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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重生之圣城骑士 作者:千佾

    第20节

    萧瑜心中讽刺地笑了笑。蒙吉萨这一役后,莱特的身体情况骤然变得糟糕,不管是他的母亲,还是雷蒙德,此刻都已经在盘算着耶路撒冷王位今后的归属问题了。阿格妮丝的打算便是让莱特生下有着他血脉的儿子——同样具有库尔特奈血统。

    而雷蒙德,则将主意打到了茜贝拉的婚事上。

    成为莱特的骑士后,萧瑜与茜贝拉的接触不少,这位继承了阿格妮丝性格的女孩,始终洞悉宫廷中的一切,对于自己今后的命运,也有着非常冷静的认识。因此在阿格妮丝给她安排与长剑者威廉的婚事时,她反而前去劝慰了莱特一番,表示自己是自愿嫁给他的,毕竟这桩婚姻对于耶路撒冷来说有着极大的益处。

    但他们都清楚,这仅仅是一桩有着浓重政治色彩的婚姻,庆幸的是,长剑者威廉作为西欧贵族的代表,对茜贝拉还算尊敬,尽到了他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萧瑜也非常清楚,对于茜贝拉的婚事,莱特从一开始便是心存愧疚,不容许别人再对此做出任何的盘算。因此明白雷蒙德的想法后,他便直接拒绝了。

    但雷蒙德却步步紧逼:“说笑了,阁下与茜贝拉公主是多年的好友,并且您的意见深受陛下的看重,若是由您提出人选,陛下就算不满意,也是会好好考虑一番的。”

    雷蒙德的长相很周正,让人联想到坚忍、果敢等等的骑士誓词,而他向来以正直公正的形象示人,因此在他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正义凛然的态度。

    萧瑜双眼幽深,凝视着对方正直的脸孔,半晌,才开口:“雷蒙德大人的人选是?”

    “巴里安。”

    从雷蒙德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萧瑜并没有多少意外。贝里昂同托伦的汉弗雷一样,是温和派中举足轻重的一员,自他去世后,作为继任的伊贝林男爵,巴里安不可避免地与温和派走得比较近,雷蒙德以巴里安作为筹码迎娶茜贝拉,确实是温和派可能的手段。

    但他不会想到,茜贝拉的婚事,不会那么容易。

    “大人。”萧瑜停下了脚步,认真地说道,“伯爵大人,若是您把希望押在我的身上,那您算是找错人了。”

    “茜贝拉的婚事,陛下不会这么容易就决定下来。从纯粹的政治联姻来看,他更倾向于欧洲的贵族,具体的原因是什么我想您也知道。”

    “作为茜贝拉公主的生母,您认为阿格妮丝殿下会容许我插手她女儿的婚事吗——在她已经如此憎恨我的情况下。”

    这句话刚说完,萧瑜便敏锐地察觉到雷蒙德眸中闪过的一丝诡异的光芒,那似乎蕴含着什么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只是他并没有探究出什么。

    “最后,陛下对于茜贝拉公主此后婚姻的考虑——会更加注重公主自己的选择。请您好好考虑一下吧。”

    萧瑜说的这几点,雷蒙德不会没有想到,只是他所打算的,并不只是茜贝拉的婚事而已,他希望借此达到的,是作为鲍德温国王最亲近骑士的公开表态。

    阿格妮丝对他的厌恶已经明确地表现了出来,所有人都清楚,鲍德温国王将活不了多久,这位固执己见,从来不加入任何派别的骑士今后将会如何,众多人都带着写幸灾乐祸。若是他能够现在便站好队,为温和派赢取利益,那么在鲍德温死后,雷蒙德不介意将他从阿格妮丝的手下保下。

    但是,他却不知道,萧瑜并不在乎。

    或者说,他清楚地知道这位耶路撒冷国王会在什么时候死亡,自己今后的选择,他也清楚得很。

    雷蒙德抬了抬手,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萧瑜却后退了一步,快速地说了一声“告辞”,便转身往自己的府邸走去,留雷蒙德在身后沉下了脸。

    萧瑜的心情并不好,雷蒙德的打算是什么,他多少有些察觉,联想到莱特越加严重的病情,他胸口像是堵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硬生生将自己憋得内伤。

    因此,在回到府邸后,他没有理会手忙脚乱的仆从们,而是自己牵了一匹马,往城外奔去。

    这种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距离蒙吉萨要塞不远的地方结束了。

    萧瑜握着缰绳的手不知不觉地紧了紧,他眺目望向前方——那里,是一大片沙漠,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只有几颗沙漠植物零星地排布着,像是远古的战场,经历了时间的洗刷,依旧静默地存在,苍凉而悲怆。

    沙漠的入口处,是鲜少有商队走过的一条小路,那上面,斑斑点点的黑色依旧点缀在黄色背景的土地上——那是已经干涸的血液。

    骑士和士兵们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但这些血迹却依旧存在,昭示了当时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视线上移,当萧瑜的目光触及到那一块已经焦黑的痕迹时,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尽管他没有亲眼见到伊兹被架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场景,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一幕幕却始终挥之不去。

    “驾!”心脏猛地揪痛了一下,萧瑜敛眉,甩动缰绳,驱动着胯下的马向那块地方疾驰而去。

    但当他到达那块地方时,闯入他视野的身影让他怔愣了半晌。

    那人披着宽大的披风,笔直地站立在那块焦黑的树干前,微微仰着头,眉眼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与成熟。只是现在,男人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声的悲哀,也有着丝丝缕缕的怀念。

    像是被男人的情绪所传染,萧瑜忽然感觉到自己喉咙干燥无比,梗在喉头的,是难以言喻的哀痛。

    “哈德良……”

    “伊兹曾经跟我开玩笑,她日后必然会死在战场上,只是她始终有个遗憾,那就是爱德华。”

    萧瑜顺着哈德良的视线看向那块依旧高耸着的树干——那像是一个祭台。周围烧成灰烬的树枝已经被风吹散,只留下这一个架在小型高台上的十字架。

    火刑,那是被判为女巫或者恶魔的人,才会遭遇的刑罚。

    伊兹的笑容忽然浮现在脑海中,萧瑜沉默了半晌,才艰涩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至少,她去世的时候,爱德华是陪着她的。”

    话落,两人同时想到了士兵找到两人尸体时的场景。

    沙漠的大风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瞬间就将他们包围。哈德良的宽大披风在剧烈的大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打破了两人之间弥漫的气氛。

    哈德良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伊兹死前是否已经原谅爱德华,是否已经接受他的心意,我衷心祝愿他们能够在天堂快乐。只是,我也明白了一件事。”他的语气忽然慢了下来。

    “什么?”萧瑜疑惑地看着他。

    哈德良忽然转过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凝重,他定定地看着一脸茫然的萧瑜,问道:“萧,你清楚你现在的心思么?”

    “什么意思?”萧瑜皱眉,直觉不妙。

    “你对鲍德温陛下的心思。”

    哈德良根本没有给萧瑜插口的时间,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自你遇见他后,你的注意力便被经常被他所吸引。我知道你并不是看重他的身份,而是自内心便关心他。但是我很疑惑,以你那般冷漠的性情,怎么会对一个孩子这样关心。”

    萧瑜忽然感到语塞,在他得知沙漠中碰上的少年莱特是耶路撒冷的麻风王后,他的地位便在自己内心有了变化,但是他如何向哈德良解释这一情况?

    “他患有麻风病……”最终,萧瑜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句无力的辩解。

    “不,你不用解释。”像是从萧瑜为难的脸色中找到某种好笑的事情,哈德良忽然笑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而自从你成为鲍德温的骑士以来,你一直在做一个称职的皇家骑士,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国王身上,与他形影不离。”

    “你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没有加入任何的派别,而是始终保持着独来独往的现状,只效忠于鲍德温陛下。”

    “告诉我——”哈德良忽然跨出一步,拉近他与萧瑜的距离,身体紧贴,几乎到了鼻尖相对的地步。他的双手死死地握住萧瑜的手臂,将对他毫无防备的青年给禁锢住,“你对他到地是什么心思?”

    “哈德良,放手。”努力动了动身子,却发现在对方的力道下,自己连扭动一下都不可能,萧瑜脸色沉了下来,皱眉冷声说道。

    闻言,哈德良扯了扯嘴角,拉出一个嘲讽般的弧度。

    “我总是告诉自己,不急。按照你的性子,只有从普通朋友慢慢做起,让你慢慢适应我在你身边的感觉,你最终总能明白,并且接受我的心意的。而不是这样——一直装聋作哑。”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哈德良的眸子忽然变深,像是无尽的黑洞一般,将所有东西都吸进去,不留任何的痕迹。而他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变得凶狠,掺杂着抹不去的痛苦和挣扎。

    萧瑜还没从哈德良所说的话中反应过来,便感觉眼前一黑,嘴唇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按压着,紧接着,那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野兽啮咬了一般,让萧瑜猛地醒过神来。

    近在咫尺的,是哈德良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他的双眼如同困兽般死死地盯着自己,眸中的绝望一闪而过。萧瑜甚至有种错觉,他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做出这件事情的。

    唇上狂风暴雨般的掠夺忽然缓慢了下来,换成温柔的舔舐,紧接着,他的嘴唇被撬开,一阵黏腻的触感长驱直入,在牙床各处肆意侵略着,不放过任何的角落。

    口腔中的冲击太过剧烈,呆愣着的萧瑜只感觉后背猛然升起一阵酥麻感,沿着遍布全身的神经传递到四肢,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片刻,萧瑜终于从这酥麻感中惊醒过来,他剧烈地摇动头部,避开哈德良紧贴在自己嘴唇上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

    猛然间爆发的力量让沉浸在方才美妙感觉中的哈德良被迫松了手,他看着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萧瑜,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抹去嘴边残留的晶莹液体,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所明白的,便是在死之前,必须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终于平静下来的萧瑜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他死死地咬着牙,抑制住胸腔内快要爆发出来的怒意,一字一句,冷硬地说道:“记得你的身份。”

    说完,他便猛地转身,牵过一边的马,翻身上去,向原处疾驰而去。

    直到萧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哈德良才重新抬手,抚摸着嘴唇,仔细感受当时的触感。下一刻,他若有所感地抬眼,看向远处的山顶。

    那里,一个人影静静地矗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111章 泉水谷

    对于感情这件事,萧瑜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感到迷惑。中世纪的二十多年生活让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存上,即便是现在成为莱特的骑士,他也不认为自己在今后的日子依旧是安全的,所以,他一早便将感情这种事情摒弃在了自己日后的计划之外。

    但他始终逃避不开的,是哈德良的态度。他喜欢自己,这件事在多年前便已经明朗,并且被骑士团中众成员开着玩笑,但萧瑜始终认为,哈德良只是一时的错觉,时间久了,他便能够分清自己的感情,只是因为长期没有接触女性而造成的短暂冲动而已。

    这次莫名其妙被强吻,萧瑜心中是愤怒大于羞恼,更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圣殿骑士团中这种男性情人并不少,但仅限于普通骑士,他们两人,一个是男爵阁下,一个是鲍德温国王的骑士,若是传出这种事亲,对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另一方面,则是萧瑜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回应哈德良。

    多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拒绝。

    这件事情之后,哈德良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萧瑜眼前,就连他作为男爵前来耶路撒冷汇报情况的时候,也只是走一套公式化的套路,然后很快便自圣城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每次在议事厅见到风尘仆仆的哈德良时,萧瑜都能发现,男人脸上越来越严重的阴郁和憔悴。

    两人关系越来越疏远,就连莱特都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向萧瑜询问,却只得到对方略显抗拒的摇头,之后他便没再探究下去。

    一切都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下去,原本的矛盾在刻意的忽略之下逐渐被掩盖。但命运总是在人不经意间做出骤然一击,让人无力招架。

    萧瑜没有一刻如此后悔自己的记忆力。

    他握着手中薄薄的信纸,那上面的黑色字迹潦草凌乱,明显是执笔者在紧急的情况下匆忙写就的。

    泉水谷,遭遇萨拉森军队。

    前世模糊的记忆终于浮现在脑海中。蒙吉萨战役之后,萨拉丁没过多久便再次发动了进攻,他记得清清楚楚,在这次战役中,拉丁十字国家死伤惨重,莱特本人也差点死在战场上。

    “通知各个贵族,让他们尽快召集人马,随我前去温泉谷!”莱特在见到手中的信纸后,快速地浏览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吩咐侍从传话下去。但还没站稳,他便重新倒了下去,被萧瑜一把接住。

    接触莱特身体的瞬间,萧瑜便感觉到少年后背的肌肉在颤抖着。视线上移,对上莱特面具遮盖下的双眼,他愕然地发现,莱特紧紧地闭着双眼,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

    “怎么了?”

    蒙吉萨一役后,莱特的身体状况越加糟糕,这种恐怖的病症终于蔓延到了他的脸上。萧瑜犹记得莱特那日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开始腐烂的时候,将所有人拒绝在门外的情形。他强行破开门上的锁,进入那间重新恢复昏暗的房间,触目所及的便是少年缠满绷带的背影。

    听到声音的莱特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的萧瑜,他的双眼在一瞬间闪过某种光芒,接着便如同火堆中奄奄一息的火苗渐渐熄灭了下来。

    萧瑜这才看清楚莱特脸上的情况。尽管他的心中早有预感,但面对少年狰狞的面部时,他还是不免吓了一跳,心中也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痛。

    原本清俊的脸庞此刻已经布满了脓包,将他光滑的皮肤撑开,脓包内,浑浊泛黄的液体隐约可见,其中有几个,已经破裂开来,渗出丝丝液体。

    少年说,他不想面对其他人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目光,不想接受那些贵族隐秘的窥探。萧瑜明白这个要强的少年极强的自尊心,便让人给他做了一个面具。自那以后,萧瑜便再也没见到他将那面具摘下来过。

    此刻少年倒在自己怀中,原本结实的身体已经消瘦不堪,像是随时都会随风消逝,徒留一具没有生机的骨架。少年睁开眼,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摇了摇头,接着转向下面的侍从,虚弱地说道:“命雷蒙德和巴德带人前往雅法门,我等会儿就去。”

    “等等!”萧瑜叫住了应声后打算下去的侍从,接口道,“只让他们带人前去雅法门便可。”

    “陛下,你的身体不可能支持你去泉水谷,若是遭遇什么不测,不是耶路撒冷能够承受得起的。”萧瑜将莱特重新按回座椅中,郑重说道,“我代你前去。”

    “但是……”

    萧瑜截断他的话,哈德良已经处在危险中,他不想让莱特也遭遇险境:“这次的攻击太过迅速,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够糟糕了,我不想再发生蒙吉萨后出现的情况。”

    两人同时想到了那场战役胜利后,莱特倒在萧瑜怀中的情况。

    半晌,少年才点了点头,自面具后面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隔着一个时空一般遥远:“那好,你好好保重。”

    少年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后面,萧瑜无法分辨在说出这句话时候的少年到底是什么表情,但他发自内心的关心与担忧,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

    告别莱特后,萧瑜直奔雅法城门。那张信纸被他细心地叠好,放在了怀里。

    哈德良——等我。

    ————

    泉水谷。

    哈德良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大剑,向眼前脸色狰狞的穆斯林士兵砍去。不远处是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团长杰拉德便在其中,只是此刻的他们,多少有些狼狈。

    多倍于自己的萨拉森人在他们没有防备之下打了个措手不及,将他们逼到了泉水谷。狭窄的通道中,圣殿骑士团和金蔷薇的成员被迫分散开,无法组成有效的阵型,只能单枪匹马对上来势汹汹,自高而下的萨拉森军队。

    手臂忽然传来一阵热辣的疼痛,哈德良险些握不紧手中的大剑。

    “团长!”

    “团长小心!”

    那是金蔷薇的老成员。尽管他已经被册封为男爵,外界众人对他的称呼是男爵大人,但这群多年前便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始终坚持叫他“团长”而非“大人”。

    “没事!”躲过前方马穆鲁克的冲击和对方砍在自己头部的弯刀,哈德良沉声回了一句。

    周围的众多马穆鲁克在解决另外的骑士后慢慢朝他靠拢,形成一个紧密的包围圈。

    哈德良心中沉了下来,眼前一对六的局势,他没有赢的可能。只是,除了继续战斗,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啊——”一名马穆鲁克大喊着,驱动着胯下的战马向他冲过来。他的手中挥动着带有铁刺的硬头锤,直直往哈德良的头部砸过来。紧随而来的,是他身后另几名骑兵,他们手中都持着弯刀,冰冷的刃部还残留着被他们杀死的其他骑士的血液。

    前后的夹击同时发动,哈德良忙抬起手中的大剑迎上前方的硬头锤。

    “铿——”一阵火星飞溅后,哈德良顺着对方的力道收回大剑,恰好此刻,后方的弯刀尾随而来,颈部泛起一阵冰凉的感觉。哈德良猛地将大剑往后甩去,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后,大剑稳稳地卡住了三柄弯刀,两方一时僵持着。

    “啊!”身侧再次响起一声怒吼,紧接着,哈德良的手臂蓦地一凉,他持着大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而察觉到这一动作的几名马穆鲁克立刻加重了手中的动作,其中一人立刻收回弯刀,再次向他肋间劈砍而来。

    四处都是攻击的刀剑,哈德良试图抬起手中的大剑,但手臂处再次传来的火辣辣的感觉让他整只手都抽搐了起来。

    “哐当——”大剑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随着这声脆响的,是硬头锤砸在胸甲上的剧烈声音,接着,混乱的马蹄声中,弯刀刺入人体的钝响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哈德良耳中响起。

    他只来得及抬起右臂,抵住左前方劈砍过来的弯刀,只是身后和右侧的攻击,却已经无力再抵挡。

    全身各处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哈德良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肋骨断掉的声音,以及自己体内鲜血不断流失的冰凉感觉。

    远处,圣殿骑士一个个倒下,杰拉德的身影在慌乱的逃窜后,终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天际,而他身边的兄弟们,所有金蔷薇的同伴们,都已经一个个地倒下,有几个还伸着双手,向自己这边爬过来,口中不断地喊着“团长……团长……”

    哈德良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胸甲已经被硬头锤给砸出了一个硕大的洞,一柄细剑插在他的肋骨处,而他的手臂,也已经被弯刀给割断了筋骨,他甚至无法握紧双手。腿部的伤口深可见骨,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听说这是金蔷薇骑士团的团长?”上方投下一片阴影,那是一个马穆鲁克士兵。

    “也不怎么样嘛!”他忽然抬起脚,踩在哈德良的脸上,还细细地碾压了几下,“我们几个人围攻之下,他就倒了。”

    “你想想我们费了多少人才把他给干下。”旁边传来另一个声音,他抽出插在地上的大剑,走上前来,看着狼狈地倒在地上,已经动弹不得的金蔷薇骑士团长。

    哈德良眼前被血液所覆盖着,待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向上方的时候,便看到一个带着圆盔的马穆鲁克。他冷凝着脸,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剑,口中冰冷地说道:“金蔷薇骑士团长,这算是我们马穆鲁克对你的回礼。”

    话落,大剑直直地落下。

    ————

    萧瑜带着临时拼凑的五千骑士和步兵,全力奔向泉水谷方向。直到看到迎面而来的身影,萧瑜猛地勒住了战马,倾过身一把抓住杰拉德的领口,不顾他呼吸不畅的痛苦表情,扭曲着脸庞狠狠问道:“告诉我,哈德良呢!哈德良在哪里?!”

    “萧!”巴德在一边抓住他的手,“你放开手,让他说话!”

    “告诉我哈德良在哪儿!”萧瑜心下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这种感觉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让他一瞬间慌乱了起来。

    萧瑜手中的力道越来越重,就连巴德在一旁也无法让他松开。被死死勒住领口的杰拉德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情况,就算口中呼吸不畅,也挣扎着说道:“还……还在后……后面……”

    将眼前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狠狠地掼在地上,萧瑜猛地催动着胯下的马,往杰拉德前来的方向冲去。

    “哈德良——”

    待慢一步的巴德和雷蒙德带着身后的人赶到泉水谷时,两人见到的,便是漫山遍野的死尸,和尸体堆中,跪坐在地上,抱着一具尸体嘶吼的男人。

    男人的怀中已经沾满红色的血液,但他却丝毫不在意,而是双手死死抱着怀中的脑袋,满脸泪水地抬着头,朝天空发出嘶哑的吼声……

    第112章 居伊

    萧瑜以为,在中世纪生存的这二十多年,已经足够他看淡自己身边的一切。金蔷薇随时可能倒下,而身边的朋友,也随时可能死在战场上,甚至他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在萨拉森军队的攻击中成为一具冰凉的尸体。

    但当他真正触摸到哈德良已经失去体温的身体时,他蓦然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像是失去了支柱一般,整个人生都昏暗了下来。

    那种绝望的疼痛感,深入骨髓,无论他怎么逃避,都躲不开这种痛苦。他总是想起最开始相遇的时候,哈德良对自己穷追不舍,在将自己收入金蔷薇骑士团后,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关照着自己,看着自己真正融入骑士团中,他会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还会想起这位年轻的团长在自己每次状态不对的时候默默地待在自己身边,小心地照顾着自己,避免自己做出伤害自己,也伤害他人的行为。

    ……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萧瑜甚至感到一丝疑惑,自己为何会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得那么清楚,但是一切都像是黑白的默片一般,在脑海中自动播放着,始终挥之不去。

    几日下来,莱特见到的,便是一直沉默着,将自己彻底封锁在府邸中的萧瑜。

    “萧——”莱特看着眼前背对自己的落寞背影,犹豫着开了口。

    他的印象中,萧瑜从来没有表现出如此难以接近的状态。他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冷静沉着,就算是在战场上的厮杀,他也永远保留着一份理智。

    但现在,萧瑜整张脸上都被痛苦所覆盖着,或许是由于多日来的情绪波动,他向来干净整洁的下巴冒出了大片的胡茬,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衣服的前襟散开一大片,露出白色的里衬——那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白色。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柄大剑的剑柄,那剑简单朴素,没有任何宝石装饰,剑柄处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完全是一把老旧的大剑。与简朴的外表极其不相称的,是锋利的剑刃。没有人会低估,这柄大剑已经砍杀过多少敌人,泛着森然寒意的剑刃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几乎将它周围的一切都冻结起来。

    “陛下……大人这样子……已经好几天了……”领着莱特进门的侍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少年国王的表情,略带犹豫地向他禀告萧瑜的状态。

    闻言,莱特双眼沉了下来,他抿紧了嘴唇,挥手示意对方下去,这才向如同雕像般坐在石凳上的萧瑜走去。

    “我想,若是哈德良还在的话,他不会忍心你这样不顾自己身体的……”将手搭在萧瑜肩上,莱特轻叹了一声。

    “我们曾经彼此揶揄过,若是自己死在了战场上,其他人要负责收尸……”萧瑜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来,“但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伊兹已经去了,现在是哈德良……”萧瑜忽然抬起头,死死握住莱特的手,“下一个会是谁?”他的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迷茫和渴望,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罩袍,搭在他肩上、裸露在外的双手被密密麻麻的绷带所缠着,不留出一丝缝隙,而少年的脸上,戴着一个金黄色的面具,将他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后面,无可探寻,只留下一双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睛。

    猛然间对上萧瑜视线的莱特接收到对方眼中的情绪,心中猛地揪痛起来,他的右手完全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但是被萧瑜所握着的那双手上传来的力度,足以让他明白眼前青年的心情。

    但还没等他回答什么,萧瑜便自顾自地低下了头,右手收回,神经质般不断抚摸着剑柄,口中轻声呢喃道:“是我吧……接下去一个,会是我吧……”

    “是你……又如何?”喉咙干涩得很,莱特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

    萧瑜呆愣了片刻,这才重新回过头:“是我的话,我就不用给他们收尸了……”

    说完这句话,萧瑜眼中倒影着的物体忽然慢慢远去,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麻木,和死寂。

    “我不清楚我二十几年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来到中世纪,碰到哈德良,碰到你,甚至成为你的骑士……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很真实的梦一样……之后呢……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会重新回到现代……”

    听到这几句话的莱特本能地皱起眉头,他很清楚,萧瑜一直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蒙吉萨会赢得胜利,甚至可能知道自己的一生。他愿意尊重萧瑜的意愿,在他愿意向自己坦白之前不再过问,但他现在所说的这些话,让莱特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不对劲。

    中世纪、梦、回到现代……

    暂且略过这些词汇,将其牢牢地记在心底,莱特注意到萧瑜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状态,这很不对劲。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莱特猛地拉过他的手,将覆盖在他手腕处的袖子挽上去。

    下一刻,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双眼中也被一层深深的阴翳所覆盖。

    如他所料,萧瑜的手腕处再次呈现出一片狰狞的情形。歪歪斜斜的伤口凌乱地覆盖在已经长出粉色嫩肉的部位,重新将这些已经愈合的部分给撕裂开,红色的血液沿着皮肉外翻的伤口汩汩流出,将腕部的衣料给染成血红色。靠近手肘的部分,钝器割开的痕迹异常明显,那不是匕首或是刀刃的伤口,更像是牙齿啮咬造成的。

    “萧!”莱特心中泛上一阵钝痛,让他喘不过气来。看着依旧双眼无神,犹如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萧瑜,莱特紧了紧握住对方手腕的手,转身呼唤在外面候着的侍从进来。

    “陛下。”侍从很快进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也没有丝毫的惊讶。

    “给我拿一些绷带和药膏来,快!”莱特冷声命令道。

    如侍从所言,萧瑜已经处于这种状态好几天,他们却没有发现他身上的伤口,莱特不免有些迁怒——尽管他知道侍从们不敢轻易插手萧瑜的事情是正常的。

    侍从很快将绷带和药膏拿了过来,莱特快速地从他手中拿出药膏翻倒在手心,然后涂抹在萧瑜腕间的伤处,为他处理伤口。

    整个过程中,萧瑜都显得极为配合,甚至不需要莱特靠近他说什么,他便能自觉地顺从莱特的动作,以便让他更容易给自己缠上绷带。

    莱特的动作很细致,将萧瑜的伤口完全处理好已经是半个钟头之后了。这个时候,萧瑜终于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看了看自己腕部的情形,接着抬头,迎上莱特担忧的目光,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僵硬的态度让莱特顿了顿,他不知道萧瑜现在的情绪是否因为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说的内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于是他将视线牢牢锁定在他的脸上,试探性地问道:“你还记得刚才所说的话吗?”

    闻言,萧瑜沉默了下去,他将视线定定地锁在自己腕部的伤口上,脸上的肌肉完全绷起,眉峰全是锐利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严肃与凝重。

    “抱歉,我说过,在时机到了的时候,我自然会向你说明这一切。”说完,他便起身往房间内走去,“砰”地一声关门声后,院中只留下莱特孤身一人,默然站在石桌旁。

    “陛下……”一旁的侍从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向莱特,却被他冷冷一声“走吧”给吓得噤了声,只得躬身目送这位年轻的国王陛下走出院门。

    仅仅一墙之隔的房间内,萧瑜无力地靠坐在门边,听着院中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打出一片银色的光晕,青年的脸部,在银色月光下半隐半现,晦暗不明。最终他抬起手,将自己的头埋在臂弯中……

    莱特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寂静的宫中几乎没有多少声响,只有小路和庭院中排列着的蜡烛和火把在风中摇曳不停,以及巡逻的守卫整齐的脚步声。

    经过庭院的时候,莱特猛地听到了几声欢笑——那是茜贝拉的笑声。自威廉,留下怀孕的茜贝拉之后,莱特鲜少听到过茜贝拉如此轻松的笑声。

    循着声音过去,他终于在庭院中的凉亭里见到了那声音的主人。

    茜贝拉依旧穿着白天那身华丽的长裙,繁复瑰丽的饰品点缀在她曳地的长裙上,在月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晖,她头上缀满珍珠与金饰的风帽,也在她掩嘴的动作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茜贝拉很少在皇宫中以这种盛装的形象出现。莱特心中了然——除非她面对是一位年轻,并且具有魅力的骑士。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头褐色的蜷曲长发、深邃的轮廓和英挺的剑眉,明亮的双眼中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让人心生亲近。他的身上萦绕着一种与东方骑士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结合着高贵、风度与温柔的独特魅力。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惹得茜贝拉再次笑了起来。这位很好地继承了阿格妮丝那迷人面貌的公主在绽放出笑容时,很少有骑士能够抵抗这种吸引,那位年轻人也不例外,在见到茜贝拉的笑容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痴迷的表情。

    “陛下。”年轻人的视线上移,在见到不远处的身影时,立刻站起身来,向对方躬身行礼,口中恭敬地唤道。

    白色罩袍,金色的面具,这种标志性的装扮,也只有那位身患麻风病的鲍德温陛下了。

    茜贝拉听到年轻人的呼唤,忙转过身来,见着确实是莱特,便拉着他的手过来,向他介绍道:“莱特,这是居伊,吕西尼昂的居伊。”她的声音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喜悦与害羞,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什么。

    “吕西尼昂——”莱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心中一个猜测渐渐成形——他的轮廓与皇宫中某个人很像,“你是阿马尔里克的弟弟?”

    宫廷侍从长,阿马尔里克·吕西尼昂,法兰西望族之后。

    “是。”年轻人点头,郑重地说道:“普瓦图的吕西尼昂领主,于格八世之子,居伊·吕西尼昂,向陛下问安。”

    第113章 书信

    自从被莱特撞见自己失态的场景,萧瑜始终无法忽略内心陡然升起的尴尬,与复杂,一切就像是心头隐藏极深的秘密被彻底剥开,暴露在阳光下一般,无处躲藏。因此他连续几日刻意避开了莱特的消息,带着手下前去哈利勒,一方面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在那里的金蔷薇骑士。

    出于对他的担心,埃林也随他一同过来。

    这是王国南部的领地,并不在海港处,在哈德良接手前,这里只是由几个干旱荒凉的城市所组成的领地。萧瑜曾经陪同哈德良过来,那时候的哈利勒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黄色的沙地,仅有的几株绿色植物也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死去。

    但是现在,旧有的土黄色已经被大片的绿色所覆盖,原本灰尘漫天的场景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田野间、街道上,来回欢笑着跑跳的孩子。

    埃林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惋惜的口吻开口道:“我只是听说过哈德良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开凿渠道,挖出地下水,并且划分土地……如果我没有在几年前看到过这里的情况,只怕会认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整支队伍沉默着在田间前行,身穿盔甲的众多骑士见惯了王国境内荒凉的地段,因此在见到这个充满着绿意的城市时,不免有些惊讶,他们同样没有想到,除却耶路撒冷之外,还能有这样一个被众多植被所覆盖的地方。但即便如此,队伍中的纪律还是迫使他们保持沉默,仅仅用双眼来享受这一难得的景色。

    远处的田塍上,一排高大的棕榈树竖立着,树下,几只狗发现了这边队伍的动静,机灵地站起身,朝这边狂吠,声音在空旷的田间毫无障碍地传过来,清晰无比。近处几个包着头巾的穆斯林,手中拿着各种农具在田里凿土,听到声音,往队伍这边看过来,发现队伍上方是皇家骑士的旗帜后,站起了身,双手合十朝他们躬了躬身。

    萧瑜见状,同样朝他的方向低了低头。

    “哈德良对于穆斯林很宽容……”这句话,埃林是以略带微妙的语气说出的。

    萧瑜没有回过头看他,而是将视线投到了不远处一条水渠中——那里,浑浊的水流从上流冲下,冲刷着两岸的泥土,使得水流更加浑黄。而水面上,陆续漂出几只由树枝粗略做成的小木舟,打着旋沿水流而下。

    一阵“咯咯”笑声接近了,几个满脸脏污的孩子跑了出来,彼此笑闹着,往水面上搜寻着什么,直到看到那几艘排列着的木舟,几人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互相对视一眼,跟在水渠旁边往下走着。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叫喊,那是阿拉伯语,夹杂着几句萧瑜听的懂的骂声。那几个孩子听到声音,忙朝后看了看,接着矮下身体,躲在了一遍的树丛中。

    萧瑜挪开眼,唇角弯了弯,这才回道:“我们所背负的仇恨,是在战场上造成的。但他们,只是王国境内的普通百姓而已,就像普通的天主教徒一样,他们依靠着领主,也给领主提供自己的劳动,这很公平。”

    埃林闻言,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田间,那里不仅有穆斯林,还有天主教徒,所有人都相安无事地忙着自己手中的劳动。夕阳投射出的昏黄光芒打在他们的脸上,整个场景如同一幅精美的画作,呈现出奇异的和谐与宁静。

    最终,埃林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继续往前驶去。

    到达哈德良府邸的时候,威廉已经带人等在门前了,或许是因为哈德良的事情,原本温和而闲适的青年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整个人显得憔悴而沧桑,额角也抽出了几根白发。站在他身后的,是同样有些疲惫的埃德加与路德维希。

    “萧。”见到萧瑜,威廉上前一步抱住他,口中沙哑地唤道。

    “威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萧瑜的语气有些难受,“进去说吧。”

    “嗯。”

    哈德良的府邸并不奢华,是以前一座用于战时指挥的建筑所改造的——柱式的走廊,由石板铺成的地面,唯一能够体现出贵族府邸的,便是改建后的宽大庭院,里面种上了许多高矮不一的植物,以及换上彩绘的马赛克玻璃的窗户。

    进入大厅的两人相对无言,谁也没想到有这种结局,现在也唯有沉默能够明白彼此的感情。

    “萧……”埃德加忽然开口,他努力地笑了笑,只是嘴角的弧度怎么都有些勉强,“虽然我知道安慰并没有什么用,但还是希望你能够从中恢复过来。我想,哈德良也会不希望你太伤心。”

    萧瑜抬手拍了拍埃德加的肩膀,哑着嗓子道了声谢,转身让人将东西拿上来。

    那是一柄朴实简单的大剑,没有多余花哨的装饰,再普通不过,但在场的几人见了,都不约而同地心中沉了沉——正是哈德良的大剑。

    路德维希的眼角一瞬间便红了起来,他负气地一把抢过大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地盯着地上躺着的铁制品,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带回来有什么用!他人都已经没有了!”

    埃德加一把抱住路德维希,抬手轻轻地抚摸着怀中仿佛失怙幼兽般的少年,轻轻嘘声,让他安静了下来。

    半晌,少年才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萧瑜,用沙哑地几乎听不出原来嗓音的语调说道:“之前你来信到底说了什么,让哈德良不顾一切地赶去那边……结果在温泉谷……”

    “来信,你说什么?”萧瑜猛地察觉到不对劲,眉头也紧紧地锁起。

    这时候,威廉也插了进来:“哈德良出发前收到过一封信,信使说正是你的信件,耶路撒冷来的。”说到后面,看到萧瑜糟糕的表情,他也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

    “别告诉我,你没有给哈德良写过信。”埃德加已经呆愣住了。

    萧瑜猛地转身往哈德良的书房走去,口中是斩钉截铁的回复:“近两个月内我从来没有给哈德良写过什么信!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瑜这番毫不犹豫的话,让三人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完全在他们掌控范围之外,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哈德良不至于连我和别人的信都分辨不出来,在那之前,他有什么异常?”

    “那阵子,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那种状态持续了好几个月。”

    闻言,萧瑜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顿,他不期然地想起了蒙吉萨附近,哈德良强吻自己的那一幕,而那之后,他因为恼怒并没有照常联系他。

    “那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

    “他出发前三天,收到后他就显得有些不安。”

    “砰”地一声,萧瑜大力推开了哈德良书房的木质大门,里面依旧保持着他生前的布局,整洁干净,如同他那个人一般,没有丝毫的混乱。

    硕大的书桌背后是一个高大的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卷羊皮纸和信纸。两侧的墙边,也竖着几排木制架子,摆放着各种物品,有他收集的武器,也有城区布防图。

    萧瑜简单吩咐了几人,便仔细地开始翻看架子上的书信。那里面大多是与耶路撒冷间简单公式化的汇报,并没有私人的书信。全部翻下来,萧瑜都没有找到威廉所说的那封书信。

    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所有书信中都没有他的署名。

    “我这边没找到。”

    “我这边也没。”

    “没有。”

    “这里没有我给他的信。”见三人都疑惑地看着自己,萧瑜皱眉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路德维希忽然出声,像是仔细回忆着什么,他的脸色有些微妙,“我曾经在哈德良的房间看到过一个箱子,那里面有些纸质的东西……但是我不确定……”

    没等他说完,萧瑜便猛地推开门走了出去,留路德维希和另两人面面相觑。

    “走吧。”威廉的声音终于让另外两人反应了过来,忙跟了上去。

    冲进哈德良卧室的萧瑜一瞬间便被他床头的箱子吸引了视线。那箱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原本木头的亮色已经暗了下来,而箱子顶端的锁,也已经失去了金属的光泽,显现出斑驳的痕迹。

    萧瑜从记忆的角落翻出了这个箱子——那是他们第一次完成任务时,哈德良为自己买的。按照他的说法,若是平时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必往身上放那么多匕首,只留下必要的,其他都锁在这个箱子里就好。

    脑中,哈德良微笑地拍动着手中箱子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浮现了出来,让萧瑜心脏猛地揪痛了起来。

    带着些自己都难以说清楚的复杂情绪,萧瑜慢慢上前,将床头的箱子捧了起来。上方的盖子被锁严实地锁住,没办法打开。萧瑜视线上移,看向了枕头的方向——他在用这箱子的时候,就把钥匙放在了枕头底下。

    右手慢慢伸了进去,果然触碰到了金属的质感。

    哈德良甚至知道自己放东西的习惯,意识到这一点的萧瑜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奇异的感觉。

    萧瑜拿出已经有些老旧的钥匙,沉默地看着钥匙上已经生锈的部分,却始终没有开下去的勇气。看到的会是什么,他隐隐有所预感,而这种复杂而奇异的感觉,又被不安和愧疚所取代,紧接着又化为因为哈德良死亡而遍布全身的痛苦。

    “萧,你找到了吗?”身后传来威廉的声音。

    萧瑜猛地惊醒,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然后快速地将钥匙插进孔中。自己的动作在眼前被分解为一桢桢的画面,清晰而缓慢,萧瑜眨了眨眼,轻轻呼了口气,这才掀开箱子的盖子。

    呈现在几人眼前的便是一沓厚厚的信纸。

    那沓信纸码得整整齐齐,每一张的上方都盖着一个青色的火漆印——萧瑜很快认出来了,那是莱特送给自己的私印。

    最上面的一张有很多的折痕,但又被铺展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收到这封信的人是如何不安地捏着这封信,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它压平,珍而重之地放在箱子里。

    “最新的应该是这封。”威廉伸手,将那封信拿了出来,焦急地浏览过去。但过了许久,他也没说什么,而是抬头看着萧瑜,低声问道:“你还欠他一个回复吗?”

    在看到那整整一沓信的瞬间,萧瑜的心情很复杂,眼前的一幕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他彻底变得无措。听到威廉问话的时候,他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埃德加与路德维希上前看了看书信的内容,脸上带着同样的疑惑。

    见到几人的神情,萧瑜将书信拿了过来。

    “哈德良,那天在十字架前,你对我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情,已经挑明了那一事实。三日后,泉水谷,我会给你最终的答复。”

    泉水谷。

    萧瑜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字,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声,混乱中,他只听到了“泉水谷”那两个单词。

    那完全是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所以那不是巧合,完全是别人的预谋!

    第114章 进军

    萧瑜曾经料想过自己可能会在耶路撒冷的政局内被那些贵族给玩死,因此在被册封为莱特的骑士后,他始终保持着中立,只效忠于莱特一人,从不站队,也不轻易让自己卷入这些混乱的政治事件中。

    或许是因为莱特作为耶路撒冷国王的庇护,让他从来没有多么正面面对那些阴谋,所以他对自己乃至身边的众人都有了松懈与疏忽。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当初自己和伊兹他们所担心的,从来不是杞人忧天。

    明白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萧瑜整个人都被抽光了力气,胸中涌上的,是浓浓的悲痛,堵塞在喉咙里的,是无声的嘶吼。他以为自己在见到哈德良尸体的那一瞬间,已经尝到了几乎绞碎心脏的痛楚,却没想到,这一刻的真相,才是让他整个人几近崩溃的引子。

    “查!给我查出来到底是谁送来的这封信!”扔下这句话,萧瑜便快步走出大门,上马疾驰而去。

    “怎么了?”听到这边的动静,埃林疑惑地看向后面走出来的三个人。

    “没事。”威廉沉着脸,低声回了一句。

    “大人,要跟上吗?”旁边候着的骑士迟疑地向埃林问道。

    “跟上!”

    说完,还没休整完毕的骑士们立刻齐刷刷地上马,跟在埃林的后面追了上去。

    身后,威廉转过身,双眼沉沉地往里走去,口中低声吩咐道:“把所有的仆从都叫出来。”

    ————

    萧瑜赶回圣城的时候,便在城门口听到了一个噩耗——鲍德温陛下已经瘫痪。

    来不及回自己府邸去搜查,他立刻调转方向,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皇宫内依旧如同往日般,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宁静,只是今日,萧瑜一路走过来,感觉到了更加紧张与惶恐的气氛——所有侍从都行色匆匆,丝毫不敢多说半句话,似乎连发出走动的声音都是一种罪过。

    莱特的宫殿门口排列着好几队侍从,萧瑜大致扫了两眼,便明白里面是什么人。果然,在进入莱特的房间后,耳边传来的便是阿格妮丝焦急的声音:“莱特,我知道你不愿意耽误埃莉诺,但是你要想想,只要你跟埃莉诺结婚——”

    “够了!”这声音不是从莱特的床上传来的,而是从房间大门边。

    听到阿格妮丝那句话的瞬间,萧瑜胸中的愤怒彻底爆开,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阿格妮丝殿下!容许我提醒您一句,您的身份是‘鲍德温国王’的母亲。在儿子已经瘫痪的时候,你还在想着要为你库尔特奈家族留下一个足够继承王位的孩子,这到底是您对您儿子的爱护,还是仅仅出于对王位的觊觎?!”

    “莱特患有麻风病,任何的亲密接触都可能导致传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所以愿意戴上那糟糕的、不透气的面具,您是出自什么考量,让他能够突破心里的罪恶感,去跟一个健康的女孩进行如此亲密的接触——以女孩可能患上麻风病为代价,甚至是——”

    “生出一个同样具有麻风病的孩子?”

    “真是放肆!”阿格妮丝尖叫了起来,她发疯般死死地盯着萧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是气得不轻,“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论这些问题?!莱特是我的孩子,我爱他,这一点不需要你来质疑!”

    “您所说的爱,就是在他瘫痪的时候,逼着他和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甚至是生孩子?”萧瑜冷冷地笑了一声,越过瞪着双眼,几乎用仇恨的目光将自己凌迟的阿格妮丝,向莱特的床边走去。

    房间内的众多侍从在萧瑜发出声音之后,都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边,低着头,完全不敢抬眼看向发出声音的两个人。被萧瑜眼光扫到的几个侍从,均后背一凉,努力将自己往后缩了缩,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床上的身影在不断地挪动着,能够明显看出来被子下的人焦急的情绪。萧瑜上前,撩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帷幔,一眼便对上了莱特焦虑的视线。

    即便是到了瘫痪在床的地步,少年还是没有摘下脸上覆盖着的面具。他的身体日渐消瘦,原本结实的身材已经撑不起身上的那件罩袍,裸露在外,缠着绷带的胳膊也只剩下清晰的骨架,让萧瑜一瞬间感到心酸。

    少年的呼吸声急促而粗重,隔着面具传过来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显得异常清晰,仅仅在呼吸的间隙,隐约能够听到少年短促的声音,那声音虚弱得很,也不甚清晰,但是少年焦急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的心情。

    接收到莱特视线的萧瑜心下软了软,没再说什么,而是上前,揽住少年的身体,然后拍着他的背部安抚,让他重新坐回去。只是在这过程中,萧瑜明显感觉到少年下身的无力和沉重。

    掩去眸中的心疼,萧瑜将上年的身体往上托了托,靠近他轻声问道:“这样还行么?”

    “我再怎么对待莱特那也是对他好,你以为你对他的那点心思,我不清楚吗?”身后再次传来阿格妮丝冷笑的声音,她看着眼前两人亲近的一幕,眸中的狠厉一闪而过,“萧瑜,如何做一个母亲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在此之前,千万捂好你自己的龌龊心思!”

    “母……亲……”莱特挣扎着从萧瑜怀中探出头去,口中艰难地发出声音。他的声音依旧虚弱,而且这动作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不得不大口地喘着气。

    对上莱特几乎算得上是祈求的目光,阿格妮丝哽了哽,喉咙里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放平了语调留下一句“莱特,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便快速走了出去。

    “抱歉,我实在看不到任何阿格妮丝殿下为你着想的地方。”萧瑜的声音很冷。之前面对阿格妮丝的诸多隐忍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现在的情况下,作为莱特的母亲,她还在考虑着让莱特娶埃莉诺,生下一个具有继承权的孩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

    扶着莱特的手忽然一暖,被一只缠满绷带的手给覆上,萧瑜低下头,看着莱特略带关心的目光,奇异地,他很快便明白了莱特所表达的意思。

    摇摇头,萧瑜冷静地说道:“没事,这件事情我会再去查探,你不用担心。在此之前,你要全力配合治疗……”说到这里,他却无法继续了。再多的劝慰也只是心理作用而已,他和莱特都清楚地知道,他的瘫痪,已经无法治好。

    莱特却笑了笑,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但是当他的视线重新转回自己的双腿时,萧瑜还是敏锐地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迷茫和痛苦。

    忽然,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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