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9部分阅读
如一盘棋局,他一步步地落子布局,参透其中,打乱了原本相对和谐的局面,最后,便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路走来,他付出了多少。
身体的摧残、身份的隐藏、情感的封闭,喜怒哀乐都成了一种奢望。
但他从未后悔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不需要怜悯,亦不可能动摇。
他轻轻一笑道:“回去吧。这几日,无需做什么,子要静观其变就好。”
谈话到了这里,仿佛便要结束了。筱桂仙心头蓦地掠过一丝凉意,咬了咬唇,终是道:“如今阮克不在了,我继续留在阮府,还有用么?”
眨了眨眼,邵九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毫无一丝情感,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你想此刻离开?”
“我”筱桂仙死死地咬住下唇,心底万千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是,“哪怕我不离开,阮文臣怕日后也是不会容我继续留在阮府。”
阮克死了,她在阮府便是失去了一个依靠,阮文臣早就看她不顺眼,如今要对付她,轻而易举。
只是,她并不惧怕那些,在她进阮府之前,她便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她那么渴望离开阮府,不是因为她怕,亦不是因为她受不住寂寞,而是她心底再明白不过,只有离开了阮府,她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一枚棋子。
她才能真正以自己来面对他,留在他身旁。
她想要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一个侍女也好。
可是,这些话,她又如何说出口?
她如烟岚般的眼底氤氲起雾气,深深地看着他,那样的神情,就算再木讷的男子,也会动容。
然而,邵九只是淡淡一笑,他对她并不轻慢,甚至很温柔,然而,他眼底却从未倒映过她的身影,那春水般的双眼,分明那么柔软,却如海般深邃,谁也无法望到尽头:“的确,是我疏忽了,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该让你置身于危险中。既然你想要离开,那么便走吧。这几日南京府来往的人本就很多,此刻走,阮文臣也必定没有多余的功夫去管,我会叫人给你安排一处幽静的住处,或者你想要离开南京,也可以,待一切安定下来,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做任何想做的事,那是筱桂仙曾经多么想得到的?可此刻,她的一颗心却是微微苦涩,她凝视他,放佛用了今生最大的勇气:“我可不可以留在你身边?”
这一次,她没再唤他公子,仅以一个女子纯粹的身份,去问一个她心爱的男子。
邵九侧过脸,看了她一会儿,温柔地道:“不可以。”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语气却那么不容置疑,没有丝毫迟疑:“筱桂仙,你应该晓得,你我之间,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我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他要用一个人,从不会勉强,他会将他所能给予的摊在那人面前,等待他的选择,而倘若那人要离开,他亦不会勉强,因为他深知,一颗心中有怨恨的棋子,比一颗废子更无用,甚至有时,会带来无比的隐患。
所以筱桂仙要走,他不留,他亦不会分毫不差地兑现当初的约定。当然此刻阮克已死,她留在阮府没有太大的用处,也是一部分原因。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底限。
相反,他将这一切一直划分得很清楚。
眼前的少年,笑容依然如春风般和煦,但此刻在筱桂仙看来,却那么的讽刺。她是个戏子,但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纵然在乱世中,她亦有一颗骄傲的、不易妥协的心,她之所以违背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信条,甘愿不闻不问只为他做事。那是因为,她爱他。
那种爱,可以让一个粗暴的男人变得细腻,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女子放低自尊到尘埃里。
她为他,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付给了一个不爱的男人,为了他,在阮府中忍辱偷生,然而,生平第一次,她放下所有的自尊只求留在他身边,却被他那么无情地拒绝。
虽然心底深知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奢望,但这一刻,当她听到他用那样温柔的声音说出那样无情的话时,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心如刀割。
那种叫人发狂的心痛在心底挥之不去,筱桂仙仰起头,沙哑地道:“不会为任何人破例那么,你又为何将宝龄留在身边?”
一个字一个字,她慢慢地说出来,犹如控诉,她的眼底尽是悲伤与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嫉妒。
她一直知道,他与宝龄的关系,但之前,她以为,那也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步罢了,她与宝龄姐妹一场,她甚至还求过他,不要伤害宝龄。但后来,她才渐渐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顾家没了,宝龄不再有任何用处。他为何还要留下她?任由她在他身边,那么亲密、那么接近。
那种关系,是筱桂仙一直渴望的,然而,却无法得到。
她脑海中浮现宝龄的容颜,那个一年前有所改变的女子,在她心头慢慢化开。人的心理便是那么奇怪,倘若是从前她认得的那个宝龄,她也许不会那么在意,然而,她想起一年前那个突然变了的女子,少女那仿佛不应该由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宽阔明朗的额头,清澈含着清风般笑意的眼睛。
那是一个奇妙的人,她会生气,会惆怅,但一瞬间,她又会笑,笑得那么洒脱。她对她身边的人很温暖,对陌生人,却又极为警惕。
这其实是个普通不过的人,但却是那样一个人,活的那么鲜活,竟是深深刻在筱桂仙心里。
她没有办法忘记这个少女,放佛是从一年前越来越深刻,那么邵九呢?
筱桂仙竟是由心底害怕,不是害怕这个人,而是一种微妙的,说不出来的不要。
那是女人之间的第六感,无法言语。
嫉妒,会使一个女人发狂,纵然是筱桂仙那般美好的女子,也逃不过。她直直地盯着邵九,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邵九迈出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淡淡一笑,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你走吧。”
只是短短三个字,筱桂仙便知道,再也没有余地。
他不会回答她,或许,是他根本不削于回答她,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是么?
这么一想,她的心更宛若被什么刺中。
她一步步地退后,白色的裙摆在风中散开,犹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白梅,一滴泪,终是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她想起那个与她相处了短短几个月的男子,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想起他握她的手,对她说:“玉兰,日后我不会再叫你受一丁点委屈”,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过,她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年,不正是想要一个安稳的怀抱么?却是为了眼前的少年,不顾一切地走下去。然而此刻,那个男人却已经不再了。
而她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颗千仓百孔的心。
倘若邵九是元凶,那么她,一步步地挑拨阮家父子的关系,弄得他们水火不容,最终逼得阮文臣弑父,她也是帮凶。
筱桂仙并不知道,这一切若没有她,获取还是无法改变,有了她,只是更快些罢了,但她此刻心中却放佛走入了死胡同,如灰烬般冰凉一片。
良久,她唇上浮起一抹恍惚的笑,如落红一般凄艳。
壹佰玖拾贰、心事两不如
一晃又是几日。
屋里生了个暖炉,冬日清浅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宝龄裹紧了衣裳推开门,一丝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寒战,便见招娣朝她碎梦跑来,小脸红扑扑的:“小姐,那个……四公子来了!”
四公子?宝龄迷糊了一会儿,才将招娣嘴里的四公子与心里的人影重叠起来,不禁眼睛一亮:“阮素臣?”
招娣点点头,微喘着道:“与九爷在园子里说话呢。”
阮素臣与邵九?
宝龄提起裙摆便匆匆走出去。
初冬万物凋零,唯有邵九门前的那一小片竹林依旧绿影婆娑、幽篁拂窗,碧叶经冬不凋,稀疏的光影下,两人相对而视。
邵九坐着,一身墨紫色的长衫,折射着幽深的光芒;而阮素臣则依旧是一袭如雪白衣,腰肢笔挺地站着,两人不知正说着什么。
远远望去,宝龄竟是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潜意识中,依稀觉得邵九与阮素臣只见,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就如同在春申湖畔那次,她还记得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胶着,闪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火花。
倘若说阮素臣对邵九的故意她还能了解,就当她自恋一次,认为是为了她,那么邵九对阮素臣呢?
而此刻,从宝龄的角度望过去,智能看到两人的侧面。分明是容貌、性格,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在那一瞬间,让宝龄有一种古怪的错觉。
好像……有那么一丝神似。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邵九与阮素臣,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无论相貌、身份,还是生长环境,完全没有一丝可比性。
真荒唐!宝龄暗自笑一声,才驱散心底那丝不怎么舒服的感觉,走上前去。
她是故意加重了脚步声,于是两人俱都回过头来。阮素臣清冷的眼底在看到她的瞬间,拂过一丝柔意,朝她走来:“宝龄!”
宝龄朝他看了看,以眼光询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记得,她并未给他这里的地址,只叫他若有骆氏的消息便去朝来书屋寻她来着。
阮素臣还未开口,却听邵九微微一笑道:“四公子是来找你的。”
对于她求阮素臣帮忙找铜镜的事,宝龄并未与邵九提过,此刻不知怎么就有些小小的不自在,朝邵九看了一眼。后者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神情散漫而随意。那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却偏生看来天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
宝龄莫名气愤地别过目光,朝阮素臣道:“走吧,屋里说。”
阮素臣顿了顿,余光看了邵九一眼,轻轻一笑:“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便伸了过来,极为自然地搭在宝龄的肩头,两人朝屋里走去。
进屋一刹那,宝龄见那幽篁深处的少年目光并未跟随而来,姿势亦没有一丝变化。她顿了顿,关上门。回过神才见阮素臣正望着自己,那清润的目光中,有一丝别样的专注。
她随手撸开额前的发丝道:“是不是有了三夫人的消息?”
阮素臣如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失落,随即淡淡笑笑:“还没有,我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刚才离得远,宝龄并未留意,直到两人靠得很近,宝龄才发觉,素来云淡风轻、温润如玉,仿佛寻不出一丝瑕疵的少年的脸上,此刻微微显露出疲倦之意,眼角更仿佛带着一丝隐约的血色。
想起阮克病故的事,宝龄心中微微一叹,才道:“是什么事?”
对于还是没有骆氏消息一事,宝龄倒没有过多的失望,因为她很清楚,这些天南京府发生了什么事,也很清楚,不会那么快便有消息。她只是有些奇怪,让阮素臣亲自来找她的,会是什么重要的事?
阮素臣道:“是顾家店铺的事。”
宝龄有些茫然,顾府的店铺不是一直由他照料着么?出什么事了?
“店铺怎么了?”
阮素臣见她目光中有不安之意,立刻笑一笑,那轻柔的笑意带着一丝宽慰:“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店铺的运作一切正常,只是,这些天我恐怕抽不开身回苏州,有很多事,还需要我弄个清楚……”说到这里,他的眉心不自觉地微微一蹙,才接着道,“所以,店铺的事,没人照料,我想,托你去看看。”
“我?”这下宝龄全然怔住。
阮素臣笑笑:“没你什么特别的事,也不太难,账目的事有掌柜会做,祥福叔也会来帮忙,只是如今又近年关,事情总归多些,我怕他毕竟年纪大了,忙不过来。我本想林氏请个人看着,但一来时间太紧,也不好找人,二来请来的是外人,一时也上不了手……我想来想去,只好来求你。”顿了顿,他望住她,“毕竟,无论如何,你都是顾家的人,那么店铺,是顾家的店铺。”
最后一句话,叫宝龄陷入了沉思。
是啊,那些是顾家的店铺,是顾老爷多年来的心血。纵然发生那么多事,纵然顾老爷在她心中已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但,到底——她一开始便接受了顾宝龄的身份。离开顾家,远离那个身份,她并非没有一丝犹豫,而如今看来,也是一厢情愿的吧?
良久,她吐了口气,笑道:“说什么求我,是我应该谢你这些日子一直照顾那些店铺才是。这本来……应该是我的事。”
无可否认,正因为她了解阮素臣,知道他有能力,更清楚他不会对那些店铺置之不理,当初,她才走得那么洒脱,可以毫无牵挂。
她抬起头,目光明朗:“需要我什么时候出发?”
左右她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有她没她也……没什么两样吧?一晃大半年,那些曾经发生在顾府的事,亦仿佛在心中渐渐地淡了,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阮素臣眸中浮上一抹柔意:“这几日,你看哪天方便都可以,我一处理好这边的事,便去找你。”
宝龄深呼一口气,展颜一笑:“那我该要准备准备了。”
仿佛是她的笑容感染了他,阮素臣唇角亦微微撩起。凝视她,心底却是思绪万千。
他此刻在南京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假,顾府店铺没有看管也是真,但他倘若他不想来找她,又如何会做不到?
那些,或许只是浮在表面的借口罢了。他真正的心思,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不,或许不是明白,而是——不愿意承认。
因为,只要承认,他便会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他给人的感觉一向温润如玉、随和亲切,但藏在骨子里的却是他的固执。他不削荣华富贵,宁可抛弃南京的繁华去苏州做一个小小的先生,他有他自己的原则,这么多年,他一直按着自己的原则而活,直到,遇到她。
之前的那些年,两人青梅竹马,他为她改变的并不多,所以,两人才会经历一重又一重的误会,才会让从前的明月有空隙挑拨。当她自尽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多天,有伤心,有痛苦,也有嫉妒,嫉妒是因为,所有人的都以为她是为了他而轻生,只有他知道,并不是,但更多的,却是悔恨与歉意,他们相处那么久,她的心思他一直明了,然而她的爱是火,他却是水,当他为她那火热的爱感动时,却又不觉难以适从。正因为如此,他才愧疚,暗恨自己或许辜负了她,才让她爱上了另一个人,落得如此的下场。
然而,当她醒来之后,仿佛有什么起着悄悄地变化。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像是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也不再如同从前那样黏着他,清清爽爽、干干脆脆,见了他,那神情如此清澈而坦荡,没有一丝暧昧流离,欲言又止的情感。
那种感觉与她自尽前完全不同,在她自尽前的一年时光,他能清晰地感觉,她对他一切仿佛如同表面那样,骨子里却是疏离的,每当望着他,她眸中会不期然地有一丝歉意。
而后来,却再不曾有过。
那样的感觉,却让他更为轻松。没有了当初的火热,亦没有了那满腹的心事,她站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地笑,流露各种自然的神情。
那或许,是他最为愉快的时光了。
所以,他找了借口,让她回苏州,回顾府,违背了他那么多年来信守的原则。
或许,是想让她离开邵九身边?哪怕暂时的也好。又或许,只是想让她重新回到那个留着他们记忆的地方,隐隐地希望她会有所改变?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有一点,阮素臣与邵九很像,那便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心底的想法,对周遭的事物亦看得透彻。
但却又不同。
不同的是,邵九看清后,会依照这些来做一些事,或许只是一瞬间,他脑子里便会汇聚各种不同的讯息,按照形式寻找他最有利的途径走下去。而阮素臣,他看清了,却也不放在心上,他只想有过一种随意的、让自己不觉不自然的生活。
邵九温柔却深不可测,只要决定做一件事,他不在乎用任何方法,走任何途径;阮素臣温润而无欲无求,只是,他有很强的原则,纵然对人亲切,其实还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有些事,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去做。
但这一次,也唯独这么一次,他无法控制自己那样做,也不想控制,就算是卑鄙也好,亦唯独这个女子,他想,他或许永远无法释怀了。
想到这里,阮素臣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无可奈何的苦笑。
而宝龄却完全没有留意到阮素臣那满腹的心事。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在窗外,绿影娑娑中,那少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壹佰玖拾叁、原来如此简单
满满的三大箱子。
宝龄有些愁苦地看着这几个大箱子,准备出发去苏州前,她整理一下随身的行李,发觉一间比较郁闷的事:刚从顾府离开来到南京时,天气还未转凉,虽然带了一些衣裳,但尚且不算重,但在南京住了一段时日,因为冬季的到来,招娣平日上街便为她备了一些冬衣,她对衣裳没什么讲究,只要保暖就好,但现在看来,那些棉衣到底厚重,塞满了整个箱子。
招娣是第一个知道她要回苏州的人,本来宝龄只想一个人回去,但招娣却不放心她,要跟着他,她想了一想,顾府如今冷冷清清,身边多一个伴总是好的,便同意了。
此刻,招娣收拾好行李,吐了一口气,拍拍手道:“小姐,我去跟陆大哥、拾巧她们道个别。”
在莫园的这些日子虽不算长,但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招娣与陆离、拾巧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宝龄点点头,招娣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轻声道:“小姐……是不是也该跟九爷说一声?”
说一声么?宝龄微微一怔。
在招娣看来,她此去苏州或许只是暂时的,等到阮素臣处理好南京的事务,便会回来。
但在宝龄心中,却——不是如此。
纵然不知多久之后,她会重回南京,但,她还会回到这里么?这是他在南京唯一熟悉的地方,却也不是,她的家。
而更重要的是,她留在这里,起先是暂住,后来是为了铜镜,如今,她已拜托阮素臣帮忙寻找铜镜的小溪,她不知道阮素臣与邵九两人谁更有可能先找到铜镜的下落,但此刻毕竟不止邵九一人能帮她找到铜镜。
她不会违背当初与邵九的约定,但也大可以离开莫园。她相信只要邵九想,绝对可以找到她,他若不愿意,她留在莫园也是徒劳。而她倘若拿到了铜镜,也可以事先托一个可信之人,在她“离开”之后,将铜镜送到邵九手中。这样,也算是兑现了承诺。
那么,她留在这里的理由,便不存在了。
在阮素臣答应她寻找铜镜之后,她便思考过这件事,只是,阮素臣来找她这件事成为了一个契机罢了。
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在莫园一日一日住下来,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便好。但她却做不到,走出了这扇门再一次踏进来。
看起来似乎并没什么两样,心境却又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譬如说,你在做一份不怎么安稳的工作,一直做下去一天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倘若忽然有了一个离开的理由,那么,就算找不到新的工作,很可能你也不会再回原来的单位。就如同,等南京的局势稳定下来,阮素臣回到苏州之后,她就算依旧回离开顾府,也不一定会回到南京一般。
只不过,对宝龄来说。在莫园,到底并非只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去或留,夹杂了她太多无可名状的情感因素在。
一件单纯的事倘若加上了情感,便会觉得复杂无比。
宝龄此刻便是如此。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她便轻轻吐了口气。无论图和,占了人家的地方那么久,道个别在礼节上总是应该的吧?
宝龄走出屋子,便看到陆离迎面而来,见了她,脚步一顿,才走上前来:“你要走?”
陆离是从招娣那里得知宝龄要回到苏州顾府的小溪,接着没有片刻耽搁便想来问个清楚。
宝龄点点头,将阮素臣来找她的原因说了。
陆离眉宇间浮上一丝隐隐的担忧与失落,良久才开口道:“我以为——这么多日子,你已经决定了不再离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他们相处了一段日子,想到也许不会再见,宝龄心中本事有些涩意,但听到陆离的话,却不觉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没错,她的确住在莫园好些日子,与他们相处的也不错,甚至,小团子也喊她姑姑,可是,她并未给予谁她便会一直留在这里,将这里当做家的信息啊。何况,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保证一辈子在一起吧。
难过归难过,但陆离的这句话,怎么有些别扭?
关于这一点,有很多事,宝龄并不知道,所以不会明白,也无法体会。她并不知道,在陆离心里,她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另一重身份。
在陆离的潜意识里,她虽然还未恢复记忆,但她就是那个人,纵然她记不得所有的一切,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会改变。
特别,当她往下来,经过那么久的相处之后,陆离更下意识地认为,她的记忆只是暂时存封了,会一点点的被唤醒,或者,已经一点点地被唤醒。
她肯留下来,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以为,虽然并未说穿,但心底的那种感觉,彼此已是心照不宣。
毕竟,她根本不是顾家大小姐,她与他们,才是一个整体啊。那些共同长大的岁月,那无可磨灭的血缘,难道,随着记忆的消失,统统不存在了?
陆离素来清冷的眼底慢慢浮上一丝迷惘,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告诉她真实的身份,将她摇醒,将她从顾大小姐的躯壳中扯出来。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邵九,邵九交代过的事,他不曾忘记,也从来都绝不会忘记。哪怕,此刻他心急如焚。
宝龄望着陆离,看他神情变幻莫测,其中有很多事她所看不懂的,两个各有心事却无法说破的人,隔了一层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陆离才低声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么,去跟公子说一声吧。”
又是这句。刚才招娣说的也是同一句。
宝龄本来便打算找邵九,但此刻还是有些莫名的不爽。怎么有一种感觉,她所有的事都要向邵九交代似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细细想来,有很多条条框框可以按上去,却似乎任何一条,都不那么真实。
这样算什么?
宝龄略微讽刺地在心底笑一声才道:“那你保重。”她唇边终是露出一丝笑意,“对了,替我跟明月说一声吧,好好照顾明月和小团子,不准欺负他们哦!”
陆离怔了怔,良久才扯出一丝笑,目光深深地凝视宝龄,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关切之意:“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顿了顿,又幽幽地加了一句,低低地声音,宛若自言自语,“小孩子一天天都在变,等你回来,或许小团子已经会走路了。”
宝龄本已转身,此刻背影却微微地一僵,下一秒,她才朝邵九的屋子走去。
陆离,你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呢?这句话,不是叫她更不舍么?
宝龄深深地吸一口气,才叩了叩门,耳边忽地传来响动,宝龄抬眼望去,一只灰白色的信鸽正穿过竹林飞向了阴霾的天空中。
与此同时,屋里传来一人低沉优雅的声音:“进来吧。”
宝龄轻轻推开门,便看到那清雅温柔的少年坐在案几前,案上堆放着几叠纸,他提着笔,仿佛在……写信。
想起刚才隐没在天空中不见的那只信鸽,宝龄心头微微一动,却见他已侧脸笑道:“怎么了?”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淡淡道:“阮素臣来找我是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了吧?”
只要他想知道,整个莫园,不,或许是再大的范围之内所发生的事,他都能知道。何况,那日阮素臣来找她,最先遇到的,是他。
果然,邵九仿佛随意地将案几上的纸收拾了一下,笑一笑:“你要回苏州?”
她笑得很轻松:“是啊,过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她不说“回去看看”,只说“回去”,然后,目光不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他神情间没有任何变化,思考了一下道:“那件事也过去很久了,如今顾府空无一人,也不太好,你是该回去看看。”顿了顿,又道,“倘若可以,帮我在令尊灵前烧一炷香。”
宝龄盯着他,半响,兀自在心底飞快地笑了一声。
之前心里的百转千回在他这里,那么无足轻重,在他看来,她离开或留下,是再轻巧不过的一件事吧?
他知道了宝物的下落,她对他来说,已再无用处,她继续留下他并未说什么,她离开,他也不会在意,不是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下颔,脸上浮上一丝微笑:“这些日子,多谢你收留我。”
邵九微微一怔,移过目光,漆黑的瞳仁里看不清是什么神情,片刻,那丝笑容淡淡绽开,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举手之劳而已,我说过,我曾答应过顾老爷,会照顾你,既然你要离开顾家,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也并没什么,只是,这院子比起顾府到底小了些,你不要在意才好。”
呵。宝龄点头:“也是,倘若我爹还在,你得到的好处应该不止这些。所以,我说多谢也是多余了。我不打搅你了。”
邵九望着她,对她带刺的话仿佛并不介意,神情淡然而从容:“何时启程?我让人给你准备好车。”
“越快越好!”她转过身,关上门,一阵风从虚掩的领口直贯而入,一丝凉意沁入心头。
壹佰玖拾肆、顾大小姐的手札
两日后的一个黄昏。暮色下,半挂在天际的落日犹如一只五彩斑斓的琉璃盘,氤氲出赤红金黄的色彩。
那栋古老的大宅前,一人正站在大门口翘首期盼,直到见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他才迎了上去,待马车停稳,他上前掀了帘子,露出一丝感慨的神情:“大小姐,您回来了!”
车上的,正是从南京赶了一天一夜路来到苏州的宝龄与招娣。宝龄下了车,望着眼前的老人,不知何时开始,他原本挺拔的背脊有些弯曲了,素来精神的气色也有些苍白,她心中微微一涩,低声道:“是啊,祥福叔,我回来了。”
祥福叔亦有些唏嘘,赶紧别过头,招呼几个伙计替宝龄将车上的行李搬下来。宝龄特地打量了一番那几个伙计,都是些生面孔,应当是后来才雇来的。
祥福叔解释道:“大小姐走后,府里便不需要太多人了,从前的那些伙计都回了老家,所以只请了三四个,平日打扫打扫院子、偶尔打个下手。”
宝龄点点头,朝宅院里走去。
还是那扇朱漆大门,大门上的门环依旧斑驳着岁月的光泽,但门内已不复往日的生气,或许是入了冬,那些原本郁郁葱葱的植物都恹恹的,泛着单调的枯黄,而她院子里的蔷薇也早已凋零,白墙黑瓦,没有了春日姹紫嫣红的点缀,显出几分寂寞。
顾家从前人也不算多,但这一点在刚穿来那会儿,却是让她喜欢的,彼时她觉得,大宅子里,人少些,关系单纯些,是非也少些,纵然蒋氏与白氏算不得安分,但至少双亲健在、姐妹间也渐渐和谐起来。只是后来她才明白,人多人少与那些并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人心。
人心若不足,因为欲念而发生了扭曲,即便只是一个人,也会搅得整个宅子不安生。
从前的阮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宝龄在顾老爷灵前上了一炷香,然后,她看见顾老爷的灵位边,多了另一尊灵位,是阮氏。她幽幽地盯着看了会,听得祥福叔道:“是阮家送来的,太太虽是葬在了阮府,但终究还是顾家的人。”
宝龄沉默片刻,不知想起什么,低声道:“祥福叔,改日替我娘也设个灵堂吧。”
对于陶晓晴,她谈不上什么感情,别说她只是占用了顾宝龄的身体而已,就算是真的顾宝龄,恐怕对这个未懂事便撒手而去的母亲也不太有印象了。只是,陶晓晴到底是宝龄这具身体的生母,也挺可怜的,直到顾大小姐死前,亦不知道她的存在。
宝龄想起来,她离开那会儿,也没用做这件事,此刻,既然回来了,便做一做吧。
祥福叔怔了怔,随即了然,只道:“灵位是否摆放在老爷旁边?”
宝龄只祥福叔的意思,缓缓道:“左右都无妨,人已不在,也不过是个凭吊罢了。”
她相信这也是顾老爷想要的,亦相信倘若陶晓晴还在世,也不会在意那些虚名,只要能再顾老爷身边就好。
至于阮氏……就如祥福叔所说,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临死那一刻,她毕竟还是顾家的人。逝者已逝,宝龄亦不想去动她的灵位,就让那些恩怨情仇都随着他们三人的消逝烟消云散吧。
做完这一切,她才跟着祥福叔去了账房,祥福叔将这几个月的新账都拿来让她过目,她也看不太明白,只粗略地扫过一遍,将收支对照了一下,问过祥福叔没什么问题,便让他收起来。
这么一耽搁,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她舟车劳顿,一觉便睡到了拂晓。
冬日的清晨格外寒冷,积了一夜的霜露夹在空气中,连吸口气都凉入心脾。她在晨光中的顾府慢慢走着,不觉便走到了阮氏瑞玉庭的屋子里。
屋里陈设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用手轻轻拂过,手指便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记起门槛边的长几上原本放着一缸锦鲤,亦记得某一天,她亲眼见着那些鱼翻着肚皮死了。
当时阮氏的神情是悲悯的,说养了几天总会死,又直怪自己没悟透养鱼之道。
此刻想来,阮氏当时便是用那些鱼试毒吧?
毒性如何,多一分,少一分也不行,阮氏无法用人,便只好用鱼,只可怜那些鱼,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宝龄自己当时又何尝不像那些鱼?被彻彻底底地蒙在鼓里,还觉得阮氏真实菩萨心肠。
往事俱休矣。只剩一间结着蛛丝的屋子。
她漫无目的地做左右看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仿佛只是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罢了,从前,除了拂晓园与青云轩,怕是这瑞玉庭她来得最多了,她坐在床上,脚不知怎么踢到了床下什么东西,她蹲下去,见是一只红木箱子,想了想,还是打开来。
箱子里放着一些纸卷。许是箱子许久未打开,此刻一开启,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宝龄皱皱眉,才伸手将那些放得有些杂乱的纸卷一卷卷地拿出来。
纸卷上是疏密尽不相同的字,有的多些,有的只是短短几个字。粗略地一看,应该是顾大小姐的笔记,从前宝龄在青云轩看过顾宝龄手抄的诗,当时为了不露馅还仔细临摹过来着,幸好顾大小姐本来便不算肚子里有墨水,字也马马虎虎,宝龄又从小学过书法,跟着阮素臣,也只是抄些简单的诗句罢了,倒也没露出太大的破绽。
仿佛是几卷手札,就相当于现代少女的日记,写的不过是平日的一些琐事,自然——也包括与阮素臣相处的点点滴滴。
宝龄随意地看下去,顾大小姐与阮素臣的过往,她之前只是间接地从别人口中了解过,但此刻,却是以当事人的角度在读,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叹息一声。
怎么说呢?顾宝龄所写的东西,的确很符合她的年龄身份。仿佛是在读一个初中生写的日记或情书,里头的心情,有些……幼稚。
粗略翻过前头的几页,有一段比较长的字。
——其实我真的不识水性,只是那一刻,我居然有那么大的勇气,跳进那荷花池里,四周的水那么冰冷,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伤心呢?我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啊,我只是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会不会紧张我……到底对我有几分真心。
——我病了,浑身难受,爹整日照顾我,可他却只来看过我几次,我要的是他啊,我多么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他,好困啊,额头怎么那么烫……
——如果我能好起来,我再也不想与他争吵,只想好好地爱他,永远与他在一起……
这篇日记的日期,已是差不多两年有余,宝龄想起顾老爷曾与她说过,那个时候她发了几日几夜的高烧,他便担心了她许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
只是顾大小姐居然是为了与阮素臣赌气跳进荷花池才染的病,这一点,宝龄未曾想到。
就在方才,宝龄还觉得顾宝龄那些“心情随笔”有些幼稚,但此刻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用这种方法去试探情人的真心,的确有些……愚蠢,但又何尝不需要莫大的勇气?爱一个到什么程度,才能奋不顾身?
这种地步,宝龄自问做不到。但那一次,她不也是不顾被传染的危险,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宝龄不是顾大小姐,与顾大小姐生长的环境亦不同,对于宝龄来说,不想看到一个死而失去理智,已是曾经脸她自己都不可想象。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原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古往今来大抵如此,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半响,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即却想到一个问题。
别说顾宝龄与阮氏从前素来不亲近,就算是再亲密的母女关系,一个青春期的少女,也不会将这样的“情书”给母亲看吧?那个时期,是属于自己的,私密的。
那么,顾宝龄的手札怎么会在阮氏这里?
是顾宝龄自尽后到她代替她醒过来这段空隙里阮氏拿去的?
倘若以前,宝龄还会相信阮氏那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女儿而留,可现在,打死她也不相信!若是阮氏为了做戏替宝龄整理了屋子,之后她醒来便该将这些东西还给她。
不给她也不丢掉,只是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这算什么?
想了一会儿宝龄也想不出原因,便决定不再去想,毕竟那些人都已不在了,知与不知道,又能如何?
自然,她也不想再看下去,蹲下来,正准备将那些纸卷重新放回去,身后却传来祥福叔的声音:“大小姐,原本您在这里。”
手下意识地一松,纸卷最后额两页便落在地上,宝龄随意地拿起来塞进怀里,转身道:“祥福叔找我?”
“是啊,老奴想请小姐陪老奴去店铺看看。”
宝龄并未忘记此行的目的,于是点点头,虽然经商的事她不太懂,但既然答应了阮素臣,当受人所托也好,当为了顾家也好,她总是要去看看。
宝龄让招娣留在府里,自己则随着祥福叔上了马车。一来是主仆有别,二来是祥福叔年纪再大也是个男人,所以祥福叔准备了两辆马车,招娣不在,头一辆马车便只得宝龄一人。
宝龄坐在马车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完全放空的,什么都不想,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
蓦地,马车一阵颠簸,宝龄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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