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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0节

    慎叔同道:“殿下,我们不如带上国师做质。”

    陆长卿也不听二人对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凤岐,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眼梢,他的唇角,他雪白的发丝。仿佛不知道哪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面前这个宁愿一死也不肯放他的男人,是他爱了二十年的人,是他违背常纲,背叛祖宗,抛弃信念地深深爱慕的人。

    然而爱慕这样的男人,带给他什么?只有羞辱、禁锢和绝望。他的兄长曾经说过,爱带给人的,不该是绝望和堕落;而是希望和信仰,是拼搏的动力。人并不是只靠感情活着,人还有理智,所以有些爱,必须舍弃。更何况,就算是当初九死不悔的炽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成为一道只会隐隐作痛的伤疤。

    陆长卿收回了视线,抬眸望着半空中飘舞的雪花。那些轻柔的冰凉的雪花,就像是凤岐给他的感情一般,温柔却薄凉,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然而一碰触就融化消失了。即使他想好好地捧在掌心呵护,最终也只会化为一滩水,握也握不住。

    “来人,找根绳子,把国师绑到树上去。”陆长卿下令道。

    很快几个士兵围上去。凤岐病体虚弱,对于任何暴力的行为是向来不会做无谓的抵抗的。他任他们推搡,只是在手中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崭新的衣袍摊开时,他挣扎了几下,频频回顾。

    “这是什么?”陆长卿用剑尖将衣袍挑了起来,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被士兵们结结实实绑在树上的凤岐。

    “这是你给我做的么?”

    “不是给你的。”凤岐闭目道。他自知拦不住陆长卿,以他一贯的作风本不会螳臂当车,然而却克制不住地守在了这里。像此刻,看看他,与他说几句话,即使陆长卿真将他踩在马下,他心里竟也觉得值得似的。

    陆长卿早已看倦了凤岐的手段,轻哂一声,了然道:“你特地将它带来,刚才又一直回头看,是为了让我注意到吧。你以为我看到这件衣服,能惦起你的好处来……”

    若是别人这般辱他,凤岐必要发怒,然而陆长卿这样说了,他却只觉得心中一酸,不由苦涩道:“阿蛮,你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算计你?”

    陆长卿听他语气这样辛酸,心中却起不了怜悯,他委实已被凤岐算计过太多次了,熟知这个男人的秉性。就像是农夫与蛇的故事,一旦对他的可怜姿态不忍,下一刻恐怕就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陆长卿牵动缰绳,准备过桥,凤岐却又唤他道:“阿蛮。”

    陆长卿不愿再听,不肯回头,欲扬鞭策马,手上却怎么也做不出动作。濛濛细雪已经将声音遮去了许多,他的耳朵却仿佛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来回捕捉着男人喉中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我、我爱你……”

    陆长卿的耳朵听到了这几个字,就忽然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他万没料到凤岐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声音细微又怯懦,磕磕绊绊,全然不似凤岐一贯的从容口吻,甚至他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凤岐的声音。

    陆长卿遽然转身,满眼通红,血丝密布。他逼视着狼狈地绑在树上的凤岐,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渺小和卑怯。

    “你现在说这个,让我觉得你很有趣。我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对我不屑一顾,如今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却忽然对我说这个。”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还是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有些话就像是刀子,能直接戳进心窝,吱吱冒血。陆长卿在这一瞬间忽然领略到言语的威力兵刃远不能及。

    凤岐像是被他刺中了心口,却又像是没有,他垂下眼,轻轻道:“……长卿,我不是故意让你走得难受,我只是……怕你走得太久,我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陆长卿不再理会他,扬鞭而去,一队马蹄飞踏而过,新制的衣袍顿时被踩成了烂泥。

    雪渐渐下大,太阳都隐在了厚厚的云层中。凤岐无法动弹,冻得簌簌发抖。雪埋到了脚腕,双脚起初还疼,现在却没了知觉。

    陆长卿那一刀还是戳中了要害的,只不过痛到极致时感到的只有麻木,慢慢缓过这股劲儿,才能感到接踵而来的剧痛。

    凤岐不知他是毒发还是心痛,心口刀绞一般,咳出一口鲜血,沿着嘴角和下巴淅淅沥沥地落在白雪上。第一口血仿佛打开了闸门,他每咳嗽一下,就必定要呕出一口鲜血。

    极致的痛苦让他的理智终于全面崩溃,他的鼻端仿佛嗅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在那个赤霄花盛开的世界,没有责任和痛苦,没有寒冷和绝望,只有年轻健康的自己和依旧深情的爱人。

    这世上多少绝望,让我们但求人生如一梦,梦醒来时,幸福如故。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5000字,今晚继续……

    ☆、第三十三章

    陆长卿逃出酆狱一月余,镐京接连发出四道格杀勿论的王命。凤岐请旨格去国师头衔,交还玄金杖。

    探骊宫如今既是众矢之的,却又如沸腾前的水面般弥漫着异样的平静。

    谢戟端着饭菜走到凤岐房门口,余光瞥见门前散落的猩红花瓣,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他推开房门,里面窗户紧闭,遮着厚窗帘,黑漆漆一片。谢戟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便关严了门,点亮桌上的蜡烛。

    昏黄的灯光中映出了屋内的狼藉,一瞬间谢戟仿佛回到了邯郸赵谋大夫府邸的小楼,只不过那时是凤岐走进去把琼琚带了出来,而现在却是昔日的引导者躲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谢戟循着香味的浓淡,在屏风后面找到了人。屏风上挂着一条腰带,凤岐宽衣解带倚着屏风卧在赤霄花中间,银白的长发蜿蜒埋入地上的花瓣中,昔日神采奕奕的凤目半张半合。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致的翠玉嘴细柄烟杆,时不时吞吐一两口云雾。

    “师父……又毒发了吗?”

    凤岐并不抬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烟杆子的翠玉嘴,仿佛那玩意儿能开花一般。

    “心口一直都疼,赤霄花吸食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疼?”这时他抬起了眼帘,凤眸惊艳一瞥,目中却无精打采。

    “赤霄花只能缓解毒发的疼痛,不能缓解……你的那种心痛。”谢戟蹲下身,把饭菜托盘放在一旁,轻轻握住凤岐举着烟杆子的手,“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韩要的儿子失手杀了魏图的儿子,在二人争夺……一颗夜明珠的时候。”

    “师父卸掉藏书阁的夜明珠时说是另有他用,便是这个用途么?”

    “如此韩魏两家结下了梁子,靖侯丰韫手中的三把利剑,其中两把已经自己打起来了。至于赵图,我听说,玄渊近日对他盯得很紧。”

    “师父的目的,并非拉拢赵图,而是要离间他和丰韫。”谢戟说道。

    凤岐扯出自己的手腕,手脚着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指着墙壁笑道:“小戟,你拿饭给阿蛮吃。”

    谢戟淡淡道:“师父,庆侯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服用过量赤霄花产生的幻影。”

    “阿蛮,你吃,你吃……”

    谢戟叹息道:“师父,现在靖国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您一手策划的啊。如今您却一点也不关心了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道童喊道:“谢戟,王又派人来了,要问谢砚的事情。”

    谢戟道:“师父,我去了。”他心底叹气,这一回又免不了数个时辰的盘问。谢砚是他的孪生弟弟,却帮助陆长卿逃狱,而重伤的霍秀一醒过来就立刻上奏凤岐放谢砚进出酆狱之事。如今的形势,对凤岐相当不利。有些见风使舵的朝臣,已经开始指责国师一手遮天,所幸凤岐素来谨慎,就连留深问政时也不去干涉他任何决断,如此让那些朝臣们抓不到把柄。

    谢戟来到正厅,见了来人的架势,知道这一回打发不得了。

    为首官员不多寒暄,便看门见山道:“劳烦阁下随我到镐京复命。”

    谢戟心思玲珑,明白这并非问讯这么简单,恐怕是久久抓不到人,他们要拿他做人质,逼谢砚回来了。只是他明知如此,却又推拒不得。

    “劳烦大人了,在下收拾片刻,便随您上路……”他话音未落,就见小童推着轮椅进了正厅。

    自那一日被陆长卿绑在雪地里数个时辰,凤岐双腿受了冻,脚筋的旧伤恶化的厉害,从晕厥中苏醒后,就站不起来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衣服穿得整齐,面上虽倦意明显,却没有方才房中那般萎靡。

    凤岐客客气气地与来使寒暄,末了却将事情推辞了去。打发走了来使,他眼中强打出的神采又黯淡下来。

    “师父,我去一趟也无妨的。陛下为人正直宽厚,就算要以我为质,也不会为难我的。”谢戟怕凤岐再惹得那些人非议,不禁说道。

    “让你做人质,还不叫为难么。”凤岐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微微笑了,“其实我有很多法子能把阿蛮抓回来,可是,我不想这么做。”

    “为师已被感情迷住了心窍,失去了公正之心。”凤岐断断续续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溅出,“我或许还会越来越坏,如果哪一天,你见我昏了头要断送这大周的天下时,你就先杀了我。”

    “师父!”

    “我不是在胡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疯子,他每天都对我说,是我害死了栖桐君,是我亏欠了阿蛮,他想逼死我,然后占据这副身体。”凤岐望着谢戟,“虽然我也想把身体交给他,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不能死。”

    凤岐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把帕子整齐地叠好,收了起来。

    “小戟,我心底很想见庆侯。”

    谢戟的心狠狠抽疼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红了,“师父你等着我,将来你把你的担子都交给我,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凤岐笑了,“小戟,将来你长大了,什么都不要背负,和喜欢的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就是了。”

    如此又过三月,凤岐不问政事,独居于骊山东孤峰高阁上,日夜耽迷于赤霄花的幻象。此人生性坚忍,从未自甘堕落,然而一旦陷下去了,爆发出的毁灭性却让人生畏。

    其间留深曾亲自登上骊山东孤峰探望,正见他衣衫不整,嘴角含笑,痴痴迷迷的样子,不由得两眼坠泪。当年退犬戎,聚诸侯,强大而优雅,指挥自若的圣贤,如今却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疯汉。心中对他的那点责备因怜惜烟消云散,然而凤岐已是废人一个,却也无法再召他回朝问政了。

    直到此时,他方知这位从不动情的狡猾国师竟对陆长卿怀有足以将自身强大的心智摧毁殆尽的深情,细想起来,才体味出此人将陆长卿亲手压在酆狱的日子里,每时每刻是如何煎熬。

    留深回城后,恢复了凤岐的国师称号,归还玄金杖,并赐七宝华辇一架,照顾他不便的腿脚;提拔了早已看中的数名下臣,封以高官厚禄,留于左右问政。

    是日,时已薄暮,夕晖四野。

    凤岐穿着白色深衣,披了件深紫色缂丝道袍,倚坐在孤峰阁的阑干上。山风涌来,远远近近的松涛碧波起伏,白雾时聚时散,缭绕在雕廊画柱中,宛若仙境。

    凤岐手持玉嘴细烟杆,举手投足,云雾便在他的衣袂裾摆之间飘来聚散。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整个人也宛若即将随风而去一般。

    纪萧提着酒走上来,止住了步子,静静望着他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修长身影。

    她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这个曾经英明睿智、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落拓萎靡的模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个人的一生,仿佛正应了这一句话。

    便是如凤岐国师这般的当朝风流人物,却也抵不过情之一字。她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思及此处,一向坚定的眸子噙了泪水。

    她走到凤岐身边,唤道:“国师。”

    凤岐凤眸微抬,嘴角衔笑,柔声道:“阿蛮来了?阿蛮来了。”

    纪萧径自坐到凤岐对面,道:“国师,我是纪萧,你看着我。”

    凤岐忽见面前坐了一个明眸朱唇的美丽女子,微微一怔,细看了半晌,才道:“……阿萧?”

    随即他温柔一笑,“阿萧今日穿了女装,我认不出了。”

    纪萧拎起酒坛仰脖灌酒,换了女装,粗犷的动作也显得秀气了几分。她替凤岐斟满一杯酒,递过去道:“我兄长已经向我说了陛下欲迎娶我的事。齐国公女嫁给王,对齐国来说裨益无穷。而且,我兄长觉得我与陛下青梅竹马,成全了我们,我心中必定十分欢喜才是。”

    凤岐听到她的话,端起酒杯的动作难以察觉的一顿,随即他呷着酒,嘻嘻笑着:“你欢喜就好。”

    纪萧听他这么说,心中苦涩。当年明察秋毫、洞悉人心的国师,当真被□□毒傻了么。

    “听说,是冬至的时候,国师替陛下向我兄长说的亲事。”她望着凤岐。

    凤岐用修长苍白的无名指和小指随意勾起酒杯,将杯中酒倒进嘴中,一边伸出舌头舔舐沾在嘴角的琼浆,一边不明所以般忙不迭地点头。

    纪萧深深呼吸着山林中的湿气,轻声道:“国师,我从小就想当个女侠,仗剑行走江湖多年,他们都叫我‘女侠’。可事实上,我并不是女侠,我是纪国公女。女侠可以不嫁不爱的人,纪国公女却不可以。”

    “我自幼是听着一个人的传奇故事长大的,他坚韧勇敢,聪慧过人,弱冠之年就已扬名天下。我一直希望我能像他一样,做个大英雄。后来某一天,我竟有幸亲眼见到了他。”

    “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英雄并不都是不苟言笑的,世上也有像他这样狡黠风趣的英雄。”

    纪萧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然而泪水早已无声沾满面颊。

    凤岐不断摇着杯中酒,许久未喝下。摇晃的酒杯掩饰着指尖的颤抖。

    “他坚持的,我愿意和他一起坚持。他保护的,我也愿意用生命保护。只要他身上的担子能轻一些,只要他能过得好一些……”

    纪萧忽然欺身上前,凤岐不得不偏过脸躲避她娇艳的朱唇。

    只是微不可察的躲闪,纪萧已经察觉,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嫣然一笑。

    ——原来国师没有疯,他只是……还不愿醒来。

    她跳下阑干,背对着凤岐,拱手告别,“国师大人,你多保重。”

    ……阿猫,你多保重。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凤岐才慢慢收起挂在脸上的呆滞笑容,目中流出复杂难言的神色。杯中的酒,苦涩入髓,再无法喝一口。

    凤岐枯坐半晌,抬起头时,天色很暗,天幕中正划过一颗流星。他注视着漫天摇摇欲坠的星辰,九野、五星、八风、二十八宿,岁月流转,此消彼长,恢恢苍穹,莽莽九州,他第一次觉得天意竟是如此难以参悟,人类又何其渺小。

    山风吹得凤岐很冷,他忽然感到喉中不适,张口一呕便是一滩鲜血。

    见到血,他仿佛觉得罪恶减轻了似的,然而想到自己肆意损伤身体,潜意识中恐怕是在期待早死以逃避职责,又感到罪恶加重了。

    还要逃避到何时?

    躲在无望的虚幻梦境中的自己,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凤岐双手紧紧抓着阑干,勉力用虚软的双脚撑起身体。手上刚刚放松,脚腕钻心的剧痛就让他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浑身冒出一层冷汗,疼到双腿抽搐。他咬着牙,撅起屁股,四肢着地,以前所未有的不雅姿势重新爬起,再次用手拽着阑干,把自己拉起来。

    双脚的筋骨在那日的冰雪中早已冻坏,吃不住重不断抽动,结果他又摔倒了。凤岐愤怒地推开阑干,翻身跪爬起来,支起一条腿再次摇晃着站立。如此反复了十几次,他终于蹒跚站起。

    以双脚微张的难看姿势站立着,但毕竟站起来了。凤岐微微一笑,闭上被汗水刺痛的凤眸,呼吸着深夜的山风。

    风鼓起他的衣摆,吹舞他的银发,如一缕拂散在巍巍岩松的银白月华。

    谢戟站在高阁脚下,一直仰着头,注视男人站起,摔倒,再站起,再摔倒……

    此刻见他终于站住了,修长孤绝的身影伫立在东孤峰顶,身后深色的苍穹不断划过一颗颗闪亮的流星。谢戟眼前越来越模糊,抬手一摸,满手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相信,亲爱的读者大人你们,都看过很多文,而且绝对比我看得多。

    你们谁能客观的评论一下我的剧情、节奏和文笔?怎么说都行,不必碍于面子。

    我一定要进步,能让作者不断进步的,就是读者们呢

    ☆、第三十四章

    陆长卿冲出酆狱,连夜奔逃,一路险隘重重,到了巴蜀之地。此处峰峦迭起,地貌险恶,与中原民风亦大不相同。

    庆国被镐京收回后,大部分庆兵涌入了毗邻的西蜀。陆长卿如今九死一生,再与旧部重逢,百感交集。他藏身于祁山深谷之中,却令部下在东南吴国故作声势,佯作流亡于吴越。

    日头升起时,谢砚端着热茶走到溪水边,正见陆长卿坐在石上,朝北打坐。他自从入了蜀地,只要坐卧都要面北。而北方,正是在他手中遗失的宗庙和社稷。

    陆长卿披着青色长衣,散着乌发,过去被晒得健康的肤色,在酆狱关久了,透出过分的苍白。谢砚端详着他紧抿的薄唇,心绪复杂。过去在酆狱时,陆长卿像是个邻家哥哥般随和,而一旦脱出樊笼,他便重新露出了锋利的爪牙。然而如冷酷雄狮般的庆侯,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陆长卿睁开了双目,看见谢砚,冷漠的脸上绽出温和的一笑。

    谢砚跑过去递上茶,一边看他啜饮,一边用手指轻轻替他梳弄头发。陆长卿虽然生得貌美,却并不让人觉得女气,他从小长在军营里,亦丝毫不染凤岐国师那种妩媚之态。

    巍巍如山,铮铮铁骨,这样的男人让谢砚无视性别的障碍,屡屡不能自拔。如果能和他在深山里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一辈子,该多么幸福,一旦回到纷扰的尘世,就不得不面对痛苦和无奈。谢砚想起被自己背叛的爷爷和哥哥,忍不住流下泪。

    “阿砚,你想家了?”陆长卿回过头,沉静的乌眸望着他,抬手替他擦泪。

    “没有,我不想家,我只想……一直和长卿哥哥在一起。”

    陆长卿沉默了片刻,缓缓而郑重道:“以后,我带你回家,我们永远在一起。”

    谢砚听了这话,大滴大滴的泪不断涌出,“你今天答应了,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以后如果国师要杀我,你会替我杀他吗?”

    “凤岐不会杀你的。”陆长卿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就问你,如果他要杀我,你怎么办!”谢砚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握着陆长卿的手。

    “如果他要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陆长卿又道。

    “如果他把我杀死了呢?”谢砚双眼通红,哽咽道。

    陆长卿抿紧唇,眼神深沉,许久才道:“那我就杀了他。”

    谢砚一下子抱住他,失声哭道:“我背叛了家人,我只有长卿哥哥,我只有你了,国师他什么都有,我只有长卿哥哥……”

    陆长卿拍拍他的背,“阿砚,这段日子你太累了,好好睡一睡吧。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没人动得了你。”

    陆长卿早上练完功,与谢砚沿着溪水散步。溪水的下游是一个湖,湖水是明亮的蓝色,与中原十分不同,当地人称之为“海子”。

    两人刚走到湖边,陆长卿就听到林中树叶抖动。这是极细微的抖动,但他的内力已登峰造极,立刻听出与风吹动叶子的不同——有一个高手正从林中朝他们快速移动。

    他立即将谢砚护在身后,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从林中如猎鹰般脱出,直直朝他袭来。

    陆长卿迎上去,二人在半空中打了四五个回合。谢砚看清来人,半惊半喜叫道:“爷爷!”

    荒原客充耳不闻,仍是与陆长卿在湖面缠斗。湖上打斗,对轻功和内力都有很高要求。陆长卿见是熟人,出招便有所缓和,然而二十个回合下来,荒原客竟未能将他打败。想当初岐关迷林阵中的小屋里,陆长卿为阻止他碰触凤岐而出手,却被他轻易化解,如今二人再次交手,陆长卿让招的情况下,二人却不分胜负。

    荒原客一掌击出,陆长卿不得已与他内力相拼,二人均被震得后退了几步,方才停手。

    荒原客冷笑道:“你小子偷练了邪魔外道的功夫,如今长本事了,老夫倒治不住你了!”陆长卿所练功夫,乃是谢砚从荒原客那里偷来的魔教内功。

    陆长卿不动声色,客气地拱了拱手,“拜见荒原前辈。当初晚辈困在酆狱,若无此内功防身,恐怕早已死在狱头的折磨下。习时我便与阿砚说好,如果老前辈怪罪,我便废了这功夫,绝无怨言。”

    荒原客听了这话,面虽仍是绷着,嘴角却翘了起来。“你倒不是鲁莽的人,知道说这种讨巧的话。你废了功夫,我孙子跟着你岂不受人欺负。”

    谢砚见荒原客松了口,面露喜色,小心唤道:“爷爷,孙儿知错了……”

    “这话对你兄长去说!”荒原客横眉倒竖朝他一挥手。

    谢砚忙缩肩低头,不敢再言语。

    “陆长卿,我有话对你说。”荒原客面色凝重,言罢便足尖点在水面,朝湖心飞去。陆长卿明白荒原客有些话要单独对他说,便吩咐谢砚先回去休息,自己随即也飞上了湖心的小舟。

    偌大的湖,二人站在湖心一叶扁舟之上。青山倒映在湖水中,宛若幻境。

    “你知道凤岐为何白了头发?”荒原客先问。

    “听人说,是坠崖时受惊过度。”陆长卿不动声色地说。他尚不知荒原客的目的,整个人如闭紧的蚌壳,丝毫不露马脚。谢砚不会告诉他他们的藏身之处,而他能找到这里,此人不得不防。

    荒原客又问:“你现在还想推倒镐京么?”

    “如今我藏在这蛮夷之地,不被镐京找到就已是万幸。”陆长卿回答。

    没有一句正面回答,荒原客虽是气他太狡猾,却也暗暗欣赏他的沉稳。比起在歧关见到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庆侯,酆狱出来后的他,有种洗尽浮躁之感,浑身透着玉石般的沉静光泽。如果此刻这个男人能重新手握大军,恐怕凤岐未必是他的对手了。

    “如果我告诉你,二十年前,你兄长栖桐君并非王师伏杀,你是否还想摧毁镐京?”荒原客不得不放出一些讯息。

    陆长卿果然神色微变。然而仅仅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平静。

    “荒原前辈与凤岐国师说的一样,这话他念叨了这么多年,却没拿出一点证据。如果仍是替重光晔脱罪的老生常谈,就不必再提了吧。”重光晔乃周文王名讳。

    荒原客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需要半月的马程。这个地方,你务必亲眼看看。”

    “晚辈这段日子不便随意走动,前辈所说之处,待过些时候再去不迟。”

    “我说的那个地方,是你兄长的葬身之处。”

    陆长卿瞳仁猛然一缩,“你说什么!”

    话分两头,陆长卿在吴越闹出些动静后,江浙一带民间便传出了“狴犴令主”的侠名。原来江浙沿海贼寇横行,他的部分党羽藏身于江湖之中,奉命做了不少清剿贼寇,保护渔民的事。当地人不知这股势力出自何方,但见他们行事后均在显眼处留下狴犴古兽的印纹,是故当地人口口相传他们是狴犴令主的门下。

    这事传到探骊宫凤岐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又深沉了许多。

    谢戟一边为他拍背,一边道:“狴犴令主不过是江湖人给的混号,师父却对这个人格外留意?”

    “传说神兽狴犴性格刚直正义,能为民仗义执言。咳咳……”凤岐断断续续咳嗽着,“当年栖桐君便是取了这个意思,将他独创阵法定名为狴犴阵……咳咳……歧关大战前,我将它教给了庆侯。”

    谢戟递给凤岐一杯水,伺候他喝下,却见一缕血丝染红了杯口,化入清水中。他心里忽然就觉得这血红得骇人,眼前这人的生命就要这样一丝一缕地流走。

    “镐京那边得了消息,庆侯他就在吴越一带。”凤岐放下杯子,轻轻揉了揉紧蹙的眉心。

    “师父怀疑这个狴犴令主就是庆侯?那么他做的这些事,大概是要收买人心了。只是这样太过大张旗鼓,他就不怕王派人围剿么?”谢戟道。

    “所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凤岐叹了口气,他轻轻抚摸着玄金杖头沉睡的凤鸟,指腹感受着玄金材质的坚硬,“无论如何,川蜀这一趟我们还是要走的。”

    川蜀的攀西,江湖中流出的玄金武器大都出自此地。凤岐前半生设计了庆弓、祝弩,如今却不满足于此。在这个一上战场就是血肉拼搏的年代,拥有强势的兵器就等于已经赢了一半。而强悍的武器并不在于真正的使用,而在于造势。正如他对公子留深所讲的用势而非用力一说,威慑比厮杀的价值更大,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乘的战略。

    凤岐面无血色,唯有两眼神采如故,谢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凤岐失去了陆长卿,做什么都显得过于激进,不惜性命。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本该卧床休息,如今却不听人劝偏要进那山路险恶的川蜀,恐要客死他乡。倒不如去吴越山清水秀的地方,最后再见一见那庆侯也好。谢戟忧心之中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凤岐果然不听人劝,带了探骊宫中十余个高手,悄无声息地驱车朝川蜀去了。凤岐脱下紫绨袍,换上粗葛布衣服,扮作行路商旅,避人耳目。

    行了几日,又是黄昏,斜阳下遥遥望见远处一间草屋。谢戟令人停车,对凤岐道:“过了这户人家,就进川了。荒蛮之地,恐怕没有好歇脚的地方。我们不妨请求主人,在此借宿一晚。”

    谢戟下车敲开草屋的门,与里面农户说了一番,便扶着凤岐下了车。草屋的主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只当他们是商贾,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几位客人坐一坐,等我爹爹回来,咱们好好吃顿饭。”

    “主人家,请问前面山路可还好走?”谢戟问。

    “前面这路可不好走,盘山小道,一边贴山,一边就是江水,同时过两辆马车都过不去呢!”小伙子说完,又回灶房去张罗晚饭。

    凤岐坐了一天车,见此处风景秀丽,便让谢戟推着他到溪水边去。夕阳斜照着青石和小溪,流水潺潺,光线便在水波中跳跃闪烁,晃进人的眼里。只有这在青山绿水之间,凤岐才能吐一吐心中的失意。

    溪水边的大石头前盘腿坐着一个老者,面前摆了一副棋。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棋局,看也没看凤岐他们。凤岐心生好奇,令谢戟将他推了过去。

    老人鹤发童颜,自有一番仙风道骨。凤岐也不语,只细细端详着棋局。须臾,他用削葱般的手指夹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那落子时的手势优雅而稳重,老人瞬间已知此人绝非寻常商旅了。

    老人也随之落下一子,二人便不言不语,你来我往的下起棋来。中途老人的儿子跑来两趟叫他吃饭,他也置若罔闻。

    凤岐那边初时便是一手残局,只是他棋力不俗,二十子之内,硬是扳成了平局。若非对手也是棋力精湛之辈,恐怕早已输在他手上。又过了几手,老人落子锵然有声,淡淡道:“客人,你输了。”

    凤岐闭目道:“我输了。”

    他在风中冻了许久,此刻脸色更是灰白。或是受输棋的这一激,他咳嗽起来,胸口剧烈一痛,竟将一口鲜血喷在了棋盘上。

    白色的棋子染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师父!”谢戟脱下棉衣就裹在凤岐身上,“输赢不过一盘棋,你怎么……”

    老人道:“客人你拿到手里的本就是一盘残棋,能下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力挽狂澜。老夫在此摆棋四十余年,客人已是我见过最高明的一个了。”

    “客人把输赢看得太重,其实又何必。”老人道,“我比客人痴长不少,客人形容枯槁,我却面色红润。恐怕是因为我每日下棋钓鱼度日,从不执着于是非成败,而客人却日夜操劳,呕心沥血。”

    “是是非非、生生死死,最后都化为虚无,顺其自然便是了。”

    “想不到山野之中,竟有如老丈这般通透之人。是晚辈眼界狭隘,今日受教了。”凤岐仍是虚弱,却温润一笑,让他的病容也焕发出动人的神采。

    即使是凤岐这样站立在时代巅峰的人,也不能预测出这个时代的未来。他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死后的二十年里,无数才华横溢的思想家们如雨后春笋,从山林间、城市里脱颖而出,成为影响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千百年后的世人将把这个时代称为百家争鸣的峥嵘岁月。

    老者朝他拱拱手,对着青山长啸两声,收拾棋盘回草屋去了。

    谢戟道:“师父,那老人说的不错,凡事又何必那么执着。你看这川蜀,虽然峰峦险峻,山路崎岖,然而景色却别有一番风情。就在这里钓鱼下棋,调养身体,难道不好么?”

    凤岐叹道:“小戟,你师祖临死前要我替他守护大周江山,我已答应了他,他死时却不瞑目。我试了各种法子,他却仍不肯安心。直到我毁了自己的一身武功,他才瞑目。原来他知道我的性子,我本是想闯荡江湖做一代侠客的,他正是要我断了这念想,他才安心。你师祖是极疼爱我的,他却能逼我做出自毁武功的事,你可想得出他的执念有多深?而我能放弃自己的抱负,废了从小辛苦习得的武功,这执念又有多深?”

    “如那老人一般,一生无所求、无牵挂,才能不执着。而为师这一生,牵挂的实在太多了……”凤岐望着棋盘上的血迹,轻柔却坚决地说,“如果为了一生所求,注定要呕心沥血,我绝不惜鲜血,注定要形容枯槁,我也绝不惜性命。”

    凤岐坐在昏暗的光线中,伶仃而又孤绝。这样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却让谢戟生出满腔的敬意。他虽因心疼他而软弱,却被他的话震慑。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师父,这世上虽有千百万坐忘无我长命百岁的隐士,他的师父这样的人,却只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暗杀~~暗杀~~

    ☆、第三十五章

    当日陆长卿便随荒原客去了歧关,一路有荒原客的江湖老友庇护,全然无阻。陆长卿知道谢砚在自己这里,荒原客不敢轻易对他不利。

    山风萧瑟,尘土飞扬。歧关如旧,然而政局却已迥异。黄河东去不复返,这个在黄土之上建立的王朝,千百年来诞生了多少英雄枭雄,又有多少人的名字淹没在黄河浑浊的滔水中。前半生,陆长卿的信念是一个人,而后半生,他却不想再为这个人而活。挫折如果没有摧毁一个人,就会让他变得成熟而坚强。他从酆狱九死一生逃出来,重新见到这明媚阳光下的江山之时,他忽然被这过去每每忽视掉的壮丽河山深深震撼,他的胸口仿佛被打开,吐气变得绵长而均匀。陆长卿如醍醐灌顶,一瞬间醒悟了自己为何会失败——他打得是江山,心中装得却不是江山,而是一个男人。

    岐关山谷的断崖边,枯树下仍生长着那株紫菀,弱小而柔嫩。初恋的女子会将它摘下,满怀悸动地送给心爱的恋人。而恋人会将它夹在书页中,等待多年后翻出,看着它泛黄的花瓣,回忆年轻时的爱情。

    陆长卿忽然想起了凤岐的样子,泪竟毫无预兆地一瞬间全涌上眼眶。他以为伤口已经结疤,却没料到轻轻一碰还是这么痛。

    陆长卿看着荒原客施展轻功,飞下了悬崖。他望着幽深不见底的悬崖,也随之轻功飞下。如今他的武功已不在盖世高手荒原客之下,若是现在随凤岐跳崖也绝不会像那时那般摔成重伤,但是现在的他,却也不会再随着那个人一起跳崖了。

    他重新站在当初坠崖的地方。他后来完全苏醒时就已经在镐京的地牢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晚凤岐是怎样趴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哭喊,怎样吻遍他的全身的。

    荒原客带着他绕来绕去,走过极其隐秘的小路,才进了一个山洞。

    “我兄长……在这种地方?”陆长卿此时也丝毫不信,只当荒原客别有用心。荒原客却点了根火把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石壁,我先出去了。”

    陆长卿在山洞里独自待了许久,天色都已渐渐昏暗。他走出来时,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荒原客递给他一封泛黄的信笺,“这是栖桐君过去写给我的书信。你要核对一下山洞里的字迹么。”

    “不必了。”陆长卿默默摇头,“那些字是剑刻上的,哥哥的剑法我清楚。”

    “凤岐从崖底上来后,我觉得他整个人不对劲儿。后来我便到这崖底搜查,找到了这个山洞。他当时必定看到了石壁上的字,但是,他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凤岐这个人,越是不说,心里埋得越深。我想他绝不会放过丰韫,他报复人的手段,一向格外刻毒,绝不会仅仅杀了丰韫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连你都瞒了,我猜想,是怕你按捺不住,引起天下大乱吧。而瞒着天子,必定是怕对丰韫打草惊蛇。他就像狼一样,可以在雪地里埋伏很久,再一举杀死猎物。”

    “然而我却将这事告诉了你。一来,这件事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即便凤岐也没权力瞒你。二来,我不愿看你再误会他。”荒原客叹道。

    “栖桐君的死,几乎将他逼到绝境。他和你同样的痛苦……我只想你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能减少一些对他的怨恨。当初你在庭上被杖刑,凤岐在前一晚你昏迷时,已将金丹喂给了你。他绝非想要伤你……你在酆狱时,他也做了不少打点,乃至于你逃出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削去国师称号……”荒原客看着陆长卿,忍不住道,“庆侯,你若是心里有他,不必再因为愧对你兄长有所顾忌;你心里若是已经没他了,那也……别再恨他了……他如今……如今疯疯癫癫的,简直不成人样……”

    荒原客将陆长卿穿过紫菀花海,走到一片林中。那里竖着一座小小的无名墓碑。

    陆长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一连朝墓碑磕头。

    “你今后打算如何?”荒原客问。

    “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的事真没意思。”陆长卿淡淡道,“我兄长一世忠臣,却背了污名,我希望能替他沉冤得雪。”

    荒原客知他心中已悲痛万分,相信他绝无心力再掩饰自己。听他的话风,没有了推翻周朝之意,稍稍安心。将此事告诉陆长卿,是他想赌上一把。陆疏桐既然没有谋逆,而是周朝忠臣,那么陆长卿如果奉行陆疏桐的信念,也该放下谋逆之心,做一世忠臣;然而他若因为陆疏桐的真相而愤世嫉俗,或许反而会坚定他的谋反之心。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陆疏桐道。

    荒原客点点头,自己先攀上了悬崖,留他一人在这崖底。

    陆疏桐压抑多时,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墓碑之上。他兄长二十年的冤屈!意气风发的栖桐君,竟死在这种荒凉的崖底!

    陆长卿嘴角带血,悲痛激愤至极,仰天狂吼。

    他忽然感到,国家,就如同一架巨大的战车,无数人用生命推动它前进,又被它的巨轮碾过变成一滩不起眼的血沫。那车轮下振聋发聩的呐喊,混在车轮雷鸣般的转动声中,却也如蚊虫振翅一般微不可察。

    推动这巨大车轮滚动前进的正是人类,而人类在历史面前却又那么渺小。

    不仅仅是他兄长的冤屈,这种在宏大而无情的历史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也令陆长卿感到入坠冰窖的心寒。

    他觉得自己变得通透,仿佛五官能够察觉遥远到天边的蝴蝶振翅,能够看到水沟边草叶上爬动的蚂蚁的细足。他在历史洪流之中,却亦是创造历史的人;一切都将消逝,一切又都那么可贵。

    ——这个国家已经到头了,这个国家是腐朽之物,迟早将碾碎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它将毁灭在他的手里,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手里。

    陆长卿伫立在山中,微阖着双眼,任大风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涌。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追逐在凤岐身后的那个孩子,他已经跑过了他。他现在站在前面朝凤岐回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局限。

    “凤岐,你所守护的,是已经死去即将腐朽的枯木。你妄想让它重新复活。然而新芽已经在腐朽中萌发,它们将取代它,发枝散叶。

    “即使你已经知道真相,即使你知道栖桐君死于这个王朝的朽溃,你却还要护卫这样一个王朝,不惜欺瞒我,不惜将我关在牢底。你是多么可悲!”

    然而凤岐终究还是无辜的,当初自己被仇恨蒙蔽,对他极尽羞辱。挑断他的手脚筋,给他套上耻辱的面具,将他强压在身下肆意折磨,这样的伤害又如何弥补?

    自己的摧残让那个人的生命燃烧得更快,可是他却没有将怨恨加诸于自己,反而替自己当下刑罚,饮下毒酒。这就是那个人的爱,无声无息的,每每被自己所忽视的责备的……

    陆长卿坐倒在地上,满腔悲愤和悔恨都化为了泪水。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不……我并不想那么说……”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你爱我……可是……这种爱太无望……我已经不能……”

    这爱太无望,他给不了凤岐江山太平,凤岐也许不了他君临天下。

    即使看透了凤岐愚昧的坚持,可悲的命运,却依然觉得他强大而美丽。这种根植于心底的爱意,是无论怎么自我欺骗都无法诋毁的。

    然而这份感情,却也永远不能再说出口。

    翌日凤岐一行人告别老者,驱车驶入了祁山山道。一边贴着祁山的崇岭,一边临着白龙江,山石在车轮下不断脱落滑入江中。

    凤岐按着心口昏睡,梦中心头一动,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几乎是同时,车外大喊:“有刺客!”谢戟提剑便要冲出去。

    “师父,你不要出马车!”谢戟严声道,挥剑飞身而出。

    凤岐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悄悄藏在袖中。他们此行已经极其隐秘,又是什么人派来的刺客?这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而其中恨他最深的,莫过于他的师弟了。凤岐想起杀犬戎主那日悬崖上的暗箭,心中一酸。旁人不知是谁发的暗箭,但他却不会看不出自己师门的功夫。

    凤岐撩开车帘,看到自己的属下已经死伤过半。他瞥了眼碧涛滚滚的江水,准备放手一搏,跳入江中逃生。

    谢戟以一敌三,眼看不支。其中一个刺客恰后退一步贴上车轼,凤岐手法如风,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刺客颈上轻轻划过,心狠手辣地切开了气管旁的动脉。

    刺客顿时血溅三丈,惊慌失措地倒在地上。

    “小戟,跳江。”凤岐道。

    谢戟也明白凤岐的意思,正要跳入江中,忽然一个刺客挥剑刺来,正伤了他右腿。谢戟踞跪在地,不顾伤处,与一干刺客缠斗。

    凤岐知道谢戟无法脱身,他虽可独自脱逃,却狠不下心。他拔出尸体身上的剑,坐在车中挡杀刺客。既无内力,空有身法,亦被逼到了绝境。

    刺客再扑上来时,他的力气已用尽,连剑也举不起,微微侧身,剑尖刺破他的肩头。紧接着他感到剑在下沉,刺客大约是想削去他的一条胳膊。

    事已至此,凤岐不但不后躲,反而迎身过去,袖中匕首已露出刀锋。

    这一击必定鱼死网破,便在这关口,忽见一人头戴斗笠,玄衣广袖,伟岸轩举,从天而降。

    来人如一片云雾,无声无息飘到车轼上,一把剑抹上刺客脖子,一只手夹住刺客剑尖,双指一震,剑断成了两截。

    凤岐心中暗惊:此人内力了得,他闯荡江湖的那些年,也未见谁能做到如此。

    陆长卿从歧关归来,刚入祁山,就见山路上有人打斗。见到那张和谢砚一模一样的脸,他忡怔了一下,瞬间明白此人是谢砚的双胞胎兄长谢戟。紧接着就看到马车中的凤岐,正要做那不要命的打法,心中陡然一惊。

    他脑中什么算计也没有,本能地飞身落下替凤岐杀了那刺客。此时四目相对,他才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然而凤岐却仿佛并没认出他来,这时他才回过神,他为了躲避镐京的逮捕,一路带着面纱和斗笠,难怪凤岐认不出,真是万幸。

    随即他旋身而起,如一团黑雾穿梭于刺客之间,再重新回到马车前时,所有刺客都已倒地。再次见到这个男人,陆长卿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看了凤岐肩头的伤口一眼,他便揽过他的腰,抱着他踏着白龙江的碧波飞到了对岸的山麓中。

    “师父!”谢戟万没料到这黑衣人竟将凤岐掳走,刹那间面无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是失恋加生病,发烧38度还努力更文,要不要表扬我一下……

    在群众们的呼声下,晋江的对联式广告终于没有了,欣慰啊……

    ☆、第三十六章

    陆长卿抱着凤岐,足踏碧波,须臾间便已渡了江。对岸密林森森,遮天蔽日,他只顾在林中穿梭,却听到怀中的人低声道:“放我……下来。”

    陆长卿顾忌着凤岐的伤势,只想尽快赶到他偶也过夜的那间废弃小屋,找到伤药处理他的伤口,脚下并不减慢速度。凤岐已是毒发攻心,承不住剧烈的颠簸,他一把抓住陆长卿的前襟,竭尽全力道:“放开我……”

    然而即使他如此用力地说话,却因为实在太过虚弱,落在陆长卿耳中也只细如蚊语。

    陆长卿赶到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前,脚步不停地直接踢开门,将凤岐放在椅子上,随即就翻来了伤药,踅身回来时,才发觉男人状态很差。他伤本不深,然而一路颠簸也让血染透了肩头衣物。眉尖紧蹙着,显然是在忍痛。

    凤岐的脸色从未如此雪白过。

    陆长卿立即伸手去揭他的衣服,却被凤岐抬手抓住了手腕。那手冰凉汗腻,陆长卿心头一酸。

    “承蒙大侠搭救,在下不胜感激。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这人虽已虚弱至此,却仍不失冷静。陆长卿注视凤岐黑白分明的眼眸,沉默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拉开凤岐的衣服,上药的手却微微发抖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居然变得瘦骨嶙峋。他在镐京王宫中是抱过他的,那时他的身体细瘦却有力,律动中能感受到肌肉的劲道。看到凤岐身上清晰毕露的肋骨,他才知道,这个男人表面强硬,其实过得并不好。

    凤岐见他只顾给自己上药,却不回答,心中酸涩,那赤霄毒一下子压不住了,熟悉的疼痛开始从心头慢慢扩散。他抿紧了双唇,将那声“阿蛮”死死压在口中。他虽看得出面纱下这个人是谁,然而冬至那一日,陆长卿已与他断得干净,如今不愿相认,他若还要枉自认他,就真是没有廉耻了。

    药粉一点点渗入血肉,刺痛着伤口,凤岐并不呼痛,只是右手握紧了椅子扶手,骨节都泛了白。陆长卿贴他很近,听得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这喘息中夹杂的,并非最初单纯的皂角味道,也不是后来缠绵缭绕的檀香,而是一股甜腻的花香。这股味道让陆长卿觉得陌生又别扭,就仿佛是庄严的神像被丢入烟花之地,染了不合衬的轻浮。

    阿蛮,离得好近。凤岐只是紧紧抓着扶手,别过脸去,心中感到一阵悲哀。

    陆长卿为他包扎了伤口后,用手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名字。

    凤岐看了,垂下眼强作一笑,“原来是张大侠……”顿了顿,他又苦涩道,“原来……张大侠不能说话……”

    陆长卿又打了手势,意思要送他回谢戟那里。

    凤岐却断然道:“不必,大侠走吧,我自有与随从联系的方法。”

    陆长卿看着他愈发雪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荒原客到底想错了,陆长卿得知真相,只是更坚定了推翻周王宝座的决心。不过对荒原客虚与委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方才一时冲动救了凤岐,如今却明白他不可能和此人相知相交。只有利用凤岐为栖桐君复仇的念头,挑拨镐京与靖国相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一石二鸟的上乘策略。

    若是当初坠崖时,凤岐要他放弃反心,他必定答应;即使是后来被关在牢底,他恳求凤岐放他走时,只要凤岐答应了,他也一定会放下反心。但是今日,他心已冷,除了报仇雪恨,容不下其他。更何况,他若放弃,将置谢砚于何地?将置千百追随他的将士于何地?

    他既怀了这心思,与凤岐相处也不过是欺骗,他虽不爱凤岐了,却也不愿欺骗他。这个男人在他心里,无论何时,都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陆长卿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径自走出了小屋。

    陆长卿走了,凤岐伏下身子,那钻心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

    “阿蛮……”他哽咽着。

    心口如同插了把利刃,他却妄想尽快离开这间屋子。只走了一步,脚下便一软,摔倒在地上。不肯用赤霄花解毒,便只有苦苦耐着。然而或许是陆长卿的出现触动了心结,这一次的毒发前所未有的剧烈。

    凤岐粗重地喘息着,整个身子佝起,不断地痉挛。按在心口的手掌,几乎要将骨头压折。

    陆长卿站在门外,怔怔地看着满地翻滚,垂死挣扎的男人。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凤岐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

    旁人告诉他,国师为他代饮了一杯毒酒,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而这句话的背后,暗藏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翻滚,撕心裂肺?

    如果方才他没有因为担忧而留步,就那么转身走了,就不会看到这一幕,就永远不会知道,凤岐为什么这么瘦,不会知道赤霄毒到底能将人折磨到什么地步。

    凤岐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陆长卿看着白发凌乱,痉挛翻滚如妖怪一样的男人,并没有感到丑陋或者恐怖,他知道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美丽高贵不可侵犯,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心疼得仿佛裂开,这个人不是妖怪,他是凤岐,他是凤岐啊!

    陆长卿跑得太急,摔倒在地,一把抱住痛苦挣扎的男人。

    “凤岐……凤岐……是我……”他如鲠在喉,紧紧抱住男人,将脸深埋在他的颈窝,热泪满面。

    凤岐无力地喘息着,轻轻推开他,头枕在他的臂弯里,静静端详着他。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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