主府,或者该说,赶出了城主府。
欧提拉姆斯大巫的巫力近乎枯竭,破碎的棱镜,需要更多含有巫力的鲜血作为供奉,自不量力的结果是,她昏倒在了镜室中,至今未能苏醒。
在昏迷中,本不属于她的巫力正一点一点流失,当巫力被全部剥离,她的生命之火也将燃烧殆尽,欧提拉姆斯不会再有下一任大巫。
除非,能得到新的力量。
苍老的巫女缓缓睁开双眼,枯瘦的手探入枕下,握紧了第一代欧提拉姆斯大巫留下的手记。
要么重复四百年前做的一切,要么彻底毁灭。
普兰城
何宁在绿蜥的身边睡了一夜,侍从也在旁边守了一夜。
清晨,何宁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碧蓝的天空,这让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荒漠中和绿蜥搭伙流浪。听到人声,坐起身,看清楚四周环境,才顿时清醒过来。
“尊敬的老爷,您醒了。”
“啊。”
何宁的嗓子有些哑,脖子也有些酸,绿蜥用头顶了他一下,一人一蜥,肚子同时叫了起来。
侍从弯腰低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肩膀却轻微的抖动,何宁可以确定,他在笑。
早餐依旧是饼和肉,再加上一点水果。绿蜥的食谱比照黑蜥,翠绿色的青草,加上几大块鲜肉,何宁一边咬着饼,一边感叹,哥们比他吃的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在侍从惊愕的注视下,何宁拿起一根草送进嘴里嚼,一阵苦涩充满口腔。无奈承认,他和绿蜥的食谱还是有差别的。
青草看起来再诱人,他也没办法消化。
早餐之后,何宁见到了穆狄。
曳地的白色长袍,镶着金色的滚边,嵌着宝石的腰带,勒出劲瘦的腰身。金发编成一条长辫,用金环束在脑后,发间点缀着蓝色的宝石,在阳光下散发出迷人的光晕。
无论对这个男人的观感是好是坏,都必须承认,他很迷人。
何宁撑着下巴,脑子里闪过几个并不连续的画面,不用想,肯定又是来自传承的记忆。
“休息得还好吗?”
穆狄的语气温和,虽然没笑,却不会再让何宁感到紧张。
“还好。”何宁站起身,笑笑,“多谢款待。”
“我的荣幸。”
何宁一直惦记着普兰城中的羊皮卷,穆狄来见他也是为此。至于被赶走的神殿使者,则是提都没提。
普兰城的藏书馆历史相当悠久,馆藏十分丰富。但有了神殿密室中的对比,面对高达几米的书架和分类摆放的铜板羊皮卷,何宁受到的震撼并没想象中的大。
年迈的书记官恭敬的站在一旁,穆狄挥挥手,示意他不必等在这里。
书记官躬身行礼,退了出去,房间的门被关上,穆狄单手撑在书架的边沿,轻松跃起,取下了放在高处的木盒。
盒子开启的瞬间,何宁的心便开始狂跳,左耳一阵灼热,用尽全力也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攥紧拳头,锋利的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滴落,疼痛让意识瞬间清醒,头晕的状况也顿时减轻。
“能看得懂吗?”
穆狄注意到了何宁的异状,却没询问,而是展开羊皮卷,示意何宁过来。
金色的文字,像有生命一般在羊皮卷上流淌,只是一眼,何宁就能确认,这是遗失的上半卷。
上面记载的内容,却让何宁感到心惊。
“阴谋笼罩在帝国上空……被野心吞噬的巫女,在巫之城的庆典中下毒。流经神殿的水,以赐福名义发给城民的饼,是夺人性命的毒药。一夜之间,巫之城变为了死亡之城,亡魂痛苦的叫声久久不能散去。大巫以身为祭,鲜红的血流入水中,却无法净化生命之泉,也无法救活逝去的生命……阴谋得逞了,失去鲜血,大巫变得虚弱,本该护卫大巫的长刀和匕首从身后刺来。红色的骑兽在空中痛苦的翻滚,身上插满了淬毒的长矛,黑色的长矛上流淌着金色的巫文……阴谋者在狂笑,曾发誓效忠大巫的蛮族,被奢望与贪婪驱使,成为了罪恶的帮凶……”
读到这里,何宁停住了,眼前仿佛出现了四百年前的一幕幕惨剧。
阴谋,死亡,交织成一张可怕的网。
为了杀死大巫,巫之城的所有生命都成为了祭品。
“背叛者,是觊觎王位的王族,侍奉大巫的巫女,以青色图腾为象征的蛮族。”
“……大巫死去了,帝王举起了屠刀……疯狂的屠杀仿佛没有止境……”
被血染红的指尖抚过羊皮卷,殷红在羊皮卷上蔓延,在羊皮卷的最末端,显示出了一个图腾,属于蛮族的图腾。
背叛者。
何宁的双眼开始泛红,猛然抓紧了羊皮卷,熟悉的愤怒涌上心头,无处发泄。
毁灭的欲望充斥四肢百骸。
四百年的庆典,用甜美笑容掩盖阴谋的巫女,参加庆典的人,虔诚的喝下生命之泉的水,却在下一刻捂住喉咙,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痛苦的死去……
黑袍黑发的男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他想要救他们,却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血流入水中,引来的只是贪婪和觊觎。
宣誓效忠的战士背叛了他,身负重伤的阿尼无法带他离开巫之城。消息被掩盖,所有的罪恶与阴谋也将掩埋在黄沙之下。
匕首从背后刺进胸膛,一把,接着一把。
鲜血,终于流干了。
喝下大巫鲜血的巫女,又吞下了他的心,踏在死去的亡魂之上,高诵着巫文,发出志得意满的狂笑……
这就是真相?
何宁咬紧了嘴唇,痛苦,愤怒,憎恶,绝望,各种负面情绪冲击着脑海,掌心的疼痛拉扯着他的意志,就像是倒在巫之城的大巫一样,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告诉天空中的阿尼,走,快走……
黑暗笼罩而下,有力的手臂撑起了何宁的身体,蓝色的双眼再度变成了赤金,托起何宁的手腕,鲜红的唇落在他的掌心。
下一刻,何宁被打横抱起,金发的王者,迈开脚步,仿佛找回了失去四百年的宝物,流逝在黄沙下的记忆。
第三十章
何宁睡了很久,意识昏沉中,许多凌乱的画面飞快闪过脑海。
熟悉的,不熟悉的,欢乐的,痛苦的,属于四百年前死在阴谋与背叛中的大巫,也属于出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荒漠,绿洲,悠长的牧歌,飞旋的舞娘。转眼变为繁华的都市,钢筋水泥丛林中,行人匆匆,交通信号灯转换间,车辆穿梭,他走在人行路上,与人擦肩而过,却像立于一座孤岛,被看不到的屏障包围,无法融入这片繁忙之中。
迷茫,困惑,他似乎忘记了什么,拼命想,却想不起来。只能僵硬的立在原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无助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化为黑夜,五彩的霓虹灯闪烁,又变为一片灰色,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了黑色的漩涡,消失不见。
恍惚间,眼前又变得明亮,巨大的红色身影在天空翱翔,红色的鳞甲恍如烈焰。年轻的大巫坐在它的背上,黑发被风吹起,神情愉悦而安详。
这里,是亚兰大陆。
可怕的干旱没有降临,绿草和森林没有被黄沙覆盖。
潺潺的流水旁,披着彩纱的姑娘们欢快的笑着,提起棕色的陶罐,腕上的手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婀娜的身影,甜美的笑容吸引了扬鞭放牧的小伙子,羊群,牛群,成片种植的谷物,来往行走的商队,高声交谈的商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广阔的疆域,富饶的土地,生机勃勃。受人爱戴的帝王,勤政,仁慈,将为帝国带来更大的荣光。
沉睡中的何宁,嘴角露出了笑容,淡淡的,带着久远的怀念与幸福。
坐在红蜥背上的大巫也笑了,挥起银色的权杖,一场细雨,大地染上了更加葱茏的翠绿。
金发帝王走出王宫,雨水打湿了长袍,却始终温和的望着天空……
突然之间,幸福的画面全部破碎,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整片天空。
野心助长了疯狂,阴谋酿成了惨祸。
大巫逝去,巫之城也被埋葬。
帝王的仁慈成为了过去,坐在王座上的男人变得冷酷,暴虐。当杀戮开始的那一刻,被禁锢的凶兽便露出了锋利的爪牙,一切都无可挽回。直到帝王也倒在血泊之中,倒在同样的阴谋与背叛之下……
记忆戛然而止。
何宁睁开双眼,黑色的眸子,不带一丝情感,也没有任何焦点。许久之后,空洞中才流入一丝色彩。
记起来了,他全部记起来了。他曾为之付出一切,牺牲一切的国家。
何宁缓缓坐起身,身体有着久卧后的虚弱,头也有些昏沉。房间里没有记时的工具,只能从窗口洒入的银辉判断,现在应该是深夜。
掀开被子,赤脚踏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窗楞上雕刻着带有异域特色的花纹,金色的藤蔓盘扭其上,在月光下,美丽且神秘。
夜风不再如白日般灼热,用力推开窗,仰头望向星空,四百年前,黑发黑袍的大巫也曾站在神殿中仰望星空。那时,大地充满绿意,那时,阿尼还陪在大巫的身边。偶尔会调皮的扇动几下翅膀,发出嘹亮的叫声,它是神殿的象征。
荒城中,神殿穹顶上的壁画不是一夕完成,而是由一代又一代大巫亲自增添上去的。它们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真实存在过的生命。它们忠诚的陪伴在大巫身边,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
只是,最后一位帝国大巫没有这样的机会,阿尼也无法陪伴他走到最后一刻。它只能用最后的生命,孤独的守在地底深处,守卫被阴谋掩盖的最后真相。
何宁举起右手,手腕内侧,原本有一截红蜥阿尼的趾骨,如今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感到庆幸。阿尼是无可取代的,它应该是留存在大巫记忆深处最美好的时光。
何宁握紧了窗楞,锋利的指甲在金色的花纹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划痕。他不会再轻易被另一股意识掌控,这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四百年前在阴谋中死去的大巫。
夜空中,星光更加明亮,何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叫声。
不知何时,绿蜥跑到了窗下,正仰头看着他。墨绿色的鳞甲泛着淡淡的光泽,就像是用宝石和翡翠雕琢而成。
何宁双肘支在窗边,看着它,“让我下去?”
绿蜥点头。
“好。”何宁刚要转身,又停住了,就算不开门也能知道,外边一定有人守着,干脆回身半跪在窗台上,朝绿蜥招招手,“哥们,过来一点,对,站在那, 别动啊。”
这里是三层,但有绿蜥在,高度不是问题。
绿蜥明白了何宁的意思,在何宁从窗口跃下时,没有按照他说一动不动,反而助跑两步一跃而起,用背部稳稳的接住了何宁。
从窗口跃下的瞬间,何宁丝毫没想过会掉在地上。他对绿蜥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就好像是灵魂深处的羁绊。
一如四百年前的大巫和阿尼。
不过,绿蜥突来的举动还是吓了他一跳,险险捂着嘴,才没惊叫出声,不然就太丢份了。
“哥们,你厉害。”何宁趴在绿蜥背上,磨蹭一会才滑到地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绿蜥,“是不是伙食太好了,你好像又长胖了。”
绿蜥大头凑了过来,何宁忙躲了一下,“不是,是长个,不是长胖。”
绿蜥现在的个头和体积,正逐步向黑蜥靠拢,如果之前还是轻量级和重量级的对比,现在的差距已经缩短了一大截。只是,若想达到势均力敌,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刚刚趴在绿蜥背上,何宁隐约摸到了两块类似于骨头的凸起。示意绿蜥俯身,又摸了一下,虽然看起来不明显,却能摸到,就在肩胛骨靠下一点的位置。
绿蜥没多大感觉,只是疑惑的看着何宁。
“疼不疼?”
绿蜥摇头。
“真不疼?”
何宁的眉毛拧了一下,想起红色的阿尼,心头一动,该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吧?再发育?
“哥们,你有爸妈吗?”
绿蜥:”……”
“好吧,是我口误。”何宁纠正道,“你见过他们长什么样吗?”
绿蜥摇头。
“难不成把你生下来就不管了?”
大头四十五度角望天,明媚而忧伤。
“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何宁拍了拍绿蜥,“没亲人照顾不要紧,从今以后咱俩互相照顾,搭伙过日子。等着再给你找个好姑娘,我就有侄子了……”
这话说完,何宁都觉得自己傻。轻咳两声,挨着绿蜥坐下,“说真的,你没见过亲人的面,我有亲人,如今想见也见不到了。”
绿蜥侧过头看着何宁,没出声。
“哥们,取个名字吧。”何宁的跳跃性思维,难为绿蜥竟然没被他转晕,“你原本有名字没?”
一人一蜥对视良久,何宁明白了,爹妈生下就不管了,哪里来的名字。
“我给你想一个?”
点头。
何宁单手托着下巴,综合绿蜥本身的特点,思考良久,表情严肃的开口说道:“大头,如何?”
绿蜥:“……”
“你也觉得这名字不错吧?”
绿蜥:“……”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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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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