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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2节

    世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萧怀瑾喟然叹着。

    “太师,回鸾殿到了,小人告退。”寺人稽首,唤醒了沉思的萧怀瑾。

    萧怀瑾打发了他,径自走进了纪萧居住的殿落。

    “哥。”纪萧见了他,淡淡笑了笑,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小腹上。

    看到妹妹,萧怀瑾才放下了烦闷,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陛下替他取名字了么?”

    “陛下说,若是公子,就叫檗,若是女儿,就叫华胥。”

    “檗?这不是当初凤岐送他来纪国时给他取得化名么?”

    “正是,黄檗是一种树,老百姓常拿它的茎染衣服。陛下说,当时国师给他取这个化名,是想要他心系百姓,爱民如子。所以他也想把这个名字留给我们的儿子。”纪萧含笑解释。

    萧怀瑾点点头,抚了抚纪萧的头发,问:“融融,你在宫里,过得好么?”

    “很好,很平静。”纪萧回答。

    “哥哥知道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哥哥在纪国,总是梦到你不开心,怨我将你送来关在宫中……”萧怀瑾垂下了头。

    纪萧看着他鬓角新生的白发,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哥哥,我过得很好,你无需自责,”纪萧拍了拍他肩膀,“这次来见到国师了吗,他身体还好吗?”

    “国师前些日子离开骊山了,不知他云游到哪里去了。”

    “国师病得那么重,还离开探骊宫,恐怕不只是为了散心。”纪萧叹道,“他那毒也不知如何了,我已有许久未见他……”

    “融融,”萧怀瑾打断了她,“莫要总提凤岐。”

    纪萧顿住了话头,静静望着他。

    “我的身体不自由,但是我心里想什么,却是约束不了的。”她收起淡然的神色,灿烂一笑,“我明白哥哥的意思,我不提他了。”

    “融融你……”萧怀瑾面露忧色。

    纪萧站起身,决然道:“哥哥别说了,我是纪国公女,这个身份的担子我扛得起,我绝不胡来。但是我心里喜欢谁,却是你们谁也管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八九章可以完结~

    此后别管我写了啥,不要抽我……因为说了结局会he的……

    ☆、第四十一章

    两月之内,靖国局势风起云涌。魏图之子死后,魏家势力与韩要针锋相对,靖侯为了平息争端,对魏家多有安抚之举。然而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却因韩要长子的暴毙而再次动荡。

    韩要之子一夜暴毙,首先被怀疑的便是一心想复仇的魏图。两家已经杀红了眼,便是靖侯也无法涉入,乃至于两家兵戎相见,在大梁打得不可开交。丰韫一怒之下带兵杀往大梁,约大夫赵图从邯郸发兵,阻止韩魏二人交战。内战虽平,损耗极重,昼夜之间周王亲率王师与齐国军队竟骤至靖国边界,列数靖侯诸多谋逆大罪,写成“十罪诏”征讨。

    陆长卿远在川蜀,接过“十罪诏”看过,哂笑一声丢在了地上,“公子留深诚意何在?”

    谢砚捡过来看了,望着陆长卿,“栖桐君的冤屈,提都没提。”

    “他不可能替我兄长平反。前代庆侯如果是含冤而死,民心会倒向我们这边。他方践祚,根基不稳,不敢冒这个险。公子留深是个权势心很重的人,凤岐即使不因病离朝,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他赶出去。短短半年时间,他已在朝堂上安置了不少自己的心腹大臣,三年之内,这些新贵必可和朝中老臣分庭抗礼。”

    “国师选了公子留深,真是有眼无珠!”谢砚抓住机会挖苦道。

    陆长卿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说错了阿砚,凤岐想要的,恰恰就是公子留深这样看重权势,勤于政务的王。”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窗外春雨潸潸,他默默望着雨幕,白皙冰冷的面容宛如异教的神像,带着半是悲悯半是讥诮的神情,“公子留深太年轻,未免小瞧了丰韫那老贼。若是凤岐在,这趟定然不会出兵。”

    春雨不歇,雨点打在孤馆檐瓦上,听得人恍惚。

    凤岐睁开眼,感到额头湿漉漉的,他抬手一摸,抓下来一块湿手袱。

    “你终于醒了。”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淡漠声音。

    凤岐浑身发软,沉沉又想睡去,勉强打着精神,慢慢转过头来。身边跪坐着一个青年,一边冷冷瞧他,一边在水盆里拧他拂掉下来的手袱儿。

    “谁……”凤岐忽然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得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你问我是谁?哼,你自然不知道,我却知道你是国师凤岐。”青年抖开手袱儿,“三天前在水边捡着你的,你可真能睡,我以为你就这么睡死了呢,昨天差点把你埋了。”

    青年知道他的身份,顿时凤岐警觉起来。他转了转心思,又沙哑地缓缓吐字:“山野之人,识得国师?”

    青年并没有凤岐那么重的心机,他随口道:“你昏迷时一直在乱喊,自称凤岐,这世上除了那个穷兵黩武的混蛋国师,还有第二个叫凤岐的?”

    “这个国家谁当大王有什么打紧?你成天撺掇诸侯打来打去做什么?如今你中毒重病,死了也是报应,”青年说着要把手袱重新放在凤岐头上,“哎,躺好了。”

    凤岐却推开他的手,身子微抖,手掌遮着脸,似哭似笑。

    “赤霄花中毒太深?疯了?”青年愣住。

    “你既然说我该死,为何不杀了我?”凤岐忽然凤眸一凛。他觉得自己的痛处被狠狠地踩中了。

    青年受不住他陡然狂涨的气势,缩了一下脖子,又挺起胸膛,“告诉你好了,我是医生,山里猎户都叫我神医公羊喜。我对你身上的赤霄毒有兴趣,所以才留了你性命……”

    凤岐的神智比之前更清醒了些,回忆起他出了川蜀一路被埋伏刺杀,伤病交加,弃了马车逃到林中,最后倒在溪水边。

    “这是哪处郡县,什么地方?”凤岐问。

    “此地叫桃源村,算在汉中地界里。”公羊喜回答。

    凤岐心中迅速判断着汉中到镐京的距离,他心中隐隐一种不明所以的迫切,让他归心似箭。而此时,他沉疴难愈,身边能依仗的,也就只有这个陌生人。

    “我若让你试药,你能送我到镐京去?”凤岐捺着身体的不适,吸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诱惑。

    公羊喜盘膝叉腰,傲慢道:“不行。做出了解药,我立刻就埋了你。”

    凤岐被噎了这么一句,敛袍忿然,“黄口小儿,难以谋事。”

    雨下了半日,傍晚天空如洗。凤岐病卧孤馆一整日,夜幕降临方才坐起了身。公羊喜收走了他那件沾满风尘的道袍,只给他留下件乡野里最常见的厚实青布外衣。凤岐披上那外衣,扶着桌椅,勉强走到天井中。

    是夜无月,星河如泻。凤岐摸了屋里一坛药酒,扫出一方石阶坐下。拍开泥封,酒香扑鼻,凤岐抱着坛子喝了一大口。

    他雪白的长发散落在石阶上,一只脚趿着鞋子,一只脚赤着搁在青石地面。酒到酣时,他抱着酒坛卧倒石阶,修长白净的脚趾微蜷,青色长袍半挂在肩膀,望着满天星辰微微喘息。

    公羊喜端着一碗药走进小院,被他的醉态吓了一跳。

    “堂堂国师居然偷喝我的药酒?快起来,我配了一剂解药,你试试看。”

    凤岐甩开袖子,掏出手接过药碗,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公羊喜睁圆眼张着嘴巴,“你也不问问加了那几味药材,就敢这么喝?”

    凤岐微微笑道:“我中毒已深,你药下的轻些重些又能如何。”

    公羊喜掀掉他衣角,坐到露出的石阶上,“赤霄毒可收缩心脉,发作的次数越多,心脉耗损得越重,”说着他抓起凤岐赤着的那只脚,一把撸起裤脚,在他的小腿上按了按,“看,腿肿了,说明你的心脉已经开始衰竭。凭我的经验,你绝对活不过三年。”

    “说完了就把本座的脚放下。”凤岐挑了挑眉,拍掉了他的手。

    公羊喜一愣,随即满脸通红,“你、你以为我、我、我故意揩你油?我、我才没……”

    凤岐对他的反应不置一词,却指着西方苍穹中一颗暗红色的星道:“看见了么,这是荧惑守心。”

    公羊喜跟不上他思路,两耳还通红着,痴痴问:“什么意思?”

    凤岐耐心解释道:“荧惑滞留在心宿里,这个天象,预示天子有难。”

    他低下头,凝视着公羊喜,“只要我还活着,随便给你试药。你若想把我的心脉取下一截研究,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你可否送我去镐京?”

    公羊喜后退了身子,“你到底醉了还是没醉,说这些胡话。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你只能活三年了?你还想回京?你还想去军营不成?”

    “正因为只剩三年,所以我才着急。罢了,我何必与你浪费唇舌。”

    翌日一早,公羊喜到山中采药,中午回来时,见村民集会的小茶馆格外热闹。他好奇挤进去,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少侠你命宫宽大丰满,额头端正,预示大富大贵,但是你鼻孔仰露,又暗示你这人招财容易散财也容易。日后要注意节俭为好。”凤岐端坐在一方桌后,侃侃而谈,身旁支着个竹竿幡子,赫然写了四个大字——童叟无欺。

    桃源村村民们都是善良淳朴的人,欢欢喜喜围着道人,争先恐怕让他相面。

    公羊喜把药筐往地下一扔,一巴掌拍在凤岐桌上,茶壶震了三震,“……你什么时候还会相面了!”

    “神医有所不知,这是贫道的老本行。相面、算卦、测字,我既借居你家,可以给你优惠。”凤岐含笑道。

    众人纷纷感叹:“原来是公羊神医的朋友!怪不得也这么有本事!”

    “你这个神棍……”公羊喜捂住了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这节骨眼一个大汉跑过来,对凤岐恭恭敬敬道:“神算子先生,马车备好了,您什么时候启程?”

    “什么马车!”公羊喜一惊。

    大汉又恭恭敬敬对公羊喜解释道:“神医,您的朋友人极好的,给我一家老小都算了卦相了面,还指点我去哪里打猎能有大收获。他说要去京城,我这不送他一程。”

    “咱们桃源村的人世代居住这里,哪去过什么京城,阿山,你识的路吗!”公羊喜劝阻道。

    “我有个朋友在再来镇,他可是在镐京做过生意的人!”大汉挺起胸脯,骄傲地说。

    “不许送他去!”公羊喜怒道,“他生病呢,去京城的话,肯定死在半路上!阿山,你要害他不成?”

    “那怎么使得!”阿山被他唬得一跳,为难地看着凤岐。

    神医在村中威望极高,众人们也纷纷劝阻阿山起来。凤岐看大势已去,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公羊喜把凤岐弄回家,气呼呼煎药。凤岐裹着被单子坐在藤椅上,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世上竟有桃源村这种地方,村民世代居住于此,鲜少与外界沟通,没有受那世俗之气的沾染,民风如此淳朴。”

    公羊喜重重把药碗放在桌上,“这是个好地方,你何不留下?我不愿你出去,再扰得天下不宁。江山要易主,就让它易主,老百姓的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可是非要打仗的话,就不知会死多少人了。我爹娘就是死在战火里,若不是我师父收留了我,我也早就死了。”

    凤岐听着公羊喜的话,倒想起了荒原客。

    他刚从歧关崖底回到骊山时,荒原客曾问他,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他是否也要认这个死理。那时他的回答是: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

    然而这一趟川蜀之行,再到了这桃源村,他的心却受到煎熬。

    他自认为追求公道与正义没有错,可是他也同样感到,为之陪葬的众民,更是无辜至极。与世隔绝了数月,他已不知靖国形势如何。他设下棋局,是为了让靖国内乱,促使赵谋之流叛逆丰韫,取下靖国政权。继而对其恩威并施,行绥靖政策,设立靖国为郡,封其郡守,从而不动兵马而收回靖地。

    他虽不知局势如何,却隐隐猜测事情并未遂他心意。因为荧惑守心,帝星黯淡,此种天象,分外不祥。

    “喝药。”公羊喜道。

    凤岐端着药碗,顿了顿,望着他问:“这样好了,我死后让人将尸身送来给你,你可以随意解剖研究,你意下如何?”

    “喝你的药。”公羊喜冷着脸道。

    “这都不同意么?那好吧,我让你活剖一次,但前提是你不能切掉我的脏腑。如此作为交换,你可愿意送我去镐京?”凤岐又问。

    公羊喜终于克制不住脾气,骂道:“你个混账老东西!你都是这么折磨别人的吗!我不是你这种没良心的,我悬壶济世的神医怎么可能下得去这种手!直娘贼的!老东西快把药喝了!哪都别想去!”

    “可惜我腿脚不便,不然也不至于在你这里受气,被你这黄口小儿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凤岐垂眸幽幽道。

    公羊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举起双手,“好好,凤岐大人,求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多愁多病,过得不容易……”

    凤岐将药一口喝尽,呛了一口,不断咳嗽,星星点点的血溅到了地上。

    “桃源仙境,却被污血玷了,你留我何益?”

    鲜血总是提醒着凤岐时日无多。他喟然而叹,目中的重重思虑,却是公羊喜如何都看不透的了。

    ☆、第四十二章

    入了春雨水便不间断,公羊喜头戴斗笠身,身披蓑衣钻进了屋,在檐廊上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村民生活简朴,即使阴天,只要没入夜都是不点灯的。凤岐倚坐在窗口,抱着双臂默默看雨水冲洗下翠绿的枣树和野草。他手脚的断筋之伤一到雨天便疼得厉害,所以阴天里他大多时候心绪沉郁,寡言少语。

    公羊喜换了身干衣服,唠叨道:“这雨下得了不得,我今天去了趟再来镇,听说南方不少地方发了大水。我看这就是因为连年打仗国家失道,老天爷发怒呢!可怜荆楚百姓,却是替你们这些肉食者受罪。”

    凤岐昏暗中的身影动了动,问:“祝侯有什么对策?”

    “亡羊补牢,急着修河道呢。”公羊喜从怀里掏出些药材,转身要去灶房里煎药。

    “你还听到什么消息了?”凤岐问,公羊喜却已经煎起了药。

    凤岐低着头,揉着自己肿胀的脚踝。公羊喜煎好药又煮了粥,走进来放在桌上。

    “先吃粥,再喝药。”他招呼道。

    凤岐扶着墙走过来,摇摇晃晃地坐倒桌前。“神医确实高明,虽然我的毒你解不了,但手脚的旧伤倒是有些起色。你看,现在我已经能走过来了。”

    “谁管你的手脚,我要钻研的是你的毒。”公羊喜抱着臂骑坐在凳子上,“快试试这次的解药。”

    凤岐端坐在椅子上,依言把粥吃了。轻轻按着上腹,又端起药碗尝了一口。

    “这次把石膏换成了贝母,又能怎么样?”凤岐笑了笑。

    公羊喜却笑不出来,蹙着眉头抬眼瞧着他,“石膏性大寒,其实用石膏更好一些。只不过你上次喝完一下子躺了好几日,我发现你身体太虚弱,很多猛药用不了。贝母比石膏温和一些,再给你试一试。如果你还吃不消,那这条路又走不通了。”

    凤岐捏着药碗,垂眸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笑眼盯着公羊喜。

    “上次的游戏还没完,这次可以继续了,”他轻轻摇晃着药汁,“靖国有什么动静?”

    公羊喜黑着脸,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靖侯已经平息了韩要和魏谋两家的纷争。”

    凤岐喝了一口汤药,又停下来问,“镐京那边呢?”

    这次公羊喜沉默的时间略长,他知道自己若不告诉凤岐外界的消息,凤岐就绝不会喝下一口。这就是所谓的“游戏”。公羊喜也不是好欺负的,曾强灌过凤岐,不过被凤岐抠着嗓子和血一起吐出来后,他就真是怕了这人。

    “镐京自然还是那样……”

    “你的眼睛刚才一直在眨,公羊喜,你不习惯说谎,你每次说谎时眼睛都会眨。”凤岐不笑时,感觉有些严厉。

    “我怎么说谎了!我眼睛进沙子才眨……我、我……”公羊喜肩膀一下子缩小一圈似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

    凤岐把药碗直接放在了桌上,直截了当地问:“王怎么了?”

    公羊喜缄默了好久,才垂着头道:“他被靖侯围在了大梁……”

    “什么时候的事?”凤岐几乎一刀切断了公羊喜的话尾一般迅速反问,那骤然冷下去的声音让人觉得阴沉危险。

    “一个月前……”

    “哗啦”一声巨响,凤岐挥袖就将桌上的药碗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公羊喜下意识地抱了一下头,他已经本能的感到凤岐勃然大怒。

    这么多天,他再怎么折腾凤岐,也没见他真正发过脾气。

    公羊喜虽长于医术,却不过是个自幼失怙的年轻人,一下子被吓出了泪,勉强噙在眼眶里没有落下。

    王师一个月前已经被困在了大梁,他怕凤岐知道后执意离开,所以一直没有把消息告诉他。这几日他愈发心神不宁,这才没有伪装好,被凤岐看出了撒谎的破绽。

    凤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十分骇人,公羊喜鼓起勇气小声道:“……你生了好大的气……”说完到底觉得畏惧,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凤岐慢慢靠在椅背上,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揉着额头斥道:“你哭什么?你坏了我大事!”

    须臾他又叹道:“行了别哭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自己无能,落得这步田地。我心里着急,不是冲你发脾气,再说我有那么吓人么?你别哭了。”

    “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凤岐伸出手指擦拭公羊喜脸上的泪水。

    公羊喜只觉那手指干燥微凉,触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虽然这么说奇怪,但他却仍觉得这仿佛是母亲的手一般。

    “你别去……”公羊喜忍不住抱住他道,“我还有法子救你……我有个法子……你再让我试一次……”

    “你口口声声骂我祸害百姓,又何必非要留我救治我呢。”凤岐轻轻叹道。

    “因为……你竟和传闻中很不一样……你虽然是个祸害,却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公羊喜低声道,“……不知几千年才能生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我不愿见你轻易死去。”

    凤岐忍不住摇头,“我不应该死于病榻,马革裹尸才是我的死法。我答应你,如果侥幸没死,我一定回来这桃源仙境找你。”

    当初韩要与魏图在大梁短兵相接,丰韫带着赵图亲临大梁平压内斗。公子留深借机昭告天下靖侯十大罪,率王师联合纪侯闪电突袭至靖国边界。

    韩要之子失手杀死魏谋之子后,丰韫未避免两家争端,虽对魏谋多有补偿,却并不诛杀韩要之子。魏谋对此积怨已久。王师围剿大梁,他密信于公子留深,要与之里应外合。

    有魏谋细作,王师连胜两场。丰韫众叛亲离,被魏谋缚了,大开大梁城门恭迎王师。不料王师入城后却忽然生变,城内大火四起,王师与纪兵死伤过半。后续而来的纪侯兵马被阻隔无法相救。

    王已向天下诸侯下诏,南方诸国水灾泛滥,北方小国或是收了贿赂,或是难以与靖国抗衡。诸侯竟无计可施之时,远在川蜀的陆长卿的第一批铁器出世了。

    绵绵细雨中,陆长卿撩开斗篷替谢砚挡雨,指着操练新兵器的士兵对他道:“阿砚,你仔细看着阵法。最前方二人称为‘角’,角者手执盾牌,可有利于一边防守一边前进;角之后是‘首’,首者持系有旗帜的长矛,控制进攻节奏、注意敌人动作以及对各方援助;以‘首’为中心,斜前方左右各一人,为‘前爪’,拿弓箭,掩护进攻、射杀前方敌人;斜后方左右各二人,为‘后爪’,拿□□,负责进攻。最后有三人,称为‘尾’,分别拿弓箭和短刀,掩护前进,支援进攻和防卫后方。”

    “此阵名为狴犴阵,乃我兄长栖桐君所创,而如果将两只‘前爪’的弓箭手变为狼筅,掩护‘角’的推进和后面的阵列,如此增加了近身的防御功能,便是凤岐改良后的狴犴阵法。”

    “狴犴阵已经近乎完美,而倘若将所有的青铜兵器都变为铁器,并以装满燃着稻草的‘火牛车’开阵,从高地像低洼之地倾泻而下……可以说现今世上的军队,没有一个能够抵抗。即使是凤岐亲自临阵,他也无计可施。”

    “阿砚,铁器的事你做得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陆长卿柔声道,“公子留深中了丰韫的计谋,陷在大梁无力回天。诸侯的兵马都聚集在靖国,南方的祝国已经为了长江洪水泛滥无暇自顾——如今,我们倾覆天下的时机到了,”

    谢砚望着千军万马,听着他的话,心中如即将出征的战士一样波涛汹涌。这样不骄不躁,胸有成竹地说着谋划的陆长卿,与以往都不同,不同于渭水边初见时的傲物不群,不同于狱中的心灰意冷,而像是一颗打磨过的玉石,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倾覆山河,君临天下。这八个字本身就拥有着神秘的力量,令无数英雄枭雄豪情激荡,热血沸腾,死生不顾,慨然以赴。

    此时的大梁城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和长达一个月的封锁已是满目疮痍。靖国士兵不断在城下搦战,饥肠辘辘的王师却也只能紧闭城门不敢迎敌。

    一个下巴干净无须的少年垂着头匆匆过路,余光却瞥见几个孩童正围着路边一具饿殍。待他看仔细时,不禁毛骨悚然。

    “住手……”他也饿得没了力气,尖细地叫了一声。

    那些孩童手上沾满了血,其中一个人还在拿刀割尸体上的肉。

    “不能吃人……”他嗓音干涩,沉吟良久,从怀中艰难地掏出一个干冷的馒头。

    几个孩童眼底冒着绿光,幽幽盯着他,一点点凑上前,一把抢了他的馒头,几个人扭打这撕扯,把扯碎的馒头往嘴里塞。

    “他有馒头!他有馒头!”有人在嘶喊,巷子里忽然窜出许多人,都绿着眼睛朝少年身上扑。

    少年面色惨白,手脚无措,忽然面前人影一晃,剑花纷乱,饥民们被吓得四散而逃。

    那人一身绿袍,清癯如竹,不怒自威。他默默望着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忽然竟拄剑缓缓跪地,“连本该天真烂漫的孩童都开始吃人,这是造的什么孽。”

    少年想要扶起他,却又不敢,低声唤道:“纪侯殿下……”

    “已经撑不下去了。”萧怀瑾撑剑站起,“阿寅,你告诉我,事到如今,还有谁能救陛下,能救这城里的千百人?”

    他不过是心灰意冷,借着向小寺人阿寅发问而抒绝望之意,倒并没有真的想询问阿寅。堂堂侯爵,再无助也不会向一个小寺人求援的。

    然而阿寅却想起了一个人。

    他从没见过那个人的真面目,却久闻他的大名。

    他几乎忘记了宫人察言观色保持沉默的本能,一字一顿道:“有一个人能救陛下,能救千百人。”

    那个人遭王猜忌,受群臣诟病,见弃于野,但他在阿寅心中却是皎然如月,灵动如风。

    萧怀瑾似是没料到小寺人会回答。他一向对这个小寺人抱有些许好感,是故虽然此刻心绪烦躁,也耐下心问道:“你想举荐谁?”

    “国师凤岐。”

    萧怀瑾愣了一下,随即失声笑了,“我以为你要说谁,原来是凤岐。没错,国师或许是唯一一个在这种时候还能力挽狂澜的人,但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中了赤霄之毒,神智失常了么?”

    “陛下不可能请一个疯子来指挥战场。”萧怀瑾淡淡道。

    “我和纪侯殿下一起恳求陛下吧。”阿寅却毫不迟疑地说。

    萧怀瑾又怔住了,“你是认真这么说?”

    阿寅笃定地点头,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就算疯了,他也是凤岐大人。他是凤岐大人,他就能救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快乐!!!!

    ☆、第四十三章

    大梁城中,一片死气沉沉。夜如深潭,零星散落着几颗如鱼鳞般的星。公子留深占了城守府邸权作行辕,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屋内烧了盆火,“咇剥咇剥”地胡乱响着。

    纪侯萧怀瑾说完那番话,沉默地凝视着公子留深。

    公子留深的姿势有些僵硬,年轻的眉间刻了深深一道皱纹。阿寅察言观色,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

    “陛下,魏谋又在驱冲车輣车撞城门了,城内士兵快顶不住了啊……”方介浓眉紧蹙,“丰韫的进攻越来越频繁,大概是猜到我们已经粮尽。”

    公子留深身边的近臣即墨炎低着头,小心翼翼道:“陛下,我们已经粮尽援绝,此时就算召来那国师又有何用?何况他疯疯癫癫,难堪重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倒不如向靖侯求个和,保住社稷要紧。”言罢,他求援地望向军师郭仲平。即墨炎与郭仲平皆是国师弃朝后公子留深提拔的一批新臣,初时因为利害冲突引得共王一朝的老臣不满,被那班老臣们暗地里称为“新党”。

    郭仲平叹道:“援军竟迟迟不到,已经一月余了。”

    方介忿道:“说是七侯出兵勤王,又来了多少战车?多少兵马?便是靖国地广人多,联合七侯之力难道还制不住他?我看诸侯不过是来看热闹的!”

    这话着实有些得罪纪侯,小寺人阿寅忧虑地看了纪侯一眼。然而萧怀瑾倒无愠色,仍是一贯冷冷道:“南方大旱,颗粒无收,诸侯自顾不暇,已是竭力聚集兵马围攻丰韫。丰韫的家臣玄渊是一奇才,韩魏赵三股兵马被他调度有序,魏谋攻城,韩要护送粮草,赵图抵挡援军,三臣又素来配合默契,想要击溃着实困难。”

    “所以,若想护得王出城,需有奇谋。若论天下第一足智多谋,未有能出凤岐国师之右。”

    阿寅听了这话,心中深以为然,一阵按捺不住的激动。

    军师郭仲平道:“国师虽怀经天纬地之才,却已迷了心智。更何况,他四处云游,不知所踪了。”

    “凤岐大人必在赶往靖国的路途中!”小寺人阿寅终于再忍不住,脱口而出。

    内侍不可参与军机大事,阿寅刚一说完,就猛然醒悟,两股战栗,立即五体投伏了下去。

    萧怀瑾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站起朝公子留深一揖到地:“请陛下重新任用凤岐国师。”

    公子留深虚握双拳,随着叹气松下了肩膀。他并不回答萧怀瑾,却反而看向埋头战栗不已的小寺人阿寅,面如冰霜:“当初看你伶俐留在身边服侍,还赐了你‘周寅’这个名字,你倒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寺人参政乃是死罪,看在你平日尽心服侍的份上,打你三十军棍,以后你还是叫回‘阿虎’,入奴籍吧。”

    “陛下!”阿虎没想到祸从口出,跪伏于地痛哭流涕。几个士兵进来把他拖了下去。

    凤岐从桃源村出来,到再来镇赁了驾马车,顶着雨连夜走了三日,终于赶到了宜阳城。

    春雨将土地浸得黑油油的,路两边的菜地新绿发亮。宜阳城里有家泰阿酒坊,向来是江湖人落脚地方,亦不乏奇装异服的外族人,凤岐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黑纱肩披面巾裹得严实,也没人多打量他。

    酒坊的中间有个说书人敲着梆子,凤岐从他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放下水碗竖起了耳朵。

    “上回说到,那庆侯陆家二郎,随着国师跳了崖,九死一生;却不料二人得救后,国师翻脸不认账,将庆侯压入酆狱中,一关两年啊。酆狱是什么地方?酆都之狱!黄泉之下阎王爷住的地方那叫酆都,活人去了,能有个好吗?”

    “庆侯在不见天日的酆狱下,一身重伤又被宵小折磨着,好好一条汉子,也是‘衣带渐宽,一把骨头’啦。地上的凡人作践他,天上的神仙却看不过眼了,有位神仙名叫女娲,下凡到狱里,治好了庆侯,又传授给他一身功夫。你们知道这功夫多厉害?‘嗖’一声,还没见影儿呢,一百个士兵手里的的刀就断了!”

    凤岐曾亲眼见过那功夫,心中知道说书人虽夸张了些,却也并非虚言,不由更细心听起来。周围的听客们个个兴趣十足,听到这里都拍手叫好。陆长卿背着逆臣之名,却在民间备受追捧,这让凤岐始料未及。

    说书人又侃侃而谈:“陆长卿从酆狱逃出来后,对那薄情国师心灰意冷,流浪到江南,寄居在太湖上的渔户家中。江南一带水贼横行,又有外族贼寇频频骚扰,陆阿蛮向来嫉恶如仇,却又不愿人认出面目,每次惩处水贼恶霸都要戴上个面具。那面具上画的是名叫‘狴犴’的上古神兽,他行事不留名,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都叫他‘狴犴令主’。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带上锄头追随他,他教他们武功,教他们的孩子学问,甚至有的地方给他立了生祠。”

    “我听说有一天太湖上大半夜里飞了一条金龙,一头钻进湖里,第二天有渔民打鱼,捞出来一条六尺长的大鱼,剖开一看里面有个玉玺,刻着‘吾王长卿’!”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多人都看见了那条金龙!”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

    凤岐抿了口茶,他知道陆长卿必然要有所动作。王权天授,这虽然是个小把戏,却也十分管用。

    说书人又道:“二十多年前,陆阿蛮出生之前,镐京顶上曾有一颗红星坠在城南。之后当时庆侯的芙蓉夫人就生下了陆家二郎。他命中注定要……”说书人压低了声音,“称王天下……”

    “周王已经被困在大梁城里多少天了?”有人嗤笑了一声。

    “我听说,当年栖桐君是被冤枉谋逆,你知道什么叫兔死狗烹……”又有人低声说。

    凤岐正欲离开,忽听得有人在头顶道:“你我总是如此巧遇。”

    他拉下帽檐,往上一瞥,不由一惊一急,压低声音道:“阿萧,你怎么来这里!”

    那人正是纪国公女,王之夫人。她一身男子打扮,大咧咧脚踩凳子坐下,看似姿态随意,目光却十分审慎警觉。

    “留深和我哥哥被围在大梁这么久,你叫我如何安心呆在镐京深宫?”她低声道,“没料到能在路上碰见阿猫。”

    凤岐哪有心思与她讨论局势,紧着眉头道:“你这四个多月的身子……”

    “所以更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阿萧一笑。

    “胡来。”凤岐摇头叹息。

    “洛阳城把守严密,很难混进去。纪军都在邯郸那边,我们想办法赶过去。那些纪军老将听我的。”阿萧道。

    凤岐自知劝不住她了,只得道:“你调兵遣将便是,切莫骑马上战场……”

    “阿猫你有什么妙计了?”纪萧毫不怀疑地问。

    凤岐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无法搪塞,只得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洛阳城外有人接应我,你随我先去一趟。”

    凤岐令阿萧坐在马车里,自己却执意靠在帘外。车又行了一日,两人在日落前赶到了洛阳城外。一个大汉果然等在那里。

    大汉见到凤岐立即上前扶住他道:“大人……您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当初凤岐被玄渊追入洛阳时掩护过他的先王侍卫,凤岐当年曾有恩于他。凤岐瞥了他微微颤抖的手一眼,抬手握住他的手。

    “长里,自上次分别,许久不见了。阿武可长高了,上学堂了么?”他柔声寒暄道。阿武是长里的独子,上一回凤岐见他时,他还是个刚学写大字的豁牙小孩子。

    长里的手不知如何竟抖得更厉害了。

    “阿武已经上城里的私塾了……”

    “你爹爹身子骨还硬朗么?”凤岐一路上本马不停蹄,此刻到仿佛不着急了,一句接一句地话家常。阿萧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看了,心下奇怪。

    “我爹他……也好,我浑家也好……他们都很惦记大人……”长里眼角有些湿润地说。

    凤岐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抬头微微一笑,“长里,此番我不便久留,你替我送一封信去。”凤岐拍拍他的肩膀说。

    “大人尽管吩咐!”长里握紧拳,有些僵硬地拱手。

    凤岐从怀中掏出一只密封的信封递给他,“交给赵图。”

    长里并无太多的惊讶,但仍是张了张嘴,“赵图大夫?他不是靖国的……”

    “正是。”凤岐点头,“长里,你也知道如今局势险峻,我现在身边唯一可信可用的人就只有你了。务必将这封信交给赵图,切莫落入旁人之手。你能用性命起誓?”

    长里顿了顿,缓缓道:“长里愿用性命起誓,必定将这信交给赵图大夫。”

    凤岐一笑,“好,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言罢凤岐催马前行,继续朝邯郸驶去。

    长里揣着信,回到洛阳城的家中。院里听不见老人的咳嗽和孩童的嬉闹,却站着几个灰衣人。

    长里面色比城外时更为惨白,他紧攥着信,两眼通红暴突,紧盯着屋门。须臾门开了,一个白衣男子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那男子白衣如雪,眉目平和,然而长里看了,却只如同见了恶鬼,饶是他这般壮汉,竟也浑身打颤。

    “玄渊大夫。”他沙哑地说,“国师让我替他送一封信给赵图大夫。”言罢,将满是汗水的信递了上去。

    玄渊接了过来,用舌尖舔开密封,抽出信问:“我那师兄身体如何?还是不良于行么?”

    “他说话时一直咳嗽,病得不轻,腿脚仍是不便,站不起来。”

    “他一个人么?”

    长里想起马车里的仿佛还坐着个人,他咬咬牙道:“没见到旁人。”

    玄渊点点头,“看来他这次没和荒原客碰头。”玄渊倒没料到阿萧会来,只是猜测凤岐不会鲁莽前来,定然要做些布置,是故有此一问。“

    他细细读罢信,冷冷一笑:想和赵图联手,里应外合?兀那赵图忒可恨,但师兄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如今我便将计就计,日后看你一败涂地。

    他当即提笔另写了一封信。幼时他学写字是凤岐手把手教的,如今临摹起凤岐的字迹自然手到擒来。玄渊将信重新封入信封密封好,递给长里,幽幽一笑,“将此信交给赵图。如果你敢对我耍什么心思,我就把你儿子的右手也剁下来,这样他可就再也不能写大字了。”

    ☆、第四十四章

    马车上,阿萧撩起了车帘,“凤岐大人,你与那汉子十分相熟?”

    “当年他犯了事,先王要诛他九族,是我劝饶了他。这些年他在洛阳,替我打探了不少消息。”凤岐靠在马车上,拢着衣领。几缕白发从风帽中垂了下来,被风吹起。

    “我总觉得他脸色发白,神色躲闪。”阿萧道。

    “阿萧,你倒是会识人。”凤岐点了点头。

    “怎么?凤岐大人,你也这么觉得?”阿萧往前凑了凑,隔着帘子贴上来。

    “我与长里打过多年交道,他从未有过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这人最在乎什么我是清楚的。我问他家人的情况时,他神色惊慌得更厉害。我方才就怀疑,他恐怕是暴露了,他的家人或许已落在丰韫手里。”

    “那你为何还要把密信交给他?”阿萧愣住了。

    凤岐却从腰间又取出一封信来,用火折子点了,将纸灰洒在风中。

    “本来是想送这封信给赵图,既然怀疑长里暴露,就临时换了一封,”凤岐吹久了风,不禁低声咳了一阵,才又道:“阿萧,重要的事,一般总要提前策划两条路子才好。”

    “人人都说凤岐大人有九条命,却不知这并不是靠什么运气,而是您未雨绸缪。”阿萧钦佩又怜惜地说,这个男人的细致入微,不知要耗去多少心血,“信上您写了什么?”

    凤岐笑:“和赵图鸣鼓为信,放援军入大梁。送他黄金千两,世代封侯”

    “离间?玄渊会不会信?”阿萧问。

    “区区一封信玄渊未必会信,可在算上之前我对赵图女儿有医治之恩,和现在估计已经送到他家门口的千两黄金,这个节骨眼上,玄渊不敢大意。不论他信与不信,都不会再重用赵图。不用赵图,抵挡东面援军的统帅会换成彭席,此人性格鲁莽,一介勇夫,要比赵图好对付的多。”凤岐解释道。

    “那魏谋和韩要如何对付?”阿萧来时只凭一时之勇,心中却没什么底,此刻听了凤岐的话,信心被燃起。

    “魏谋负责攻城,须得智取。韩要护送粮草,猛攻拿下。”凤岐断然道。

    二人赶至邯郸附近终于与纪国的援军回合,众人皆识得纪萧,见她一介女流,怀着身子却亲临沙场,顿时激起了一干兵将的斗志。

    凤岐一路劳顿,浑身被风吹得冰凉。他才进帐休息,就听得小卒来报,说是抓到一个叫嚷着要见他的奴隶。

    “奴隶?”凤岐不愿节外生枝,却也不舍得放弃一丝线索,便下令带进来。

    须臾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子被拖了进来。凤岐披着裘衣,放下热茶打量着他。

    阿虎一直没有忘记凤岐,然而今天才是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颜。

    这样端雅清癯的男人真的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阿猫”么?阿虎想起旧日种种情形,热泪冲上眼眶。

    凤岐一生遇人无数,当年和阿虎的那点交情不过是落难时的一段小插曲。阿虎既对他构不成威胁,也算不上可用之人,凤岐便早已将他抛在脑后。甚至当初为了保护阿虎而向陆长卿各种妥协和忍辱他也早就记不清了。所以陆长卿常道凤岐无情,也着实是因为他这种唯利是图的态度。

    “你是何人?”凤岐淡淡道。

    “国师,小人阿寅,是陛下身边的寺人。陛下与纪侯想借国师之力,里应外合,陛下佯怒将小人杖打四十贬为奴隶逐出城,实则是演了一出苦肉计,为了避开丰韫老贼的盘查!小人一路逃来,就是为了来见国师!”

    “城内情况如何?”凤岐不动声色地问。

    “城里兵马不足三百人!我出城前一日,城里便已粒米不剩!”阿虎哭诉。

    以当初千人守城至今,极为不易,城里情况必定到了极限,不出城便只有死路一条。而反观靖国,久攻不克,纪国援兵将至,也是骑虎难下。

    城内城外,此时都已到了必须全力一战的地步。而取胜的关键,就在于纪国的援军是否能及时赶来相救。一旦丰韫先擒住周王和纪侯,手握筹码,援兵也爱莫能助。

    “陛下有何计谋?”凤岐听完阿虎的话,知道这一战迫在眉睫。

    “陛下说举火为讯,他见了火就会见机协助,里应外合。”阿虎道。不知凤岐是否能赶来,不知城外局势如何,城内实在无法做什么提前谋划,能放出阿虎传达这个消息已属不易。

    阿虎说完,注意到凤岐一直问话,却丝毫没有对自己透露一丝口风,才惊觉国师备战状态严谨至此。他还未感慨完,忽听凤岐冷喝一声:“大胆奸细,装作陛下亲信!将他拿下!”

    寻常人忽然被这样一喝,自然吓傻了,若真是细作,更是要在表情神态上露出些惊恐的破绽。阿虎只是个寻常寺人,自然也是受惊不小,然而出了惊愕,却并没有表露出丝毫谎言拆穿的恐惧。

    凤岐将他神色默默看在眼里。

    “国师!我有陛下的剑穗为证!”阿虎被左右两个士卒压着,慌忙道。

    凤岐摆手制止了士卒,接过剑穗看了看,确是公子留深的剑穗。他又令士卒给阿萧送去,片刻后阿萧赶来,肯定了这剑穗是她亲手为公子留深编制的。

    有了信物,凤岐和缓神态,温言道:“阿寅,你勇气过人,忠心可表。凤岐再此向你赔礼。”他站起身,拱手朝阿寅拜了两拜。

    “国师!阿寅不敢当!”阿虎连忙还礼。他来时便预料到凤岐可能不记得他,所以虽然有些心酸,却并不埋怨。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凤岐记不记得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完成了王的使命,不辜负王也不辜负国师。

    孰不知,真正推动这恢弘壮阔的历史巨轮前进的,并不是某一个王侯或将相,而正是千千万万他这样不知姓名的“小民”。当千万的老百姓要一个王朝覆灭,便是凤岐这样百年一见的奇才也不能阻挡。

    因为先有民后有国,故而得民心者的天下。

    然而即便如此,如凤岐这样以一身血骨阻挡巨轮者,即便粉身碎骨,也将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将被百姓们铭记。

    在凤岐苦心于靖国之乱时,陆长卿已整军待发。当年第一次取镐京时,他畏惧的就是靖国。靖国的存在让他无法从镐京再往东推进。而取不下广袤的晋中平原,镐京无所依托,不过一具空壳。

    而如今,靖国之乱简直是天赐良机。陆长卿昔日有他兄长遗留的声望,如今有攻退犬戎的功绩,再加上在吴越一带的惠民义举,处心积虑传出祥瑞征兆,他已占尽民心。偏安西南休养生息,陆长卿的狴犴阵已全被配备了玄金兵器。

    天蒙蒙亮,陆长卿高坐马上,仰首眺望着歧关关城。

    重新杀入歧关,这是多么让人血液沸腾!凤岐,这一回你可要输了。陆长卿微微一笑,率领着身后浩荡大军,如黄河之水,无可阻挡的朝东奔涌而去。

    四月初七,陆长卿破歧关。四月初八,陆长卿攻陷守军薄弱的镐京。四月初九,陆长卿继续东进连克五城。同一天,城外韩要率领的靖军向大梁城发起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击。

    凤岐对镐京的消息置若罔闻。守城这一战,他必须拿出全部的精力,无法分出一丝精神去管千里之外的镐京,即便它是大周的心脏。

    玄渊果然弃赵图不用,以彭席为将。凤岐连夜制定了作战方案,将纪国援军的大部队交给纪萧,只带了速度快的一千骑兵昼夜不停奔赴大梁城。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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