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0部分阅读
所在,他却如同走在一条铺着华贵地毯的宫殿中央、或高山流水之巅。
而他身边的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亦不曾有半丝惊吓。
通道的尽头,一人匆匆迎上来,此人五十开外,是老胡监狱的狱长,名为徐崇文。见到这少年,他立刻低头道:“大师早已吩咐,九爷,这边请。”
“九爷”两个字入耳,那守卫顿时一惊,随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直到被徐崇文挥退,他才一拍大腿叫了声:“乖乖,原来是那主儿,怪不得、怪不得……”
听闻那主儿帮会之中便有不下百种酷刑,虽非帮会众人不得知,但外界早有流转,那些刑具、刑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怪不得进了这里,他根本不为所动呢。
这老虎监狱对于青莲会的刑室来讲,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媚悴,这个深夜如老虎监狱的少年,正是邵九。此刻他正随着徐崇文走进一间密室之中。石门缓缓上升,便露出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来。
破烂的衣衫、血迹斑斑的脸,这个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苏州城首富的模样?
邵九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神情极为古怪,像是怜悯、又像是愉悦,再看,却是一派散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嘴角轻微地一勾:“顾老。”
那人身子仿佛一僵,颇为迟钝地抬起头,不是顾老爷顾万山又是谁?他的一张脸已是污秽不堪,嘴唇干裂,眼神涣散,不知过了多久,瞳孔胡忽地收缩:“是你!”
“是我。”邵九淡淡一笑,“顾老爷,别来无恙。”
顾老爷腾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身上沉重的枷锁牵绊,撕扯到伤口,蓦地发出一声闷吼,一阵咳嗽过后,他目光像是燃起了火苗,直直地盯着邵九:“你……是你!”
这一次,邵九似是懒得回答了,只是闲闲地望着顾老爷。顾老爷终是拖着枷锁站起来,步履蹒跚:“是你通风报信,阮克才有所准备!”
“顾老怎么就这么肯定是我?”邵九笑一笑道。
“哼。”顾老爷冷哼一声,目光露出轻蔑之意,“我太了解阮克了,阮克虽是有勇,却有勇无谋,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屡屡败在华北王的手下。他若早知我有谋反之心,万万没有耐心等到今时今日。也就是说,他之前根本毫不知情,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如今我锒铛入狱,不是你还有谁?”
邵九皱皱眉,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好像……分析得很有道理。”
“邵九!”顾老爷双眸如一柄剑,“你要你的码头日后有商会罩着,我答应你;你要青莲会日后名正言顺,我也答应你,甚至你要置身事外,我同样没有说半个不字。这几日我受严刑拷问,亦没有供出你,你却为何要出卖我?!”
“顾老爷行商那么多年,不应该不明白,利益也有大小之分,人在某个时刻会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但那个选择不是一成不变的。”邵九不紧不慢地道,唇边忽地泛起一丝笑,“正因为如此,出卖朋友的事,顾老爷也没少做,此刻,怎么到问起我来了?”
“你……”顾老爷猛地僵住,随即身体不住地颤抖,“你……你究竟是谁?”
邵九没有回答,只缓缓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于顾老爷眼前。看到那样东西,顾老爷脸色蓦地苍白无色:“你是沈良的儿子?!”
那正是一柄桃木匕首。顾老爷自然见过这柄匕首,这是曾经他最得力的助手,商会副会长沈良的贴身、家传之物。
邵九的身影沉浸在夜色中,看不清神情,他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但这种态度对顾老爷来说,已相当于默认,在看到那柄匕首时,他便认定了他就是沈良的儿子。
十几年前,他为了自己、顾家与商会的名誉,让沈良背了黑锅,担上了私吞救济款的万世骂名,沈良悲愤自尽,他妻子带着彼时才不过四五岁的儿子沈莲下落不明。今日,当年那孩童无疑已长大成|人,是来找他……报仇的!
顾老爷的身子缓缓地沿着墙壁滑落下去,愤怒的神情变得灰白,颤抖着嘴唇道:“好,很好!当年的确是我有负于你父亲,害他无辜枉死。今日你找我报仇,此乃报应啊报应……”顾老爷忽地笑了,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笑,“到了这里,我自知是插翅难飞,与其死在阮克手里,不如死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只求,在我死后,你不要再将上一代的恩怨延及我的子女身上,宝龄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邵九静静地望着顾老爷,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女儿如何,你莫不是忘了,我曾答应过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只不过……在这之前,你还没这么容易死。”
手轻轻一挥,顾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闪,密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
玖拾伍、往事袭来
黑衣人一张脸极为年轻,只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寒气质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
他缓缓地走上前来,在绍九身旁停下。
绍九微微一笑:“开始吧。”
语气温柔淡然,仿佛在请人做一件举手之劳的事。然而下一秒,黑衣人边忽地上前一步,将顾老爷双臂禁锢住,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金色绳子。
密室的石门之后加固了一层铁栅拦,本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脱所设。此刻,顾老爷粹不及防便被陆离用那根绳子将手反绑在棚栏上,只闷哼一声,接着,连双脚亦被捆绑了上去。如此一来,顾老爷全身的力量统统集中在腰部,冷汗顿时便沿着额头滴下来。
“啊——”嘶哑的声音从顾老爷喉咙深处发出,他不断地挣扎,无奈那金色的绳子却如同上了眼睛一般,将他浑身上下牢牢的贴合,不余一丝空隙。
“顾老,不用费神了。刺绳名为‘入骨’,使用一种特制的千年蚕丝所制成,被捆绑之人越是挣扎,它便会邦的越紧,直到陷入骨髓。”绍九的话淡淡传来。
被“入骨”勒住的每一寸都疼痛无比,然而最大的煎熬还不是这个,而是顾老爷所维持的姿势,他已到中年,平日亦是养尊处优,此刻只觉得骨头仿佛要裂开一般,用一双犀利的眸子死死地瞪着那黑衣少年。黑衣少年如幽灵般的样子叫顾老爷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你是影子!”
很多年前,顾老爷便听闻,青莲会老帮主养了一批死士,那是一个神秘的组织,不属于青莲会,只只属于青莲会每一任的帮主,听从帮主的直接调遣。而这个组织的首领,自然也会更替,他们俱都行事狠绝、干净利落,不仅杀人于无形,更擅于行刑逼供,精通不下五百种酷刑,且来去无踪,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你可以说有这么一个人,但也可以说,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故此,江湖上的人给了他们统一取了一个名字:影子。
黑衣人的表情就如戴了一张面具,没有丝毫的变化。绍九的命令,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亦即可边心领神会,然而除了绍九之外的旁人在他眼里,却仿佛根本不存在。无论是赞赏或是谩骂、说话或是动作,他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骨头发出咯吱咯吱地声音,顾老爷地吼道:“绍九,你究竟要如何?”
“我用刑不喜欢见血,比起这了老虎监狱的刑法,相比要温和许多。”绍九笑笑,“我本不想如此,也可以给顾老你一个痛快,只不过,在这之前,元帅还有事让我问一问顾老。”
他眯了眯眼,轻轻地吐出几个字:“那份藏宝图,现今在何处?”
“藏宝图”三个字落入顾老爷耳中,他身子募地一僵,随即眼中飞闪而逝一丝古怪的神情,片刻却又隐去,冷笑一声,道:“藏宝图?什么藏宝图?”
绍九眸光渐沉,良久,缓缓道:“昔年北地王尹思庭留下的藏宝图。”
顾老爷舔了舔嘴里的血腥,冷冷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绍公子既然是阮克的人,如何会不知道,那份藏宝图早在尹思庭死后,我便交到了阮克手中,否则,昔年一战耗费巨大,他阮克已是破釜沉舟,这些年来哪有这么多钱开阔疆土,充实国库,救济百姓,用来撑点场面,博得名声?”
绍九并未露出惊讶之情:“的确如此,只不过,元帅要的是另一半的藏宝图。”
顾老爷一颗心顿时往下沉,冷冷道:“顾某不知绍公子是何意。”
绍九叹息一声,仿佛好心地解释道:“顾老,元帅认为,藏宝图一共有两份,一份,你当年便交给了他,而另一份,还在你这里,便是这现年你用来购买枪支火药器械的资本论来处。”
纵然顾老爷极力平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一惊。终究还是被阮克知道了!只是,那份藏宝图的下落他是绝对不可能告诉阮克。因为,若他再也走不出这里,这是唯一可以留给宝龄的东西。
纵然家破,失去唯一的亲人,但有了那份藏宝图,她至少能寻一处僻静处,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纵然他不能在她身边,亦要为她铺好一条路。这是他起事前,便做好的最坏的打算。
顾老爷沉默半响,忽然仰天长啸:“阮克原来一直以为我藏起了另外半张藏宝图!你去告诉他,我顾万山当年该给他的都给他了,当年要不是我,他也坐不上如今的位子!我看他是想钱想疯了,哪里还有什么藏宝图?!”
绍九轻轻一笑。
黑衣人即刻如幽灵一瓣地走过去,忽地将顾老爷捆绑在栅拦上的绳子又提上了一层。顾老爷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因为绳索的提升,整个人的弯曲度更大了,衣服被汗水侵湿。
这种折磨是双重的,一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更深的一层,却是来自于心理上——衣衫破烂、神情扭曲,整个人以一种几位怪异的姿势暴露。虽则密室中只不过两个人,但巨大的羞辱,已使得顾老爷一张脸由红变青,最后呈现出绝望的死灰色。
绍九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把玩着腰间的流苏,慢慢地、不经意地,便是那么随意的动作,落到顾老爷眼中,都变得恐怖。他到底是低估了这个少年。
不,是这个少年藏得太深,在职某是之前,他亦曾小心谨慎的派人去打探过他的底细,但竟未查出,他便是沈良之子。
仿佛一切都在这个少年的掌握之中。他想让你知道时你便会知道,同时还为自己的洞若观火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不过亦是一张早布好得网;他若不想你知道,那事实便如被乌云盖住的天,透不出一丝风。
漫长的时间仿佛是一种刻骨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绍九忽地笑了,缓缓走上前去,用修长的十指箍住顾老爷的下颚:“只要顾老说出来,所有的苦痛边都结束了……”
他凑上去,与顾老爷几乎是面贴面,声音亦变得越来越轻,像是用了另一种蛊惑人心的方法,在劝慰着。优雅低沉的声音,却有着极其温柔的语调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叫人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比起身上的痛苦与内心的煎熬、绝望,下颚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然而,顾老爷的瞳孔却在一瞬间收缩,眼底忽地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情,眼珠子死死地顶着绍九,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
密室外依透进的月光下,少年柔美的眉目像是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如花瓣一般的唇边出现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漆黑如墨的眼底却有一丝料峭。
此刻,无论是谁在场,看来都像是绍九正在用刑,只不过用了自己特有的方法,但又无论是谁,其实都看不出什么,甚至无法听到,他究竟说了什么。
威逼?利诱?没有人知道。
而黑衣人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神情没有变幻分毫。
“沈莲,不不,你是……”在旁人看来,绍九的嘴唇不过动了动,而在顾老爷,却分明听到了他在说话。那些话轻飘飘地传入耳中,像是一道魔咒,将他带回了十九年前的那一段尘封的往事中,他张了张嘴,心却仿佛被一只大手拽住,后头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二十多年前,那当时不过三十不到的男子与他身边那不过四岁的孩童的容颜,这些年来,总是不断出现在顾老爷的梦中,顾老爷用尽了各种方法忘记,终始得那段回忆被刻意得模糊起来。然而这一刻,眼前少年的脸与那孩童的身影不断的在眼前交错、重叠……
二十多年前,北地湛蓝的天空下,那男子一袭布衣下,却是难以掩饰的清华尊贵之气。一双眼眸,更像是将天地间的灵气全都聚集了起来,悠远、豁达、明亮。而他身边的孩童,不过四五岁一般的模样,小小的年纪,却有出乎常人的沉着与冷静,他和他父亲粗看起来并不是分像,然而,却叫人一眼便看出他们是父子,因为那种举世无双的气质,是旁人无法复制的。
那男子便是当时人称“华北王”的北地督军尹思庭,而那孩童便是尹思庭的肚子——尹韶颜。
而当时,顾老爷还不叫顾万山,他叫阿三,是个从南方到北地谋生的孤儿。他在尹府住了下来,因为勤快能干,又聪慧伶俐,很快得到全府上下的喜欢,特别是尹思庭与尹夫人。
尹思庭不嫌弃他出手低微,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唤他“三弟”,并赐了他一个名字,与“三”子谐音,名为“万山”。而他自己又加了一个姓,取“孤儿”之意,为“顾”。从此,他做了尹府的大管家。
而尹夫人,亦对他极好,尹思庭常年住在军营,顾老爷便时常陪着尹夫人,给她讲讲南方的风俗趣闻。每当那个时候,那个寂寞的少妇便会轻轻地笑,美得叫四周一切都失了颜色……
顾老爷亦是那是,认识了当时尹夫人的贴身丫鬟——陶晓晴。
这一住,便是许多许多年……直到那一年,南北站一触即发,那一年,什么都变了。
纷纷扰扰的回忆排山倒海的涌来,顾老爷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早该想到了,眼前的少年,那似曾相识的气质,他早该想到了。
沈良纵然亦是聪慧绝顶,却也生不出这样一个儿子!除了那样绝世无双的父亲与那样倾国倾城的母亲,谁还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只是,眼前的少年,比之当年的尹思庭,更多了一份戾寒与决绝。这是因为他在仇恨中长大么?因为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最亲的人出卖,万劫不复,自己亦被人推下山坡,九死一生。
顾老爷记得,他分明已看到了那孩童的尸体,竟没想到,他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化身为复仇的恶魔,回来向他索命。
然而这一切纵然叫顾老爷震惊、恐惧、绝望,却比不得另一件事。
绍九刚才贴在他耳边的话,只有他听见了,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如同一根针,猛地扎入她的心脏,叫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停住流动。
绍九唇边依旧带着微笑,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是沈莲,顾宝龄也不是顾宝龄。”
他姓尹,叫尹韶颜。而如今的顾宝龄,也不叫顾宝龄,她叫——陆寿眉。
玖拾陆、取或予
小窗前,那恬静温软的女子,偶尔探出头来,每当触及他的目光时,便会娇羞地垂下眼睫去……
“晓晴——”幽深的牢房中,此刻只剩顾老爷一人。一片无边的黑暗中,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与此同时,那女子的英容笑貌仿佛一时间回到了眼前。
他曾经答应过她,此生只爱她一人,至死不渝,他没有做到,纵然他心里一直只有她一人,她却早已香消玉坠;他亦曾在她的坟前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女儿,给她人世间最多的宠爱与幸福,他原以为他做到了。原来,也没有。
那不是宝龄……不是宝龄……他的宝龄,他最爱的女儿,竟早已……不在人世。
她不省人事的那些日子,他有多么的心痛、绝望,好不容易她醒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叫他倍加珍惜,却原来,早在一年前,她已不是他的女儿。
多么……讽刺!
纵然身陷牢狱,他最大的牵挂,还是他的宝龄,却原来,那所谓的宝龄,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绍九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
那少年要报仇是么?那么,他变成全他,既然这世间再无什么值得他牵挂,他又何必在意?他几乎能想象那少年日后会如何对付阮克,也似乎看到了当阮克得知那少年的身份后,会如何处心积虑地除去他。
变天,华夏国很快就要变天了!
“哈哈哈——”顾老爷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监狱上方回荡,叫人毛骨悚然。
然后,顾老爷忽地站起身来,那身上沉重的枷锁仿佛都已不存在,他猛地朝墙上撞去。一片血雾弥漫间,顾老爷唇边却露出了一丝安详的笑,一点点、一点点的瘫软下去。
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他喃喃:“晓晴、宝龄,我来了……你们……等我……”
虚弱的声音终于再也听不见,四周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
而与此同时,一人飞快地走进大帅府。
淡月如银,浅浅地挂在南京城大帅府的上空,琉璃贴合的窗檐在月光下如宝石般烁烁生辉。
当今华夏国的大元帅阮克半眯着眼躺在金丝毯铺就的软榻上,他已经五十开外,虽则身体健壮,但到底岁月不饶人,鬓角已显出几许斑白。
那人闪身进了屋,恭敬道:“大帅!”
“怎么样了?”阮克巨大的手掌摩擦着扶手道。
“禀大帅,那绍九果然有些道行,顾万山已说出藏宝图的下落!”
蓦然间,阮克的眼睛睁开,射出两道精光:“在哪里?”
“在顾府。顾老爷已将它交给了——顾大小姐。”
阮克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思索,半响才道:“那少年,是用了什么方法叫顾万山说话的?”
那人歪着头想了想,最终道:“他的人将顾万山捆绑起来,顾万山受不住,终是说了。”
“日此而已?”
那人一怔,忽地想起刚才奉命在监狱偷听时,前半段都看得极为真切,但后半款,绍九忽然走过去,不知在顾万山耳旁说了什么,最后,顾万山脸色着实古怪,像是惧怕又像是绝望,然后,便说了藏宝图的下落。他一听到,便急着赶在绍九离开之前来禀报了。
但此刻,他又怎敢说有些话自己没听到?那不是找死么?何况,现在藏宝图的下落也知道了,又何必自寻死路?于是,他索性将绍九手段如何狠绝、残酷,顾万山如何不堪受辱,通通添油加醋了一番。
听完这一切,阮克半侧脸沉侵在黑暗中,缓缓道:“看来那些江湖传闻所言不虚,那少年果然有些手段。这样的人,若是为我做事,倒也不错。”
这么多年来,他身旁只有一个马副官还能信得过,其余的,因为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早已散了架子,迷了心智,变得庸俗不堪。
只是,马副官毕竟老了,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人能为他出力,使这阮家的江山永固。
而那个少年,他能先巴结顾万山,又出卖他,来投靠自已,看得出是个冷血无情,有利益至上的人,只不过正是如此,阮克才不放他放在眼里。
他既然投了诚,他阮克为何不用?毕竟他身后是整个青莲会与北地的人脉,至于如何用,那便是他的事了。
只是,如今唯一要考量的,便是这少年的忠诚。不,或许不应该叫忠诚,而叫诚意。他不信那少年会有多少忠诚,但要取得一人的信任,必须拿出最大的诚意来。
那藏宝图的下落,便是诚意。
他要绍九去打探,又派人跟踪他,便是存着试探绍九的念头。
若这少年只是为了最大的利益而投靠与他,那么必定会先送上一份礼物,若那少年别有心思,那么,便不会这座。毕竟那藏宝图里的财宝,不是小数目,那少年若得到,可以做任何事,甚至,不用再依靠他。
……
马车一路颠簸,来到一家客栈前停下。
直到走进屋里,黑衣人才左右看了看,关上房门,开口道:“爷!”
“陆离,一路辛苦了。”绍九微微一笑道,“北地如何?”
“一切都好。”
“弟妹,快生了吧?”
一直面无表情的陆离,听了绍九的话,眸中闪过一丝柔软:“是,稳婆说,还有两个月。”
“我该做叔叔了。”绍九笑笑,坐下来,眉目温柔,唇边难得有一丝真挚的笑意。
陆离沉默半响道:“藏宝图既然已有了下落,也要怎么做?”
绍九没有说话,目光望着那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半响才道:“拿到藏宝图,我会交给阮克。”
陆离一怔,随即恢复了一脸的冷静:“是。得到藏宝图里的钱财,固然对我们行事有很大的方便,但欲得之,则要先予之,更何况,那藏宝图爷岂会看在眼里,也要的,是另一样东西,只有找到那样东西,北地督军的旧部,才会相信爷的身份。”
绍九笑了:“不愧是陆离。”
“这是爷曾经教导陆离的,陆离一日不敢忘。”陆离神情愈发恭敬。
绍九眼眸变得深邃幽沉,许久,却浮上一丝笑:“陆离,什么时候,也该见你的妹妹了。”
陆离一怔,那恒古不变的冷漠,终是浮上一丝忧虑。
……
妇人打开一瓶药酒,在指尖沾上少许,搭在阮克的太阳|岤上,轻轻揉捏着,用力不太重,却又恰到好处。一双柔薏白皙无骨,他浑身上下在白日里积聚的怠倦,在这双手下,缓缓地消散了开去。
阮克眯着眼,拍了拍那双手,用懒散含糊的语气道:“七七,你的推拿手法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这位妇女,正是阮克的三姨太骆七七。她此刻穿着一袭墨绿金丝薄罗裙,宽大的裙摆委托在地上,如孔雀开屏一般,若说那日穿着兰花旗袍的她是一份恬淡出尘,那么此刻的她则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肌肤若凝脂,岁月的飞逝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变化,在温柔的光线下,她看来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微微一笑,目光若宝石流转:“若不是子都常年有头痛的毛病,我亦不会去寻人学这推拿,子都,有没有好些?”
在外,她与众人一般喊他大帅;在府里,他与其余妻妾一般喊他老爷;而独处时,她却唤他子都,那是他的字。
如阮克这般高高在上、受万人追捧,那些巴结、抛却的话,他听得多了,早已厌倦,最难得,便是有个女人,抛却他一切的光环,只当他是个男人,一个自己爱的男人。
这一点,她一向做得很好。这十几年来,她几乎万千宠爱在一身,不像那位过于端庄、传统的正室夫人,已不似那些刻意讨好、献媚的姨太太们,有了她,他不曾再娶。她永远知道,要如何让一个男人感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从而记得自己,每时每刻,永生不忘。
只有两个男人除外。
一个是她恨得,恨得刻骨铭心、深入骨髓。这十几年来,他在暗处看着他风光无限,心里如刀割一般的疼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过,他终是完蛋了!此刻,他已从富贵荣华中跌落下来,惨不忍睹,纵然不死,亦是生不如死。想到这里,骆氏唇边浮起一抹笑,如牡丹初绽,光华四射。
而另一个……只不过一瞬,她唇边的笑容便渐渐隐去,如墨般幽深的眸子里,笼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少年英雄、豆蔻美人。
彼时,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披时,她并不曾被人称为三夫人,而是尹夫人。
柳丝长,草芽碧,桃色红浅,青烟淡薄和风暖,她也曾与他泛舟湖上。他浅笑顾盼,眸中只得她一人的倒影:“七七,你看,多美的河山,待我坐拥这一片天下,便将这人世间最好的东西,统统放在你面前,好么?”
腊梅香、初雪白,银光素裹,北地的第一场雪飘落之际,她与他的孩子出世了。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消息,从军营赶来,推开门,带来一阵寒意,鼻子冻得通红,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无比,落在那初生的婴儿身上,顿时,眼角眉梢,皆是温柔。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清楚的记得,他抱住孩子的手足无措,眼底有晶莹的水珠。那么一个叱咤风云、呼啸战场的男子,在这一刻,竟是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一直紧闭着眼的孩子忽地真开眼来,他有一双与他父亲一样清澈、明亮的双眸,她躺在床上,看着如此相似的那双眸子好奇地对视,一时间,心被各种情绪塞满,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这是他的丈夫她的孩子,拥有这世界最绝世的那个男子,这一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然而,这幸福是短暂的。人心,或许太不容易满足。而她,亦是不知,她要的不是那大好河山、荣华富贵,她要的,不过是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要的,只不过是那最简单的温馨,丈夫儿子,俱在身边而已。
“韶颜……我的韶颜……”骆氏在心底默默地喊道,眼眶的雾气化作一团水,却在即将跌落之时,耳边传来阮克的声音:“七七,给我唱首小曲吧,这段日子,你不是学了么?”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烛尽沉香,抛残绣线,凭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簪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唱的是《游园惊梦》,唱的是陆丽娘与柳梦梅那亦真亦幻的故事,唱的又仿佛是自己。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曲唱罢,骆氏神情早已波澜不惊,满腹的心事,都像是不曾有过。
余音环绕,良久,阮克睁开眼,抚掌而笑:“好、好!只不过太悲了些。”
触到阮克炯炯的目光,骆氏低头浅笑:“都怪我不好,过几日,我再去请那俞家班的白牡丹姑娘教我几首喜庆的。”
“白牡丹?可是这些日子都教你唱曲的人?阮克随意道,“是哪个戏班子?”
“原本是苏州魏家班的,你忘了,几年前你做寿的时,还请来过呢。不久前魏家班解散了,如今来了南京谋生,人长得水灵,嗓子也是好,我一看便喜欢,才跟她学起了曲子来。”
“白牡丹……”阮克笑笑,“我倒是忘了。”
“你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也怪不得,她从前可不是这个名,她原本叫筱桂仙。”
说起筱桂仙这个名字,阮克突然有了印象。那一年,他做寿,府里请来了戏班子,听说是苏州有名的魏家班。他本是个老爷们,对小曲不见得有多喜欢,只图个热闹,然却被那戏台上水袖轻舞、眉目含烟的女子吸引了过去。
她有一把宛若天外的嗓音,一字一句,清丽悠远,叫人不得不沉溺其中。
蓦然间,阮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轻轻麻了一下,随即道:“既然如此,明日开始,便请他来府中教你唱曲,也好解解你的烦闷。”
“那我再给你唱一曲?”骆氏柔柔一笑。
悠远飘忽的小调在大元帅府上控股传开,宝龄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终是睡去。
明日,便可以见到爹了!
玖拾柒、失去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耀大地时,宝龄已坐在了前往老虎桥的车上。两侧的树木不断倒退,她仍是觉得这条道像是走不到劲头似的。已是深夏,一路阳光明媚、绿意如织,她却没有心思看风景,好不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她一颗心却忽地跳了一下。
老虎桥监狱在南京老虎桥32号,前朝时创建,彼时还叫做“江宁犯罪习艺所”,是江苏的第一监狱。
因为有阮素臣在,所以那些守卫俱都十分恭敬,甚至齐齐地让出一条道,望着他们的车缓缓开进去,直到车子停下,宝龄从车上下来,跟在阮素臣身后,缓缓走进去,那监狱的大门才从后关上。
砰地一声,宝龄扭过头去,高墙之外,一群灰白色的鸽子簌簌的飞起,惊落一树的枝叶,她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怎么了?”阮素臣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不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宝龄双眉淡淡地隆起,摇了摇头:“没什么。”随即露出微笑,“进去吧。”
那些守卫将他们引进一间办公室的屋子,不一会儿,除崇文便匆匆而来,见了阮素臣,亦是恭敬:“四公子!”
阮素臣朝他微微一点头:“我有大帅的手令。我要见一见顾万山顾老爷。”
徐崇文当然知道阮家与顾老爷原本的关系,况且还有大帅的手令,自然不敢怠慢,亲自沏了茶上来,又吩咐人去将顾老爷带出来。
直到此刻,宝龄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些,正襟而坐,端起茶盏,却没有喝茶,只是望着那水雾间的绿芽缓缓伸展,出了神。
她的脸颊钦溺在一片缭绕的热气水雾间,黑色的眼珠有一丝湿润,发丝不经意地垂在额前,眉头却是微微蹙起。
阮素臣凝视她,心间涌起一丝怅然,也不知待会见了顾老爷,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很明白,纵然这一次父亲能答应母亲的请求,让宝龄见一见顾老爷,但也只是见一见罢了,谋逆罪在前朝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虽是到了皇朝覆灭的今时今日,但作为一方首领的他父亲,也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自小到大,一向是大哥文臣上战场,跟在父亲身边,而他如闲云野鹤,从不过问军中之事,他也知道一个政权要建立,必定要牺牲许许多多的人,一将功臣万古枯,那些死去的人中,也有被冤枉的,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但他从未生过侧影之心,他知道,这是宿命,无法改变。
但此刻,他却那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顾老爷见到宝龄的时候,能告诉他,一切都是场误会。虽然他知道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他是真的这么希望。
阮素臣的心思宝龄并不知道,但她心里却与他有相同的想法。她何尝不知道刺杀首领是天大的罪,何尝不知道也许今日与顾老爷的相间,是最后一面。然而,她心里还有一星点的希望,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愿顾老爷能告诉她,他是被人陷害,哪怕是受了人唆使亦好。
他双手毫无意识地摸索着茶盏光滑的陶制壁,指尖传来一丝灼热,他似是被烫伤了一下,还来不及放下茶盏,忽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自门外。
徐崇文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顾万山……顾万山他……”
宝龄腾地站起来,听到那派去传唤顾老爷的守卫喘过一口气,用惊慌失措的声音道:“顾万山,在牢里自尽!”
哐嘡一声,青花瓷碎成了一片一片,滚烫的茶水溅在宝龄裸露的脚踝,她却浑然不觉。瞳孔顿时孰地方大,全是所有的血液都仿佛霎时被抽离,五雷轰顶的感觉亦不过如此。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昏地转,耳中只有那个声音。
顾万山自尽了……自尽了……
爹……死了?!
与此同时,阮素臣亦是腾地站起来,满脸的震惊,下一秒便扭头看宝龄,见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子摇摇欲坠。他一把将她扶住,再以为她快要支持不住之时,出于预料的她竟是缓缓地推开了他的手,走出去。
徐崇文站在门外,眉头紧锁,本来顾万山便是重犯,监狱里死是一个重犯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没发生过。进了这里的人,都深知再见天日不太可能,自尽的亦是比比皆是。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一来,奉元帅亲谕,顾万山是暂时收押,还未正式定罪;二来,谁都知道顾万山与阮家的关系,顾夫人还是元帅的亲表妹。
而最重要的是,四公子与顾大小姐还在等着见人,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徐崇文真是十分十分的郁闷,刚想进屋去解释解释,眼前一闪,却见那刚才默不作声、神情淡淡的顾大小姐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面前。
脸颊泛着一种异样的莹白,她看着他,吐出几个字:“我爹在哪里?”
顾老爷死在狱中,是撞墙而死。
监狱墙壁上的斑斑血迹与顾老爷死后额头有巨大的伤口已能证实死因。
宝龄在远处站了许久,泛着青白光线的墙壁上那一抹猩红,如一朵肆意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花,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连她的眸子,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是他爹么?
不,不是!
这个人脸上沾满了灰尘、污渍、几乎看不清,凭什么便说是他爹?
宝龄不知站了多久,才一点点地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将地上的人散落的发轻轻地撩开,再从怀里拿出帕子,将他额头的血迹与脸上的污渍一点点的擦去,动作那么温柔。
做完这一切,那张脸变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阮素臣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亦涌动一丝伤害,忧虑的目光望向宝龄。
刚才的宝龄还处于一种木然中,但她她看清这张脸时忽地,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告诉自己这个人并不是顾老爷,可这一刻,她也知道,纵然她在心底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顾老爷,真的走了。甚至等不到见她最后一面,就这么走了。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起,再也没有一丝呼吸。
那双眼睛,平日总是带着些许犀利与威严,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那么,呢么的温柔,带着宠溺。
她记得刚醒来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力道那么重,好像一松手她便会再次消失,那么高大威武的一个人,眼中却带着伤痛与狂喜,一个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记得那一夜,在他房中,他对她说那些小时候的趣闻,说的尽是“她”那是的飞扬跋扈、刁蛮任性,他却眸中含笑,似是又是无奈,又是宠爱。
她更记得那一日,他让她同坐一张软榻,眼神带着细微的专注,唇边的笑却是那么慈爱。他说,宝龄啊,爹最大的心愿,便是日后你能过得快活。
……
她曾想过,对于阮氏,是从那次玉面虎事件发生之后,阮氏因为她受辱,不顾一切刺了玉面虎一刀,才让她从心底接受了这位娘亲,而顾老爷呢?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讲顾老爷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般呢?
此刻想来,竟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或许从第一次见到顾老爷那一刻,便开始了。当时他出来陌生地,那么恐慌、不安,却被他一双温柔的大手一握,心里柔软,安定下来。
她知道,那个人是她这一世的父亲,他会成为她的依靠,她不会向前世那样,没有父亲的爱。那么好……
可是,没有了。
这一世,她也没有父亲了。在这个时空对她最好的人,不见了。
喉头涌上巨大的酸涩,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宝龄一动不动,跪在尸体前。
“四公子,”徐崇文叹了口气,在阮素臣耳边道:“此事,我要尽快禀报元帅。”
阮素臣没有说话,双眸泛着一丝清冷,目光触及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时,却化作一片复杂的情绪,有疼惜,有伤感,亦有担忧。
徐崇文等不到四公子的回答,只得挥挥手叫几个守卫一同退下去,人都死了,也没什么要看守的了。
……
消息传到大帅府,阮克浓眉微微一拧,随即挥挥手道:“知道了。”顿了顿胡地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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