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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7节

    凤岐乱头白发呆坐窗边,只怔怔望着苍灰色的天穹,一言不发。

    荒原客低声道:“小戟,你去和国师说说话。”

    谢砚红着眼睛端着盆水,谢戟只是继续在盆中拧布巾,淡淡道:“与他说话,他便要强打起精神让别人放心,不觉得反倒是折磨么。让他一个人好好呆会儿吧。”

    荒原客顿觉他说得有理,这孙儿年纪轻轻,反倒比他洞悉人心。

    正当这时,一匹马从庙外冲入,竟是纪萧带着辛檗。

    辛檗肩膀受了伤,流出乌血,纪萧架着他直奔殿内,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仓皇:“有人要杀辛檗哥!不知是何人,他们武功很高!”

    果然,有人已经忍不住动手了。荒原客面色深沉站起了身。

    说话间十余个身手矫健的杀手已经从庙外跃入。荒原客猛然飞身而起,一脚踢下一侧铜铸神将手中的长戟。那长戟足有二百斤重,他却挥舞自如。

    “你们往里面跑,我拦住这帮兔崽子!”他大吼一声,气贯长虹。

    “爷爷!”谢砚想往荒原客身边跑,却被谢戟一把揪住。他冷冷道:“爷爷都拦不住,你去也是送死!”言罢,他咬紧牙,目不转睛地看了与杀手厮杀的荒原客深深一眼,随即决然转回头,严声命令:“小砚,你和我抬着他。”

    谢砚与他一同抬起了陆长卿,他又用下巴朝辛檗方向点了点,“萧姑娘,你扶好这个人。”

    最后他深吸了口气,唤道:“凤岐国师。”

    凤岐一直望着窗外天空,闻声转回头,望着谢戟。他站起身,手按着右肋,准备跟随他们逃命。

    谢戟见他有反应,心底舒了口气。带领一干人往城隍庙的深处殿阁逃去。

    谢戟记得城隍庙北面有一道后门,尚可逃生,便一心朝那方向跑。跑了片刻,身后传来追兵的声响。

    看来荒原客定是没能拦住所有杀手,谢戟心中正思忖,前方又骤然窜出数个持刀的杀手。

    难道他们已经包围了城隍庙?这些杀手定是从后门杀进来的!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果然要置辛檗于死地!纵是荒原客从未告诉过他辛檗是何人,他此刻也明白此人必定身份特殊,甚至恐怕是王族遗脉。

    然而现在腹背受敌,遭两面夹击,谢戟即便再冷静,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手脚发麻,呼吸急促起来。

    前面的杀手已经挥刀砍来,他只得丢下陆长卿,抽出短刀迎上去。

    谢砚自己抱着陆长卿,心中虽怕极了,却知道已到生死关头,不能给哥哥添乱,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纪萧扶着中了毒神识不清的辛檗,不时挥剑迎敌。

    如今前后无路,进退无门,岂非要死在这些宵小手中?所有人心底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

    凤岐忽然走到谢砚面前,帮他背起了陆长卿。

    “跟我来。”他的声音毫无畏惧和犹疑,一如既往地笃定道。

    纪萧听到凤岐这样说,心里竟一下子安宁了。只要凤岐大人在,这世上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谢戟一直觉得神志恍惚的国师能跟着他们逃命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没料到他的精神如此强韧,竟然还能在此刻撑起大局。

    于是众人一下子又燃起了希望,不再被动对敌,而是一边跟着凤岐,一边主动还击。

    凤岐并未朝后门撤退,而是拐进了城隍庙中央一座大殿。

    一入大殿纪萧就丢下辛檗,和谢戟一起用尽全力关上殿门。谢砚也立刻扑上去插上了门闩。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了刀剑砍门的声音。

    众人皆不知凤岐为何带他们逃到此处,殿中虽然可以藏得一时,然大门一旦被劈开,就会被杀手们瓮中捉鳖。

    凤岐蹲下身,放下陆长卿,却几乎站立不起。因为背负陆长卿而用力,断掉的肋骨刺穿了皮肤,一路鲜血不断浸出,湿透了衣物。他按紧右侧肋弓处,血立刻染红了他苍白的指缝。

    殿中矗立着一座三丈高的神像,他用沾满血的左手扶住供案撑着身子,用干净的右手握住烛台,先向左拧了一个角度,又向下一按。

    神像发出一声动静,竟向前移了二尺!

    众人大惊,神像后竟露出一密道入口!

    简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都惊喜万分。待众人都下了密道,凤岐再次启动密道中机关将神像移回原位。

    密道中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只能凭彼此的脚步和急促喘息判断安危。跑了不几时,最前面的纪萧惊呼了一声。她前面已经无路,方才一脚踩到了水。

    “没有路了?”谢砚声音发抖,绝望地说。

    “凤岐大人?”谢戟在黑暗中呼唤。

    然而半晌无人应答,众人顿时惶恐起来。

    “凤岐大人!”纪萧的声音如同绷紧的弦,几欲断裂。

    “都别说话。”谢戟道,众人屏住呼吸,终于寻到了一丝细微的喘息声,继而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细响。片刻后凤岐的声音终于响起:“……从水中游过前面的石墙,石墙另一侧……咳……就是荒原伯父家后院的水井……”

    “竟是我家的水井?!”谢砚惊叫。

    纪萧此刻什么都明白了,那一日陆长卿被靖侯围在荒原客的小院,凤岐之所以能那么快赶到那里,正是通过这条密道。

    谢砚和谢戟也终于知道,为何家门口有那样一片暗藏阵法的密林。

    二十余年前凤岐修筑这座岐关之时,就暗中挖出这条能通往城外的密道,以备不测;为防止外人利用此密道潜入城中,又在出口处布下阵法守护。

    此人的高瞻远瞩,令人又敬又畏。

    纪萧托着辛檗扎进水中,从水下游过石墙,在另一侧水中钻出。抬头一望,便能看到一洞天。她背着辛檗,踩着水井壁参差而出的石砖,一点点爬上去,从井口钻出,果然是一方小院。

    紧接着她又下去,与谢砚一道把陆长卿托了上去。

    谢戟摸着黑,一把抓住凤岐的手,只觉满手冰凉粘腻。

    他心中一惊,“凤岐大人?”

    凤岐没有说话,却是呕出一口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暗道的地面。

    听到这种声音,比直接看到更让人心中难受。

    谢戟握紧了他的手,“我背你走。”

    他弯腰背着他下了水,“过去总听人说国师如何才华横溢,我却觉得是夸大其词。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的确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鬼才。”

    “你的性命牵扯到很多人的生死,所以你要活着,凤岐大人,”谢戟定定道,“屏住气,要下水了。”

    从井口钻出,脚踏方圆,重回大地的感觉让人心旷神怡。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辛檗?”纪萧紧蹙眉头,用刀划开辛檗肩头的伤口,埋头便替他吸吮毒血。谢戟从家中找出草药,碾碎喂给辛檗。辛檗印堂的乌气终于散去了许多。

    “阿萧……”他昏迷中喃喃道,“阿萧……”

    “我在!”纪萧用力握紧他的手,“辛檗哥哥,我在!”

    “凤岐大人,不知是何人害辛檗哥哥,如今哪里都不安全,我们不如与我兄长会合,先去纪国。”纪萧道。

    凤岐道:“我与你兄长有约,镐京相见。”

    “镐京?您说现在去镐京?”纪萧讶然。

    “镐京是大周国都,王怎可不去。”凤岐深邃的目光落在辛檗的眉间,似是想从中看出一个王朝命运的端倪一般。

    “可以在纪国躲一时,却不能躲一世。必要时刻,人当放手一搏。”凤岐长袍朗朗,坚定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不时会有更新掉落~~谢谢大家的回复,动力满满。在下最近相当需要自然榜单,所以每章补评的读者真是太感激你们了

    此文可能会比我最初预计长一些,有可能到20万

    ☆、第二十二章

    一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国师说出“放手一搏”这种话,既让众人感到形势的危峻,却也令他们热血沸腾。

    匹马单车,在战后余火中,他们仍是赶到了镐京。

    公子留深望着满城熟悉又陌生的光景,回忆起儿时被生父驱逐的悲戚,心中百感交集。

    国师陪伴文王遗脉公子留深归京,诸侯俯首,万民恭迎。留深既已先回镐京,又有纪侯后续赶来的大军坐镇,祝侯原本欲拥立共王幼子公孙偃,大势之下也只得作罢。他的兵马在镐京对阵陆长卿、岐关对敌犬戎时已消耗太多,此时实已不足以与养精蓄锐的纪国大军抗衡。所幸他抗戎有功,虽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亦足以位列三公。

    时已二月,荒废许久的镐京王宫,石缝间钻出了嫩绿的草芽。一派萧索之中,却又暗蕴勃勃生机。

    那日的刺杀销声匿迹,无从查证,新王践祚,有太多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首先一件,便是清点罪魁祸首——逆臣庆侯陆长卿——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旷阔冰冷的大殿之中,百阶丹墀之上,新王留深高坐金椅,俯瞰诸侯。右首起为纪侯萧怀瑾,靖侯丰韫,镇侯靳彧等人,左首起为祝侯明颂,宗骸酢躏寐生,杜侯百长等人。大殿正中,谋逆庆侯陆长卿手足皆被百斤玄铁镣铐锁住,被廷尉按跪在丹墀之下。

    陆长卿跳崖之时本已无意苟活,却没料到自己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得不面对这帮人的道貌岸然的嘴脸,承受无尽的嘲讽与羞辱。

    他不顾旁人鄙夷的目光,竭力抬头,寻觅丹墀上阴沉木椅中端坐的男人。凤岐身着紫色深衣曲裾,白发如雪,凤眸艳丽。那眼神,竟与多年前他向共王朝拜进贡时,他漫不经心瞥下来的一眼如出一辙。

    自己为什么还要心跳,明明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让他痛不欲生。

    陆长卿想起昨晚剧痛中神志恍惚,竟做了一梦。梦中这人轻柔地抚摸他的脸,为他流泪,声音沙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果然只是个幻梦,如今他又高高在上,自己沦为阶下之囚,却竟还要对他心存幻想。

    那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与他退隐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想来也都是骗人的。

    留深道:“陆长卿谋逆,攻占镐京,逼死共王,暗杀公子胥,引得犬戎趁机南下,挑起天下战火,生灵涂炭,罪当如何?”

    祝侯明颂记着一箭之仇,率先道:“此等逆贼,当凌迟处死!”

    宗侯镇侯素来以祝侯为首,纷纷附和。

    纪侯萧怀瑾道:“陆长卿虽犯下谋逆大罪,却在岐关之战中从后截击犬戎,立下大功,可见忠于大周之心未泯。至于攻镐京,逼死共王,出于私怨。功过相抵,臣以为可削其侯爵封号,将他杖责二百,永生囚于牢狱。”

    纪侯从一开始就看出,凤岐当初一心劝陆长卿与诸侯共同对抗犬戎,绝非是要借庆国兵力,而是想给陆长卿一个减罪的理由。

    昨夜凤岐又从他手中讨回当初为答谢他接纳公子留深赠与的金丹,下入牢中,将对内伤有奇效的金丹亲手喂进昏迷的陆长卿口中。这金丹世上只三枚,凤岐将两枚都给了陆长卿。

    是故纪侯遂他心愿,为陆长卿求情。而二百杖虽是重责,有金丹之力亦能抵抗,陆长卿不当殿见血,绝不足以平息众怒。

    祝侯眼色示意宗侯,宗侯栾寐生道:“纪侯殿下,恕寐生直言,这惩罚也未免太轻了。陆长卿谋逆之罪,若不重责,不足以戒天下。”

    一片附和声又纷纷响起。

    纪侯收留过如今的王,又兵马坐镇护他登基,功劳无人可匹,是故虽然遭到众诽,他的意见却仍是力道十足。

    留深心中自然恨不得将陆长卿千刀万剐,然而他亦知此人是国师极看重的人,甚至传言国师正是因他而一夜白头。若是将陆长卿凌迟,不仅此后与国师生隙,更恐怕令国师因悲痛而伤病加重。

    他的性命,他的王位,俱是受国师恩惠。

    他是个满腔热血,恩怨分明的年轻人,绝不忍伤害恩人半分。

    顺着纪侯给的台阶,他便道:“陆长卿虽有谋逆之罪,却亦有抗戎之功,罪不至死。就将他削去爵位,当庭杖责二百,押入骊山酆狱,永生不得释放!”

    留深言罢,悄悄望向一旁阴沉木椅上的凤岐。

    凤岐似是完全没听到众人的争执和最终的判处,漫不经心地望着虚空。他自崖底上来,便常常这般走神。据纪萧说,有时半夜见他在亭廊中游荡,散着白发,甚是吓人。

    王金口既开,群臣不敢再相争。廷尉用铁链将陆长卿的手脚拉开,拴在四根柱子上;左右两边开立,举起粗大的廷杖,狠狠朝陆长卿背上打去。

    陆长卿咬紧牙关,不发出哀嚎。冷汗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汗水越来越多,他视线朦胧,几乎看不清丹墀上凤岐的面容。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好疼,好疼,脊椎都要被打断,每一处旧伤叠上新伤,终于令他发出一声□□。之后随着每一下杖责,他都从口中无意识地叫出一声。

    廷杖场面冷清诡异,不仅未能令肉食者们幸灾乐祸,反倒听得心中发瘆。

    既能让铁骨铮铮的庆侯呼痛,必定已是极致的痛楚。

    恍惚中陆长卿犹记得凤岐那一日将唇贴在他颈后,温柔道:“如果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那时回答: “……就算是囚禁也无妨,凤岐,你别莫要食言。”

    心底最爱之人,说出这样的邀请,他又怎么可能拒绝。从凤岐说出口的这一瞬,陆长卿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失败。

    身体虽然承受着惨绝人寰的痛苦,却仍是比不上心中的剧痛。

    他最爱的人,他愿为之牺牲性命的人,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他,和周遭幸灾乐祸的诸侯没什么不同。

    他正是为了这个人,身败名裂,落到今日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坠崖之时,他对凤岐说过不后悔。而今日,而此刻,他扪心自问,自己仍是不后悔么?

    杖责进行到九十七下之时,殿外一阵骚动,须臾廷尉押着一个白净无须的年轻男子,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按在大殿地板上。

    纪侯拍案道:“纪萧,你擅闯朝晖殿,好大的胆子!”

    纪萧挣扎道:“萧怀瑾!你要看他们打死陆长卿么!”

    寻常人受了二百杖,绝留不住性命,何况已经身负重伤的陆长卿。然而纪萧却不知凤岐前一晚给陆长卿服用金丹之事。

    自陆长卿舍身救了坠崖的凤岐,她便心底对陆长卿存着好感。她虽长于公侯之家,却仍是女儿心思,看不进争权夺势,只从心底喜欢陆长卿这份痴情。

    “凤岐大人,您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她扬起头,对着百阶丹墀之上高声大喊,“陆长卿曾舍命救过您,您就如此绝情吗!”

    谢砚对着满身是血的陆长卿哭喊:“长卿哥哥……你醒醒啊……你不要死……”

    他跪在地上,不断地向丹墀之上磕头,“陛下,国师大人,求你们别再让他们打长卿哥哥了……长卿哥哥要被他们打死了啊……长卿哥哥不是坏人……”

    毕竟曾与丹墀下这些人患难与共过,留深见他们这般护着陆长卿,既有些气恼,却又心生不忍。

    凤岐充耳不闻,只淡淡望着虚空。

    杖责二百,永囚牢底,对陆长卿的谋逆而言,已是很轻的责罚。他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诸侯抓住他护短的话柄,适得其反。

    谢砚不断磕头,满脸鲜血,然而一下下的廷杖仍是不断落下。

    这一刻,他那颗小小的心,恨透了一言不发的凤岐。

    靖侯丰韫睁开一直仿佛闭目养神的双眼,起身朝丹墀王座拱手道:“陛下,逆贼陆长卿这二百杖罪有应得,然而毕竟陛下方才下令的处置是囚禁,而非处死。我看再打下去,陆长卿就要死了,他死是小,却致陛下令不能行,有损天威。”

    诸人均没料到丰韫会替陆长卿求情,一时议论纷纷。留深早已不忍心看青梅竹马的纪萧在殿下哭喊,忙问道:“伯舅有何见解?”周天子素来称异性诸侯为伯舅。

    那日玄渊发暗箭将凤岐射下悬崖,丰韫怒不可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玄渊愤而将深藏心底的钟情一股脑说出,反倒令丰韫愧疚起来。他虽喜爱美人,身边最不乏的却正是美人。而玄渊这般对他死心塌地,足智多谋的家臣,反倒是他真正缺少又急需的。想来玄渊与他相伴二十余年,出谋划策,连不可一世的陆疏桐都折在他二人手中,时到今日玄渊这个人他已然放不下了。凤岐坠崖虽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刺,他却也揭过不提。

    昨夜玄渊道:“凤岐一向狡诈,断不可能任由别人处置陆长卿。他若开口求情,殿下可借机挑起天子对陆长卿的嫉恨;他若不插手,恐怕就是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玄渊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这毒是我从苗疆得来,即便凤岐也解不了。殿下在合适时机,令陆长卿服下,从此他便只得受制于人,生不如死。”

    玄渊痛恨凤岐,所以要以伤害陆长卿报复;而丰韫畏惧陆长卿知晓栖桐君之死的真相,也有意取他性命。

    行刑到此时,凤岐仍是一言不发,丰韫心想:或真让玄渊说中了,国师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于是借众人替陆长卿求情的机会,令寺人取来一只盛了酒琉璃盏,掏出瓷瓶,将毒倒入酒中,温言道:“回禀陛下,臣在苗疆曾获一毒,名为赤霄。中毒之人,每日生不如死,唯有服用更多的毒才能缓解。不如令陆长卿服下此毒,将来不管他在何处,都将受制于此毒,再不敢行谋逆奸佞之事。”

    凤岐耸然一惊,赤霄散他亦有所耳闻,此毒苗人所制,连他都无法可解。倘若用在阿蛮身上,他必定生不如死。

    大殿静了一静,随即回荡起纪萧的怒骂:“丰韫!你好毒的心!”

    丰韫含笑道:“纪国公女,难道你觉得让陆长卿被活活打死更好?”

    纪萧听了此言,竟无话可说。她愤怒地抬头盯着丹墀。

    听丰韫解释了此蛊,留深倒觉恰合心意。他不愿陆长卿被活活打死,惹得纪萧和国师怨恨;然而就这么放了陆长卿,他亦难平众怒。

    此时已打了一百零三杖,留深侧头看了凤岐一眼,见他仍是心不在焉,便道:“靖侯伯舅说的不错,那便免了陆长卿剩下的九十七杖,代之此毒。”

    “不要!”谢砚失声哭道。谢戟听了这判决,深深叹了口气。

    正当寺人要端着琉璃盏向陆长卿走过去时,沉默许久的凤岐忽然开口:“且慢。”

    萧怀瑾眉峰一耸,目光投向凤岐。纪萧和谢家二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满脸期盼地望向他。

    众人看着凤岐缓缓起身,走下丹墀,接过寺人手中的琉璃盏。

    他却端着琉璃盏,走到了陆长卿跟前。

    陆长卿的神识涣散,只觉一抹熟悉的紫色伫立在眼前。

    “凤岐大人……”他心中低声呼唤。

    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哪怕他只正眼看看他,陆长卿此刻也感到慰藉。

    “国师大人,求您饶了长卿哥哥吧!”谢砚看到了希望,哀求道。

    凤岐淡淡道:“陛下既已说以‘赤霄’代剩下的杖责,就绝不能免。尔等以为天子之令是儿戏,说饶就饶,说赦就赦?”

    不仅纪萧谢砚等人,连在座的诸侯都心中一震。

    凤岐又道:“陆长卿乱臣贼子,罪不容诛,不加以重责,不足以告诫天下。”

    陆长卿听着头顶那人用熟悉的沙哑声音说着冷漠的话,只觉五雷轰顶。原来他心中一直是这样想的,原来他真的薄情至此……

    那忍辱负重,温柔地唤他“阿蛮”的男人,原来都是虚假的伪装……

    凤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入利刃,一刀刀刺穿他的心脏,竟比狠戾的廷杖更令他难以承受。他再也无力支撑,晕厥过去。

    凤岐垂眸望着满身鲜血,一脸绝望的陆长卿,心宛若被千刀万剐。他极力克制着抱起陆长卿的欲望,压住声音道:“ “……然而陆长卿虽犯下大罪,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替他求情,是我不忠,我若冷眼旁观,是我不义。”

    没料到他突然却又软了态度,纪萧连忙望向他,想从他的眼神中寻出一丝希望。

    凤岐举起琉璃盏,平静定然道:“今日唯有我代饮此酒,方能忠义两全。”

    众人还来不及惊愕,他已将毒酒一口饮尽。那举杯仰脖的动作毫无犹豫,决绝至极。

    ——一如那日陆长卿跳下悬崖时同样的义无反顾。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大殿万籁俱寂。

    凤岐一撩衣摆,五体投地,向百阶丹墀之上满面震惊的天子留深叩首道:“求陛下责罚微臣先斩后奏之罪。”

    众人皆未料到凤岐会有此举,留深更是万般震惊,心痛不已。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国师救他的时候。

    他竟看见这人今日一副冷淡的样子,就忘了他那一身血性。

    别人都说凤岐无情,难道他也和他们一样不了解他?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会三番五次不顾自己安危,救人于危难之中?

    忠义不能两全,他不肯抛下原则,便只有舍生取义了。

    “国师……你快起来……”留深恨不得奔下丹墀将凤岐扶起,“国师仁至义尽,何罪之有……”

    凤岐谢过天子,缓缓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自走入后殿。

    “凤岐大人,我知道您不是无情之人……”纪萧已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眼中噙满泪水。

    陆长卿被拖下殿,重新关进地牢。待卜卦择日,便将押往骊山的酆狱。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两天和单位出去秋游,这章是草稿箱代发的~~回复可能不及时抱歉抱歉

    ☆、第二十三章

    凤岐当殿饮下赤霄之酒,佯装无事,却是匆匆离开前殿。他勉强走到碧水朱桥上,便已再难迈出半步。

    心口宛如绞拧,竟是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一只手抓紧阑干,另一只手死死抵在胸口,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苍白的唇隐隐发青。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感觉渐渐找回,疼痛也趋于缓解,只有满头的冷汗还提醒着方才的毒发。凤岐侧头一看,原来是纪侯萧怀瑾。

    “自己能走么?”萧怀瑾问。

    凤岐轻轻一笑,“毒过去了,自然无妨。”

    他挣了几下,抓着阑干站起身,踉跄了两步,便稳稳地朝他在宫中时暂居的熏风殿走去。进了殿中,萧怀瑾合上了门,静静看了凤岐片刻,道:“想必你有‘赤霄’的解法。”

    凤岐用手支着身子,斜坐在打坐的蒲团上,垂眸笑道:“怀瑾,这次你高估我了。”

    萧怀瑾依旧盯着他,“我一直认为国师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凤岐拎起茶壶,往薄胎茶杯中倒茶,道:“人,偶尔也得拼命。赤霄之毒,无药可解。我亏欠阿蛮太多,总不能眼睁睁看他……”

    “啪!”

    萧怀瑾一步上前,挥手便打了他一巴掌。凤岐猝然摔倒,衣袖带翻了茶杯,哗啦一声满地碎片。

    凤岐抹掉嘴角的血迹,抬起头,却正对上萧怀瑾通红的眼眶。他本有些道理要讲,此刻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纪侯几步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头强硬地按进自己怀中。

    凤岐叹了口气,“怀瑾,我们多年朋友,你就再体谅我一回吧。”

    “赤霄的毒性如何,有什么后果?”萧怀瑾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将打过凤岐后克制不住颤抖的右手掩在袖中,正襟问。

    “赤霄的毒是从苗寨生长的赤霄花中萃取的,初次大量服用,会附着于心脉之上,随时可能收紧心脉导致心口剧痛,但是之后若是小量服用,反而能舒张全身血脉,缓解疼痛,服用后人会面色潮红,飘飘欲仙,变得越来越依赖这种毒,最后七窍流血,精神错乱而死。”凤岐面不改色地阐述道。

    萧怀瑾愕然质问:“你既然这么清楚……”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后果,也必须要做。我绝不能让陆长卿变成一个瘾君子,他罪不至此。”凤岐定然道,“这毒我也不会沾染,只要忍得一时疼痛发作,也不至于要命。这点定性我是有的,你大可放心。”

    萧怀瑾这才面色稍缓,然而须臾又蹙紧眉头,“你这头发,是因为陆长卿么?”

    “我在悬崖下,见到了栖桐君。”

    萧怀瑾瞳孔一缩,不禁后退,“什么意思?他还活着?”

    凤岐的眼神忽然恍惚起来,竟笑了,“他救了我和阿蛮……他还告诉我……当年有人害他……”

    “他在哪?”萧怀瑾追问。

    “他昨晚还在宫中,今日却没有见到了。他定是嫌我没有为他报仇,才躲了起来。”凤岐肯定道。

    萧怀瑾心中疑窦重重,本想再问,却发觉凤岐眼神不对。平日里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眼,此刻却空洞无神,游移不定地四下张望。

    “凤岐?”他心中觉得不妙,轻声试探着唤道。

    凤岐道:“你叫我做什么?”

    萧怀瑾见他清醒,又不禁怀疑起自己,再问道:“陆疏桐说,是谁害了他?”

    凤岐面上忽露厉色,“丰韫。”

    萧怀瑾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才扶住他的肩膀,问:“……证据呢?”

    凤岐道:“暂时还不能说,靖国策划谋逆多年,根基深厚,若是不能一举拔出,打草惊蛇逼急了他,反而危及镐京。”

    萧怀瑾又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思路清晰,再问道:“谋逆的不是陆疏桐么,怎么成了丰韫?再说,这些年陆疏桐若没死,为什么一直不来找你?”

    “因为他摔伤了腿,没法找我,而且,他因为当年的事也有些怨我。”凤岐断然道,“怀瑾,今日这些话你莫要告诉旁人,我只信得你一个。”

    萧怀瑾半信半疑,凤岐这些话看似逻辑清楚,然而细思起来,却又荒诞不经。他甚至觉得这一刻凤岐有些疯癫。那日崖底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自己必须下去探一探,他心中暗想。

    这时门被敲开,周天子留深大步走入,直奔凤岐跟前,忧心道:“国师,你怎么样?这□□怎么解得?”萧怀瑾是当殿抛下众人,紧随着凤岐追出来的,此刻见了留深,便知道殿审已经结束了。

    他看着凤岐从容对答,神色如常的样子,又觉得或是自己多虑了。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深宫中朱阑画廊斗折蛇行,时而攀沿假山之上,时而匍匐于花丛之间。

    凤岐望着床前月色,叹了口气,披上件青色纻丝外衣,任腰带曳地,赤着脚走到回廊上。回廊沿伸进早春的花丛中,□□的脚背被黄昏时沾在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他一头雪发,镀了一层月光,银白生辉。

    走到了花丛深处,他的手松开了衣领,深深吸了两口气,捂住了嘴。仰起头,一双凤目睁得大大的,望着月亮不断地深吸气。

    然而一滴一滴的泪水仍是不顾主人意愿地滑落下来。

    喉中刚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他便立刻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嘴上,将唯一的啜泣也死死压在口中。

    一眨眼,更多的泪水也流淌出来。

    不能哭,怎么能软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凤岐迅速用袖子抹干泪水,又深深的吸吐了几口气。

    他不敢去想陆疏桐的事,只要一去想,身体中就仿佛立刻跳出另一个人,他便说不了话,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个人支配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并不痛苦,反倒让他能够放下担子,歇一口气。然而那个人太过恣意妄为,有时说出不该说的话,让他不敢随意把身体放纵给他。

    他一生饱览群书,结交三教九流,已猜到这是因为陆疏桐的事对他打击太大,而将他压制许久的本心释放出来,这是一种病。然而明知如此,却又无能为力。

    凤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等发觉时两只脚已经冰凉,胸口呛出咳嗽来。他穿好衣服,系上了腰带,回房穿了鞋。刚推开门,便见谢戟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口。

    灯笼的光芒把少年的脸映照的明亮深邃,“凤岐大人要去看陆长卿么,我替你打灯笼。”

    凤岐一怔,随即欣慰地笑了。

    一小一大二人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到了秋官所掌管的重犯地牢。如今凤岐身份比过去更为尊贵,狱卒一见他,连盘问都没有就放了行。

    昏暗的狱中,陆长卿脸朝下趴在地上,衣服已经除去,背上臀上伤痕累累,一片片血痂和鲜血。

    想起半月前,这个男子跟随他跳崖,坚定无悔的眼神。心中另一个自己已经在叫嚣:带他走!你的承诺呢?当时不是说好相伴隐居吗?你的承诺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不知栖桐君含冤之事,我身无所系自然可以随阿蛮心意。如今栖桐君的仇未报,还没平冤昭雪,我又怎能退隐。

    ——把真相告诉他,一起复仇。

    ——他若知道真相,定要再次掀起战火,江山焚之一烬。我要对付丰韫自有法子,岂可因他再令黎民陪着受罪。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身体中另一人对起话来,他不由一惊,发觉那人愈发鲜明独立了。

    凤岐打开牢门,跪坐在陆长卿身旁,接过狱卒送上来的清水,沾湿布巾为陆长卿清理伤口。

    昏暗的油灯下,凤岐微微垂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

    虽然地牢中肮脏不堪,虽然知道这男人当时见死不救,但一旁默默站着的谢戟还是被他这样的神情打动了。他将灯笼留在原地,自己走了出去。

    陆长卿昏迷中喃喃道:“水……”

    凤岐立即命人端来一碗水,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喂了两口,陆长卿睫毛抖动,睁开了眼睛。

    凤岐没料到他会醒,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陆长卿也不提殿上之事,只目不转睛凝望他,淡淡道:“我想你用嘴喂我。”

    凤岐想拒绝,然而看着陆长卿的眼睛,却又不知能用什么不再伤害他的话来拒绝。如今他面对的,不只是曾伤他辱他的庆侯,还是一个舍命救他又被他重伤的人。

    陆长卿说话的声音虽低哑,却并不犹豫断续:“你在岐关病倒时,我用嘴哺过你药,你难道连知恩图报都不会?”

    凤岐争不过他,叹了口气,抿抿唇,含了口清水喂到他口中。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主动亲吻了,陆长卿心酸地想。

    金丹果有奇效,陆长卿这时还能伸出手按住凤岐的后脑。

    凤岐一手拿着水碗,一手撑着身子,挣扎不得,被他老老实实按住了。陆长卿尽情地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吻。

    许久他才放了手,凤岐也不发怒,只静静把水碗在一旁摆好。

    陆长卿的眼睛已经不是昏迷初醒的朦胧,完全恢复了旧日的清明。他平静道:“凤岐,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因为救你受重伤,你们擒不擒得住我?”

    “庆兵个个骁勇,就算一番苦战,也未必擒得住你。”凤岐亦平静地回答道。

    “我再问你,你那日是不是亲口答应了我,要与我枕石漱流,相伴隐居?”陆长卿又问。

    “是。”凤岐说完便抿紧了唇。

    陆长卿深喘了一口气,再次道:“如今你炙手可热,莫说小小狱卒,便是整个镐京,也无人敢拦你。你要带我走,易如反掌。”

    “你若今日带我走,我便放下一切仇怨,重新开始生活。”陆长卿凝视着凤岐的瞳,“你,肯不肯带我离开?”

    凤岐屏住了呼吸,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

    ——放他走!放他走啊!他说了不会记仇报复的!于情于理你都该放他走!

    ——放他必定天翻地覆,陆长卿这句话,我不能信。

    凤岐吐出一口气,淡淡道:“阿蛮,我不能放虎归山。那日的约定,我反悔了。”

    陆长卿面无表情,忽而仰头大笑:“凤岐,你今日不信我,他日莫要后悔!”

    凤岐站起了身,一字一顿说道:“陆长卿,我今天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凤岐出了牢狱时,谢戟已经再马车前等着了。见凤岐忘了把灯笼带出来,他也不多问。上了车,一路颠簸,谢戟只撩开帘子装作看马车外夜色。然而余光毕竟瞥见凤岐满脸是泪,心底喟然长叹。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中旬俺有件事得劳心劳力,所以8月会更得慢,九月中旬之后事情搞定,一定加更弥补~~

    紫衣绝这个文的名字,其实来自图神的歌《紫衣重》当中,“幽影紫衣绝”这句~~

    凤岐这个人,是我以前没尝试过的,也是我写过“最强”的受……咳咳(擦汗)。他不是一个感情至上,为爱抛下一切的人,甚至还会欺骗他人,玩弄感情。但是他并不是无情,只是把感情深压心底。有清高的一面,也有下作的一面,这正是我一直想写的一种人~

    (本来还发了好多感慨,赶快给删了,俺得克制自己的话唠……)

    ☆、第二十四章

    公子留深践祚,将逆臣陆长卿永囚骊山酆狱,封纪侯萧怀瑾为太师,祝侯明颂为太傅,晋侯丰韫为太保;并铸玄金杖,赐予国师凤岐。

    古语有云:“……玄砥六百岁生玄澒,玄澒六百年生玄金。”所谓玄金,即是后世的铁,周时多铸铜器,文王晚期方开采铁矿,是故玄金在周国十分贵重。技艺高超的工匠能将玄金锻造的坚硬无比,江湖上偶有些兵器现世,军队却还没有注意到铁器的优势。

    这玄金杖长仅三尺,及腰高度,通体浑黑;杖头雕琢凤凰纹饰,羽毛纹路纤细如发,两道尾翎舒展缭绕于杖身之上。赐杖之时,天子昭告天下——此杖上打昏君,下笞佞臣,凡见此杖三军退避十里。

    当其时,凤岐国师权力已至鼎盛,乃至于史官竟有评论:凤岐国师若怀谋逆之心,周朝天下必顷于此权臣之手。

    然而赐杖的翌日,国师便冒着霏霏春雨,乘了一辆简朴的青幔布马车去了骊山。

    骊山位于镐京之北,属于秦岭的一条支脉,山势遥望宛如一匹驰骋奔腾的青色骏马。文王在世时,为求长生不老之道,曾于山底修筑一地宫,名为幽冥宫;文王死后废弃许久,共王将其改建为地牢,用以关押犯事的公侯大臣,取原本“幽冥”之意,称为“酆狱”。周人都知道,一进了酆狱,就等于已经下了阴曹地府,再别想重见天日。

    骊山山顶,则修有探骊宫,是当年文王故友连子心的修行之所。而芙蓉仙君连子心,正是凤岐和玄渊二人的师父。

    有许多年凤岐没有再回过这里,重新踏上旧地,油生物是人非之感。

    昨晚一夜的风雨,山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落满了梧桐叶。凤岐拄着玄金手杖,步上石阶,伫立于山门前,仰首望着云岚嵯峨下山门上“天下第一连子心”七个大字。

    这七个字是他师父一次酒醉后用剑刻下的,此后上山的江湖客,一见到这入石三分清隽飘逸的七个字,就没有人再敢在骊山用剑。

    探骊宫中四十余名道人均出来迎接,鱼贯列在山门两侧。凤岐令他们安排好谢戟的起居,便径自回了旧时宫中居所。

    谢戟跟着引路道人,漫不经心打量着周遭景致。他心底明白凤岐的想法,国师放不下被囚的庆侯,所以回到骊山,是为了陪他。

    无愧于天下……却终究负了一人。

    宫中住了三两日,凤岐把谢戟带到藏书阁,向他分别介绍了医药、武功、地理、军事等种种书籍放置的位置。“这些书是先师从各地搜罗来的,其中有些古籍仅存于此。”凤岐对谢戟道,“你闲来无事时,不妨挑有兴趣的看一看。”

    谢戟痴迷得几乎忘了回答,往里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数日,谢戟一头栽进书海,凤岐则时而给在靖国的故友写写信,时而让道童们扎扎针灸,闲散打发日子。期间谢戟听闻弟弟谢砚在骊山脚下的镇子上找了份活计,一直守着酆狱不肯离开。

    谢砚这般任性着实堪忧,然而如国师那般绝口不提陆长卿,也并不让人安心。

    陆长卿就在山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对凤岐提一个字。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陆长卿这个人,专心致志休养生息。

    他的外伤断骨好了七七八八,就连咳疾也被周王每日送来的灵丹妙药调养的好了许多。只是半年前陆长卿攻城那日伤过筋骨的手脚,却每况愈下。周王赐给他玄金杖如今已彻底成了拐杖,不借助外力便难走远路,尤其雨天,断筋之处疼痛欲裂,更是寸步难行。

    凤岐与谢戟在探骊宫住了小半个月,接到传书的荒原客终于赶到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香醇四溢的好酒,一边痛饮一边大步走进了探骊宫。

    凤岐坐在亭中,仍披着厚厚的裘衣,翻阅着桌上六七封书信。

    谢戟一见爷爷,丢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凤岐收起书信,揣进怀中,接过荒原客丢过来的酒坛,双手捧着痛饮了一口。

    “国师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荒原客坐在阑干上,打量着四周道。

    凤岐只是笑了笑。

    “那日的刺客,可有眉目了?”凤岐靠在阑上问,山风吹动他的银发,如湖面月光般潋滟。

    荒原客瞅着他一头银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喟然而叹:一夜白头,当是何等的悲切。然而却从未听他将心事提起过一句。凤岐虽然擅长曲意逢迎,内心却刚烈的很。

    荒原客灌了一口酒,道:“那一日之后,我追了他们好些日子,却没一点线索。本来想根据武功路子问问我那帮江湖老友,结果半路听说了你干的荒唐事,就直奔镐京来了。”

    “赤霄之毒无药可解,大国师,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傻得令人发指!”把喝光的酒坛丢进阑干外的池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连子心那老酒鬼猴精得很,却教出你这么个笨徒弟。只要你肯替陆长卿说话,根本不至于被丰韫逼到这份上。”

    “陆长卿谋逆有罪,我怎能替他说话。”

    “权力场的事,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你太较真了。”荒原客叹了口气。

    “凡事都该有个公道。”凤岐道,“天子朝堂,都不分是非,拿什么治理天下。”

    “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何还是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最重要的是保天下太平,不是什么公道不公道。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你也要认这个死理?”

    “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凤岐沉声道。荒原客听得心中一惊,望向他的眼。那一双幽蓝的凤眸,竟如崖底时看到的一般,鬼气森森。

    荒原客忽然觉得他十分陌生。

    凤岐抚摸着玄金杖头,冷冷道:“一个是非不分的国家长久不了,姑息了千万人,将来死得就是万万人。”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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