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7部分阅读
恐怖的事一般,生生的刹住了音,却发现早已经来不及,开头的那句“文臣兄”以及后面寥寥数语,已经让底下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难道那人以为车上之人是少帅,故此是来……”
“这么说,少帅居然与日本人……”
而刚才亲眼看过信上内容的两人已经是呆若木鸡。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刚的神情比那两个士兵也好不了多少,半响才缓过神来,心中咒骂一声,纵然他心思玲珑,此刻也没了分寸,他实在想不通,那封信是他看着那石神一郎亲笔所写,内容也是他口述的,如今,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此刻信上的内容与他口述的一模一样,无非是私下与日本国来往,以金钱拉拢日本人,要求日本从旁协助推翻阮家皇朝,以后共享天下。
但名字却由“邵九”换做了——阮文臣!
见鬼!此刻,胡刚只能用两个字来解释这一切,听到底下的窃窃私语,他烦躁的大喝一声:“全都给我闭嘴!”
阴冷的目光扫过来,胡刚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这件事倘若你们当中有谁胆敢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一般来说,越是如此威胁,底下的人便越相信了那是事实。胡刚倒并不是一个泰国愚蠢之人,他此刻如此,以来是因为他做贼心虚,二来,是因为事情转变太过突然、诡异,多余他一时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而让那么多人知道,本来是他自以为得意的计策,如今却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两个人还可以杀掉灭口,而那么多人,又如何全部杀掉?为今之计只有先堵住悠悠众口。
胡刚心思起伏不定,却听一人道:“胡旅长放心,我以项上人头担保,这群弟兄,不会对方才之事,多说半句。”
那些士兵乍一听到如此隐秘的消息,已经是惊恐不安,心中早已暗叹一声:吾命休矣!但此刻听这位年轻的将军竟以自身性命担保,不觉心中大震,早在南疆时,他们已经对这位将军起了佩服之心,此刻更是感激的无法形容,嘴上不说,眼中已经各个流露出动容之情。
胡刚扫过众人,蓦地回头,便见那少年的身影仿佛融在了冰雪中,浑身素色,一双眼眸却亮如星辰,含着温柔的笑意,当目光与他对视时,那抹笑意中竟是有意思玩味的促狭。可那抹笑意此刻在胡刚眼中,不单单是可恶那么简单,无异等同于妖孽魔障,一时间,他一颗心竟是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想到回到阮府,还有更无法收拾的场面在等待他,他才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脸色阴沉的离开。
一路上,胡刚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石神一郎为何倒戈相向?难道他与邵九也有旧?
但这个想法很快便他否定了。不,不可能。就算是有旧,石神难道会为了一个江湖上的人儿得罪少帅?倘若他想要的是对日本国有利的东西,那也是从少帅这里更为简单。
想来想去,无论如何,石神都应该站在他们这一边。但他却的确做了相反的事,这样没有利益可图、甚至大大有损的事,他究竟为何要做?
难道,这件事与邵九根本没有关系,而是日本国内部的决定?
这件事,胡刚恐怕永远想不通。
石神一郎这样做,的确与邵九有关,还有很深的光系,只是这一层光系,就连邵九,亦知道此刻还觉得奇妙。
石神想的没错,无论如何,石神就算不帮阮文臣,也不应该得罪阮文臣而帮他。但石神恐怕永远猜不到一件事。
那件事,邵九也是直到几天前才晓得。
几天前,他见过石神一郎。在见石神一郎之前,他心中本有许多打算。阮文臣给日本国的好处无疑是金钱上的资助,或许诺了日后会待他掌权会给日本国多少好处。钱不是问题,但后者,他无法轻易许诺,至少此刻不便也不能。
只是,没有尝试过的事,他永远不会放弃。
他不是个害怕承认的人,相反,他对自己一直很清醒,甚至苛刻残酷,但就算承认失败,也要等到退无可退之时。
只是,他未想到此行却有巨大的收获,那便是——石神一郎的真实身份。
有了那层身份的光系,石神答应帮他,不需要任何钱财、甚至无需任何承诺。
而会有这样的结果,还要感谢一个人。
想到那个人,他心中已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将她留在了北地,并吩咐聂子捷替她找了一处幽静的住处。
她为何要帮他?他并未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难道,就是因为她将他看作了那个人?
但若她对那个人还真有几分情意,当初又为何做出那样的事来?在那人死后,又投入仇人的怀抱?
心中思绪万千,邵九直直的站在雪地里,直到用强大的意志力摈除了那些杂念,才慢慢地回到马车上,闭上眼,姿态闲适。
解不开的结便暂且搁下。此刻,他要回去好好歇息几日,剩下的一段日子,他无需做任何事情,就如同一条深邃的河流流向,已被生生打乱,只需等着看它如何掀起惊涛骇浪便好。
壹佰捌拾伍、邵九归来
南京大帅府的大公子府中,笼罩着一片阴郁。
“饭桶!他妈的一群饭桶!”阮文臣将桌上所有的东西掀翻在地。
地上一片狼藉,胡刚站在一边胆战心惊,这几日,他越来越感觉到少帅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难以控制,特别是,当他讲方才发生的事禀报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道:“少帅息怒,属下已封了那群人的嘴,谅他们也不敢泄露半句!”
阮文臣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着青白,发车咯咯咯地响声:“就算他们都闭嘴,就没人会知道?!”目光狠狠地扫过来,咬着牙关道,“老家伙虽然躺在床上,但还没死呢!为了让人看到姓邵的的罪证,我故意将要去迎接他回京的消息传了出去,老家伙不可能不派人去看看,你以为那日在场的就你们这些人?老家伙怕早已得到了消息!”
胡刚连忙道:“但那些事都是子虚乌有,少帅对大帅一片忠心,大帅怎会不查清楚便怪罪于少帅?”
“查清楚?”阮文臣目光一寒,“查清楚我们的确送了一万两黄金给丰臣卫明?查清楚这一切都是我们搞出来的结果适得其反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但少帅与大帅父子连心,大帅不会……”胡刚的话说到一半,忽地有人来报。
“少帅,四公子回来了,一进府便去了老爷屋里。”
那下人走后,胡刚望向阮文臣:“少帅……”
阮文臣目光一凛,良久,冷哼一声:“你看看,一回来便去了老家伙那里,会谈些什么?我看老家伙是巴不得我出点事!”
知子莫若父,相反,阮文臣自觉也太了解阮克了。阮克一定是自知这一病恐怕时日无多,所以才急急地将阮素臣召回南京。这么多年来,阮克对阮素臣的宠爱阮文臣如何会不知道?哪怕阮素臣不肯参军,不肯从政,不肯跟随阮克身边,阮克对他的爱却依旧有增无减,甚至阮文臣还记得有一年,他第一次独自围剿山贼立了大功回京,阮克却只是草草赞扬了几句,反而拿着阮素臣的字画到处向人炫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他甚至敢肯定,倘若阮素臣有意跟随阮克,他这个长子在阮克眼里将是一文不值。
而此刻,阮素臣一回来便被阮克召去,难道只是叙亲情罢了?不,不可能,阮克不可能不为阮素臣安排好一条后路,而唯一让阮素臣将来可以不受人摆布的方法便是:将一切交给他。
但阮克不得不顾及他终究是长子,故此,虽是下了决心,但还是犹豫的。
而现在,自己竟是巴巴送上一个理由,让阮克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一切交给阮素臣!
阮文臣恨不得掐死自己。他若再不做点什么,那么今后他甚至他母亲在阮家还哪里会有立足之地?
思绪翻江倒海地涌来,阮文臣眼底的那抹火焰渐渐地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就算是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有轻重之分,就算是儿子,倘若那父亲不仁,也怪不得做儿子的不义。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
阮文臣霍地朝门口走去。
“少帅,你去哪里?”胡刚在身后喊道。
“负荆请罪!”顿了顿,冰寒的声音传来,“给我查清楚,究竟是谁将那件事泄露出去的!不查清楚,你就不用回来了。”
……
邵九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心头沉沉地积聚了一些抑郁的情绪,宝龄只觉得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来,想写些东西也时常提起笔又放下,然后发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再加上骆氏出走之后渺无音讯,连同心底曾经那份炙热的希望也渐渐淡了下来,整日无所事事,除了陪着明月逗弄小团子,剩余的时间,过得缓慢得快要叫人发疯。
而消息传来的时候,宝龄正在给小黑喂食,小黑做了许久的贞洁烈士,已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再不给它补充点营养,怕真要变作一块活化石了。
她将用肉汁拌好的米饭凑到小黑跟前,小黑无精打采的瞄了一眼,继续做它的“望夫崖”,她正无可奈何,忽地,小黑却突然跳了起来,四下嗅嗅,猛地朝园子外奔去,那速度,让宝龄有种它被谁打了鸡血的错觉。
“小黑!”她吓了一跳,心想小黑该不是要学人轻生吧?顿时追了出去,跑到门外,脚步却忽地顿住。
只见这几日都恹恹不振的小黑此刻正谄媚地挂在一人腿上,发狠地蹭啊蹭,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愉悦声,而那人半蹲着身子,轻柔宠溺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宝龄怔怔地一动不动,直到那人仿佛感觉到有人存在,放开小黑,缓缓地抬起头来。
一身素净的衣衫外是黑色的斗篷,略显苍白的脸、乌黑的发,秘密的睫毛被几点素白的雪星子压的弯弯的,漆黑如墨的眼睛,眼角微微一撩,便荡开一丝温柔的笑意。
依旧是那么俊秀清雅的容颜、那么从容慵懒的气韵,连笑也依旧那么……可恶。
可是,这一瞬间,宝龄的眼眶却是微微发热,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回来了,他回来了。
邵九微笑着望着她,声音低哑而轻柔:“你好么?”
在这段日子里,宝龄曾想过他回来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不止一遍地想过,然而真当他这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邵九自然地伸出手,笑道,“我脸上有花么?”
他脸上没有花,可是……却比花更——美。
是的,那种美不止是容颜上的,更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证明着,他好好地活着,平安地回来了,那是比天下所有的美丽都叫她珍惜。
宝龄一动不动,良久,才低声道:“进去吧。”
憋了许久,才憋出这样三个字,说完她便转身朝屋里走去。
招娣迎面走来,一脸的兴奋,见了她便嚷道:“小姐,这下好了,方才陆大哥说,九爷回来了!这下,你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宝龄这几日的魂不守舍是招娣看在眼底的,所以方才一听陆离说邵九平安回来了,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快点通知小姐,她心中为小姐高兴,又是激动,竟是没看清走来的,不止是小姐一个人,当她意识到小姐身后的便是她嘴里的那位主角时,她发现小姐的脸已阴沉下去。
宝龄满头黑线,倘若此刻有胶布,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封住招娣的嘴,她忍不住回过头去,但下一秒,便后悔了。
因为她看到邵九正笑吟吟看着她,那仿佛了然一切的神情,叫她蓦地又回过头去,冷冷地道:“招娣,饭煮了么?我饿了,我要吃饭!”
招娣一听,欣喜道:“小姐连胃口都好了呢。”
宝龄已懒得跟她使眼色,径自掠过她朝屋里走去。
莫园的人都知道邵九回来了,招娣与拾巧忙着做饭,邵九与陆离在屋子里谈了一会儿,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出来,陆离便拉着明月抱着小团子见过邵九。
邵九目光落在小团子身上:“取了名了么?”
明月赶紧道:“取了,大名一个和字,小名叫小团子,是小姐取的,说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意思。”
邵九望向宝龄,微微一笑:“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好名字。”
明月看了一眼邵九,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您抱抱小团子吧,也让这孩子沾点公子的福气。”
宝龄一愣,随即看向邵九,以为他会拒绝,却未想到他只是微微一怔,便伸出手,将小团子抱了起来。
小团子小小的、如海绵一般柔软的身体一下子滑到了邵九的怀里,一双漆黑的、圆溜溜的眼睛好奇专注地打量邵九。
那双清澈无瑕的眼睛里,似乎可以倒映出他的身影,心底仿佛有什么缓缓地化开,邵九眨了眨眼,眼底浮动起一丝柔软的,略带迷惘的情绪。
宝龄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从她的方向看来,纵然邵九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但怀抱小团子的手有些怪异,身子仿佛也有些僵硬。她不觉心底发笑:居然有一件事,是他手足无措的。
大约被抱的小家伙也感觉到姿势不太舒服,胖乎乎的小身体不安分地扭了扭,莲藕般的小腿忽地一瞪。
下一秒,邵九猛地弯下腰,眉头微微一蹙,漆黑的瞳仁深处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
与此同时,陆离飞快地将小团子抱过来,眉宇间有一丝尴尬:“爷……”
飞快地闭上眼,又缓缓地睁开,邵九的神情终是平静下来,苦笑摇摇头道:“无妨。”
方才看到邵九突然皱眉,宝龄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团子是不是踢到了邵九的旧伤?但很快,她便明白,不是!就算是旧伤,按照邵九那日在地道的表现,也是完全可以残酷地忍受住。
当豁然明白邵九为何有这样的痛苦,又有些隐忍的古怪神情时,她脸飞快地一红,但随即,便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
她也知道此刻笑有些太不厚道,不过——她实在忍不住啊。
小团子太会选地方了!人虽小,但看他那胖墩墩的小腿,大约力气不会小。所以,那一脚……应该很重。
而且,那个部位也实在……伤不起。
倘若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个成年人,这一脚,恐怕会给某人一生抹上巨大的阴影。
宝龄的笑声在这当儿有些突兀,等她反应过来,才看到面前的三个人俱都看着自己。明月一片茫然、陆离神情古怪,而邵九,正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里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去看看招娣做好饭了没!”宝龄耸耸肩,立刻撤退。
走到屋外,想起刚才邵九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忍不住又笑起来。原来强大如他也有软肋啊,那个时候,他看来完全不像平日那个城府极深、杀伐决断的少年,反而有那么一丝——可爱。
一丝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这几日的阴翳齐齐地散了开去。
真好。
他回来了,真好。
壹佰捌拾陆、重逢
次日清晨,雪总算是停了,但雪一停,天却更冷了。宝龄拿着写好的手稿走出屋子,便看到院子里青石上那闲散躺着看书的少年。
她脚下微微一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坐下便有些后悔。从青石上传来的寒意直透人心,她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这么一个地方坐上那么久的。
她望过去,他神情闲淡,仿佛意识到她的目光,他看过来,微微一笑:“有事么?”
她深吸一口气道:“镜子的事怎么样了?”
昨日的心情平复下来,此刻,这是她唯一能问他的。
骆氏离家出走的事,她相信陆离已经告诉他了,她不确定他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但她还是有一丝希望,希望他派去的人跟着骆氏,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或许,他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时机看着她,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道:“没有任何消息,三夫人一出了南京便失去了踪影。”
“什么?”纵然这件事在她心头经过这些天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强烈,但此刻听到时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还是不免一阵失落。
怎么可能跟丢了?
望着宝龄茫然失落的模样,时机眼眸深邃荡起一丝波光,下一秒,却淡淡地道:“只是暂时没有消息,我还会继续叫人查访,只要她不是去了别国,便一定能找到。”
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听到邵九的话,方才的一刹那,她心底的感觉尤其复杂,她留下来一开始只是暂居,并不是因为那面镜子,但当她与邵九定了协议之后,便不一样了。
那面镜子,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纽带,将她与他唯一可能地联系在一起。
除却那些,她还能以什么说服自己留在莫园?一个属于他的莫园。
而此刻,他的话不止是给了她心底一丝希望,更是,给了她又一段时日、给了她一个回旋的余地。
她明知根本不需要这余地,该走则走、当断则断,但那一刻,她心底那种释然却无法骗自己。
太……狼狈!她这么想着,慢慢站起来,点头:“那么,有了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宝龄走后,邵九维持一个姿势没动,良久良久,轻轻一声叹息,淡的比很更不着痕迹,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对她说实话。
只是,为何会如此?
对于一个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一向吝啬任何接触,也不会费心机去骗他。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当一个人没有利用价值,那么,连谎话都是一种浪费。高明的谎话是耗费不少精力的。
然而方才那个谎话,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说了出来,那么——自然。
到底是为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何要再给她希望?让她失去希望,从此离开,不才是他应该做的么?
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告诉她实情,她如何想,与他何干?
应当是如此吧。他漆黑的眼底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片刻,才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走进屋里。
此刻,宝龄已到了朝来书屋,正将所写的手稿交到掌柜的手中,“朝来书屋”的朱掌柜笑呵呵地解下,眉宇间又不觉有了一些烦忧之意,因为这几次的来往,他与宝龄也算是相熟了,于是一边收拾书稿,一边说道:“这几日南京不太平啊。”
宝龄正准备离去,听到朱掌柜的话,索性停住了脚步,坐下来随意地翻看一本书:“怎么个不太平法?”
掌柜的朝外望了望,眉头便紧锁起来:“姑娘虽是外地人,但来南京也有些时日了,何曾见过这街上如此冷清?”
宝龄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的确,宽敞的街道上除了交错而过的马车,只稀稀疏疏地来往几个行人,那些行人亦将自己裹在厚实的棉衣里,急着赶路。她笑一笑道:“恐怕是天气太冷了,那些人自然不愿意出来受冻。”
朱掌柜摇摇头:“今年南京的冬天虽比往常要冷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之所以街上这么冷清,是因为南京府那位主子病了。”
宝龄眉梢微微一挑,才反应过来,朱掌柜说的是华夏的大帅——阮克。先前她曾听到一些关于阮克病重的消息,但消息只是流传出来的,未经确实,她亦未放在心上。在她思维里,阮克人到中年,又背负着那么大的压力,病了也属正常。她在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里长大,对于一个国家的元首病重那些消息,虽不至于闭塞,也不太在意。
然而此刻望着冷清的街道,她心头却开始升起一丝不具体的不安,放下书,她想了想,才问道:“倘若,我是说倘若,大帅有事,会如何?”
“会如何?”朱掌柜扯了扯嘴角,“菩萨保佑,便是顺理成章由那位少帅继位,咱们大伙儿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将来会不会变,谁都不晓得;倘若弄得不好……唉,别说是南京,怕是整个华夏就要变天了!”
“你的意思是……”宝龄皱了皱眉。
“我没什么意思。”朱掌柜“嘁”一声,“咱们这些老百姓能有什么意思,天天不过就巴望着生意好些,日子舒坦些。只是时天不随人愿啊,看姑娘年纪轻轻,怕是一生下来便赶上了比较太平的日子,可我这把老骨头可是颠簸着过来的,之前南京打仗,谁不是心里抖得慌?当时那情景你是没见,分成两派拿,一派是那些世代住在南方的老人,怕北方打过来会变天,宁可安安分分地过苦日子,一派是那些读了些书、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听说那北地王是位仁君,盼着北边打过来,弄一番新景象。谁想之后还是南方赢了,才建立了这华夏。其实算来,不过短短二十年不到的光景,谁说就稳了?如今这老元帅一病,怕那些蛇神牛鬼又要蠢蠢欲动了。”
朱掌柜叹息一声:“也难怪,但凡有些作为的人,谁不想站在那山尖尖上呀,谁想被踩在脚底下呀?从古至今,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这乱世,可罪过的都是咱们老百姓!”
宝龄一时沉默不语。
走出书屋,宝龄将自己身上的斗篷领子捏了捏,才朝前走去。
忽地,一辆马车在她身旁停下,因为雪天路滑,那马蹄滑行了一小段,才算停下来,却溅了宝龄一裤管的雪水。她蹲下身拍了拍,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没事吧,姑娘?”
听到这个声音,她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蓦地抬起头来。
车帘子被掀起,一人走下车来。白衣如雪、温润如玉,目光对视间,下一秒,他的神情却变了,漆黑的瞳仁中浮上一丝讶然与许多复杂的情绪:“宝龄……”
宝龄顿了顿,脸上才浮起一个微笑:“四表哥。”
她未想到,竟在这里碰到许久未见的——阮素臣。
是有多久未见了?似乎也并不太久,但顾府的一切宛如隔了很远很远。此刻,两人相对而立,往昔的时光仿佛扑面而来。
每日午后与宝婳一起在他书房中读书写字,大年夜一切看烟花守岁,他让她写字抄诗句,他在青云轩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相思树,被禁足时,他来看她……
她无意间戴上他送的那条红豆链子时,他那欣喜的神情,顾老爷出事时,他抱着她说“一切有我”……
初秋时,他穿着大红袍子从马上下来,朝她遥遥而望……
而一样沉浸在回忆中的,又何止宝龄一人?当阮素臣看清面前的女子是谁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眼底只有那个少女,她一袭红色的斗篷站在街心,一如当初的模样,只是那眼神却如此陌生,再也不是那个几年前缠着他,让他又爱又无奈的女孩。
不,或许,早就不是了。只是分别的这段时日,那种感觉叫他更为强烈罢了。
浓烈的相思与淡淡的忧伤纠缠,在他心底不可遏制的化开,他低声喃喃:“原来你真的来了南京。”
看到他眼底掩去的伤感,宝龄心中也微微一涩,随即才笑一笑:“是啊,我来了南京,你呢,你好么?”
阮素臣微微沉默,才道:“街上冷,不如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宝龄怔了怔,下意识地想开口拒绝,但下一秒,她却点点头:“好。”
她的确是有些事想向阮素臣打听,之前不会亲自去找他,此刻既然遇到了,便不要错过,但更多的,是她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宝龄与阮素臣随意地找了一家附近的酒馆,相对而坐,阮素臣好像还未吃过饭,叫了几个清淡的小菜,但菜上了桌,两人却俱都没有动筷,只是望着桌面发呆。
半响,宝龄决定首先打破僵局:“顾府的一切,都还好么?”
离开前,她便知道阮素臣会继续留下来打理那些店铺,他不是个有头无尾的人,他做事有条不紊,是个端方谦和、信守承诺的君子,既然曾经答应了阮氏,纵然之后发生那么多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阮素臣点点头:“入冬生意冷清些,不过日常的开支还能应对,至于顾府……”他顿一顿,“有祥福叔照理着,一切都很好。”
其实所谓的顾府,此刻,只是一栋空宅子而已。宝龄心底轻轻一叹才道:“那就好。”随即想到什么,“你这次回南京是……”
“家父病了。”提起阮克,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露出几分凝重,然后,他轻轻地又加上了句,“而且家母也——不知所踪。”
宝龄心头咯噔一下,骆氏的事她自然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听阮素臣提起来,还是难免神色有异,她抿了抿唇,小心地道:“你也不知道三夫人去了哪?”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想知道的。
阮素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宝龄等了半响,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传过来:“也许……我知道,我爹也知道,所以他才病了。”
这倒出乎宝龄意料之外,听骆氏先前的话,她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去见一个人了,而那个人,还极有可能是她过去的情人,这件事,阮克居然知道?而阮素臣也知道?
阮素臣端起桌上的酒盅,抿了一口,仿佛要将心底纷繁的思绪压下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不,外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的身份是……尹家的夫人。”
壹佰捌拾柒、他对你好么?
听到阮素臣最后一句话,宝龄整个怔住,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嗡地响。
尹家的夫人,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个时代只有一个出名的尹家,那便是——北地王尹思庭所代表的尹家。
那么,骆氏居然是……
——你娘是尹夫人的贴身丫鬟……
——当时尹夫人因为尹思庭常驻军营而独守寂寞,又因为尹老夫人要尹思庭娶陶晓晴的事而郁郁寡欢,一来二去,对于常去她屋中说话解闷的你父亲,多了些依赖……
阮氏说过的话在宝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竟是如此。
怪不得。
怪不得骆氏如此不待见她,怪不得阮素臣去请她答应那桩婚事,骆氏拒绝了,她原本以为只是因为顾大小姐名声在外的缘故,却原来不是,骆氏与顾老爷、与陶晓晴竟是那样的关系。
太复杂了。复杂到她一时有些迷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却不觉有些诧异,阮素臣为何会将这样的事告诉她?而这件事,又与骆氏出走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望去,阮素臣垂着睫,捏着酒盅的指关节微微泛着青白,半响,才再度出声道:“我知道,她是回去了,回了那个她二十年来一直思念的地方。”
宝龄愣了一下,忽地心中一凛:“你是说——北地?”
阮素臣看着宝龄,从来温润的目光中有一抹晦暗,飞快地自嘲般笑了笑:“是不是很好笑?我的母亲,原本只是南北大战北地留下来的俘虏,我父亲只见了她一面,便不忍杀她,不顾一切流言蜚语,将她留在身边,将她关在了那座华丽的牢房中。”
宝龄只觉得喉头干涩,咽了一口唾沫,才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纵然外面有所流传也过了那么久,早已淡了,何况也传不到我耳中。”阮素臣摇摇头,漆黑的瞳仁中有一丝伤痛,“从小到大,我便知道自己生长在怎样一个家族里,外人的艳羡、奉承、巴结,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但那些人不知道,对于有这样一个家,我并不快活。你知道,我并非嫡出,但这没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这对我有任何影响,我并不想争名夺利,只想自自在在的过我自己的日子罢了。但无论是谁,都渴望有一对疼爱自己的双亲,他们都说我父亲对我比对大哥更好,但我却只记得,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算起来也不会超过两个月,我记忆里,只有他送我那些东西罢了,而我母亲……”
阮素臣撇过头,睫毛在雪后的初阳下闪着一丝透明的色泽:“她对我不是不好,只是,有时候我会发觉,那好是隔着什么的,她不像别的母亲一般,会宠我,袒护我,大多的时候,她对谁都是清清冷冷的,所以,我已记不清最后一次跟她撒娇是什么时候。我只记得小时候大娘常常会刁难我们母子,有时简单到只是为了父亲送了我一样什么东西,而大哥没有,我本应该恨她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嫉妒,我竟然嫉妒大哥有这样一个母亲,纵然不折手段,但却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儿子。而我的母亲……她好像根本不在乎。”
“从前,我以为她本性如此,这么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但后来才知道或许并不是。”阮素臣抬起眼,望向宝龄,“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青云轩你无意中翻到一本北地王生平书卷来看?”
宝龄一怔,才想起来,的确有那么回事。
那是她来到这个时空还不久的时候,同宝婳一道跟着阮素臣读书,那是她无意中在他的书架上发现的,她还记得当时他说,书是他母亲的。
彼时她还好奇,阮家的三夫人为何会有关于北地王的书?
此刻想来……三夫人与尹家,与尹思庭,竟然是这样的关系,那也难怪……
“那本书,是我不小心夹在其他书籍里带出来的,从前,我曾见她坐在灯下翻看,那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许是因为喝了点酒,阮素臣目光略微有些迷离,低低地道:“对一样死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其实那本事是他搬来苏州之时便不小心夹在其他书籍里带去了顾府,早已忘了,但那日宝龄翻出来,却将他心底的疑惑而一同翻了出来。母亲为何要收藏关于北地王的书?他与宝龄一样迷惑,但不同的却是,那个念头在宝龄脑子只是一闪而过,过后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他不同,关心则乱。
所以,当那之后,他特地留意关于北地王,关于那在他未出生便消亡的家族的一切,然后,他知道了一切。
其实那也不是一个秘密,凡是有点年纪的人应该都知道,南方督军阮克迎娶北地王的妻子做妾的消息,当时在南京城曾闹得轰轰烈烈。
只可恨,一来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家里从上到下一直对他讳莫如深,二来因为他很早便离开南京,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只是,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那件事,在意的并不是他的母亲曾经嫁过人、是谁的妻子,而是——她心里从来或许只有那个家。
她没有爱过他父亲,甚至连他,都只是无可奈何下的产物。
多么……伤人。
阮素臣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举杯的时候,宝龄本想夺过他的酒杯,叫他别喝了,但转念,却没有这么做。
倘若一杯酒能解心中的烦忧,何乐而不为?而倘若不能,也顶多只是醉一宿罢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他一向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纵然有那样的身世,但为人处世却丝毫没有一丝娇气,他不稀罕阮家的一切,只身一人在苏州,教书写字,平淡从容。他甚至宁可寄居在顾家,也不愿回到那个奢华富丽的家。
是否,那个家在他心中也正如他所说的,是个华丽的囚笼?而他离开家,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还因为,他在那个家得不到想要的亲情?
阮克是爱这个儿子的,甚至偏爱。但那种爱到底偏于了物质,而非精神,且——无法代替母爱。
而骆氏……骆氏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生长的家园一朝被毁,栖身于仇人身侧,这十几年来,她是怎么过的?为何还能这般沉静笃定?
宝龄想起那两次与骆氏隔着帘子的对话,心中忽而一动,之前她以为骆氏是投奔旧情人去了,而此刻看来,那个旧情人应该就是尹思庭。
但尹思庭此刻怕是早已轮回转世,她绝不可能是去找他。
那么,她说要做的那件事,难道是指要为尹思庭做什么事?尹思庭生前的心愿是什么?
忽地,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脑海,宝龄手中的茶盏一滑,差点跌落在地上。
随即,她在心底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倘若骆氏想要做的是那件事,那十几年了,为何直到现在才下决心?何况,她只是一介女流,要做那件事,根本全无可能。
这么一想,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白瓷杯,阮素臣沉默片刻道:“父亲病了,我此刻无法离开南京,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去找她,无论她要不要我,我还是想问问清楚,她为何这样不留一字便一走了之。”
唉。宝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想到什么,脱口道:“等你找到她,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这本是她一直以来有过的想法,此刻说出来,反而轻松了。
长长的睫毛掀起来,阮素臣眼底露出一丝讶异,但他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快道:“与她有关?”
宝龄微微一顿,才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或许在三夫人那里。”
“你的东西……在我娘那里?”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眉宇间一片迷茫。
宝龄有些迟疑,那铜镜本就是陶晓晴的东西,骆氏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她是陶晓晴的女儿,本来就算她寻找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此刻知道了陶晓晴与骆氏的关系,她亦不清楚骆氏买去铜镜的原因,她怕一说穿,骆氏更不肯拿出来,于是,她将那面铜镜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注视着阮素臣道:“只是,别告诉三夫人是我要的,否则,我怕她会有想法。”
自然,关于铜镜的作用一字未说,倒不是她信不过阮素臣,而是她实在不能告诉他,她那么想拿回那面铜镜是因为她是来自于几百年之后二十一世纪的人,她想要借用那面铜镜回去。
所以,她只说那面铜镜是顾老爷留给她的,当初离开顾家,她怕睹物思人,冲动之下送了招娣,谁知给招娣弄丢,她无意中得知是给三夫人买去了,让阮素臣帮她留意。
此刻,邵九那边断了骆氏的消息,但阮素臣不同,他与骆氏是母子,他说不定能找到骆氏。
“那镜子不值钱,但到底是我娘的东西,所以,若你找到三夫人,我很想能拿回来。”
她此刻可以确定,骆氏买那面镜子与阮克无关,那么,骆氏买了它,到底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还是也知道了镜子的秘密?或者,她正是因为知道这面镜子是陶晓晴的才买的?又或者,有其他别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倘若骆氏只是随意买下,能拿回来最好,倘若不能,至少她也试过了。一切便听天由命吧。
宝龄有自己的原因,但阮素臣却误解了,以为她终是知道骆氏对她有成见,想起那些日子他苦求骆氏向宝龄提亲却被骆氏拒绝,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心头仿佛被什么堵住,沉默了许久,他才哑声道:“你放心,若我找到我娘,我定会想办法帮你拿回来。只是一面镜子罢了,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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