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4部分阅读
断,这位小姐并不简单。
阮素臣还是将她当作从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了,哪里知道,像吃药这样的事,她根本不需要人伺候——宝龄一边想,一边笑一笑,已接过碗将那药汁喝下去,递回给春分:“四公子此刻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春分见这位小姐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眸却清澈无暇,而举动更是爽快,那药汁闻着也气味浓烈,但她一下子喝光,眉头也没皱一皱。春分并不知道宝龄前世吃的药数也不甚数,早已习以为常,心中只觉得这位小姐似乎不如传闻中的那般,不觉微微出神,随即才道:“许大夫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小姐要不要叫他进来?”
许大夫?应当就是阮素臣将她救回来之后为她诊治的大夫了。
宝龄想着便点点头,不一会,便看到春分引着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的进来,男子双目低垂:“小姐,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宝龄伸手摸了摸小腿上那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地方:“好多了,多谢。”
许怀康于是坐下来,为宝龄把脉,又将纱布小心翼翼的松开,查看了一下伤口,才舒口气道:“伤口愈合的很快,若是按照这样的趋势,快则两三日,多则七日,便能下地走动了。”
宝龄眉心微微一动:“可是……四公子说,我因为筋骨错位,需要至少十余天的时间才能养好,否则,怕是在不能接回去了。”
许怀康本正整理着随身携带的木箱子,听闻此言动作微微一滞,神情有几分不自然,“啊”了一声道:“你瞧老夫这记性,四公子说的没错,小姐几日后的确可以下床,但那时骨头还未完全长好,要是行动不当,怕是会再一次错位,那时想接回去,就难了,所以,小姐还是在床上多躺些日子为好。老夫就此告辞,明日再来看小姐。”
宝龄总觉得许大夫有些奇怪,却又抓不到什么,只得点点头,随即忽的想起什么,叫住正要离开的许大夫:“等一下……”
许怀康转过身,有些惊讶:“小姐还有何事?”
宝龄深吸一口气道:“与我一同被接进府的那个男子……他的情况如何?醒了么?”
许怀康眉头微微一皱,并未回答宝龄那句“醒了么”,而是避重就轻的问道:“与小姐的伤势所差无几,也需要静养数日,方可痊愈。”
是这样么?可是,她脑海里却分明还记得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在那片瓢泼的大雨中,那滚烫的液体留在她的胳膊上,流到她心里……
流了那么多的血,真的没事了?
她再次抬头时,许大夫已经远远离去,她一颗心不知为何轻轻一揪,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压抑在心头。
长廊尽头,一人白衣胜雪,静默而立。待许怀康走到跟前,他才开口道:“好点了么?”
许怀康眼中有些困惑之色:“这位小姐真的是顾家千金么?”
“有哪里不对么?”阮素臣仿佛想着自己的心事,淡淡的应了一句。
“老夫行医多年,亦为许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诊治过,别说是小姐,就算是公子,因为娇生惯养,身子也总是虚弱些,但顾小姐的身子,底子却似乎很好,不似一般的大家闺秀,倒像是自幼练过身子的。”
阮素臣回过神,眉心一动,却又想起那个少女虽刁蛮任性、大小姐脾气,但却又是闲不住的性子,从小喜欢往外头跑,许是这样的缘故,身子才比旁人好些吧?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曾从树上摔下来,留下了一道疤痕;还记得她喜欢荡秋千,却不如寻常小姐一般坐着而是站着;还记得……儿时相处的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他唇角的弧线不觉柔和下来,如晕开的水墨,迷离而朦胧:“既然如此,她身上的伤应当无妨了吧?”
“无妨,最多五六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许怀康说道这里。不知想到什么,顿了顿道:“不过,老夫还是按照四公子的吩咐与她说了。”
许怀康边说边想起方才差点说漏了嘴的事。他是个耿直之人,习惯了有话直说,却差点忘了四公子交代的话——对那姑娘说,她那错位的筋骨要十几日才能长好。
沉浸在回忆中的少年回过神,眸光微微一凝,眼底有一丝黯然,良久,他淡应了声:“劳烦许大夫了,回去歇息吧。”
许大夫朝阮素臣看了一眼,临走前道:“四公子这几日怕是公事繁多,待老夫回去给四公子开些养气的方子,也好提提神。”
许怀康走后,阮素臣上扬的唇角慢慢的落下,眼底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他让许怀康说了谎,让他告诉宝龄,她的身子短时间内不会恢复。
是怕她离开,还是——怕她能下床了第一件事便是找邵九?
为何会这样?心中的慌张与不自信,是从不曾有过的。
然而最让他无所适从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此刻自己竟没有一丝后悔。
阮素臣回到书房中,如今军中群龙无首,各项事务无人处理、各方暗流涌动,他只得每夜批阅那些文件到深夜。桌案上又是一大堆的文件,他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那个此刻躺在他西苑中,沉睡如昔的少年。清晨许大夫给邵九换了腰间的药膏,又给了服了口服的药,却似乎没有一丝起色。但奇怪的是,明明虚弱的仿佛随时便会消失的人,却偏偏又顽固地存活着,生生的吊着一丝微若游丝的气息,仿佛那具苍白瘦削的身体里,有一股神奇的、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阮素臣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摒除心底那些杂乱的思绪,目光又落在那叠厚厚的文件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坐在这里,做这些事。但此刻,他却别无选择。他不在是那个每日沉浸在书画琴棋中的教书先生,甚至已不再是那个在顾家店铺中算账的账房先生,仿佛一点点的,他正违背自己的初衷,朝着相反的轨道行进,起初是为了宝龄,他甘之若饴,现在,是责无旁贷,好像一双无形的手,引着他慢慢的走到了今天,以后他要面对的,是比原来难百倍也复杂百倍的事……
直到昏黄的月牙升上天空,清辉如细沙般笼罩了整个南京府,他才揉了揉眉心,站起来。
踏入房里的时候,他放缓了脚步声,看到她已经睡了。他慢慢走过去,凝视她。
淡淡的月光下,她一如往昔的容颜带着几分苍白,散乱铺开的黑色长发遮住她宽阔的额头,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梦到了什么不安的事。他心头一动,伸手想轻轻撩开她额前的发丝,却在触及她皮肤的一瞬间,一丝奇妙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指尖仿佛被灼伤,他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一种无可名状的悸动刹那间流遍全身。
像是冰山上的花开,像是坐在云端的俯瞰,又像是沙漠中的清流,叫人无法避免的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如同是入了魔障,他生平第一次,那么那么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他想将她留在身边,哪怕多一秒钟也好,即便是违背自己多年来的处事原则、即便卑鄙——也在所不惜。
他的手流连在她的脸颊,相思的、渴望的,甚至,有一丝贪婪。他觉得身体深处仿佛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洪流在涌动,快要将他逼疯……忽的,她动了动,眉头一蹙。
这声轻微的响动仿佛将阮素臣从魔镜中拉了回来,他蓦地缩回手,站起来,后退几步,飞快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宝龄惊异的睁大了眼睛,方才她迷糊时,听到脚步声,迟疑之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然后,她感觉有人的手放在她的脸颊。
是她的错觉么?为什么,方才即便她闭着眼睛,却依旧能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上,那种无法遏制的澎湃的激流?那种感觉如此陌生,那么叫她不安,不再是清远淡然或温柔体贴,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钻出来,那种——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东西。
……阮素臣,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阮素臣么?
宝龄怔怔的坐着,四周,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贰佰零玖章 骆氏的故事
昏暗的房间中,一个女子宛若雕塑般静静地坐着。韶华的流动,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分明不再是豆蔻年华,但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却依旧犹如少女一般,窗外浅色的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照进来,她的脸颊有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五官但看并不十分精致,她的眼睛并非那种圆润如黑宝石般的,而是细长而上翘,她的嘴唇也并非樱桃小嘴,似乎稍许大了些,甚至她的身影,也并非娇小灵动的,骨骼略微大了些,瘦削了些,但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却又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美,被岁月洗涤过的沉静与从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在那种气韵之下,仿佛连容颜都可以忽视。
聂子捷进来的时候,骆氏正在抚摸一面镜子,那陈旧的铜镜不知被她抚摸过多少次,边缘闪着圆润的光泽。聂子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边有一个丫鬟端来一碗药汁,递到骆氏跟前。落实很顺从的一口一口的吃着药,仿佛在自己的世界中,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聂子捷微微一叹。自从骆氏昏倒在他马车前之后,她便被邵九安置在他的别院中,一连好几日,她都没说过一句话。聂子捷只知道,邵九为了得到那样东西,给她服用了一种暂时可以使得精神恍惚的药物。
聂子捷亦是亲眼看着,那一日,骆氏将邵九当做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早已远去的人,所以在精神极度混乱之下,将铜镜给了邵九,而那暗符果然在铜镜之中。然后,便是被幽禁在这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里。
聂子捷不太明白那个少年为何要如此做,但细细想来,却又是有些明白的。邵九原本可以有一万种方法得到铜镜,找到暗符,他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更为复杂的路,或许,是因为邵九下意识里到底还是不愿意对骆氏用强,而更因为,那也是一种报复。
神智迷乱,亲眼看着自己背叛的丈夫许多年后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心底,会是怎样一种感觉?真是如此,她此刻才会这般吧?
或许,这便是那少年对背叛亲人,抛弃了他十几年的那个人的报复。那种报复,并不伤筋动骨,甚至并不激烈,但却是最直刺人心的,叫人痛不欲生。
那个少年……每次他以为看透时,却又发现其实根本并未看透。
聂子捷心中百转千回,半响,本想像从前每日那般,看着她喝过药便离开,但此刻,想起那个少年,他不觉幽幽长叹了一声,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夫人……”
这声“夫人”,他记不得自己已有多少年未叫了。此刻喊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栋宽阔明亮的宅院里,她为她的丈夫披上一件外套,而他正守在门外等候,见了她,恭敬的唤一声“夫人”,彼时,她会浅浅一笑,对他说:“子捷啊,督军有些咳嗽,一路上,你记得提醒他吃药。”
然而此刻,她却恍若未闻,依旧低垂着头,摆弄那面铜镜。
聂子捷心中终是有些唏嘘,不觉道:“夫人如此珍视这面铜镜,可见夫人并非完全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可夫人可知道,少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啊……”
这些日子,他派出去的人到处打探邵九的消息,去邵九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打探过,却犹如石沉大海,那个少年,——就如同十几年前那样,消失了。
计划被搁浅,之前所有的布置也停了下来,一切,因为那个少年的消失而停下了脚步。
原本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时刻,到了此刻,竟变作了一片迷茫,聂子捷心中又是焦灼、又是愁苦,但这些,他无法在人前显露,所以,此刻面对骆氏,他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骆氏此刻神志不清,根本无法听懂他的话,他这么做,也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结罢了。
那面铜镜忽的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聂子捷一惊,朝骆氏看去,骆氏低着头,捡起了那铜镜,在聂子捷有所疑惑时,她却又恢复了之前一片惘然的样子。
聂子捷叹口气,暗笑自己多虑了,转身便要离去,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子捷……”
那声音低而沉,宛如穿过泱泱时光的一声叹息,幽幽然传入聂子捷耳中,他浑身一震,回过身去:“你刚才叫我什么……”
“子捷……”骆氏慢慢地抬起头,忽的站起来,她的目光中不复那丝迷惘,如一潭幽深的湖水,分明应是透亮而冷静,却在湖心,出现了一丝波澜,“你说……颜儿失踪了?”
若刚才的那声“子捷”已让聂子捷震惊无比,那这一声“颜儿”便无疑是一声响雷,响在聂子捷心间,他第一次有些语无伦次:“夫人,你、你都知道了?”
骆氏忽的沉默了,微暗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拖长,几分寂寥,几分惆怅,犹如踏破时光而来,她的神情恍惚而迷离,“子捷,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成家吧?”
聂子捷一怔,当初跟随北地王时,他还不过是个青年,一心想要创一番事业,骄傲而自信,不想太早被家庭所牵绊,而后来,这么多年,他背负的太多,哪有闲情去儿女私情?这样一来,便耽搁了下来,而到了如今,他已习惯了一个人。只是,他不明白骆氏为何忽然问起这件事,他听见骆氏低缓的声音传来。
“你没有孩子,没有做过父亲,你不会明白,孩子与父母之间那种骨血相连的感觉。颜儿……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你真以为,我会不认得他?”
哪怕中间横亘了十几年的光阴,她还是他的母亲。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的确,当她那日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时,曾有片刻的恍惚——是他回来了!是哪个她这么多年心中魂牵梦绕的男子回来了!那一刻,她连心都是颤抖的,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不,不可能,哪怕那个他此刻还活着,也不会是这般了。一晃十几年,他不会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又温柔体贴的青年,他的鬓角应该添上了白发,他的脸上应该多了皱纹……这么一想,她冷静下来,不觉疑惑,为何眼前这个少年长得那么像他?
她盯着那个少年,那么专注,那么执着,然后,她浑身一僵。脑海中,那张稚嫩的脸与眼前的人相重叠,她的心中翻江倒海,难以置信,却又连灵魂都在战栗。
浓浓的思念与深刻的亏欠交杂,她很想立刻飞奔过去,抱住他,却又仿佛定住了一般,那一步,如此艰难。最终,她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听着他说话,将铜镜交给他,再看着他毫不留恋的离开,心——在滴血。
聂子捷怔住:“可是……夫人明明服下了少主……”
“子捷,你莫忘了,我也是尹家的人,当年佛手的迷离散,我又怎会不晓得?在我倒在你马车前,半醒半睡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虽然当时我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下意识的,我屏住了呼吸,醒来后我才想起那是迷离散的味道,当时心中亦很震惊,因为尹家不复存在之后,连同迷离散也失传了,我很惊讶为何当时还有人用它,却未想到……原来是颜儿,颜儿自幼跟随佛手前辈学医,自然会这些。”骆氏缓缓转过身,在那一刹那,她的神情端庄而骄傲,唇边竟是闪着恬静的微笑,仿佛天地间的光华都聚于一处。
聂子捷不觉呆住,良久才道:“夫人,您到底,当初您到底为何……”
“那是我的错,我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错。”骆氏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若不是将军队部署的机密图泄露出去,北地便不会遭遇那次劫难。在很多人看来,我早该以死谢罪,事实上,我也曾这么想过,但……当我看到阮克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时,我却改变了主意。思庭不在了,颜儿也不在了,甚至尹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在一夕之间不见,只有我,尹家只剩下我,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更别说做什么细作覆灭一国,但,只要我还在,我便要看着阮家一点点的毁灭,只有有机会,我也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当初,你知道阮克为何会留下你么?”她慢慢的吸了一口去,直视聂子捷,“那是因为,我对他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你辅佐北地王,北地的百姓也视你为亲人,只有留下你,才能控制住北地,否则,他就算除去了整个尹家,北地的百姓对他,还是无法信任,天下,也还是不太平。”
这么多年,她留在阮家,留在阮克身边,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她窃取不了什么机密情报,她杀不了人,但她的确也让阮家面合心离。让阮克痛不欲生。
她在用自己的方法,折磨她恨之入骨的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赎罪。一个女人最无奈、最愚蠢,也最有效的方法。
“子捷,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你真心投诚,绝无二心。至于为何是你,因为我相信,你能忍辱负重,你会懂我的心意。”她轻轻的笑了,“而你,也没叫我失望。”
震惊、错愕、感动……无数的情感闪过聂子捷的眼底,最后,他忽的跪了下来,眼中闪动着泪光:“夫人,请受子捷一拜。”他目光炯炯,“这一拜,是拜夫人对子捷的信任,更是拜夫人这么多年来宁可背负不忠不洁之罪名,宁可被世人唾弃,被少主误会,为我北地,所做的一切!”
“你起来吧,你不用跪我,那是……我为自己赎的罪。”当年若不是她听信了顾万山之言,又如何会使得北地溃不成军?这些年,那些事如梦魇般纠缠着她,让她痛苦不堪。骆氏直直的站着,肩膀微微颤动,这么多年的愧疚、压抑。心如刀割,直至这一刻,才得以说出来,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直到眼底的那丝晶莹被掩去,她才道:“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颜儿,到底怎么了?”
聂子捷站起来,神情凝重,将邵九失踪的事都讲了一遍,当说到陆离信上所说的邵九为了找寻宝龄而只身一人上了卿华山,骆氏眼中浮上一丝讶然:“你是说,颜儿为了那个女子,竟抛开了这里的一切,后来,就不见了?”
“据我所知,那位筱桂仙姑娘——”聂子捷顿了顿,“也就是阮克的四姨太,也是公子的人,只是不知,她为何要将顾大小姐软禁起来。”
“怪不得……”骆氏低声喃喃了一句。怪不得,她看到那筱桂仙时,总觉得有些奇怪,原来,她是邵九派来的细作。
“而此刻,连顾大小姐与筱桂仙都不见了,要找少主便更是难上加难。”
聂子捷想不通的事,骆氏却片刻便想通了:“那个女子,我是说筱桂仙,怕是对颜儿有情吧?”
聂子捷脱口道:“夫人如何知道?”
骆氏神情间有一种看透人世的清澈:“一个女子,甘愿为一个男子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爱他极深,又怎会如此?”
世间女子只是在爱的面前,才会坚强。舍得抛弃一切,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想,我知道颜儿此刻或许会在哪里了。”骆氏慢慢地道。
她的颜儿,竟会为了找寻一个女子而抛却在心底最为重要的事,这一点,的确叫骆氏震惊,而震惊之余,骆氏忽然想起,筱桂仙也是因为如此才软禁顾大小姐吧?可筱桂仙无法一辈子将顾大小姐关起来,除非,让别人带走她。
那个人……
骆氏忽然想起阮素臣当初苦苦哀求她答应娶顾家大小姐的事,当时她心中有恨,因为顾宝龄是顾万山与陶晓晴的女儿,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但此刻想来……阮素臣也是她的孩子,她又岂会不了解?
那个孩子,表面看来云淡风轻,其实却极为固执,也极为……痴情,心爱的女子有难,他又岂会不管不顾?
如果,筱桂仙是将顾大小姐交给了他,那么,顾宝龄此刻会不会在南京府?那么……颜儿……
“子捷,替我准备一下,我要回南京。”半响,骆氏一字一字地道。
“夫人……”聂子捷错愕。
“有些事,终究还是要面对。”倘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打听到颜儿的下落,那么,便是她了,只是……骆氏心里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复杂无比。
第贰佰拾章 查探
南京府的西苑中,阮素臣凝视着许怀康将床榻上的少年腰间缠绕的纱布一层层的揭开,当看到那血肉模糊。几乎可见白骨森森的身体时,他不觉大吸一口冷气:竟已是这样?
苍白的身体上盘亘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疤痕,最刺眼的,是少年腰间那抹隐约的金属色,在那抹艳红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从伤口来看,这情景,正如许怀康之前所说的,已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能形成的,然而就算是此刻,少年的脸上依旧像是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唇角微微上翘。那丝微笑在阮素臣看来,竟有些触目惊心的恐怖。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能伤成这样?这个人,又到底拥有怎样的心性,才能忍受那样的伤痛而谈笑风生、淡定若常?
对于邵九,阮素臣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是青莲会的少主,亦曾听说过他的过往事迹,这样一个身份,身上有伤口并不奇怪,但那些都无法消除阮素臣心中的震惊,因为,他心底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少年腰间的伤,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四公子你看,这伤口分明已是很久,粗看之下,像是寻常的腰伤,或是腰间的骨骼折断而需要这根钢锥来固定,这种方法,老夫亦曾听过,倒并不古怪,古怪的是——就算钢锥因为剧烈的撕扯而刺了出来,只要缝合伤口,再次固定便好,但依照这位公子此刻的状况,老夫已为他止了血,固定了钢锥,层层包扎,但他的身体却还是日趋虚弱,像是另有隐情。”
“你是说——导致他此刻如此虚弱的原因,并不是腰间的伤?”阮素臣目光一凝。
“或许他身体里还隐藏着一种病灶,是老夫所未能察觉的。”
许怀康走后,阮素臣站立许久,与这个少年相识的片段浮现在眼前。
他第一次见到邵九这个名字是在宝龄的手札上,但第一次见面,却是在马俊国的生辰宴会上。
之后,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少年总会出现在他周围,宝龄、马俊国、顾老爷……甚至他的父亲阮克。
这些人的名字慢慢在阮素臣脑海里闪过,仿佛是一张巨大的蛛网,丝丝缕缕,联系在一起。这一切,可以说,只是偶然,当倘若并非偶然呢?
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少年的不一般,但之前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嫉妒心在作祟,甚至有些讥讽自己,何时也变得那么的不客观。不理智了?但此刻,他的迷惑却越来越强烈。
是由于自己的心境在改变?倘若查出那个少年的确有一些秘密,他又该怎么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站了多久,阮素臣起身朝外走去。
马府别院,马俊国幽幽的望着窗外,不知想什么。一个下人来报:“公子,阮家四公子到。”
“阮素臣?”马俊国一怔,眉宇间氤氲开复杂的情绪。
软俗称进屋的时候,不觉有些吃惊:眼前的男子,便是他认识了许久的马俊国?
马俊国原本圆润的脸颊清瘦不少,素来豁达明亮的眼眸深处,亦仿佛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竟仿佛变了一个人。
“马兄,你……”
马俊国打断阮素臣的话:“素臣兄前来,有何事?”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阮马两家素来是世交,他与马俊国也自幼便相识,他一向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但马俊国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故此两人相处得也算不错,算是难得一个能交心的朋友,两人平日虽不太往来,但只要想见,马俊国便总会叫上一壶酒,与他天南地北地小聊一会儿,然而此刻……马俊国的态度却叫阮素臣有些错愕。
那是一种客气的疏离,虽只是淡淡的,却还是叫阮素臣感觉了出来,他一时有些茫然,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便道:“不瞒马兄,素臣此次来,是有件事,想向马兄打听。”
“哦?”马俊国淡淡的道,“素臣兄近来在南京府诸事繁忙,难道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句话本是普通不过,但软俗称认得的马俊国却并非一个如此说话的人。马俊国爽朗、直接、爱憎分明,他喜欢的人自然肝胆相照,他不喜欢的人也从不削敷衍讨好,更不会用这样微微带刺的语气说话。
阮素臣皱皱眉:“我是否哪里得罪了马兄,马兄不妨说出来,若真是我的不是,我定当赔罪。”
“没有,你多虑了。”马俊国神情微微一变,眉宇间的那丝异样才稍稍隐去,坐下来,倒了一杯酒:“有何事要问我,说吧。”
软俗称沉默半响道:“我想问问马兄,对邵九此人,有多少了解?”
“邵九?”马俊国一怔,随即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结交朋友,我结交的朋友不论身份地位,只凭心相交便可。”顿了顿,他眼底浮上一丝讽刺之意,“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朋友,我一直以为是人中龙凤,值得一交,但其实,亦不过如此。所以,你问我邵九,我只能告诉你,他是我的朋友,至于其他,我也无可奉告。”
马俊国的话中仿佛有深意,阮素臣不是不懂,但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而此刻邵九的来历,更为重要,于是道:“马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邵九的事?”
马俊国抿了一口酒:“在外,我素来称他为邵公子,亦不是存心隐瞒他的身份,只是我一直认为身份并不重要罢了,但如今,你应当也知道他是青莲会的少主,又为何问我?”
“他的这一重身份我自然已晓得。”阮素臣若有所思,“我只是觉得此人似乎并不止那么简单。”
“赫赫有名的青莲会少帮主——这个名头,还算不得复杂么?”
阮素臣亦自嘲的笑了笑:“或许是我多虑了。”
青莲会的少帮主,这个名头,自然不简单,但对于这重身份邵九亦不曾掩饰过。只是……这重身份之外呢?还有别的什么,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一切都没有证据,甚至,就连那些一点也不清晰,但不知为何,阮素臣总有一种不确定的不安感,那种感觉抓不住头绪,却是真实存在。
马俊国一直看着阮素臣,见他陷入了沉思,仿佛被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所困扰,缓缓开口道:“素臣兄此刻不在南京府,却亲自来我这里问起邵九的事,是否——是为了一个人?”
阮素臣目光一凝:“马兄此言是何意?”
“素臣兄为的——可是顾家的大小姐顾宝龄?”马俊国不答反问。
“马兄……”阮素臣开口,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马俊国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像是随口问起,一如从前两人之间的随意调侃,但眉宇间伸出却仿佛浮动着一丝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素臣兄不用回答,我也知道答案。”马俊国望着阮素臣,“素臣兄心里的那位姑娘,便是顾家大小姐。听说顾家大小姐近来与邵九走得颇近,故此,素臣兄想要知道邵九的底,倘若并无疑点也只是跑一趟而已,但若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素臣兄是否打算告诉顾小姐,好让顾小姐心存芥蒂?”
阮素臣淡菊般的嘴唇忽的有些苍白。马俊国的话像是一把利刀,将他割开,将他那连自己都分不清,不,或许是不愿承认的心事挖了出来。
真的是这样么?他真的是存着这样卑劣的念头么?不,他只是不想宝龄受到欺骗,不想她受到伤害……
可是,为何听了马俊国的一番话,他心底会有如此大的震撼?难道,他真的没有想过马俊国说的事?一丝一毫都不曾想过么?
软塑车秀丽的眉毛轻轻纠结起来,心底正经受着无比大的波动。叫他如此的还不止是马俊国说的话,还有马俊国。
若说方才他还有几分疑惑,那么此刻他可以确定,他与马俊国之间定是有了些他所不知道的误会,否则如马俊国,纵然不是两人从前的关系,也万万不可能如此不留余地的一针见血。
静默许久,阮素臣缓缓的道:“或许……是吧。”
他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走进桌前,拿起桌上马俊国倒好的一杯酒,喝了下去:“马兄可曾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
马俊国未料阮素臣会有此一问,像是怔住,良久良久,眼底浮上深邃的申请,像是怀念、像是怅然、又像是无比的痛楚:“真真切切地爱一个人?”
“心里只有她的欢乐痛苦,眼底只有她,容不下第二个人,甚至容不下自己,为了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原则,不顾一切……”
马俊国饮下一杯酒,辛辣的白酒淌过喉头,他慢慢的咀嚼阮素臣说的话。心里只有她的欢乐痛苦,容不下第二个人,甚至容不下自己……有过么?
怎么会……没有过?
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那种爱而不得的煎熬,他不是经受过,而是此刻还在经受着。马俊国望着阮素臣,眼底慢慢升上一丝复杂的神情嫉妒、恨意、心痛交杂。他的心像入口的酒,苦涩不堪。
阮素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未有留意:“或许马兄会觉得我卑鄙,连我自己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念头,从来我都以为不论想要得到的东西还是爱慕的人,只有凭自己的实力去争取,才是男人。但——当有一天,无论我对她多好,无论我付出多少也换不来她一个真心的笑容时,我才感到无力和恐惧。”
原来,爱情里,从来没有付出过便无怨无悔这回事,付出得越多,便越想得到;原来,有些事可以云淡风轻地争取或放弃,而有些事,却是纵然明知卑鄙也想要得到。
那么……无可奈何。
四周静寂一片,两个仿佛各自陷入自己的回忆中。良久,阮素臣站起来道:“既然马兄对邵九一无所知,素臣便不打扰了。”
马俊国微微点头:“慢走。”
阮素臣走到门口,回过头:“马兄,希望下次相见,你我能坦然相对,我也真心希望,你能来军中帮我。”
马俊国微微一愕:“素臣兄军中那么多的良臣猛将,我只不过一个小小的警察厅长,又如何帮你?”
阮素臣苦笑摇摇头:“你还不了解我么?这条路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既然走了,便只能一直走下去,军中良臣猛将虽多,但总是原来家父身边的人,秉性如何,我无一了解,而你我相交多年,若有你帮我,或许我会心定些。”
马俊国望着阮素臣的背影,陷入沉思。他并不是一个刻薄之人,相反他一直很珍惜朋友,认为朋友才是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方才阮素臣真挚的一番话亦让他微微动容,甚至将心中复杂情绪掩盖,但下一秒,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身影。
孱弱空灵的少女,宛如一朵结着忧愁的紫丁香,苍白的脸颊上,那双如麋鹿一般的眼眸叫人心底升起无限的怜惜。
他有过女人,也不止一个,他并不是个不懂哄女人的男子,但面对她时,他总是小心翼翼,那么想将她拥在怀里,却又怕唐突佳人,患得患失,饱受相思之苦,直到知道她嫁人的那一刻。
他痛苦、绝望,更多的,却希望她幸福。但愿那个娶她的男子,能如他一般懂她、怜她,给她一生的幸福。
然而,没有。
那个男子心里有另一个人。从来便没有她。
想打她那纤弱的手割开自己的脖颈,那是怎样的决绝?亦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痛不欲生。
他想起对方对待阮素臣的态度,他并不像如此,但——他又该如何?
真真切切地爱一个人,爱到为她抛弃原则……是这样么?那么,就让他如此吧,即便她已不在这个人世间,他也要为她做点什么,……他闭上眼睛,良久,唤来警察厅的人:“替我查一个人。”
“谁?”
“青莲会的少帮主——邵九。”
与此同时,片刻后,阮素臣坐在书房中,陈司令正在向他汇报军中的情况。
陈司令是马副官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与马副官一样,颇为耿直忠诚,是阮素臣难得信得过的人。
禀报完军中情况,陈司令正待离去,却听那坐在上手的少年低沉的声音传过来:“陈司令,有一个人,我想你替我去查一查,不要打草惊蛇,我只想知道,他是否是青莲会邵老帮主的儿子。”
第贰佰拾壹章 衣中纸
几日后,前去查探的探子向马俊国回报:邵九是青莲会邵老帮主的独子,五岁前被送去嵩山学艺,五岁后才回到青莲会,一直跟随在老帮主左右。马俊国抿了一口酒,心中不觉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与此同时,陈司令派人送来的消息也到达了阮素臣手中,阮素臣将那封信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才道:“有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在嵩山师从何人?”
那人道:“这一点,陈司令说因为年代久远一时无从查证。”
素手执起信函,阮素臣眉宇间浮上一丝若有所思,喃喃道:“五岁之前,嵩山学艺,五岁之后才回到青莲会,五岁的那年,应当,是十几年前了吧?”
真的……是在嵩山学艺么?
……
春分坐在床边绣花,回头看了宝龄一眼。静静靠在床头的女子没有她想像中的不可一世,反而是一种颇为淡然地存在。她的脸上此刻并没有笑容,仿佛正在神想着什么,但眉宇间却也不见冷漠,宛如清晨山间的小风,自然清新。
因为今儿一早出了太阳,所以春分便将屋里的窗都打开了,好透透气,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意,却也吹散了屋里几日来封闭的气息。从宝龄所躺的床榻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南京府高耸入云的屋檐外,那片湛蓝色的天空,几只灰白色的各自扑腾着翅膀没入云端,惊起一片落叶簇簇。
一转眼,三四天过去了,她的身体已不像刚从山上来南京府时那般虚弱,甚至,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从那么高的山岩上摔下来吗?否则,怎会恢复得那么快?
这具身体……从她之前认为的娇弱不堪到后来经过许多病痛都能安然度过,直到现在,她不觉有一丝说不上来的迷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这几日许大夫都会按时来给她换药,换药的时候,她曾仔细观察过自己的伤口,伤口原本鲜红的痕迹已渐渐变了,变成了一种健康的淡粉色,焕然一新的皮肤仿佛正在生长,而让她感觉良好的并不止这一点,而是,每天晚上入睡前,她总会抬一抬小腿,做一些前世的物理康复运动,从一开始的无法动弹,到后来的酸涩到了此刻,似乎已渐渐习惯,能缓慢的自由活动了——除了,还未单独走过路,甚至连个人问题都是春分将工具端在她床前,她解决了便再次上床。
春分说,那是四公子的吩咐,她的小腿不能再过疲劳,否则会导致骨头再次错位,一开始,她有些窘迫,但渐渐的她也习惯了。
然而此刻,她摸着自己的小腿,感觉那犹如新生般的肌肉跳动,心也跟着跳起来,忽然有个念头,很想下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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