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5部分阅读
澜不惊的心起伏不定,眸中有了少见的激动神情,声音竟是提高了几分,脱口道:“你到底为什么要问得那么清楚?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对于你来说,不知道或许更好!”
宝龄望着陆离,她本是在等待他的回答,此刻见他眼底含着隐忍的怒意,又似乎有一丝叫人看不懂的东西,不觉一怔。
与陆离相识以来,她便知道他是个个性冷漠的人,凡事都宠辱不惊,除了邵九,几乎没有人能令他稍假辞色。但陆离对她,却是难得的温和,即便她再迟钝,也还是能感受到。他从未疾言厉色对她,甚至见到她,唇角还常常会浮上一丝微笑,那抹笑容虽浅,但还是叫宝龄感觉温暖,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已将他当作了朋友。
所以,此刻他突然的变化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为什么突然发怒?像是在生气。但却又不是完全的生气,那怒火中,仿佛夹杂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叫她无法明白。
她为什么要吻得那么清楚?她为什么想要知道那个人出了什么事?虽陆离的话她不太明白,但陆离说的却是真,或许不知道,对她更好。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山峰没有棱角、让溪水倒流,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硬生生地将一些东西从心底抹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不在意他?
很多事,她无能为力。
她不想将自己牵扯到许多纷乱的事中去,即使住在莫园,她也可以只当个普通的租客,不过问“房东”的去向,但她——做不到。
雪越下越大,自青灰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发髻、肩头,或缓缓地落在水潭中,消融不见,百转千回间,她抬起头,专注地看着陆离,恍惚地一笑:“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所以陆离,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仅此而已。”
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她微微地舒了口气,竟是无比地轻松。
原以为,这些隐秘的心事会永远深藏在心底,直至溃烂在肚子里,却未想到,竟是一口气说了出来。
很奇怪,在这个冷漠的少年面前,她竟是可以比较轻易地敞开心房、卸下面具,自然而然地面对一切。
有一种亲切又默契的感觉,是她所不能明白的,却是那么真实的存在。
好像是……血浓于水。
想到这个荒唐的比喻,她自己都不觉失笑,回过神看陆离,却见他神情比方才更为凝重。
“怎么了?”她笑一声,“就算心里觉得我配不上你们公子,也不必表现地那么明显。”
陆离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忽地道:“你是不是……”他想说的是: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但话到嘴边却终是没说,只是道,“你了解他么?你了解他多少便喜欢他?”
宝龄有些许地怔忡。
她了解他么?
这个世间,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她以为了解的那些人,顾老爷、阮氏、宝婳,甚至连生,都用一种决绝地方式告诉了她,她错得很离谱。何况——那个她从来便没有真正看懂过的少年。
可是,不了解一个人,不代表没有爱上他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又或者,正因为看不透,所以好奇地想要去探究,结果,深陷下去。
陆离见宝龄不知在想什么,别过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悠远:“我劝你,别放太多心在公子身上,公子……他不是一个多情的人。”
他说的含蓄,因为这已是他的底限,若不是因为这个人是她,哪怕杀了他,他也根本不会说一丝关于邵九的坏话。但此刻,这句话听起来虽不至于是坏话,里头深含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他是个无情之人,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爱上他,只会带来无法泯灭的伤痛。
宝龄又如何不懂?
“我知道。一个对自己都可以狠下心的人,又怎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她慢慢地道。
她说的是事实,原本只是脱口而出的实话,在说出口时,心底却还是泛起了一丝晦暗的涩意。
陆离闭了闭眼,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苦……”
地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积得很厚,只穿了单鞋的脚没在雪里,丝丝凉意从脚心一直到达心底,她轻轻抿了抿唇,声音飘渺却清晰:“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你也不会告诉我,所以,你又何必管我为何喜欢他?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他,我也只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了,那么简单而已。”
长久的沉默,陆离凝视她,终是为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沉声道:“他这次其实是奉了大帅的命去平定南疆的暴乱。”
纵然宝龄猜到邵九此行并不那么简单,亦猜到与阮克有关,但此刻听到陆离的答案,还是免不了微微心惊。
随即,她想到了阮文臣病重的那些消息,心底的思路慢慢连贯起来。这次出征的人怕原定的是阮文臣,但因为突然病了,所以变作了邵九。
至于为何是邵九,邵九又如何被阮克重用至此,她虽不知道,但也能猜到。
那个人,倘若有心想要做一件事、有心想要让一个人对他产生信任、亲近之心,怕是再简单不过了吧?
原来他要的,真的是名利、权位,高高在上。
那些念头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还有下文。那下文,才是她此刻所关心的。
果然,陆离只微微一顿,便接着道:“刚才平野收到一封信,是阮家少奶奶所寄,信上说,阮文臣因不满大帅对公子的重用,正商议,要嫁祸公子与东瀛人勾结,别有图谋,想以此陷害公子。”
接着,他将马宛琪信上所说,一一告诉了她。
“马宛琪的话可信么?”听完陆离的话,宝龄第一个念头便是马宛琪为何要这么做?
马宛琪是阮家的大少奶奶,是阮文臣的妻子,她为何要与阮文臣对着干,而将这样重要的机密告诉丈夫的敌对之人?
“昔年马宛琪遭贼人劫持,公子曾出手相救,这一次,她怕也是不愿见到公子有事。”
竟是如此。
指尖深深地陷入手心中,宝龄只觉得脑海里空白一片。
与敌国勾结,这是——死罪。即使没有足够的证据,阮克也必定会宁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何况,他现在在阮克的军中,只要阮克一声令下,他便立刻会被拿下,避无可避。
“通知他了么?”良久,她问。
陆离点点头:“平野已传信去,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也要亲自去一趟北地。时间紧迫,我现在就要出发,你……自己小心。”
宝龄望着陆离的背影,怔怔地一动不动,身边传来招娣的声音:“小姐,下雪了,多加件衣裳吧。”
招娣将一件斗篷给宝龄披上,轻轻叹息一声:“之前九爷病了,小姐便日夜不眠,如今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宝龄立在园子当中,那袭红色的雪貂斗篷犹如一株红梅,在一片银白中刺眼地绽放。
平野已经叫人加急传信给邵九,邵九能否及时收到?他能否安然化解这一劫?
不知站了多久,她才转过身朝屋里走去,下了一夜的雪,因为园子里鲜少有人走过,故此那一层雪便如蛋糕上的奶油,洁白无暇,她忽然想起邵九那日微笑着告诉她北地雪天的景色,不禁抬起脚踩下去,细细地听。
果然,是吱嘎吱嘎的声音。
下一秒,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那个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心思却一瞬间百转千回的男子,有什么难得倒他?不会,他绝不会有事。
她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一片雪正巧落在鼻尖,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都是寒的,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飞快地朝屋里跑去。
……
邵九此刻正端坐在一路疾驶的马车上,而他身边,是聂子捷。南疆地处偏僻,从北地前往南疆的路更是崎岖难行,加上大雪封了几条官路,此刻的小路更是泥泞不堪。
昨日,从前线传来消息,南疆的乱党已被阮系军歼灭的所剩无几,局势已平稳下来。这一点,并不出乎邵九预料之外。
早在出征南疆之前,他便预料到,那群南疆乱党只不过是受了日本人的挑拨,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无法与阮家皇朝的精兵抗衡。
日本人如此做,只是为了扰乱华夏的局势,想从中看看有没有一些好处可得,故此,他并未亲自上阵,只是在后方告诉那些士兵应该怎么做而已。
而他如此安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在北地,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此刻,邵九身前摆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是一张他自画的北地到南疆的地图,他目光落在窗外,提着笔,不时勾勾画画、加上几笔。马车颠簸摇晃得厉害,但他落笔间,却是四平八稳,极为从容安然,仿佛有一股无形地力量托着他的手腕。
一旁的聂子捷注视着那张地图。昨日南疆传来消息,前线已基本稳定,所以一大早,邵九便以这一带他较为熟悉为由,带上他一道前往南疆处理善后之事。而真正的原因,聂子捷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邵九是在熟悉北地的地形。
一路上,邵九仿佛漫不经心,甚至眉宇间有些风尘之色,聂子捷以为他是倦了,本想叫他歇息一会儿,但一路上看他落笔,却发现,他根本不是倦了,只是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养精蓄锐而已,或者说,他那云淡风轻下,是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可以驱散一切的软弱与怠倦。他仿佛只是在看风景,但没到某一处便会用笔勾出,后来聂子捷才发现,那些他勾画出的地段并非随意而做,而全部都是必经之路或军机要塞。
马车这般疾驶而过,他的双眼却犹如有魔力一般,只需一眼,便能记在心中,从而画出来。
聂子捷对北地再熟悉不过,自然知道那些地段对北地来说意味着什么,心中不觉暗暗地庆幸:幸好,他并非敌人,倘若他真是阮克的人,那么,他几十年来所期望的一切,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涌起无限地唏嘘与感慨。眼前这个少年,终是长大了!
那日与邵九相认之后,两人谈了许久,直到天色微亮,才不着痕迹地分开。这几个时辰,他们各自诉说了十几年来所发生的一切。
邵九固然明白了聂子捷并非真心归顺阮家,而聂子捷也明白了邵九要做什么。邵九要做的,也正是他十几年来一直所心心念念不忘的——拿回江山、拿回属于北地尹氏一脉的一切。
此刻,他不觉故意道:“前线战事已稳下来,将军何必再做这些?”
两人约定,无论人前人后,为了安全起见,称呼都依旧保持不变。
邵九微微一笑:“此时是一个南疆,日后或许是北疆西疆,有备无患总好过临时抱佛脚。何况,东瀛那边恐怕还会生出些事端来,不得不防。”
这几日阮系军从出兵到完全掌控大局,东瀛那边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
之前,如邵九所预料,日本是乐得做岸上观虎斗,看华夏内战,并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至少暂时不会。但大风浪不会,不代表不会溅几个小浪花出来。
但事实却是,连一丁点的涟漪都无从察觉。
邵九暂时搁下笔,陷入思索中。
聂子捷望着邵九,少年的神情淡然而沉静,华光内敛而不外露。良久,他眸底露出一丝赞赏之意:“就该如此。”
他没看错,当时那个他看着出生的孩童,经过这十几年的风霜洗礼,已练就了一颗强大、坚韧、无坚不摧的心,处事冷静沉着,目光远大、不拘小节。
大将之风。
聂子捷终是欣慰地笑了,仰首望着长天,似乎在心中默默地对一个人说:你若在天有灵,也该含笑九泉了。
就在两人各自怀着心事时,马车忽地一顿,停了下来。
聂子捷掀开帘子,见匆匆前来的是自己的随行,便问道:“出何事了?”
那随行敬了个礼道:“禀都督,并无大事,只是前方树丛里有个妇人昏倒了。”
壹佰柒拾玖、雪地里的妇人
聂子捷目光微微一蹙,随即叫人停车,下了车去看个究竟。这条小路除了世代长居北地的百姓外,几乎很少人知晓,而看那妇人软软地倒在雪地里,衣裳朴素无华,亦并无奇特之处,他只道是附近山野的村妇,命人将那妇人扶起来。
几个士兵将那妇人扳过身来,聂子捷这才看清她的容貌,一时犹遭电击,但只不过一瞬,他便将心中的震惊压了下去,忽地解下身上的外衣,披在那妇人身上,略一思索,淡然地吩咐道:“大约是迷路的村妇……将她扶到我的马车上去。”
士兵知道他们的督军一向爱民,时常救济百姓,故此并未有一丝疑惑,便将那妇人抬上了马车。
聂子捷的外衣恰到好处地盖住了妇人的脸颊,前行的阮系军队中有一部分士兵听见后头的马蚤动,也停了下来,互相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听说只是救了一个昏倒的村妇,便不甚在意,继续前行。
而马车内,邵九目光落在那昏睡的妇人身上,只一眼,漆黑深邃的犹如雪地上的折光一般瞬息闪过,随即化作一团沉水,直等聂子捷重新返回车上,马车再次缓缓朝前驶去之后,他才出声道:“怎么回事?”
声音分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然而,聂子捷心里却再清楚不过,纵然他刚才看见那妇人的容貌时,心中震惊的难以遏制,但此刻内心波动最大的,怕还是眼前这个少年。
故此,聂子捷注视着邵九,沉声道:“不知她怎么来了北地,看样子,是突然遭遇大雪,途中染了风寒,所以……”
邵九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光影,目光深邃如幽沉的大海,长久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聂子捷心底暗叹一声,终是忍不住道:“前方十里之外有一家农舍,住在里头的老巴子夫妇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之前我每次我途径哪里,有时遇到天黑或无法赶路时也会借住一宿,他们夫妻两口风很紧,我想将……”他看了那妇人一眼,“将她暂时交给他们照顾,等前方事情一办妥,再作打算。”
良久,邵九点了点头:“也好。”
顿了顿,他忽地起身上前,拿起那妇人身旁的包裹,翻开,细细地看,片刻后,眉宇间露出一丝思索,目光复而落在那妇人的身上,最后,却只是从怀里摸出一粒火红色的药丸子,放到妇人口中。
他的动作极快,神情亦没有一丝起伏,沉静如水。
“这是……”聂子捷不觉一惊。
“只是一颗叫人昏迷的药,可以让她按睡到我们回来。”邵九淡淡地道。
“你是要……”聂子捷心中一凛,最先冒出的念头便是:仇恨两个字。
此处,怕只有他最清楚邵九与这昏睡中的妇人是如何复杂的一种关系,正是因为如此,他心里更是没底。
真正的仇恨,并不是一开始便是仇恨,倘若只是如此,那仇恨必定是肤浅的,真正刻骨铭心的仇恨,是由爱而衍生,爱得有多深,便恨得有多深,这和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是同一个道理。
而邵九与这个妇人之间的纠葛、恩怨,已不能单纯的用爱或恨来概括。
曾经最亲密的人,最骨肉相连的联系,如今形如陌路,却如何也剪不断、割舍不掉。
聂子捷相信,这个少年此刻心中怕也是波涛汹涌的,只是他太善于隐藏自己了,再大的起伏到了他这里,也仅是一丝细微的变化而已,细微到不足以让人察觉,便被他强大的内心与克制力所化解,四两拨千斤地隐藏在面具之后。
但越是如此,心底的伤痕却会越深。倘若爆发,便会有毁灭的力量。
而此刻,显然不是心乱的时候。
一念至此,聂子捷不觉忧心忡忡地朝邵九看去,却听那少年淡然的声音传来:“放心,我留下她,并不想如何,只是想得到那样东西的下落而已。”
“什么东西?”聂子捷不太明白。
邵九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一面——镜子。”
有些事,纵然极力想抹去,却根深蒂固地刻在脑海里,有些关系,纵然分割得血淋淋,但却永远无法改变。就如同——方才,无需更多的确定,他只一眼,便认出了那被人抬上马车的妇人便是——骆氏。
即使她此刻洗尽铅华、素颜青衣,但他依旧认了出来。
仿佛身体深处的某一处微微碎裂开一道极小的口子,他在心底淡淡地冷笑一声。只是,他素来懂得用强大的内心去压制那些无谓的波动,亦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故此,在聂子捷看来,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罢了。
“镜子?”聂子捷喃喃重复了一遍,忽地虎目圆睁:“难道是关于暗符……”
邵九点点头:“刚才我仔细看过她的包裹,并没有,除非……”他顿了顿道,“在她身上或被她藏在其他什么地方。”
聂子捷忽然想起刚才邵九检查过包裹之后,目光落在骆氏身上,想必那时他便想到骆氏有可能将那东西贴身存放,但最后,他却只是给她服了药,限制她的行动,并没有进一步地搜寻。
聂子捷知道自己方才是误会了,以为他要对她不利,原来他只是想找寻那样东西,即便如此,他最后还是没有做出搜身之类的举动。
到底还是无法如同真正的陌生人一般对她吧?
聂子捷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一时感慨万千。
那日与邵九夜会时,邵九亦曾与他说起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寻找暗军的统领。
在聂子捷还是北地将军时,就知道有这么一支军队,早在前朝还未覆灭时,便属于尹家,一代一代,经过最严格的挑选、最残酷的训练、无数回地淘汰而成,亦直属于尹家每一代的当家,不听命于其他任何人。当年前朝皇帝残暴荒滛,尹家揭竿而起、改朝换代,那支军队,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让那支军队听命的信物,便是一枚——暗符。
这么多年来,聂子捷不是没有想过暗中与那支暗军取得联系,但没有一丁点的线索。
至于那样物什,更是人海茫茫,无从找寻。
因为,除了尹家的当家人,谁也没有资格见到历代的暗军首领,亦没有人见过那枚暗符,就连当初南北之战时,那支暗军也没有出现,直到尹家毁灭,那支暗军便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埋在了光影的碎片中。
聂子捷有时不禁想:关于那支暗军的一切,是否真的只是个传说?否则,为何尹家当初那样的灭顶之灾,他们却并未出现?
故此,当邵九与他说起在寻找暗军与暗符的下落时,他虽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却也一筹莫展。而方才听到邵九说要找一面镜子时,他下意识便想到也许与暗符有关。
邵九的神情却沉静无波,淡淡地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在我来到南方的这么多年,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所以有一次记起,在某一年她的生辰之前,我曾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将一枚细小如树叶一般的东西放进一面铜镜里,后来,父亲便将那面铜镜便当做生辰礼物送了她,说那铜镜重要过他的生命,叫她好生保管。我还记得我心怀好奇,想知道父亲在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给她,于是偷偷找了那面铜镜来玩,不知道碰到那里,那铜镜竟发生咔嗒一声,但我没来得及细看,她却回来了,拿过那面铜镜放了起来。”
但是他还不过一个幼儿,只是贪好玩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也渐渐淡忘了,但当他许多年后回想这件事时,却不禁想:铜镜里头的,到底是什么?
只一瞬,他便想到一个极有可能性的答案。
那便是,当日他看见的那枚树叶形状的、藏进铜镜里的东西,便是——暗符!
邵九收回沉思之色,接着道:“只是那东西后来却到了顾万山的手中,被顾万山拿来送给陶晓晴,顾万山应当不知道里头的玄机,故此,当做遗物给了他的女儿,阴差阳错,那日我夜探顾府找寻,顾大小姐却将它给了一个婢女,那婢女却弄丢了,后来我才查到,竟是被她买了去。”
关于顾大小姐的真实身份,邵九并未与聂子捷说起,这倒不是邵九不信聂子捷,而是因为顾宝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化,其中有太多叫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已是说不清了,而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也并不想将宝龄此刻真正的身份告知任何一个人知道,所以,他只是简略地说了一番。
为何那东西会到顾万山手中?他虽并不清楚,但却猜得八九不离十。而后,在密室中对顾万山提起此事,当时顾万山茫然的神情也证实了一点:顾万山并不知道那铜镜里藏有玄机,只是当初爱上了侍女陶晓晴,又穷困不堪,故此偷了那面铜镜,当做礼物。铜镜丢失,骆氏却怕尹思庭心中不悦,故此不敢提起。直到南北大战,尹思庭却得知没了暗符。
那大概也是暗军为何没有出现的原因。
至于顾万山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偷到铜镜……仿佛有什么出现在脑海,那黄昏的夜晚,那间屋里肮脏不堪的一幕,如潮水般涌来。
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邵九一动不动地坐着,尖削如刀刻的下颔仿佛冰山的一角,泛起一丝残酷料峭的寒意。
马车徐徐朝前驶去,不一会儿便停在一处偏僻的农舍旁,一对五十开外的农家夫妇迎了出来,聂子捷与他们寒暄一番之后,便将骆氏交给了他们。
那巴嫂给骆氏盖好被子,又忙活着去煎药,骆氏似乎动了动,眉头深深地蹙起,仿佛有些痛苦。
邵九静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看不出任何神情变化。聂子捷亦没有出声。两人便这么安静地站着。
片刻,邵九道:“走吧。”
回过头,他的脸色已一片沉静淡定。
马车又开始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车厢里的两人俱是沉默。忽地,马车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一个黑影从车窗外敏捷地跃入,当看见车上有两个人时,他蓦地一怔。
邵九神情却极为从容,淡淡地朝来者道:“出了什么事?”
壹佰捌拾、有客自北方来
陆离追上邵九的当儿,宝龄在莫园迎来了以为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从高挽的发髻上看,已然已嫁做人妇,而更让宝龄确定这一点的是:她手上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女子随着拾巧一同进来时,宝龄正觉得在屋里闷了许久,出来透透气。两人见了她,俱都停下脚步,因为莫园几乎从不来陌生人,故此宝龄不觉有些惊讶,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
四目相对,那女子眸中顿时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一双美目中,竟是盈盈如水。
宝龄正诧异,只见拾巧亲热地拉了拉那女子朝她笑道:“小姐,她是……”
拾巧的话还未说完,那女子望着宝龄,忽地上前一步,扑通一声,竟是——跪了下来。
纵然到了这个时空,出身显赫的顾家,但一来宝龄对主仆尊卑这一点没有太大的概念,二来,除了刚醒来时,招娣曾因为惊怕跪过她,之后便不曾有过。
故此,这女子突然的举动让她懵了半天,连忙看了拾巧一眼,以示询问,但拾巧神情间也是茫茫然一片:“这是陆大哥的妻子,从北地来寻陆大哥的。”又拉着那女子道:“月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陆离的妻子?
那她手里抱着的那个难道是——陆离刚出生的孩子?
这么一想,宝龄便更是茫然:陆离的妻子为何要对她行如此大礼?
宝龄正要扶她起来,却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眉宇间掠过一丝错愕:“大小姐,您、您不认得我了么?”
这一下,宝龄是完全懵了。她飞快地又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最后在心底得出结论:不是不认得了,是从来便不认得呀,不,她敢确定,是根本不曾见过!她与陆离相识也不久,又怎会认得他远在北地的妻子?
但随即,她心头忽地冒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这女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其中有三个字,叫她感觉有些——古怪。
大小姐。对,她方才喊她“大小姐”。
一般来说,这个时代对于未婚女子的尊称一般都是姑娘、小姐,这也没什么,但加上一个“大”字,意味便完全不同了。
大小姐——曾经只有顾府中人才这么叫她,就连招娣,因为简单、也更显得亲切,平日也早已习惯了喊她小姐。
而这个宝龄压根不认得的女子,却喊她“大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心中咯噔一下,斟酌地吐出两个字:“明——月?”
那女子眼中蓦地掠过一抹喜色,抱着婴孩站起来:“是我,大小姐,我是明月,我还以为大小姐不记得我了呢!”
宝龄怔怔地站着,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
看似认得她、喊她大小姐,最合理的解释,便是顾府众人,一般来说,不认识的人会叫一声“小姐”,认得的外人会叫她“顾大小姐”,只有自己府里的人,才会用大小姐这三个字来称呼她。
可是她却又不曾见过她……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这女子在她来到顾府之前,已经离开,她认得的,不是宝龄,而是——顾大小姐。
方才宝龄心中掠过无数种猜测,却忽然想起方才拾巧叫这女子为“月姐姐”。月……她脑子里便蹦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竟是……赌对了。
然后,她猛然想起明月曾寄来的那封信上提到过一个名字——阿离。
当时那名字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而她注意力也放在了信中其他的内容上,故此即使后来认得了陆离,也并未联想到一起。
此刻想来,她不禁有些错愕: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点?还是……
但她的怔忡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还要想想如何面对这个旧时的下人。明月,曾是“她”的贴身丫鬟。
离开顾家之后,她原以为这世间与她血脉相连、无比亲密的人都不在了,剩下的一个招娣,毕竟相处的一年时光,也习惯了她“莫名其妙的改变”。故此这些日子,纵然一开始有些无所适从、失去方向,但渐渐的,却又有一种释怀的轻松感。不必再刻意地伪装自己变作另一个人,只要做回原来的自己便好,多么轻松?
然而此刻,她浑身的神经又绷紧了。
三人进了屋子,招娣听见动静也过来了,对于自己的“前辈”,招娣有些好奇,但终归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沏了茶,便退了出去,留下宝龄、拾巧、明月三人。
宝龄有些尴尬,又不知开口该说什么,毕竟是一个伺候了她许多年的人,倘若一个不小心,便会露陷。
幸好还有拾巧在场,明月又初为人母,大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婴孩身上了,拾巧一坐下便说起孩子的话题,总算将开场的尴尬化解了。
见明月身子瘦弱,又一直抱着孩子,宝龄便让她将孩子放在自己床上。那婴孩被一条喜庆的大红色被子包裹住,白白嫩嫩,细看之下,眉宇间倒依稀有几分陆离的模样,只是因为刚出生不久,婴儿肥尚未退去,眼神也不似陆离那般清冷,反而清澈透明如一汪泉水,故此可爱得很。
“取名了么?”宝龄坐在床边,随意地伸手摸了摸婴孩胖乎乎的脸颊。
明月摇摇头,她有了身孕几个月之后,陆离便来了南方,这些日子只用书信来往,她心里到底不踏实,却无奈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前些天,陆离本来信说倘若能走开便会回来,可直到她临产,也没等到他。于是做完月子不久,她便抱着孩子来找他了。
只可惜,方才听拾巧说起,在她来南京的途中,陆离却去了北地。
两人竟是擦肩而过,明月心中到底有些黯然,幽幽地道:“还没呢,本想等他爹来取的……”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亮,望向宝龄,“既然遇到了大小姐,不如,大小姐赐个名字吧。”
“我?”宝龄顿时错愕。
明月点头:“昔日要不是大小姐成全,我与阿离怕是聚少离多,更别说在一起。哪有此刻这般光景?没有大小姐,也不会有这孩子,大小姐倘若能替他取名,阿离知道了也定是高兴的。”
关于这件事,宝龄曾在明月寄给她的信中有所了解,可明月自然不会知道,如今坐在这里的宝龄早已不是昔日那位顾大小姐,也无谓什么成全之恩。她有些讪讪然,正要开口婉拒,指尖却传来一股奇异的温热,一眼望去,竟是那孩子不知何时含住了她的手指,正满足地、饶有兴趣地吸吮着。
不知为何,那一刹那,望着那婴孩纯真可爱的面容,她心头竟涌上一丝古怪的感觉,心的某一处热热的、软软的,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她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你想取什么样的名字?”
明月见她应允,才道:“阿离的名字中有个‘离’字,结果他从小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要不是公子收留,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所以,我只想给这孩子取个吉利些的名字,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宝龄思索了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随着他爹,也是单名吧,单名一个‘和’字,和美的‘和’,你看如何?”顿了顿,她将手指轻轻地由婴孩嘴里抽出来,不觉莞尔一笑,“至于小名,我看就叫小团子吧,胖乎乎的,很像个团子呢。”
明月眼睛一亮,逗弄着婴孩:“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小团子,小团子……”
因为之前拾巧问起孩子,故此明月有些话还未来得及问出口,此刻不觉问道:“对了,大小姐为何会在这里?”
宝龄一怔,一旁的拾巧却在两人对话中听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月姐姐以前所处的大户人家,便是顾家。她心中亦觉得有缘,此刻不觉暧昧一笑道:“月姐姐,小姐住在这里。”
明月有些惊讶,忽地仿佛想到什么,脱口道:“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宝龄皱了皱眉。
明月道:“我人虽在北地,却也听说些南方的消息,因为是关于顾府的,所以特别留了个神,说是顾家大小姐与公子曾订过婚约,这事是……”
“自然是真的!”宝龄还未开口,拾巧已飞快地道。
明月已惊喜道:“原来如此,那么往后,咱们又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听到这三个字,宝龄耳根一热,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丝涩然。片刻便扯开话题:“明月,我倒有些忘了,当初你离开顾府,是什么时候?”
见宝龄突然转变话题,明月只觉得是自己刚才的话冒犯了大小姐,她本是一喜之下脱口而出,说完便有些后悔,毕竟曾经有主仆之分,纵然现在,亦是,说一家人,到底是逾越了,于是端坐好身子,答道:“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天气也冷,我给大小姐煮了热汤驱寒,却不小心打翻了,那糖水流到了梳妆台上的镜子上,我只听得镜子发出奇怪的声音,一想定是被我弄坏了,刚想看看,大小姐便进来了,我一急,便将那镜子碰到了地上,大小姐看见那镜子,便发了火,叫我出去,第二天,便让我离开顾家……”
顿了顿,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明月之前一直记恨大小姐,不知好歹地想着法子让大小姐跟四公子有了误会,明月真是该死!后来听阿离说起,才知道,那次被大小姐撞破我与阿离在后花园相会之后,大小姐曾找过阿离,并答应成全我们……”
此刻听明月亲口提起那些往事,虽比不上当初看到信时的错愕,却还是微微怔忡,只是,此刻想来,顾大小姐与阮素臣,就算没有明月,怕也不会有结果,因为,注定是她代替了顾大小姐活了下来。而她与阮素臣……心中微微一叹,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到明月之后的那番话上,忽地皱了皱眉:“你是说——我找过陆离?”
壹佰捌拾壹、心中本无情
此刻,陆离正在邵九的马车之中。
陆离之所以能追赶上邵九,是因为邵九多年来无论去哪里,都会沿途留下青莲会特殊的记号,而途中因为骆氏又在老巴子的屋里耽搁了片刻。自然,陆离一路上也用了这种只有青莲会的人才能看懂的记号,故此邵九见他到来,并不惊讶。
但陆离见到车上的聂子捷,还是免不了微微一怔。青莲会的规矩,暗号之间是互通的,也就是说,发出的讯息,必须得到回应,否则不能贸贸然行事,只能退一步选择比较安全稳妥的飞鹰传书的方式,但一来、陆离认为此事十万火急,有必要当面说清;二来、他留了暗号,并接收到了邵九讯息,表示可以一会,故此才马不停蹄地赶来,跳马之后,更没有丝毫犹豫便闪身进了车厢,他的身段极为灵活,一路跟随马车后也看清了守卫的部队虽在马车旁,却离得并不十分近,他有足够的空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再离开,只是叫他未想到是:车厢里除了邵九,竟有第二个人。
但一瞬,陆离便回过神来,既然邵九安排他车上见,极有可能是多余的时间并不多,而与他同行的人亦是可以畅所欲言的。
而与此同时,聂子捷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年。他盘踞北地多年,北地往来的人,只要并非是北地世代居住的老百姓,他都会留个心眼,故此,他看到陆离的当儿,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心下微微一怔,随即便了然:这少年不用说,是邵九的人,那么,他一直藏身于北地的原因也不言而喻了。
早先邵九已将南方发生的事与聂子捷说了,当然包括顾家的倒台。邵九说的虽是云淡风轻,亦并无太多细节,但聂子捷心中便知,那一切都是邵九一手安排而成,并且只是第一步而已。
然而此刻他还是不觉叫暗暗震惊,看来邵九的确早在很多年前便有了计划,并且付诸于行动,既然在北地也有他的耳线,那么不用说,这几年在南方他定是安插了不少人、笼络了不少人脉。一念至此,聂子捷心头又颇感安慰,但陆离接下去的一番话,又将他拉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因为邵九并无阻止的意思,故此陆离微微喘了一口气,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地说了个清楚。
因为陆离的出现,原本敞开的帘子拉了起来,车厢里更是静谧。邵九目光落在那轻轻摇曳的窗帘上,慢慢地道:“信是马宛琪寄来的?”
“是。”陆离点头。
邵九目光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沉思。
马宛琪、马宛琪……马宛琪是马副官的女儿,马俊国的堂妹,马老厅长的侄女。当初他在路边遇到马宛琪,倒不是刻意地安排,只是,救下她也并非偶然。
他从来没有一颗过于热忱之心,亦不喜多管闲事,很多事他做了,是因为值得。
那匹劫持马宛琪的人并非真正道上的人,也没什么大的后台,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营长而已,因在军中聚众赌博,扰乱军中风气,被马副官革了职,因此怀恨在心、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等事来,故此,即便他不出手,其实那人冷静下来也万万不敢对马宛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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