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2节
陆长卿看见凤岐进来,便放下了笔。
他细细端详着凤岐,虽然戴着羞辱意味的面具,衣衫又污浊不整,然而那高挑的身子安然而立,倒是风姿不减。男人这副样子既让他欣赏,却又觉得可恨。
挥退左右,陆长卿道:“贱奴站着作甚,过来掌灯。”
凤岐不疾不徐走到书案旁,将桌上的烛台端起。
男人离得近了,陆长卿闻得到他身上的淡淡的汗水味。他素有洁癖,又怨恨凤岐,本欲出言挖苦,却又忽然意外的嗅到了一股檀香。男人做了多年的国师,每日沐浴焚香,原来这长年的檀香味已挥之不去了。
这股檀香,勾起陆长卿许多回忆。他儿时怕雷,曾惊慌中闯入国师的床帏。那时闻着男人身上的檀香,整颗心都平静下来,睡得格外安稳。如今这汗水味中夹杂着熟悉的檀香,陆长卿竟不顾洁癖,忍不住深深吸气,连男人身上的不洁味道都贪恋起来。
陆长卿克制着自己,埋首于案。
凤岐虽还端着烛台,身上却已微微冒出冷汗。他那双手脚被挑断了筋,草率接上后又劳以重役,如今便是拿饭碗都长不过三炷香,何况是青铜烛台?
他知道陆长卿恨他,只怕开口求饶适得其反,便任面具下冷汗如瀑,忍着不肯做声。陆长卿不知在看什么,竟如此聚精会神,漂亮的眉尖微蹙,挺拔的鼻梁上落下长睫的影子。凤岐望着他,只觉此人认真时低垂的眉眼与陆疏桐有七八分的相似,便不舍移目。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陆长卿正细细读着细作从楚国传来的密报,眼前灯影忽然大晃。陆长卿正看到关键之处,抬头怒喝:“贱奴!你连灯都拿不稳么……”
他抬头的一瞬,话突然卡在了喉咙中。
凤岐方才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晃动,听得陆长卿一声喝,忙用腰抵着书案站稳。他眼前花花绿绿一片模糊,只得循着声音,正要开口回答,忽然想起陆长卿并不曾让他开口,张了张口,又抿住了双唇。
陆长卿抬头的刹那,整颗心忽然一绞。男人修长的双手就在他眼前,已被融化的蜡油落满。他批阅奏章起码有一个时辰,这人竟就任由滚烫的蜡油滴满双手,也一声不吭吗?
让他举着烛台本只是羞辱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蜡烛会融化滴落。
陆长卿如鲠在喉,缓缓才开口,“你如何不说话?”
凤岐眼前一片白茫,分辨不清陆长卿脸色,以为他恼了。他自知此刻身体已虚弱至极,不敢与陆长卿相争,忙委婉言道:“殿下,贱奴这手如今不太好使,拿东西久了总要发抖。方才抖了,是贱奴的过错,求殿下宽恕。”
陆长卿若听他抱怨,倒还舒坦些,却没料到他如此低声下气。
那个一贯耀武扬威的男人,怎能如此低声下气……他心里只觉绞得紧,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是他要他做一条狗的,如今他成了狗,他却觉得心里难受。
凤岐听不见陆长卿回答,以为他正酝酿怒火,生怕他一怒之下将自己杀之后快,便又道:“殿下,贱奴这双手委实端不住了,可否让贱奴跪在地上,以头顶住烛台?”
陆长卿几乎一瞬间被他逼出泪来,猛然起身,撞翻了椅子。“住口!”
凤岐听见动静,手上又是一抖,蜡油纷纷洒落在他手上。
突然被这么一烫,他忍不住吃痛地闷哼了一声。甫见昔日趾高气昂的男人露出如此隐忍的姿态,看在陆长卿眼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媚意。
他再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蜡油滴在手上,烫不烫?”
凤岐愣了下,道:“很烫。”
“你却不说?”
凤岐意外地捕捉到了陆长卿话中的一丝怜惜,他自是不会放过,便轻叹道:“殿下不是对阿猫下了禁声的命令,阿猫虽然觉得很烫,却也不敢发出声音。”
陆长卿怔住,“阿猫是什么意思?”
等到陆长卿开口问,他便顺势温言道:“殿下竟忘了么,殿下曾说贱奴不配凤岐这个名字,只配得上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如今众人皆知凤岐已死,贱奴得有个使唤名字,所以就叫阿猫了。”
——殿下曾说贱奴不配凤岐这个名字,只配得上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
你竟真的拿阿猫阿狗当做名字!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配得上凤鸣岐山这四个字!陆长卿万没料到自己一时气话凤岐竟真的当真,一想到那些下人们一口一个阿猫的唤他,将他当成畜生般戏弄,陆长卿便恨不得将叫过凤岐这个诨名的人通通杀光。
是了,这个男人只能被自己羞辱,他只能舔舐自己的鞋底,而其他人,连他一根头发都休想染指……
陆长卿恨声道:“还端着那烛台做什么,给我丢了!”
凤岐好声好气道:“遵命。”
他松了手,奈何烛台□□结的蜡油粘在他的手上,他用力一甩,一大块红色的蜡油就被生生拽掉,露出手背上一大片红痕。
这男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蜡油落在手上,慢慢感受它们在皮肤上干结?就这样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连痛呼都不能发出?陆长卿看着那块蜡油在他眼皮底下被蛮力脱去,心中五味陈杂,既是觉得心疼,又有种报复的快感,还夹杂着对男人的绝对支配产生的强烈满足。
他抓起凤岐的双腕,目中阴鹜而深情,“凤岐,我要将你永远锁起来……只有向我乞怜才能活命……”
陆长卿眼底的阴暗欲望如此强烈,凤岐想把手抽回,陆长卿却低下头啃噬他手上的蜡油。将那些蜡油啃去,他又用舌头细细舔舐那些烫痕。
凤岐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未认真注意过这个叫阿蛮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陆长卿虽然儿时便对自己格外依恋,却只是孺慕之情。然而不料,原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竟对自己……怀着如此强烈的爱恋……从未想到,从未想到!
凤岐猛然抽回手,转身便朝门口快步走去。
陆长卿严声命令:“站住!”
凤岐顿住步子,缓缓回身。陆长卿满怀爱恨,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几欲逃脱却又不得不伫立原地的男人。
——长发拂肩,衣襟微敞,明月洒落,朗朗入怀。
“凤岐,原来除了死,你还有害怕的事。”陆长卿道。
凤岐静静地望着他,柔声道:“阿蛮,你知道我最怕死。可有些事你若非要逼我,我也唯有一死。”
☆、第五章
凤岐静静望着陆长卿,用柔和的声音说出“死”这个字眼来。
陆长卿一步步逼上前,反问道:“最怕死的不就是你么,如今反而拿死来威胁我?”凤岐被他逼得退了半步,背顶在了门扉上。
陆长卿伸手掀开他的外衣,撕扯着他的前襟,“凤岐,你倒是死给我看看。”
凤岐按住了自己的衣服,低声道:“阿蛮,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陆长卿冰冷的目中却似有火燃烧,仿佛坟场的鬼火一般,“我就是想践踏你……我就是想看你在我面前无能为力……”
“践踏我的方式有很多种,”凤岐在面具下似乎微微笑了,“你大可以牵条狗来,让那畜生上我。”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闷抑声骤然响起。
陆长卿听出了男人话语中的笑意,既含讥讽又不自惜的笑意。仿佛在他的眼里,陆长卿还不如一条狗。而微笑着说出这样自渎之语的男人,简直下贱的让人作呕。
凤岐捂住腹部,倚靠着门弓起身子。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看那微微痉挛的模样,想必十分痛苦。一直以来陆长卿对他多有羞辱,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直接拳脚相向。
凤岐纵然精神上万分强韧,躯体上却十分孱弱。
无法在精神上摧折他的陆长卿,在肉体的施暴中得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见凤岐疼得发不出声,陆长卿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丢到床上。身子重重摔在床上,凤岐登时浑身眼前一黑。他不顾疼痛想要推拒,然而只要他稍有抵抗,陆长卿便一拳打过去。被狠狠打了两三拳,凤岐只觉自己口中泛起了甜腥。
“阿蛮,你要打死我么……”他声音沙哑地说。
多年前陆长卿对这个男人仰慕至极,简直奉若神明。倘若能与他多说一两句话,便心花怒放死而无憾。虽然对他暗怀情愫,却连梦中都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恭。
然而这个昔日的神明,此刻在他面前,却毫无半点尊严可言。
剥离了他昔日的光环,陆长卿发现凤岐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如同掀开神明的面具,发现不过是一个空壳,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弥漫开来。
那时候为什么要爱慕这样一个虚伪又懦弱的人?这个男人就犹如一只外表华丽的花蝴蝶,却连以死赎罪的勇气都没有。
陆长卿一边反问着自己,一边机械地进行着。
凤岐感到血已涌入口中,他却死死咬住牙关。
如果陆疏桐知道自己与他最疼爱的弟弟有了床笫之欢,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一股深深的绝望从凤岐心底弥漫开来。
或许唯有死,才是解脱。
然而他是绝不能死的。
凤岐的精神比想象中更为强韧,并没有因为绝望和痛苦而昏厥。
“阿蛮,和我做这种事,快活么?”凤岐的声音虚弱至极,陆长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只要你痛苦,我就快活。”陆长卿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很痛苦,很痛苦……”凤岐低低道,抬起手按在胸口,“……这里,宛如刀割……”
青铜面具的缝隙中竟有泪水流下,陆长卿万没料到,一瞬间心头大震。
凤岐平静地说,“我再没有颜面见你兄长了。”泪水不断从面具中涌出,却听不见抽泣,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声疲倦的叹息。
“你住口!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放过你?”陆长卿慌乱地吼道。
凤岐沉默良久,突然慢慢撑坐起来,一只手伸过来,仿佛要抚摸陆长卿的脸。
陆长卿有些惊呆,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凤岐指尖挟风,一把拔出陆长卿束发的簪子,狠狠朝自己的喉咙刺去!
陆长卿只觉头皮一炸,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劈手去夺他手中的簪子。
鲜血溅在了陆长卿的脸上。
他紧紧抓住凤岐的手,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断。簪子已刺入喉中一寸,若非凤岐的手筋曾被挑断,绵软无力,此刻他早已刺穿自己的喉咙,死在陆长卿面前。
凤岐的手无法再深入,他的手腕也动弹不得。然而就在陆长卿的眼前,他用几根手指疯狂地一点一点拧转插在喉中的簪子。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股鲜血再次从伤处涌出。
陆长卿脸色煞白,连话也说不出,两只手紧紧攥住凤岐的双腕。他此刻连那簪子都不敢拔出,颤声道:“你竟然敢死……你竟然这么想死……”
他实在不了解这个男人。一个为达目的可以轻易让人把自己手脚筋挑断的人,绝不会优柔寡断。
凤岐从喉中泻出一丝笑,沙哑至极道:“阿蛮,你往死里逼我,我就……死给你看看……”
“……好不好看?”他气若游丝地问。
陆长卿突然深深地畏惧起这个男人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自以为掌握的他的弱点,却其实是自己的弱点。
以为这个男人只在乎身家性命,如今才发现,他竟连自己的命都满不在乎……
而真正畏惧他死去的,却原来是陆长卿自己。
“太医……太医……”陆长卿喃喃自语,忽而尖声吼道:“太医!快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来回改,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看懂了……或者直接删了,留邮箱?
☆、第六章
太医赶到之时,明华宫的场面可谓惨烈。陆长卿死死抓住凤岐两只手,那插在喉咙上的簪子随着他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太医倒抽一口凉气。
“殿下,微臣得将簪子拔出。”老太医卷起袖子,“请殿下抓牢了这人,莫让他挣扎。”
太医一手用帕子按住伤处,一手缓缓往外拔那利器。凤岐靠在陆长卿身上,浑身如筛子般剧烈抖动。
彼此这般贴近,陆长卿才能切身感受到他的痛苦。
簪子□□,太医立即用帕子按住伤口,包扎起来。“还好只是皮外伤,若再深一寸便难救了。”太医心有余悸道。
凤岐半裸的身体上布满冷汗,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床上,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陆长卿从失魂落魄的状态方平静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浑身都发软。他看了凤岐好一会儿,低声道:“国师,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最重要?”
“你与我兄长的情义,抵不过一个衰败的周朝。我以为周朝的国祚是你最珍视之物,我苦心经营十几年,终于攻陷了镐京,可是你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这么想活下去,一定有个理由。你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凤岐沙哑地笑了笑,“阿蛮,我告诉了你……你便要毁掉它……让我痛不欲生,是不是?”
陆长卿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和男人行床事什么感觉?”凤岐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仍是淡淡地说着,“把仇人压在身下,让你很兴奋?”
“你兄长若是知道……定要勃然大怒……”
“住口,”陆长卿脸色铁青,“你不配提我兄长的名字!”
不必陆长卿喝止,凤岐也已虚弱得再说不出话来。虽是讥讽陆长卿,然而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却何尝不是再自己的伤口上撒盐。
翌日凤岐再醒来时,身体已虚弱得难以坐起。陆长卿派来一个老宫女照顾他。明华宫中的窗户被厚重的帘子遮的严严实实,整个偏殿中唯有烛台照明,不辨昼夜。
婉转的笛声遥遥传来,凤岐竟打起精神细细听了一会儿。
老宫女收拾一箸未动的碗筷,道:“哪个宫里传来的笛声。”
凤岐并不接话,仿佛已陶醉于笛声之中。忽然门扉被重重推开,陆长卿走了进来。
凤岐以为他早已为楚国忙得焦头烂额,没料到还有闲工夫来看自己。
陆长卿一进来就看见了桌上尚未收拾干净的碗筷,冷笑一声,“这是开始绝食了?”
老宫女道:“殿下,他已两天不肯吃东西了。”
“他不肯吃,你不会喂?”陆长卿在床边坐下,似乎十分疲惫,眉头微蹙,对凤岐的语气却依旧寒意十足,“我今日召了严管事,听说你和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关系不错?”
凤岐微微一笑,“阿蛮忙于国事,却还有时间关心我。”他的喉咙自从伤了,说话的声音便比过去沙哑低沉,虽是一贯的柔和语气,却总透着股病态。
“你挖苦我被祝侯逼得紧?你以为祝侯是好心扶助公子胥么,他不过是利用公子胥罢了。即便他联合诸侯把我逼出镐京,周朝也不可能复国,到时天下大乱而已。”
“比起祝侯你更耗我心力,这世上让你在乎的人寥寥无几,”陆长卿道,“你要是想那小寺人死,就继续绝食吧。”
沉默片刻,凤岐叹道:“阿蛮,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何必拿个孩子威胁我。”
陆长卿听了他话中颇有自弃之意,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烦闷。他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帘子,推开窗子。
窗外的雪已下了一早上,纷纷扬扬,一股雪的清透气息冲进了殿中。凤岐一直很喜欢雪天,仿佛再次置身于西北的广袤天地,飞雪如雾,策马狂驰。
此时笛声未停,应着雪景,愈发悠扬。
陆长卿的青色貂皮长氅曳地,修长俊挺的背影伫立于逆光中,给人一种孤冷不群之感。凤岐望得心中蓦地一动,恍然间仿佛见到了陆疏桐,一股莫名的痛意钻入了心脉,连双唇都控制不住的颤抖。
“阿蛮……”他勉强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柔声唤道。
陆长卿回过身,那张年轻的脸顿时驱散了酷似陆疏桐的错觉。
凤岐低哑的嗓音,比过去的嗓音更为柔和委婉。
“……我可否……求你一事……”凤岐精神已有些不济,勉强撑身道。
陆长卿轻哂一声,“凤岐,你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么?你说好了,但我绝不会答应。”
凤岐沉默了须臾,缓缓道:“阿蛮,我在杂役屋后的左数第二棵大柳树下埋了一坛酒。”
陆长卿没料到凤岐忽然说这一茬,不由侧耳听起来。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否把这坛酒挖出来……不必多费力,只要把酒撒在坟上便好,我便是喝到了……”顿了顿,凤岐苦笑了下,“当然,你若是打算把我的尸身喂狗,那我这话便算了……”
陆长卿一颗心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他听得脸色刷得白了。
“凤岐,你若敢死,我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陆长卿恶狠狠道,“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烧个干净么……
凤岐低低道:“……阿蛮,我只是说说罢了。我终归还是怕死的……”他的话音愈发微弱,最后竟昏过去了。
如此过了两日,晨晖殿中陆长卿正和洪彭、黄昇,太宰慎叔同商量军情。这两日来祝国已打出除逆复周的旗号,召来了镇、杜、宗三国前来围攻镐京。
“若要保住镐京,唯有借靖、卫之兵,”太宰慎叔同道,“臣下已遣使向靖侯告急,卫国素来与靖交好,请靖侯约卫兵同来。”
洪彭道:“靖侯一向贪心,恐怕要贿以重赂。”
正当商讨之时,忽有寺人来报,说是明华宫的宫女求见庆王。
黄昇斥道:“没看到殿下正与我等商量军机大事,一个宫女来捣什么乱!”
寺人吓得连连称诺,便要退出去,陆长卿却眉尖一动,放下支颐的手,“你问问那宫女,有什么要紧事。”
太宰和两个大将听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均未曾料到陆长卿竟有心思关心一个宫女报来的琐事。
须臾寺人又进来,禀道:“殿外那宫女说,阿猫病得厉害,喂不下饭。”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三个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那庆王养了什么金贵的猫,让宫女特地来报。陆长卿俊秀的眉目间浮起一丝阴云,他严声道:“什么叫喂不下饭,他不肯吃就拿鞭子抽,还不肯吃就拿竹筒□□喉咙往里灌!病了就去叫太医看!下去!”
寺人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
陆长卿盯着地图,眉头紧蹙,却终是心不在焉了。
直到傍晚陆长卿才回到寝宫,推开偏殿的门,宫女正满面愁容地端着饭菜守在床边。
见了陆长卿,她忧虑道:“殿下,阿猫他……真是喂不进……”
陆长卿接过一碗米饭,挥退宫女,坐到床边。凤岐的头虚软地仰在枕头上,两日不见,陆长卿发觉他竟瘦了一圈,连脖子上的筋都清晰可见。
陆长卿以为他又是绝食,冷冷道:“非要我亲自喂你不可?那小寺人的命你不要了?”
凤岐的声音比前两日又微弱了几分,他苦笑道:“……我手抬不起来了……你放在地上,我趴着吃……”
陆长卿恨声道:“凤岐,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会可怜你不成?”
他用小勺盛了米饭递到凤岐嘴边。青铜面具留下的缝隙不大,凤岐配合地伸出舌头,近乎舔舐地将勺中的米饭吃了下去。
那粉红柔软的舌头,让陆长卿再次感到一股从尾椎窜上的酥麻。
以前男人吃饭总是很优雅,从不会露出舌头来,于是男人的舌成了陆长卿很少见到的部分。此刻忽然见了,陆长卿又仿佛窥视到神明面具之后的部分,混杂着昔日残存仰慕和如今的鄙夷,交织成扭曲的欲望。
陆长卿克制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给凤岐。凤岐毫无停顿,用舌头舔舐着吃下去。一碗饭很轻易的喂完,陆长卿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
喂完了饭,凤岐身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陆长卿也觉得他汗出得太多,再细细打量他,确实又比前两日羸弱了不少。“你病了?”
“不知道,”凤岐沙哑地说,“……昨天手脚抬不起了,今早醒来,觉得身子飘起来了……”
“什么叫飘起来?”陆长卿听得没由来烦躁起来。
凤岐见他面露愠色,声音便更放得柔缓,“……觉得好像没睡在床上,飘在身体上面似的,往下看能看到自己……”
陆长卿听得一个激灵,怔了怔,才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凤岐轻柔一笑:“……阿蛮生气了?那我便不说了。”
陆长卿这时才觉得凤岐的精神有些萎靡。那时刚俘虏他时,虽然逼迫他舔靴子,他那强韧的精神却让他安之若素。如今不过是一场□□,却仿佛真的折磨了他的心。
难道和我一起的□□,比做奴做狗还让他痛苦么,陆长卿觉得心底有些痛被翻了上来,几乎冲上了眼眶。
“……阿蛮……”凤岐忽然道。
陆长卿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低头望着他问:“怎么了?”
凤岐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弓起了身子,冷汗一层又一层的沁出。
“你怎么……”陆长卿还未说完,凤岐忽然身子一伏,剧烈的呕吐起来。方才陆长卿喂进去的米饭,都被他呕了出来。
陆长卿脸色由白便青,朝外喊了一声,命老宫女再拿饭菜来。
凤岐坐正了身子,也不辩解,老老实实地张口吃下陆长卿喂来的每一口饭。陆长卿看不到凤岐面具后惨白的脸色,只道他是故意将饭菜吐出,面色极为不豫。
那饭吃了一半,凤岐微微别过头。
“……阿蛮,我胃很疼……”
“你就是这么折腾那个老宫女的吧,”陆长卿忿然道,“把饭吃光,不然我现在就命人杀了那个小寺人。”
凤岐不再说话,慢慢转过头,又张开嘴吞下一勺米饭。他吃得速度很慢,陆长卿却也颇有耐心。伺候这个人,陆长卿发现自己丝毫不会嫌弃。而且,虽然这人此时几乎瘦脱了形,陆长卿依旧觉得他美得不可方物。
凤岐吃了几口,胃部再次抽搐起来,无法克制的伏下身呕吐。他双手压住上腹,慢慢撑起身,满头冷汗地望着陆长卿,淡淡道:“……你再让人拿一碗来吧,我……都吃下去,别去为难一个寺人。”
陆长卿站着不动,凤岐弓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望向他。
陆长卿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识地按住了前襟。然而陆长卿的手指只是碰上了凤岐的嘴角,拭下一抹猩红。
“你吐了血。”陆长卿怔怔地说。
“……我素有咳疾,前几日喝酒不是犯了,并非胃里的血,只是些老毛病……”凤岐缓言道。
“我兄长说你曾为他挡过一箭伤了肺,”陆长卿面露痛苦之色,“他以前带着我去祝国买给你治病的药材,这么些年应该已经调理妥当了才对。”
凤岐无言以对,陆长卿按住了额角,“我好像又把它引出来了……”
“……阿蛮,”凤岐沉默许久,叹道,“……我若死了,你莫恨我。”
蓦然这样一句话,说得陆长卿心如刀绞,然而此中深意,数月之后,他才恍然醒悟。
☆、第七章
雪一直未停,濛濛雪雾中,遥远的骊山若隐若现。
凤岐在窗边的软榻上拥被而坐,不时发出低微的咳嗽声。不知何处的笛声依旧幽幽盘桓于雪空中。
老宫女将炉火烧旺,时而抬头向他睃去一眼。那一日后,这人倒能吃能睡起来,只是如凋谢之花,那昔日的芳泽随着这场雪一道离枝辞叶。
哪一眼没有看到,说不准就这么悄没声没了气,老宫女忐忑地想。
面具后轻飘飘传出一句话,“秋娘,能给我取一只埙来?”
那声音轻柔低婉,挑人心弦,莫名地有种蛊惑。老宫女这几日只在陆长卿来时听过他说话,每次不是压抑的□□声便是虚弱的喘息,从未听他好好说过一句话。此刻这声音甫一入耳,竟令她醺醺欲醉。
老宫女起身踟蹰道:“……你要埙做什么,你还有力气吹埙?”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走出去,取了一只宫里的陶埙来。
凤岐接过,捧在手心。老宫女不禁细细打量那双手,如今虽瘦可见骨,满是伤痕,可那形状却修长均匀,可以想见过去怎生漂亮。
凤岐吹起了陶埙,平稳圆润的声音飘扬开来,竟仿佛与那笛声遥相呼应。老宫女不知他吹得什么曲子,然而心头却倏然压来一股浓重的哀伤。
陆长卿顿住了正欲推门的手,伫立在门外,静静听着这埙曲。
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的发丝和眼睫上,渐渐融化成水,沿着微垂的长睫滴落。
过去他兄长常常为这镐京来的国师吹埙,晨光熹微,古道瘦柳,那国师听罢曲子,喝上一碗送别酒,便策马远去。
陆长卿儿时常常赖着陆疏桐一道去那送别的长亭,他总是东抓一把狗尾草,西捞一簇桔梗花,一边嘻嘻哈哈地喂给马儿吃,一边却不时地偷偷瞥望那二人。
当太阳彻底从山头升起,镐京来的国师身披晨光,一身紫衣,光彩照人,这便是陆长卿最欢喜的一瞬间。他那时也很自豪,自己的兄长竟有这样一位神明般的朋友。
陆长卿那时年纪还小,也听不大懂二人的话。国师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兄长却有时开怀有时懊恼。最后直到国师的白马消失在古道的尘埃中,他的兄长才会收回目光。之后的许多天,他的兄长都会吹奏离别时的埙曲,独自喝上几坛老酒,大醉数日。
陆长卿推开了门,殿中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国师,却只有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囚徒。
埙声在他进来的一刻消失,凤岐捧着陶埙无力地躺在软榻上。细小晶莹的六角雪花,从敞开的窗飘落进他的衣领里。
“难为你还记得这首埙曲,”陆长卿道,“不过有几段的调子不对。”
凤岐微笑道:“过去总听的曲子,如今也记不清了。这么些个年头过去,我已经老了,记性不好了。”
说着话时,一直缠绵萦绕的笛声,也仿佛随雪飘散一般消失无声。
陆长卿看着凤岐,突然发觉他确实有衰老的迹象。之前看他时并没有留心,此刻细细打量,才发现他的青丝间夹杂了白发。
那些白发,竟那么刺目。
陆长卿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凤岐和所有人一样,都会渐渐变老。
其实如今的凤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年轻国师了,掐指算来,他也已年过四旬。
让一个不惑之年的人爬跪舔靴,让他像个女人似的雌伏于自己身下,对于普通的男人来说,已经是极其出格的羞辱。
但他居然还能受着,还能和和气气地与自己说话。这是一种宽容,还是……彻底地漠视?
凤岐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只要他开始咳嗽,就必定见血方休。
当年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二十多年才调理过来。谁料得到一个陆阿蛮,就让它死灰复燃。
陆疏桐,你是让你弟弟来报复我么,凤岐一边咳一边心底苦笑。
鲜血从青铜面具的缝隙中溢出,凤岐衰颓不堪。陆长卿知道是自己将当年龙章凤姿的男人作践成这般模样,忽然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压,闷闷的麻木,随即是窒息的剧痛。
“把面具取下来好了,你这副鬼样子我也看够了。”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便松了口。
凤岐咳嗽这一通,只觉得喘不上气,此刻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沙哑道:“……别取下来……”
陆长卿一怔,“你还喜欢戴着不成?”
凤岐的喘息终于平息了些,说话却更加细弱:“……你已对众人宣称我死了,我若不戴面具,这宫里……总有认得我的人……”
“……那时,你恐怕保不住我……”
凤岐面具下的声音已平静温和到令陆长卿厌恶的地步。原来还是怕死,陆长卿的心忽然仿佛被泼了冷水,对凤岐的鄙夷再次冲上心头。
——陆长卿,看清楚了么,你爱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你的兄长就是被这样一个男人害死的。
陆长卿至今仍记得清楚,那一日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赴镐京,自己心中虽忧,却并没有劝阻。
那是在犬戎突袭镐京,庆侯袖手旁观,靖侯出兵逼退犬戎之后的事。文王下令召见庆侯,庆侯罔顾王命,竟不赴京。随后镐京却传出国师凤岐病笃的消息。庆侯闻得此讯,竟不顾国中众臣阻拦,带了两百人连夜奔赴镐京,半路被伏杀在渭水岐关。
陆长卿从未想到过,那位总是淡淡含笑的美丽国师,竟会和周王一道欺骗兄长。
兄长临行前,自己竟还一心相信国师会帮助兄长重获王的信任,竟没有劝他留下……那个时候,恨意,就已如蜿蜒的树根,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底。
陆长卿抓起凤岐手中的陶埙,甩出了窗外。陶埙在雪地里滚了几圈,便不见了踪影。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陆长卿狠狠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你何必非要惹庆侯殿下生气……”见陆长卿走了,一直不敢说话的老宫女才嗔怪了一句。
凤岐却轻轻地笑了。
夜色渐深,陆长卿仍在书房与大臣们商讨军情。祝侯已联合诸侯,不日便要围攻镐京。黄昇道:“殿下,我们不如刺杀公子胥。楚侯打着扶助公子胥的旗号召集诸侯,我们就折断他这面旗。”
太宰慎叔同道:“祝侯必定将公子胥保护的周全,黄将军可有举荐的高手?”
黄昇道:“我府上住着一个江湖客,我曾有恩于他,他必定能刺杀公子胥。”
洪彭道:“这次楚侯也只召集到了镇国、杜国和宗国。靖国与我们同盟,纪国国富兵强,不如将纪国拉拢来?”
太宰叹道:“纪侯萧怀瑾一向偏安一隅独善其身,他深居简出,脾性难猜,不知如何拉拢啊……”
洪彭突然一把抓住烛台射了出去,窗外剑光一闪,烛台瞬间被劈作两半。
一个黑衣刺客箭一般射入,直取陆长卿!
陆长卿姿势未变,坐在蒲团之上,眉间微微一皱。
黄昇与洪彭早已左右挡来,与那刺客厮杀在一起。那刺客不知是何来历,身法竟极妙,与两员大将杀得不分上下。
刺客打斗间竟还能向陆长卿抖出一枚暗器,陆长卿衣袖随意一挥,便将暗器扫落。
黄昇与洪彭竟还未将那刺客拿下,陆长卿面色愈发不豫。
他耸然起身,青色貂裘长袖中倏然露出短剑的锋芒,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就已站在那刺客眼前。
刺客显然也是一惊,慌忙后退,然而身后黄昇与洪彭的剑已逼来。
陆长卿的短剑架在刺客颈上,目中冷冽如冰,“何人派你来的?”
刺客一言不发,目光却瞬间呆滞。黄昇大呼不妙,刺客已咬毒自尽。
与此同时,明华宫的偏殿中,皎皎明月盈落阁床。
凤岐披衣而坐,望着床边桌上点亮的烛台。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深黑泛蓝的眼眸中,让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
须臾,他对一旁昏昏欲睡的老宫女道:“秋娘,我求你件事。”
老宫女揉揉眼睛,问:“阿猫,你饿了么,要吃什么?”
凤岐从枕头下取出一支金簪,递给老宫女,“你替我跑一趟东边的寺人们的住处,把它送给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
老宫女细看了那簪子一眼,倒抽了一口气,“这不是殿下的簪子……你、你用它自尽,竟还藏在身边!”
凤岐徐徐交代她:“你和阿虎说,如果庆侯殿下要杀他,就给他看这簪子。如果殿下不杀他,日后可把这簪子当出去换钱,毕竟是金的,应该值不少钱。”
老宫女摇头叹道:“阿猫,为什么你做什么我都不明白……”
凤岐微笑起来:“秋娘,你快去,回来时再去御膳房给我偷些酒来。”
老宫女一边咂舌一边揣起簪子推门出去了。
她走了一会儿,凤岐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他浑身笼在银白的月华中,宛若一尊雕像。
他伸出手握住了烛台,在床上倾斜,丝绸的锦被滋滋作响,片刻后熊熊燃烧起来……
“阿蛮,我便死给你看看……”凤岐柔声道。
当老宫女回来时,明华宫外围满救火的侍卫,连太宰慎叔同和黄昇洪彭两位将军也在。
“殿下!”慎叔同朝烈焰中失声呼喊,被黄昇拖住以免他冲入火中。洪彭已往身上浇水,准备进到燃烧的宫殿中。
陆长卿思忖刺客之事时,宫人慌张来报,明华宫失火。
他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赶到时火势已不容控制,耳中嗡嗡乱响,头脑一片空白的冲入了火海。
——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烧个干净……
陆长卿怔怔地站在阁床边,这里已烧变了形,想必是从此处起的火。
烧断的木头和燃着的锦缎在陆长卿身旁纷纷而落,他却浑身冷汗如瀑。
阁床上躺着一个瘦高的人,这个人的身体也在燃烧,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呼。
他却再也不会委曲求全地说:“阿蛮,饶我一条命吧。”
陆长卿一步一步走过去,抱起他燃烧的身体。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他被靖侯调戏后,徐徐穿衣的样子——先将一条修长的手臂伸进衣袖里,微微扭腰,再套进另一边的衣袖……
削葱般的指尖从袖口伸出……
陆长卿自己的衣服也燃烧起来,他全然不觉,只是不断用双手扑灭男人身上的火焰。
青铜面具还锁在他的脸上。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
就戴到死吧……这是自己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陆长卿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已经有些烧变了形的青铜面具。
他的手指摸上去,顿时被烫起了泡,他却浑然不觉。
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锁。
那面具已然因炙热与脸皮粘在了一起。
永远无法取下。
陆长卿怔怔坐了会儿,跪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具。
面具上是滑稽的笑脸,此刻却充满嘲讽之色。
他双手用力,将那面具掀开了一点,听到皮肉被剥离的粘腻声。
这声音,让泪水一刹那,轰然决堤。
心底那个最美好的人,十多年前早已在精神上不复存在,而今日,他又亲手摧毁了他的肉体。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陆长卿松开了手,慢慢闭上含泪的双眼。
他纵使无畏于千军万马,今日却竟没有勇气直视面具后的这个男人。
☆、第八章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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