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5部分阅读
睛此刻呈现一种灰白的颜色,浑浊茫然,死死地瞪着天空。
不过是不久之前,这双眼睛还用期待哀求的眼神看着宝龄……宝龄蓦地偏过头去,指尖冰凉,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门口围观的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二姨奶奶要撵她走呢,她无亲无故的,也不知该去哪里,居然上了吊,唉——”
宝龄深呼吸一口气,问招娣:“二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招娣迟疑了一下道:“二姨奶奶一大早就在骂翠镯呢,怕是,还不晓得。”
宝龄还没有从碧莲的事上回过神来,听了招娣的话,随口道:“翠镯怎么了?”
“翠镯……”招娣顿了顿,四下看了看,将宝龄拉到静僻处小声道,“老爷这几日心情都不怎么好,夜里总都叫人送酒去,太太怕老爷没人伺候,便叫了翠镯过去,也不知道昨夜老爷是不是喝醉了,今日二姨奶奶去看他的时候,见了翠镯正抱着老爷……”
宝龄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将招娣的话又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你说……翠镯跟爹……”后两个字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园子里,蒋氏的声音传入宝龄耳中:“好一张俊秀的脸,从前我怎么没觉得,你自幼在咱们顾家长大,与二小姐同岁,该是有十五了吧?”
声音虽是刻意压低了,从牙缝里蹦出来,依旧依稀可闻一丝尖锐,那眼神更是如同针尖似的,盯着翠镯,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这个人。在蒋氏这种眼神下,翠镯嘴唇微微哆嗦着,脸色虽是苍白,但终究仍是直直地站着,没有瘫软下去:“是,奴婢过了年便是十五了。”
“嗬嗬。”蒋氏鼻子孔里出着气,“到底是花儿一般的年纪,比咱们三姨奶奶还年轻上几岁,只不过……”蒋氏尖细的小指指甲轻轻从翠镯脸上掠过,“你莫不是瞧着三姨奶奶不在了,就想填补这缺儿不成?”
“奴婢不敢!”翠镯一字字地道,“老爷昨儿喝醉了,奴婢只是想将老爷扶到床上歇息!”
“好个成得住气的人儿!”见翠镯虽是惊怕,却依旧没了乱了章法,甚至眼底都未流露出一丝哀求之色来,蒋氏终于憋不住满肚子的怨气,提高了声音,“歇息?哼,你别以为你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你娘在太太跟前吃得开,你就不知道这怕字怎么写!你如今做出这等不吃廉耻的事来,你以为太太还会保着你?!”
“翠镯只是听太太的吩咐去伺候老爷,翠镯不知错在哪里!”翠镯虽是强忍着眼中的泪,但仍倔强地道。
宝龄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不觉想,这顾府的姨太太与别处的不同,别说蒋氏为了维持当家的模样,虽是已恨不得将跟前这个女人扒了皮吃了肉,但说话仍旧顾着脸面,那些难听的字眼纵然在肚子里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轻易出口;就算是死去的白氏,谁能想到她曾计划了那么一出,表面上却还是八面玲珑,见谁都笑脸相迎,即便是之后的嚣张,也不过是计划里的一步罢了。
这样的人,反而让人生厌,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撒泼来的通透。
宝龄想得没错,但蒋氏终究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原以为白氏死了,至少能安稳一段日子,没想到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昨日阮氏叫翠镯去伺候老爷,她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老爷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借酒消愁,半夜喝的酩酊大醉,她本想乘着老爷心情低落的时候乘机去他跟前伺候着,谁知去了几次都被祥福叔以老爷要歇息“婉拒”了出来。却没想到,一大早居然叫她瞧见这不要脸的狐媚子抱着老爷!
蒋氏之所以嫁入顾家,与宝龄之前曾听闻的一样,是阮氏做的主。阮氏生父生母死后,本家那族便早已没落不堪,只是阮氏命好,自幼被接去娘舅家,又改了姓,活得锦衣玉食的,而蒋氏却苦了,自小穷困潦倒。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蒋氏那老爹一直“惦记”着阮氏呢,一听阮氏有将自己女儿接去顾府的念头,一口便应允了。而蒋氏,过惯了衣不果腹的日子,何尝不想翻身?
于是,蒋氏进了顾府,嫁了顾老爷为妾,虽是为妾,但蒋氏知道,她那远房的堂姐身子一向羸弱,她记得阮氏将她从老远的地方接过来,路上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安分守己,能为老爷添个儿子,老爷与我都不会亏待了你。”
于是刚进门那会儿,她温顺恭俭,处处看着脸色过日子,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为顾老爷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不过总算是熬出了头,因为阮氏身子弱,无法分心,老爷又见她为人稳重,于是将府里的事儿都交给了她,她本只想涂个安乐日子,但渐渐地,自己是靠着阮氏的关系才进的顾家的这件事,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时不时地刺她一下,让她觉得自己处处要矮人一分,心思便也越来越大。甚至连她那堂姐,她也渐渐地不放在眼里起来。
想她那堂姐,不过是个病痨子,保不准哪天便没了,拴不住男人也就罢了,凭什么占着位子?叫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去伺候自家男人,不是自找苦吃么?她蒋氏秀屏可没那么愚笨!何况翠镯这丫头,平日仗着是在太太跟前伺候的,清高的很,也没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难不成,连阮氏跟前的丫头她都要让着不成?一念至此,蒋氏“呸”了一声,心里那个怨气就犹如黄河之水连绵不绝,再看翠镯那张姣好的脸蛋儿,更是一肚子的火,甩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将翠镯打翻在地,亦将宝龄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二娘!”
蒋氏见到宝龄,微微蹙眉,哼道:“怎么了,连咱们大小姐也想为这丫头说话么?”
宝龄看了翠镯一眼,翠镯的唇边溢出鲜血,她心底叹息一声,道:“我只是来告诉二娘,碧莲死了,想问问二娘要怎么处置。”
“碧莲死了?!”蒋氏扬了扬眉,“怎么死的?”
宝龄细细观察蒋氏,蒋氏的神情不似作假,于是微微一顿道:“上吊。”
蒋氏眉心纠结起来,片刻不耐道:“一个丫头,丢出去埋了!”
宝龄沉默片刻,刚转过身,却见阮氏带着贾妈妈匆匆而来,到底是骨头连着肉,贾妈妈一见倒在地上的翠镯,那原本刻板的脸上终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心疼来,但她终究是个识大体的,阮氏没有开口,她便也不说话。
阮氏看了一眼翠镯,柔声道:“秀屏,怎么了?翠镯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蒋氏见了阮氏,稍微收敛了刻薄的神情,不咸不淡地道:“大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本也不想这样,可这丫头,乘着您叫她去伺候老爷,动作不规不矩的,我若还装作不知,哪天真出了事,还不叫人家笑话。”
阮氏还未开口,贾妈妈已挥手打了翠镯一个耳光:“我……我打死你!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太太啊——”
翠镯不言不语,生生地又受了一个耳光,身子颤抖地如风中的树叶。
“好了好了,贾妈妈!”阮氏连忙阻止道,“翠镯这孩子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我最清楚,这事还是等老爷回来问清楚再行定夺,这么闹,反倒叫人看了笑话,秀屏,你说是不是?”
蒋氏张了张嘴,哼一声:“既然是大姐说了,那自然是这么办了。”
蒋氏话音刚落,宝龄已转过身。
春日来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都开始不安分起来。白氏死了,阮氏的病越来越重,蒋氏的心也开始活泛起来。蒋氏演这么一出,明里是对着翠镯,暗地里,不是对阮氏是对谁?只是,阮氏终究是太太,蒋氏不敢明目张胆罢了,只好借着翠镯出出心底的憋屈,也好随便将一切不利于自己前途的情况扼杀在摇篮中。
这本是上一辈的事,宝龄不想参合其中,但她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算了。晚上顾老爷回来之后,亲自开口说,以后叫翠镯留在仁福堂伺候。
主子叫个丫头去伺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不过在白天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而且,府中人人尽知,老爷自从早先一批下人丫头遣散之后,除了妻妾,身边便只有祥福叔一个伺候着,如今却点名要了翠镯,那便有些奇怪了。
多事的,已纷纷猜测,白氏死了,连带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影子,顾老爷是又动了纳妾的心,那翠镯,想必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蒋氏听了那些传闻更是妒火中烧,可顾老爷亲自开口,她又无可奈何。只有阮氏,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因为病得久了,什么都看淡了。
阮氏坐在榻前喂鱼,贾妈妈立在一旁,不安地道:“太太,翠镯那孩子不懂事,太太可别往心里去……”
“你还与我说些。”蒋氏柔柔一叹,“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么?”
贾妈妈赶紧道:“晓是晓得的,可……”
“那便好,我相信翠镯,她能明白我的心,秋莲,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你也能明白的是不是?”
这顾府上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秋莲是贾妈妈的闺名,自从生了女儿,做了二小姐宝婳的奶娘之后便改了称呼,此刻阮氏叫出来,贾妈妈微微一愣,红了眼眶子:“太太,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当年若不是您收留秋莲,秋莲早就死了,哪里还有翠镯?如今别说是叫翠镯做一点事,就是要了她的命也没什么!”
阮氏柔柔一笑:“我哪里会要她的命?我早就将她当自己亲生闺女一般,日后,等事情安妥了,我便寻一户好人家,将翠镯嫁过去,也好叫你享享清福。”
“谢太太!谢太太!”贾妈妈一个劲儿地道。
“只是,祥福叔那里,你也悠着点,他毕竟离老爷近。”阮氏慢悠悠地道。
“我晓得!”贾妈妈犹豫片刻开口道,“只是,那人……可靠么?万一他拿了东西……”
“除了相信他,我别无他法。何况,他要的只是……”阮氏半响开口道,黑色的瞳仁中亦划过一丝凄然,忽地紧紧捏着脖颈,喘息起来。
贾妈妈似乎想起什么,飞快地从阮氏房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包的东西来,倒出些粉末,让阮氏吞下,一边道:“太太,你这是何苦,为了二小姐……”见阮氏咽下那粉末,平静下来,又道,“二小姐也是个苦命的,太太其实早该去舅老爷那里提提,叫舅老爷做主,将二小姐与四公子的亲事定下来。”
“你不明白,素臣那孩子看着温和,实则倔得很,强来不得。要叫他心甘情愿,除非是死了心。”阮氏淡淡地道,“这一天快来了……”
“太太是说,提亲的事?”贾妈妈皱眉道,“若是大小姐没动静……”
“不会。”阮氏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笃定,“她不会没有动静,她绝不会让这件事成了。”
肆拾伍、明月的信
正文 肆拾伍、明月的信
“爷,希朗来了。”黑衣少年推开门,恭敬地道。
宽敞明亮的花厅里,一人斜斜地坐在铺着波洛涅兹毯的西式软榻上,摇晃着手中的透明液体,漆黑深邃的瞳眸微微泛着清澈的光芒。
正是邵九。
黑衣少年微侧过身,便有一个高大的,蓝眼棕发的中年男子缓缓步入:“九爷。”弯下腰来,是近乎九十度的一个鞠躬。
邵九短促地笑一声:“说了,无论何时,你都别再行这样的礼,在人前是不可,在人后是不必。”
“公子。”那被称为希朗的外国人依旧一脸恭敬地唤了声。
邵九凝视希朗半响,悠然地道:“可是药用完了?”
“正是。”希朗道,“还能维持一两天的计量,公子您看……”
语言地道,若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自异域,仿佛是多年以来,早已习惯。
“平野,去取来。”邵九微微一笑,“希朗大夫是仁医,怎可看着自己的病人受苦?”
希朗一脸正色道:“只要是公子吩咐,没什么不可。”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人道么?”邵九轻笑出声,“该给的,总要给,只是,要给的有价值罢了。”微微一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只不过,不知那人是否能带给我们好消息。”
“有没有好消息亦无妨。”邵九淡淡地道,“这些,只不过是废物利用,闹上一阵子也好。”
“那公子的意思……”希朗微微迷惑。
“我没什么意思。”指尖落在琉璃杯上,邵九含笑一口饮下杯中酒,微不可见的一笑。
希朗望着邵九,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欣慰,更多的是恭敬与许多对往事的追忆。这位少主的心思,恐怕比老主人深了不知多少倍,若当年老主人也有这般的心思,又怎么会……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中,一人站在北方广阔的草原之上,鲜衣怒马、豪气干云,也仿佛不过此刻邵九的年纪,两张脸不断地重叠、交错,他终是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
良久,他又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缓缓地退下,跨上门口的马车道:“去虎丘顾府。”
……
顾府花园里,宝龄与宝婳正在往青云轩的路上。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宝龄定睛一看,待看清了来人,微微一笑,与他打了个招呼:“大夫可是来看太太?”
下马车的是前几日从常州出诊回来的白朗大夫。除了宝龄初醒来时,见过这位大夫,之后几乎没有打过照面,此刻一见,心里微微有些亲切感。
白朗大夫行了个礼,操着别扭的语调道:“正是。”
“太太的身体……”宝龄略微有些担忧,这阵子看,阮氏似乎比她初见时更为羸弱了。
“大小姐放心,我自当尽力。”白朗大夫道。
“那就有劳了。”宝龄微微一笑,一条小径,与白朗大夫并肩而行,随口道,“白朗大夫是哪里人?”
“俄国。”
俄罗斯?宝龄看了他一眼,高鼻子、深凹的眼睛,的确是北欧人的特点:“怎么会来了这里?”
“白朗深慕博大精深的中医之道,故此三年前来学习。”
原来才三年,怪不得这中国话说得甚是别扭。宝龄笑笑,眼看瑞玉庭就要到了,侧过身让白朗大夫先行。
与白朗大夫别过之后,宝龄朝宝婳道:“娘这几日的脸色似乎越来越差了。”
宝婳微微抿唇,并不说话。
宝龄有时奇怪,宝婳与阮氏母女之间,又是怎样的感情呢?她们似乎是极为相像的两个人,阮氏自顾不暇,而宝婳则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谁都不太亲近。宝龄观察过宝婳与阮氏相处,到底是生母,宝婳没有阮氏倒是没有对其余人的抗拒,但依旧是疏淡的,纵然有感情,或许也是藏在心里,因为宝龄从未见到宝婳跟阮氏撒娇。就连宝龄自己,不过是个穿过来的,偶尔也会跟阮氏说几句俏皮话,做些亲昵的动作,而宝婳则完全没有。
宝龄正想着,忽地有个小厮跑过来,递给她一封信:“大小姐,您的信。”
“我的信?”宝龄不觉愕然,思来想去,除了筱桂仙,她在外头便再没有认得的人了,于是取过来便随手拆开,只一看,她便确定了不是筱桂仙,因为开头的称呼是三个字:大小姐。
越看下去,信里的内容便越叫她惊讶,半响,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宝婳,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古怪的、迷惑的神情。
宝婳见宝龄望着自己,低声道:“姐姐怎么了?”
宝龄随即摇头,淡淡一笑:“没什么。”心底却犹如翻江倒海,仿佛有什么东西本来已先入为主、深信不疑,可一瞬间,竟全然推翻了,叫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而踏入青云轩时,她的心情也变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阮素臣依旧坐在软榻上看书,银白色的在清晨柔软的阳光下如宁静流水下澄澈的月光。消除了最初的尴尬,曾经,他的一举一动对她来说,除了纯粹的欣赏,并无夹杂着别样的情绪,或者说,是为了摆正自己的立场而刻意要疏忽,但此刻,一幕一幕忽然浮现在脑海,叫她一时呆愣住,忘了挪动脚步。
怀里的信变得灼热万分,那一字一字都在敲打着她的心扉,直到宝婳又出声唤了声,她才回过神来,抬头便见阮素臣也略微困惑地望着自己,索性道:“我忘了还有事,先走了!”
……
黑衣少年问邵九:“爷,那封信,确定有用?”
他实在不明白他这位主子为何要弄这么封信送去顾府。他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却换来三个字:“不知道。”
顿一顿,无声地一笑:“只是觉得,会很有趣。”
“有趣?”黑衣少年望着邵九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模样,不觉更是迷惑,“可这些信里所说的,不都是她经历的么?何必多此一举?”
“或许——”邵九仿佛不经心地道,“她死了一次,忘了。”
“爷若要扰乱人心,为何不直接些?”黑衣少年又问。他实在不能理解自己这位主子,就像此刻他拿着酒杯的手分明是干燥稳固,却偏要来回地晃,如游戏一般,兜着圈子。
“不,不是扰乱,是试探。”邵九漫不经心地道。
“试探?”黑衣少年愣了一下,半响,眼睛一亮,“爷的目标并非……而是四……”
这一次,邵九没有说话,笑意如水、眼神深不可测。
猫抓住老鼠之后,会怎样?当然不会马上吃掉,或许,还会将老鼠放回去,再抓回来,如此反复循环,直到索然无味了,老鼠也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吃不吃掉,又有何妨?
当然,对于猫来说,老鼠,并不止一只。
……
宝龄从怀里拿出信,关上门,一字一字,又重新看了一遍。反复几次,她的心便更乱了。
招娣推门进来,一见坐在阴影里的宝龄,有些错愕:“大小姐不是去青云轩了么?”
宝龄抬起头:“明月……”
招娣愣了一下,赶紧道:“大小姐怎么了,奴婢不是明月。”随即小声嘀咕道,“明月……不是一年前被大小姐赶出去了么。”
对,一年多前,明月与招娣一般,是跟在顾大小姐身边的丫头,又与招娣不太一样,因为,明月几乎是陪着顾大小姐长大的,就因为如此,所以当顾大小姐因为一些小事而打了明月板子,又将将明月赶出去时,所有人都为明月感到不值。
这些八卦,宝龄最初还是在看戏那日从那些碎嘴婆子那儿听来的,当时她并没有多么在意,顾大小姐的生平也不多那么一桩恶劣的事,过去的事不是她能改变的,她只想走好以后的路。
可现在,明月居然来了信。而信上所说的一切,叫宝龄有种忽然看不清一切的感觉。下一秒,她忽然腾地站起来,拿起梳妆台上那面铜镜。
铜镜依旧和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在这个年代再普通不过,若说有一点不普通,那便是或许年代有些久远,所以值钱些。
顾大小姐将明月赶出去,就是因为明月差点摔坏了这面铜镜,她记得初次看这个房间,梳妆台上便放着这面镜子与那只飞走了的风筝……宝龄左看右看,亦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放弃,又重新坐回去。
良久,宝龄道:“我想静一静,你去告诉一声祥福叔,就说我这几日不去前厅吃饭了。”顿了顿道,“青云轩,我也……暂时不会去。”
招娣迟疑了一下,见宝龄并没有抬头,不知苦苦思索着什么事,于是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招娣见大小姐虽然表面上还是挺平和的,但心里总归是有事一般,本来这个时候,老爷早就派人来询问了,可一连三日,都没什么动静,倒是太太来看过大小姐一回,见大小姐没事,两人说了会话才走。招娣不禁想起老爷在饭桌上的那番话,心想,难道老爷真的恼了大小姐?
到了第三日,招娣终于忍不住了,她左思右想,眼睛一亮,敲开了连生的房门。
……
房门被推开,连生一眼便望见坐在窗口的女子。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微微蹙着眉。招娣来喊他的时候,他也有些疑惑:她从来没有这般过,纵然是除夕那夜喝醉了说了那么多或许不该说的话,但第二天依旧充满精神,她怎么了?是心情不好么?是……想家了?可她的家,好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他几乎忘了这几日的挣扎,没有一丝考虑便推开了她的房门。
直到看到她,他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过激的情绪,只是有些微微的苦恼与困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跟前的那封摊开的信上,下意识地走过去。
渐渐地,他的神情由迷惑变作惊讶,本来清澈无波的黑瞳里泛起了丝丝涟漪。
宝龄蓦地抬起头,见连生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微微一愣,随即似是舒了口气,还好,是连生。这一刻,她忽然发现或许只有连生才能听懂她心底的那些话。
“你……”连生正好也抬起头,目光相撞,他只说了一个字。
宝龄苦笑:“连生,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连生忽然道。
“你知道?”宝龄错愕。
连生看了宝龄半响,偏过头去:“上面写的,我并不知道,只不过……”他顿了一下,心有些微微的酸涩,“阮大哥每次看你时的眼神……或许你不知道,可我看到。”
入了顾府,他才知道,原来当年顾大小姐找上他,是为了气那位四公子,可四公子喜欢的是二小姐。他本不在意,阮素臣与宝龄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可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关注她们之间一点细小的互动,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宝龄与阮素臣在一起,阮素臣总是淡淡的,有些疏离,可当宝龄一转身,阮素臣漆黑的眼眸便变深了些许。
连生看不懂,但能感觉到,那种柔光,仿佛能将一切融化。甚至有一刹那,他心底几乎有那么一丝不愿,不愿宝龄回头,看到那种目光。所以,他一直控制自己,直到那天夜里……这就是为什么,他忽然变得不想去青云轩,甚至避开她的原因。
连生的话虽然不甚明朗,但宝龄听懂了。她并不是个感官迟钝的人,相反,她有时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只是先入为主,又刻意避开,所以并未发觉,或者说,发觉了,也只是掠过而已。
此刻,这封信勾起了她所有的回忆。与阮素臣相处的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最初的疏离,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而至的笑颜……她本以为这是因为阮素臣虽是不待见她,但终归念着往日一道长大的情分。
现在想来,竟不是如此的。
若此刻她还想不明白,那她就是真的白痴了。
肆拾陆、情何以堪
正文 肆拾陆、情何以堪
明月的信,几乎是一封忏悔信。
“园子里那棵红豆树,是大小姐与四公子两人亲手所种,那一年开花结果时,四公子亲自摘下红豆,为大小姐编了一串手链,大小姐极欢喜那串手链,于是明月偷偷地藏起来,谎称找不到……”
“明月见大小姐与四公子约好见面,便叫人通传四公子,二小姐又躲进了衣柜里不肯出来,四公子去看二小姐时,明月再告诉大小姐,大小姐自然不乐意,那一晚,明月见大小姐与四公子吵,四公子有些无奈,明月心里还很高兴……”
“明月从未想过,会遇到一别多年的阿离,阿离是世间对明月最好的一个人,只可惜明月已是顾府的人,婚事亦不由自主,于是,明月只好偷偷地与陆离见面,却没想到,会被大小姐撞见。更未想到的是,大小姐居然会用那种方式,成全了我与陆离……”
“这些日子,明月已渐渐明白,爱一个人是没有对错之分的,明日会如何,谁也不知,明月只知,哪怕前路荆棘波折,也要与他一同走下去……”
“但愿这封信,能弥补明月之前所做的一切,解开大小姐的心结。四公子的心里,从未有过第二个人。”
……
洋洋洒洒的字,写了明月跟着顾大小姐的这些年,因为心中不满,所以故意使计离间顾大小姐与阮素臣,一边给二小姐与四公子制造机会,一边给大小姐与四公子制造误会。使得顾大小姐与阮素臣渐渐疏远。谁知有一次明月在后花园私会府外的情人,被顾大小姐撞见,她一连几日胆战心惊,在为大小姐梳头时,更是失手将铜镜摔在地上。却没想到,顾大小姐顿时发了一通脾气,叫人将她拖出去打了板子,还要将她赶出府去。
后来明月才知道,顾大小姐这么做,是为了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出府去,与相爱的人双宿双飞。明月是签了卖身契给顾家的,若不是被人赶出去,那么,一辈子都是顾家的人,哪怕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所以,明月左思右想,心中极为歉意,才有了这么一封信。
原来明月被撵走的真相,竟是……如此。
只是,这封充满歉疚的信,却叫此刻的宝龄不知该如何做。或许,若是一开始她便知道事实,也会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然而现在,却又有些不同。这便是人的矛盾。
她忽然想:若一开始她便知道这些事,会如何对待阮素臣?阮素臣的气质一直是她所欣赏的,然而……纵然知道又如何?阮素臣心里的,终究也不是她。
若阮素臣知道一切的真相,会不会怨恨她占据了顾大小姐的身体?会不会……心痛?他心底的人,那抹香魂,已不知飘向了何处,就像宝龄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一般。谁也不能抗拒、谁也做不了主。
一切,都是命运之手的安排。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变得有些灰淡,目光落在墙头那副字画上。
这幅字画,是上次在字画摊上看到的,从那老板的口中,宝龄得知,这幅字画,顾大小姐曾经亦想买过。而第二次看到这幅字画,已在阮素臣手中,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就给了她。她拿回来觉得挺有气势,便挂在了花厅中央。她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些诧异,当日那老板说不卖,怎么就卖了?后来一想,阮素臣是谁?那老板曾也流露过对阮家四公子的真迹很是崇敬的神情,想来阮素臣若想要,总有办法拿来,或许拿来之后,觉得不过如此,所以随手便给了她。
但此刻想来,他却并非随意地给。
目光又从墙头慢慢落到手腕上那串红豆珠上,良久,宝龄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去青云轩。”
连生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漆黑的眼眸微微地一暗,脚步动了动,却又生生地停住,只看着宝龄走出去。有些事,他无法阻止,亦没有这个资格。只是,一颗心却为何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扯过,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将他包围住。
青云轩们门口,宝龄徘徊许久,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阮素臣蹲在园子里,微弯着腰,凝视着地上的一株红豆小树苗。纤尘不染的衣摆落在泥土上,他却似乎毫不在意,乌黑的头发柔顺地落在肩头,秀丽柔和的眉目,在光线下有一丝模糊。
宝龄心蓦地一跳,脚下一动,发出声响,抬头,便见阮素臣不知何时已站起来,望着她,目光深邃,平素云淡风轻的瞳孔深处,如冰雪初化般,泛着柔美的波光。
“结了果实。”良久,阮素臣移过目光,望着那株红豆苗道。
一片稚嫩的叶苗中,钻出些细细小小的红色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曳。宝龄园子里,本也有这么一株红豆树吧?每一片枝叶、每一粒果实,都浸满了情愫。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
原来这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诗句而已。
那些宝龄听来看来莫名其妙的话语与奇怪的举动,其实都在含蓄地诉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懂得的默契。
只是,花若败了,明年还会开;树若砍了,还能再种。感情呢?被时空与流年隔断的感情,还能回来么?
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她明白,她“重新”戴上了那串红豆珠,他以为她懂了,可即便她此刻确实明白了,却终究不能感同身受。
宝龄定定地望着那株红豆苗,陡然凝住,心中忽地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无可奈何的伤感,一时竟分不清是属于顾大小姐残留的意念还是属于自己。
“宝龄……”阮素臣凝视她许久,终是伸手轻轻撩开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眼底的柔情轻轻荡漾开去,连四周的风也静谧了几分,“别再闹了,好么?”
低柔的语气,有些无奈,竟还似带着一丝恳求。
他以为她在闹、他以为她在赌气,他一直等待,安静地等她发完脾气,只在原地,她一回来,便能看见他,从前一直都是如此。像是一个游戏,她喜欢玩,他也纵容她。只是,从未如现在这般,他忽然有种感觉,再也等不及。
可宝龄知道不是,她甚至直到今日才明白一切。她真想劈头盖脑地告诉他,不是,她并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更无法回应他的一切。可她只是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阮素臣的气息近在咫尺间,他的眼眸如水,却分明带着一丝疼痛,等不到她的回答,他的眼底的波光轻轻地熄灭了一下,随即却将她拉到怀里,动作分明很轻,却又那么用力,下颌在她浓密的发丝间轻轻摩挲,闭上眼睛。
一瞬间,宝龄忘了该如何反应,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应该推开这个怀抱,然而,一时间竟无法这么做。
宝龄一动不动,阮素臣也并没有说话,宝龄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感觉到他轻微的呼吸,仿佛不敢用力,怕突然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渐渐地,宝龄心中忽地没来由地酸涩,怀抱中的少年深海一般的情感不需要语言,透过春日薄薄的衣衫、肢体的温度便能感受到,她明知不该回应,但这具身体却似乎感同身受,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力气。
不,不是顾大小姐的残念!宝龄心里想:若是,应该是满腔的柔情蜜意吧?有什么比误会重重的情人间冰释前嫌更值得甜蜜呢?若还有残念,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回抱他,又怎么会如她此刻一般,心底除了酸涩,还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仿佛是无能为力的歉疚。
这种复杂的情绪像无边的水将宝龄淹没,让她不忍心将他推开。抱一下,只是抱一下而已,在现代,这可以算作朋友间打招呼的方式。宝龄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之后呢?她要怎么处理这段关系?任由其下去,不去理会,顺其自然,或是告诉他,自己变了心?再或是……将错就错?
好像,都不是聪明的做法。宝龄刚知道阮素臣与自己的关系时,还暗自庆幸,这样也好,既然对方无心,至少自己更容易抽身离去,走自己要走的路。然而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后悔,当初没有装作失忆,简单干脆。
更何况,这并非两个人的事,其中,还有个……宝婳。好不容易处理好的关系,她不想又全功尽弃。
阮素臣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一直维持僵硬的状态,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从小时候肆无忌惮地跳到他怀里,像是八爪鱼一般攀着他,到后来慢慢的有了别样的气氛,他都再熟悉不过,然而此刻,他却忽然不敢确定,他能感觉她心跳地很快,却不是那种心跳,而是,很乱。仿佛心中有许多事,在挣扎。他微微动了动胳膊,朝她看去,忽见一人慌张地跑进来:“四公子……”
居然是招娣。
宝龄背对着门,看不到来人,但听到声音却已反应过来,慌乱地想要脱离那个怀抱,而阮素臣放在宝龄肩上的手指微微蜷缩,竟稍许用了一分力,但当他看到宝龄竟似微微哀求的目光时,终是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轻轻松开她:“什么事?”
招娣一路跑来,喘息未定,此刻看到房中的情景,更是怔住。大小姐不是已对四公子心灰意冷,这些日子反而跟连生那什么什么的,今日怎么会……念头闪过,她却忽然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一时有些呆愣。
“招娣?”离开了阮素臣的怀抱,宝龄退后一步,一颗心已渐渐平静下来,虽还有些赫然,但语气已不见一丝波澜,见招娣呆若木鸡的模样,不觉咳嗽一声,想惊醒她。
“啊?”招娣一愣,看了看阮素臣,又看了看宝龄,如同下决心般地道,“招娣是想来告诉四公子,二小姐的事。”
“宝婳怎么了?”阮素臣微微颦眉,宝龄已开口问道。
“刚才府外来了人,被老爷请进书房,招娣隐约听见他们说起二小姐……不知,是不是来提亲的。”招娣踌躇片刻开口道。
给宝婳提……亲?宝龄一时愣住,向阮素臣望去,阮素臣的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眉梢挑了挑,一时间,宝龄的神情有些古怪。
招娣这么火急火燎地来通知阮素臣,怕是体内热血少女的因子又勃发了,不愿见到有情人被生生地拆散,所以偷偷来告诉阮素臣。
若是之前,宝龄或许也早就开口让阮素臣快去看看,然而,此刻,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阮素臣似乎也并没有要走的样子。僵持了许久,宝龄道:“我去看看。”
望着宝龄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阮素臣眉心微颦,手心缓缓地捏紧,又松开,目光落在那细小红润的果实上。或许,是时候该回一趟南京了,无论这一次,他的决定还是不是会被驳回,他都不会再放弃。
一路上,宝龄问招娣:“来的是哪户人家?”
若真是提亲,能来苏州顾府的,必定也是权贵人家。
招娣摇头:“这倒还不晓得,老爷请那人进了书房,谈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出来。”
难道是……马俊国?宝龄初听有人给宝婳来提亲,冒出的便是这个念头。宝婳刚及笄,有人上门提亲很是正常,但宝龄思来想去,觉得马俊国最有可能。
可是当宝龄从仁福堂的窗户外望去,看到那人的背影时,才隐约觉得不是。
肆拾柒、提亲
正文 肆拾柒、提亲
那人站着,顾老爷坐着。可那人虽是站着,微低着头,但背影挺拔,毫无拘谨卑微之意。一身黑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而顾老爷目光深邃,似是若有所思。
窗虽是半掩着,但走得太近,里头的人想必也会看见,所以宝龄只能站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度,根本听不到里头的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宝龄无奈只得作罢,刚转过身,却听到身后细碎的动静,宝龄蓦地回头,便看见翠镯。翠镯端着一盏茶,从窗口经过,想是扣过门,却被挡了出来,低垂下眼,再抬起时,才看到宝龄,瞬间变得面无表情,轻移脚步过了见了礼,低声道:“大小姐,老爷正在见客,您有事?”
宝龄微微回过神,压下心中的疑虑笑一笑道:“我想来看看爹,爹正在见客么?见的是什么客人?”
翠镯毕恭毕敬地摇摇头:“翠镯不知,还是等老爷出来大小姐亲自问老爷吧。”顿了顿,不知怎么又加了句,“那位客人,怕是来给二小姐提亲的。”
宝龄一愣,敏感地觉得翠镯一闪而过神情中有些许不寻常。下一秒,宝龄故作惊讶道:“是么?那我还是待爹见完客再来。”脚下更是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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