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1部分阅读
一个人,心底的痛要有多深,才能承受这肉体上每一寸的伤痛,面不改色,甚至,还有残酷的微笑?
简直——不是人。
宝龄再一次得出这个结论,过了片刻,才别过头,像是拼命要忍住什么似的,飞快地站起来走出去。
出门,她便差点踢到一个东西,那东西仿佛想钻进屋子去,却被宝龄及时拦在了门外:“小黑,你不能进去。”
这几日,小黑几乎不吃不眠,就守在门外,都说狗通灵性,它大约隐约有些明白主人有事。所以,它很识趣,只是静静地守在门口,并不做声,宝龄便也随它去。
做完这一切,宝龄去厨房猛喝了一大杯的果汁,这也是她自己叫人买来水果榨汁而成的,前世有力度伸,这一世没这玩意儿,只好用水果来补充维生素,增加抵抗力。这几日,包括陆离与拾巧、招娣,都要大量的补充这些水果汁。
与此同时,阮家的府邸内,也是一片恐慌。阮家大公子的院落四周被重重封锁,进进出出的都是南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有的,甚至是前朝御医的后裔,几个顾府家眷都在屋外大厅里候着,却独独不见阮克。
阮夫人已哭得心力交瘁,几个丫鬟婆子在旁安慰着,才见阮克一脚跨进门槛,阮夫人一时心急,边哭边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这是去哪了?还有那些个大夫,不是说有五人么?现在怎么才两个?”
阮克揉着眉心,语气颇为沉闷:“刚才玉兰房内里小菊来报,说玉兰吃过饭便有些头疼,我叫了陈大夫、文大夫去瞧瞧她。”
阮夫人细眉一凛,眼中顿时浮现一丝嫉妒与怨恨,她平日一贯有大家闺秀、当家主母的样儿,就算心中有什么,也等闲不放在脸上,但此刻为了阮文臣的事已失去了理智,她面容扭曲、声音尖酸地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文臣可是您的长子啊,他如今变作这般模样,您居然还有心去看那只……”
最后三个字阮夫人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却不言而喻。
狐狸精。
阮府上下就连扫地的阿伯也知道,这位刚进门才一个多月的四夫人极得老爷宠爱,甚至比从前的三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这几日老爷一直在四夫人府中,便可看出端倪。
自然,阮克也听出阮夫人话语中的暗喻,他浓眉一掀,眼底一片冰冷:“倘若不是那混账擅作主张将那些北地流民关押起来动用私刑,会弄到这个地步?还好我及时放人,否则聂子捷已经向我来要人了,这么多年来南北两地什么关系他不是不晓得,他如此鲁莽行事,是不是要北地打过来他才甘心?!等他醒来,我倒是要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还要将军中的事交给他处理!”
阮夫人被阮克一吼,顿时没了声音,只是紧紧地咬着下唇。
而一旁的骆氏却面无表情,沉静地坐在一侧,亦不知在想什么。待阮克拂袖而去之后,阮夫人终于忍不住朝骆氏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你能好过多久,说到底,我们文臣是长子,你呢?咱们那位四夫人一来,老爷怕是连你屋里都没去过吧?”
说罢,阮夫人站起身,急急地朝阮文臣的屋子外走去。留下骆氏,抿一口茶,目光沉婉、波澜不惊。
第五天。
第六天。
到了第七天,宝龄几乎也有些支持不住了,那一点点消磨的,不止是肉体上的精力,还有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希望。望着邵九日渐清减、苍白的容颜,她心里有一丝恐惧慢慢地升上来。
之前见识过他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那么强大的气场,即使在地道时,即使千钧一发之际,他依然可以无视自己身体的破败而游刃有余地用心计一点点击溃敌人的防线,最终安然无恙,所以,当前几天他突然倒下的那一刻,她心里随时错愕、慌乱,但潜意识里却依旧是充满希望的。
他怎么可能倒下呢?
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口,说明他曾经遭受的磨难不会少,如此他都能挺过来,又如何会败给一次小小的病魔?
何况,就算他真的不行了又如何?倘若在这之前她那顾大小姐的名头还与他有些瓜葛,那么从她走出顾府的那一刻起,他们本是再无交集了,就算是这次将她留在莫园,也是因为他别有用心罢了。
她告诉自己,他是有心计的人,他是那么会算计的人。他所作的一切都那么不厚道,他们之间除了利害关系,别无其他。
但——当时间一点点推移,她心里的那点零星的希望一点点地消失殆尽,她竟是觉得心也跟着空洞起来。
不是悲伤、不是痛楚,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东西,无法自制地将她包围,宛如陷于沼泽,压抑得慌乱。
这个永远微笑着,面容清雅,心机深沉,手段狠戾的少年,会因为一场疾病便就此消失么?就如同没有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一般。
“喂,你是装的吧?像上次那样。你精得像只狐狸,怎么可能跟普通人一样中招?不会的……”她迟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到最后语气越来越轻,“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掉。”
她猛然转身,去天井里舀了一勺子水,将脸颊浸在其中,当丝丝冰凉的水漫过每一寸肌肤时,她才感觉清醒了一些。
就在她走出屋子的时候,陆离正走进去。
望着床上熟睡的人,陆离微微一叹,走到邵九跟前,似乎有什么事让他颇为烦心,他眉目冷峤地道:“公子,南疆那边越来越乱,阮克怕是等不及就要出兵了,大约,就会在这两日。”
陆离望着邵九,那话却仿佛自言自语,不是自言自语又是什么呢?这屋子里,不过他与一个病种的昏迷了几天几夜的人而已,只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那分明躺在床上几日几夜没有动弹的少年,却忽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壹佰陆拾伍、计划中的一步
阮府。
挽月阁中,骆氏手中拿着那面铜镜,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那个彼时不过少年的男子,某一天从军营回来,如变戏法般地从怀里取出一面铜镜,放在她手心,眉目明朗、眸中含笑:“这是我前几日从一个商贩手中买下来的,据说是前朝宫中之物,前朝覆灭后,辗转流落民间。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你素来稀罕那些古物,看看,喜欢么?”
她接过来,少女的眼眸中闪着晶莹的光泽。
那是一面背后刻有“富贵双全”字样的铜镜,虽陈旧,却反而有一种尘封之美。
“富贵双全?”她仰头询问。
他俯下身来,将她拥住:“嗯,富贵双全、白首偕老。”
富贵双全、白首偕老。
不过八个字,在舌尖一转,轻易便说了出来,此生,却再无可能。
骆氏的容颜沉浸在光影中,细长的指节握着铜镜,泛着隐隐的青白,仿佛被回忆包围,她的神色犹如梦幻般虚无,苍白的手指沿着那八个字,慢慢地、一点点地勾勒,好像只有完整地勾勒出这八个字的每一笔,便到了白首,便到了永远。
直到“全”字的一横,她手指才微微一颤,然后,嘭地一声,一切静止了。
……
陆离扶着邵九坐起来,手指触摸到邵九身上骨头,眉心一蹙,流露出难过之色,但他心中此刻更为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有许多的疑问,他需要弄清楚,只是……他快步走到门外,见刚才还在园子里的宝龄已不知去向,猜到她大约回屋休息区了,才微微松口气。
三天前,陆离收到邵九用信鸽传来的暗信,交代了他一些事,并让他做完那一切再来相见。
当时收到信,陆离震惊万分,他和所有人一样真的以为邵九卧病在床,并且一直高烧昏迷,但他毕竟经过那么多年专业的训练,一瞬间便冷静下来,将暗信烧毁,并按照邵九信中所说,极有效率地做好了一切。
此刻,他心中虽是满腹疑问,但在未证实环境安全的情况下,并不开口。因为他很明白,倘若需要告诉他,邵九自会开口;倘若没这个必要,他也根本不会问。
邵九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担忧,目光含笑道:“无妨,一个时辰之内,她不会返回。”
那药是每隔一个时辰服用一次,所以在每次邵九用过药之后,宝龄会回到自己屋子小歇一会儿,这一个时辰之内,只要屋里没有特别的响动,没有人会来这里。
陆离自然也想到了,随即才道:“公子,您的身子……”
“只是稍许服用了一点儿使身体发热的药,不打紧。”邵九慵懒地笑了笑,“倒是这些天吃了太多的滋补品,有没有烈酒下药,有些腻味。”
“那些药……”
“药方是真,药是假。我不过是乘此机会,让白朗来看看我的旧疾如何。”
那些药,只不过是从前治疗旧疾的药,再加上一些寻常的滋补品罢了。
陆离跟了邵九那么多年,此刻当然已明白,瘟疫之事是假,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邵九将陆离的神情收入眼中,神情略微柔软,随即却又收敛笑意,变得沉静:“事情处理地如何?”
陆离道:“一切顺利。阮文臣闻过流离散,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再加上传播出去的流言,阮府上下应当都以为阮文臣被传染了北地爆发的瘟疫,已将阮文臣的院落隔离开来。”
邵九微微一笑。古往今来,瘟疫这回事,总是惹得人心惶惶,接下来,阮克应该全城戒备了吧?原本瘟疫是从北地传来,对南京城的影响并不大,只要严格隔离,应当可以防患于未然。但此时大战将至,倘若没有瘟疫一事,阮文臣作为首领,几日后便要赶赴北地部署一切,而此刻……
“公子此举,是否想瞥开阮文臣,一人去北地?”陆离问道。
“这是其一,当然也不是全部。”邵九微微一笑,黑眸幽沉莫测。
阮克同意他前去北地,是看在青莲会在北地的人脉,想让他去疏通,而他去北地,的确是想梳理一下人脉,但两者看似相同,其实并不一样。他要联络的人脉、他要私会的人,倘若有阮文臣在场,总会多了许多禁锢。这些年来,青莲会少主的身份虽为他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带来了不少麻烦,譬如,阮克几次想招安青莲会都无果,一定对青莲会有所防范,亦不排除青莲会中或许会有阮克的人,如此一来,他虽可易容易装偷去北地,但难保阮克的人不会发现他的行踪,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让陆离守在北地,暗中联络一切。
而此时,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已到了需要与北地亲自联络的时候。然而此刻他接近阮克,他的行踪便更要小心谨慎。没有一个完美的理由去北地,倘若贸贸然行事,反而会适得其反,让阮家怀疑他的身份和目的,让阮克好不容易放下的戒心又重燃起来。
而此处征讨南疆,无疑是他却北地最好的时机,他不能让任何人打乱这步计划。这也是他去地牢的其中一个原因,只有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接近阮文臣。
虽然只是一刻,但只要一刻便好。
那日在牢狱中,他看似不经意下的靠近阮文臣身侧,其实是将指尖藏在流离散抹在他衣摆处。
流离散会造成一种精神混乱、呼吸不畅、高烧不止的假象,再加上那群北地流民中有人的确身患重病,他只要叫陆离稍加散播传言,便很容易叫人相信,北地的瘟疫或霍乱传来了南方。
在这种时候去北地,无疑等于送去半条命,阮克不会在意那些士兵,但不能不在意那些直属部下,毕竟,他还需要这些人为他卖命。这样一来,跟去作战的人当中,便大致清楚了阮克或阮文臣最亲信的耳目,事情便好办多了。
他想要做什么,也方便许多。
当然,这虽是重要的原因,但亦不是全部。另外一方面,他想看看阮文臣与阮克父子之间的感情,究竟是否那么固若金汤。
虽与阮文臣只有短短几次的相处,但邵九心思细密,擅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
阮文臣骂他是阮克身边的一条狗,那种怨恨,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嫉妒、欲望与猜忌。阮文臣虽为阮家长子,但阮克却更为偏爱阮素臣,这么多年来阮文臣之所以稳坐少帅的位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阮素臣并无医院参合军中的事,宁可远离南京,在苏州清贫的书院里任职,亦不愿留在阮克身边。
这些事,阮文臣纵然再愚蠢,也不可能不知道,阮夫人心底更不会没有怨艾。身为正室长子,阮克分给他们母子的爱实在太少了,这一切,甚至会威胁到今后他们在阮家的地位。阮夫人必定将阮素臣当做眼中钉,阮文臣对这位弟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比起阮素臣,阮文成应该更恨的是自己的父亲吧?
没有爱与希望,便不可能恨到极致。阮文臣这些年来尽心尽力做好一切,只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所以,当一切破灭时,所产生的恨意变更为强烈,他无法承受就算是一个外人,也比他更得父亲欢欣。嫉妒会使人发狂,那种恨意,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使人做出一些平时绝不会做的事。
而此刻,又来了一位四姨太。
那么凑巧,在阮文臣出事之际,那位四姨太也“染上了同一种类的瘟疫”,这件事,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了。
当阮克得知,自己的长子与姨太太同时患了一种亲近之下才能传染的病,会作何感想?
而当阮素臣得知,在自己病重之时,父亲却更为紧张自己的姨太,甚至完全不信任他,又会如何?
上兵伐谋、最关键的,是伐人心。
陆离见邵九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心中正思索什么,舒展的气度却极为从容,只是微淡的光影照进来,他的脸色如同透明般的苍白。
“公子真的无妨?”
邵九笑一笑,缓缓叹了一口气:“瘟疫是假,但我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所以——”目光略显一丝料峭,如雪山之巅的冰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加快进程,我只怕一切就绪,却等不到那一日。”
陆离清冷的脸上显出一丝担忧与伤感:“公子为何不再找找解药?”
“谈何容易?”邵九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闻言淡语,目光沉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下落,莫说不一定有解药,就算真的有,也不知在何处。”
他曾与宝龄说过,身上的旧疾是因为儿时摔下山崖所致,的确是真,但却不是全部。那腰间的伤口的确让她这些年来不堪其扰,但真正摧毁他身体的,是五岁那年便侵蚀他的一种毒药。
这么多年来,他也以为只是因为腰间的伤口,才另身体如此不堪,但同时也怀疑,即使有伤口,却也积极地医治,为何无法痊愈?直到他偶遇白朗之后才得知,那种毒药,是昔年鬼手研制,只要浑身上下有伤口,这种药便会促进伤口的溃烂,也就是让小病变大病,让大病无药可医,至于有无解药,连白朗也不知,所以这些年来,白朗苦心研究,却只暂时延长了毒性蔓延的速度。
倘若拿不到解药,或是根本没有解药,那么,他的身体便会如同一朵花,日渐枯萎。
陆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自知邵九说的是事实,于是转移了话题:“但倘若要加快计划,还缺那样关键性的东西。”
邵九眉心微微一动,随即却变得淡然:“无妨,那件东西要找,其余的计划也不能搁下,此次我去北地,哪怕没有那样东西,也要尽可能的找到暗军。”
暗军。昔年尹思庭藏在暗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的秘密军队,就如同青莲会的影子组织一般。而那样东西,便是号令暗军的唯一物件。
这件事只有北军的几个核心人物知晓,为首之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而如今这支军队此刻是否还存在,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
但,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聂子捷。
所以此去北地,他要做的事还很多。既然找不到那样东西,只得先放下。
……
清脆的声响,那铜镜竟是忽然弹了开来,一分为二。
骆氏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变化所惊住,然而,当她目光落在那一分为二的铜镜中央时,瞳孔蓦地凝住,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渐渐的,神情变得极为古怪。
片刻,她神情莫测的将那铜镜放进了一只装古董的盒子,在放进屋子里的橱柜中,锁了起来。
壹佰陆拾陆、疯狂之举
理清了脉络,邵九便将那一边暂时搁下,目光自陆离脸上的口罩、手上的手套与全身的厚重衣裳上扫过,刚才他早已看见了他的装扮,但他生性沉静,况且方才还有更重要的事,故此没有多问,此刻却不觉打量起来。
陆离一怔,才反应过来邵九惊讶的是自己此刻这样的繁琐又古怪的装扮,不知想起什么,冷然的神情也化作一抹苦笑:“是她想出来的,说是可以防止什么……交叉感染,也不知她这一年来在顾家都学了些什么,竟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顿一顿,陆离迟疑了一下,终是道:“她的记忆会不会……我是说,会不会有可能,经过一些相处,她已经想了些什么?”
邵九缓缓地抬起头:“为何这么问?”
陆离眼眸中露出一丝思索之意:“这些天,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请了伙计帮忙,但她说那些伙计不懂医术,怕反而误事,可是她又懂什么,这些年来,虽说我们年棉受伤,但她也不过略知些包扎止血的方法罢了,即使在顾府的这一年,一个千金小姐,难道还会学医不成?”说着,陆离笑一声,带着一丝莲溪,“她以为公子高烧不止,便叫我拿来冰块与烈酒为公子擦身,每隔一个时辰,喂公子服药,我从来不晓得,这丫头会做这些事。”
十几年来,她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所学的,不过是如何最快速、精准的杀人而已,却并不是救人;她虽自小失去双亲,并不是千金小姐,甚至连普通女子都不如,但每日的时间亦都用在残酷的训练上,并未伺候过谁。
陆离抬起头:“所以,我想,她是不是想起些什么,才会担心公子……”话说到一半,他却顿住,因为他发现邵九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亦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邵九却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以她的性格倘若真想起什么,何以对我隐瞒,又不与你相认?”
“的确……不可能。”陆离微微一怔,才暗叹一声。
她的性格如何,他很清楚,对于她来说,邵九交给她的事便是一切,重要过她的生命,倘若她真的想起了以前的事,不可能不以另一种身份见过邵九,更不可能对之前发生那么多事只字不提,没有一个交代。而这几日,她虽为了照顾邵九几乎不眠不休,但却根本没有一丝异常,甚至连见到他时,也如同往常一样。
“差不多一个时辰了。”邵九缓缓地道。
陆离半低着头:“那么,我先出去。”
陆离掩上门,便见宝龄从过道的那一端走来。
一个时辰的时间,宝龄稍微合了眼,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醒,那是她自制的闹钟。这几日实在太困,邵九每隔一个时辰要服一次药,她怕一个不留神便睡过头,其余的人有各有各的工作,所以,她才做了这么一个玩意儿。说是闹钟,其实原本是一只沙漏,她只是略微的改装了一下,将里头的沙子换成些小石子,又在底部开了个小孔,试验了几次,差不多的时间内,那小石子便会满溢出来,她将沙漏用绳子拴在窗棂上,自己便趴在窗前的桌上睡觉,这样一来,当小石子掉落的时候,她便能惊醒。
不过终究只是自制的玩意儿,时间无法控制的很准,更要命的是那石子她虽尽量捡了些最小的,但不小心砸到手上时还是真的真的——很疼!
她苦笑着揉了揉手腕上的红痕,见陆离从邵九的屋子里出来,停在不远处:“去看过他了?”
陆离望着她,神情有些古怪,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宝龄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醒了?”
陆离怔了一下,最终却是摇摇头:“没有。”
他不愿看到她这般期待却又落空的眼神,但他亦知道,有些话,不是他该说的。
听到答案,宝龄不觉失望地吐了口气,才朝屋里走去。
床上的少年果然依旧沉昏睡着,宛若一个沉睡在森林古堡中的王子,等待他的公主给她一个吻。
倘若只是一个吻便能让他醒来,恐怕她不会吝啬吧?只可惜,此刻就算她吻上一千一万遍,他大约也醒不来。
想到这里,宝龄不禁为自己的胡乱遐思为为失笑,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如同每一次那般,将他扶起来,将浸在烈酒里的湿巾为他擦身。
这些动作,她这几日做了不下几遍,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屋里没有开灯,其实她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当撩开他衣裳下摆时,还是不由得心跳如鼓。
手有细微地颤抖,仿佛是错觉,宝龄竟觉得随着她轻轻地擦拭,那修长的肢体似乎动了动,再看时,床榻上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眸。
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宝龄端起白瓷碗,舀了一勺浓黑的药汁,伸出手去,与往常一般,有一半的药汁顺着他的下颔流下来,她心头忽地一凝。
这么多天,他没有一点起色,会不会,并不是因为药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神智不清醒,所以,无法将药全部吃下去?
没有服用规定的伎俩,效果自然不明显。
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将药全部吃下去呢?要怎样……她心里忽然想到一个疯狂的念头,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又有些古怪。
她抿着唇、皱着眉,好想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深呼吸、再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仿佛有一个世纪,她沉着脸,缓缓地除去脸上唯一的遮盖。
屋里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长久的静谧之下,床榻上少年的指尖微不可见的动弹了一下,纵然再冷静,邵九此刻也不觉微微诧异,其实他此刻醒来已是无妨,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之前他之所以装病是为了让流言更加可信,亦能让他出现时,阮克更为信任,这是一招最简单的“苦肉计”,此刻,也是时候该“醒了”,但这一刻,他竟暂且搁下了这个心思,反而调整了呼吸,没有动。
他承认他有些好奇,她要做什么?
但那好奇只维持了一会儿,因为下一秒,他的唇便被一样微凉的、干干的东西堵住,然后,却是截然不同的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撬开他的唇齿,紧接着,是猝不及防的一股带着药香的液体,流入喉头。
身体被什么覆盖,苦涩的液体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柔软的芬芳,一同涌入他的感官,像是青草的香气,又像是阳光的温暖,然后,忽地离开,像是带离了所有的温度,一瞬间变得冰凉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终是睁开眼。
眼前的少女已摘去了脸上那厚重的东西,一半的身体俯在他胸膛上,唇贴着他的唇,紧紧地闭着眼,身体微微地颤抖。
猛然想到了什么,他一贯沉静深邃的眼底氤氲着波涛汹涌的复杂情绪。
脸颊仿佛有什么东西扫过,像是羽毛一般轻盈,宝龄蓦地睁开眼睛,一颗心却又重新沉下去。
还是……没有醒,在刚才的那一刻,脸颊上传来的触觉让她以为有了希望,但……她几乎没有呼吸,身体僵硬,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站起来。
她已经这样做了,原来他还是没醒……瞬间燃起的星点希望顿时冷却,她忽然将他身上的被子掀起,也不知在发泄什么,死死地瞪着他:“你要睡到什么时候?这样躺着,倒还不如死了算了。”
倘若死了,至少她不用再做这些事,不用再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用这么的……狼狈。
是的,她很狼狈。
这种狼狈并不是因为这几日日夜颠倒、疲劳过度,而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无法忽视的感觉。她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地推移,随着药一贴贴地吃下去,他反复的病情让她……恐惧。
生平第一次,她那么恐惧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早也看不到他那捉摸不透的笑,再也听不到他低沉的嗓音,当她危难时,亦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出现。
哪怕,他的出现并不那么纯粹,哪怕他不是真的关心她。但——那一次次地相遇已如同这个少年一起,在她心底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无法磨灭。
纵然她曾千百回地忽视或逃避内心的感受,纵然她不愿意去承认,但——到了此刻,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为他在她心底,与阮素臣不同、与连生不同,与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今天这样的事,换做阮素臣与连生,她或许也会担心,或许也会照顾,但却又不同,那么不同。
面对阮素臣,虽有过迷惘,但只是瞬间之后,她可以痛快决断的撇清关系,走回自己的跑道上去;对于连生,她有怜惜、有关爱,但都是出于另一种更似亲人的感情。
但无论是为那一个,她都绝不会做那样一件疯狂的事情。
真的,疯狂。
她很明白刚才做的一切也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那么近的接触,没有任何防备,等待她的,或许是与他一阳样,昏迷地躺在床上,甚至,更不堪。
但她还是做了,在这之前,她准备好了一切防范措施;但就在刚才那一刻,那一切都是枉费。
只因为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在对她温柔浅笑时,会让她的心会那么清晰地悸动、柔软地满溢;只有这个人,在她最危难、最彷徨的时刻会想到;只有这个人,即使她再逃避,即使内心深处有诸多的怀疑,但依然会不自觉地被他牵着走。
好像有许多理由,却又没有一点理由。
心中百转千回,她仿佛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低语道:“沈宝龄,你完了!”
她已很久没有面对自己真是的身份了,此刻说出这三个字,仿佛这一刻,只回到了那个单纯的自己。
会被传染么?会的吧。纵然她每天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也不见得那么幸运吧?
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她抬起头来,却蓦地愣住。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幽沉如深海的黑眸正安静地望着她。
壹佰陆拾柒、病愈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下一秒,宝龄腾地站起来:“你醒了?”
这是多此一举的问话。她分明看到他已经醒了,但她还是不确定的用了问句,是因为从刚才错觉他醒了,到看到他依旧睡着,再到此刻他真的醒了,一系列的变化,让她有些茫然,脑海里竟是空白一片。
邵九缓缓地坐了起来,将神裔的胫骨送了一下,躺在床上这么多天,即使身体原本是好的,也难免有些僵硬,做完这一切,他笑了笑:“醒了。”
注视着他脸上那惯有的笑容,宝龄一颗这几日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归于原处,好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一瞬间抓住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又仿佛是内心深处那空落落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不再那么虚无。她猛地抓过他的手,细细地注视他,在看到他脸颊上那两抹病态的潮红已经褪去时,眼睛顿时亮了:“好了,真的好了。”
邵九任由她作者一切,亦并没有抽挥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可下一秒,她却突然如同触电般地甩开他的手,神情变得及其古怪:“你、你……何时醒的?”
他该不会早就醒了吧?刚才脸颊上惚恍而过的感觉不是错觉,难道是真的?那么……他都看到了?!
她一瞬间的神情变化,俱都落入邵九的眼中,刚才看他睁开眼时那难以置信的模样,到确定他真的没事了之后那突然晶莹的双眸,再到此刻,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她拧着眉,双颊忽地绯红,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他,有些无措又那么急迫地等待他的答案。好像对于她的来说,这个问题十分、十分的重要。
方才的一幕幕浮过脑海,邵九微微一笑,声音带着低哑的柔意:“刚醒。”
刚性,那么,就是一会会?所以……
“那么,你不知道,不,你没有看到……”她努力地搜寻词汇。
“看到什么?”邵九笑意盈盈。
“看到我给你喂药的时候,我做的那些事。”宝龄吐口气道。
“你做了什么?”邵九扬了扬眉,黑眸中带着一丝疑惑,柔笑着望着她。
宝龄憋红了脸,甚至带着一丝莫名奇妙的、不知是针对谁的恼怒,良久,才沉着脸道:“没什么!我去通知阿离,你醒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院子,被风一吹,脸上的灼热才散了开去,心也才不再跳得那么厉害。
真的……后悔死了!狼狈死了!
如果早知道他马上就要醒了,她何苦还要做那件事?
不过,还好……看他刚才的神情,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纵然活了两世,宝龄终究不过是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当面对一些极其在意的问题时,会乱了理智,她此刻便是如此,完全忘记了邵九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邵九来说,要装一装不知情,扮一扮无辜,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此刻,邵九懒散地靠在床榻上,脸沉浸在阴影中,隐去了唇边的笑容,黑眸中宛若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沉淀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一个二十年来,最为难解的问题。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问题,无法用他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来思考。
夜色将他笼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静止了一般。
宝龄在园子里站了一会,才敲开陆离的门:“他醒了。”
陆离怔了一怔,随即点点头。
陆离也邵九不同,他生性淡漠,亦正是如此,他无法装出过多的惊喜,特别是面对宝龄的时候,他心底总会有些怜惜,有些愧疚,所以,他做不到明知邵九无恙,此刻还要佯装惊讶。
只是宝龄亦未注意到陆离的异样,她此刻心中刚刚稍许平静了些,此刻不觉抬起头,迟疑了一下才道:“阿离。”
陆离见她有些茫然地站着,不觉皱皱眉,以眼神询问。
“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大夫,病人快好的时候,如果与病人有近距离的接触,会不会……被传染?”
刚才被风一吹,她的心平静下来,却无法不想到一个问题,看邵九的样子是好的差不多了,能够醒来,说明那药起到了效果,但究竟是否痊愈,她并不知道,就算痊愈了,这种病在康复期间是否还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她亦不清楚,所以,她想要问一问。
陆离微微一怔,半响才明白宝龄的意思,但他并不知具体的内情,所以只以为宝龄是怕几日出入邵九屋里照顾,会被感染到,他无法说出实情,只好温言道:“不是包裹得很好么应当无妨。”
一瞬间,他看到宝龄的神情变得古怪:“不,我不是说在保护得那么好的情况下,而是……”她顿了顿道,“譬如说,摘下口罩,与病人有近距离的接触,这样,哪怕病人已经快好了,是不是也很危险?”
陆离茫然地望着她,眼底是迷惑。
“算了,你去看他吧!”宝龄吐了口气,转身离开。
罢了罢了。当她做了那件事的那一刻起,便该想到会有危险不是么?只是当时她害怕他再拖下去便要不行了,所以才……却未想到,只是不过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就醒了。
郁闷。
只能用两个词来说明她此刻的心情,她索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拾巧与招娣亦是知道了邵九苏醒的消息,招娣这几日亲眼见小姐为了邵九的病疲惫不堪,心事重重,此刻自然也替小姐高兴,却未想到小姐似乎没有高兴的样子,还像是不知生着谁的气,一屁股坐下来便发起呆来。
招娣也不敢多问,在旁忙了一会儿,见自家小姐只是发呆,倒也没有别的不对劲,便渐渐放下心来,出去帮拾巧干活去了。
陆离推开门,便看到邵九穿着一袭家常袍子,坐在书桌前,见他进来,淡淡地点点头道:“来了?”
陆离走进才见那书案上,摊着一张南疆的地图,凝视了那张地图半响,他道:“南疆虽还不成气候,但加上东瀛虎视眈眈,公子此去亦是要小心为上。”
邵九侧过脸,缓缓地道:“东瀛此次之所以只在暗中鼓动南疆起事,却并未亲自出面,是因为他自知没有十足的把握赢华夏,故此只是寻机挑唆,想得些渔翁之利罢了,倘若华夏动真格的,东瀛为了保存这些年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实力,会撇的一干二净,抽身而退。而南疆妄想已他区区几万的乌合之众敌阮家几十万的精兵,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中土统一,从来便是大势。”
陆离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也是公子想要看到的。”
邵九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南疆早在家父手里,便不太安分,这件事早做晚做,都是要做的。”
即便在很久之后,他也会要做这件事,他的心、他心中所怀的,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想要得到的,远远不知是报仇而已,报仇,不过是一步必经之路罢了。
那出现高烧症状的药虽不会真的弄坏身体,但却也不好受,加上他的身体原本并不十分健康,甚至比普通人都不如,只是以他强大的定力忍了下来,故此,此刻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下颔亦是瘦得仿佛刀削的冰魄一般,然而恬淡沉静的神情间,却犹如万千的流韵聚于一道,光华不可逼视。
陆离似乎早已知道邵九口中的“家父”是谁,故此并未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道:“而此刻去做,如此一来,亦可获得阮克的信任,一举两得。”
邵九微笑,露出一丝赞赏之意:“阿离,你要明白一点,所有的成果能够,离不开一个周密的计划,但计划并非一开始便有详细的步骤,亦非一成不变的的,很多时候,再周密的计划也比不上寻找时机来得重要。”
要有明确的目的,要有滴水不漏的计划,亦要懂得寻找时机,融汇变通,而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隐忍、强大的内心。如同一只匍匐在黑暗中的狼,等待最佳的时机。
这一次南疆之行,便是之前计划中不可能安排好的,却的确是一个极佳的时机。
这一点,不用邵九说,陆离已明白。陆离与平野不同,两人虽是同时跟着他,但平野属火,易冲动,而陆离属冰,正巧是两个极端,可以互补。所以很多时候,邵九对陆离会传输一些经验,而对平野,更多的,只是让他去如何做而已。
而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是比他们两人更能了解他的心意,有时只需他一个眼神,她变回领会,亦会做到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来,他缩培养的人,最满意的,便是她。
有男人的冷、狠,亦有女人的敏感与周密。
然而,她不在了。
想起她,邵九虽微微亦晃神,但亦只是不过一瞬息罢了,随即却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如今代替她在他身边吗,然而,却又决然不是她。
不同,太不同了。
邵九的心思出现短暂的有移,然后听见陆离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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