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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一次性男孩 作者:张迷经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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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性男孩》作者:张迷经

    文案

    醉酒的男孩,坐在黑暗中,

    被陌生人偷走一个吻,收获一只写着酒店房号的纸条。

    这似乎,是一个堕落的大好机会。

    然而,男孩却是一个无性恋。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职场 商战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归,李丛木

    配角:谷梁权,韦小夕,邓垒,郝姝

    其它:都市职场,期望写出一份接近现实的美好

    第1章 yht

    当宴厅的吊灯熄灭时,程归正从饭桌上抬起头,赫然发现左右位置已经空了。

    之前他因醉酒,趴在饭桌上睡得熟,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此时,他只能眯缝起眼睛,迟钝地看着,乌压压的宾客们正退潮一般涌向远处的门口。

    莫非已到散席时间?

    而就在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时,四围的灯饰幕墙忽而渐变着暗淡下去。等他站直身体,整个宴厅已变成黑黢一片,如同置身在没有月光的旷野,却仍然听得到远处的宾客们发出嗡嗡的声响。

    程归用冰凉的手指捏捏发烫的耳朵,想让麻木的感官清醒些,却冷不防地听见一声尖叫。

    尖叫是从宴厅门口处传来,戳得他耳膜一震。紧接着,宾客们的嗡嗡声躁动起来,尖叫的声音也随之高起八度——“不要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程归很想去看看,可才一抬腿,膝盖就磕碰到旁边的座位。感觉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皮层,变成一阵冷不丁的疼痛,叫他瞬时清醒些许,方后知后觉地寻思道:刚才尖叫的似乎是新娘子?随即,就听她又嚎起一句“别亲我!”

    嗯?程归歪着脑袋、支棱起耳朵,紧接着听到的几句是“别闹啦”“我要生气了”和“我真生气了”,然而喊叫的气息已经节节败退,抵抗演变成了暧昧。

    “喔,”程归轻轻呵出一口气,他隐约想起来了:开席时曾听到同桌的宾客说过,操办婚礼的小伙伴们策划了一个“抢亲”的环节,就是从电影《那些年》里学来的。

    此时,宾客们热情高涨,而新娘子的声音,渐喊渐哑,直至被淹没在了起哄声里。

    程归放下心来,又重新坐下。他的席位处在这个宽阔宴厅的一角,与嬉闹的门口一带隔着数十张大圆桌,听着透过黑暗传递过来的闹哄声,就像在听收音机一样遥远。

    程归坐在桌边,拳头抵着下巴,本以为“抢亲”这种暴力游戏应该和“特价秒杀”差不多,一下下就要结束的。只是,没想到新娘子这么实惠,一时间竟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他在黑暗中眨巴眨巴眼睛,不禁去想:接吻到底是种什么滋味呢?

    只是嘴唇碰一下嘴唇么?可是,搞不好鼻子会先碰到吧?那么双方一定要讲究角度,小心翼翼错开彼此的鼻翼啰?

    许是思维被酒精解放了,程归甚至想到:如果三个人一块儿接吻,又会是一个什么情形?不会三只鼻子撞到一起,结果嘴唇却无法够到彼此吧。

    头脑里闪过这个滑稽的画面,程归忍不住傻笑起来,笑得眼睛眯起。然而,下一秒,他却感受到一阵轻飘飘的触觉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嘶”——他不禁疑惑着抽吸一口气,刚才笑着欠开的双唇闭上了、眯起的眼睛则舒展开,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唇动间碰触到了温热不明体,而眼前影影绰绰存在着一个人形!

    在程归的思路凝滞间,那陌生的来人又倾下身来,在他的嘴唇上温柔碾压。程归感受到他滑腻的鼻头擦碰到自己的鼻翼,鼻息间充盈着淡淡酒意,分不清到底是谁肺部呼出的酒精。

    处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中,程归的理智正渐渐归位,然而就在他明白过来想要拒绝之前,来人已经适可而止地直起了身。

    紧接着,程归感觉到来人用温热的手掌滑过他的胸膛,又停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没说一句话,就像个熟识的老朋友一样离开了。

    程归有遗传的雀蒙眼,在昏暗中视力极差,只能竖起耳朵努力去追听脚步的去向,可惜地毯太厚,稍不留神,他的耳朵就跟丢了脚步的线索。

    正懊恼着,恍惚之间,宴厅四围的灯饰幕墙渐变着亮起,穹顶上那只装饰繁复的水晶吊灯重新释放出刺眼的光芒。“抢亲”结束了,此前把新人堵在门口的宾客们正熙攘着回归席间,嘻嘻哈哈,笑声和人气再度填充满宴厅的每一寸空间。

    一切只发生在黑暗中的一小会儿时间里,程归却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整个黑夜才又重见天日。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黑夜,而是北极圈里那种漫长而神秘的黑夜。简直就是一场梦啊。

    第2章 yht

    妆容被吻花的新娘子正在席间寻仇,一桌桌问过来“你们刚才谁吻我了,快自罚三杯!”

    宾客们互相告密或彼此陷害,不亦乐乎。而程归却撑着他的一双单眼皮,在左右巡视着,试图找到一个举止异常的宾客来,就是那个从他梦中走掉的神秘人。

    不觉间,新娘子已经驾到程归这一桌,她把小巴掌往桌面上一拍,逞女王状:“别逼我动手哦,刚刚谁亲了?麻溜儿给老娘从实招来。”

    麻溜儿是东北方言。程归是东北人,新娘子却是个地道的上海小姑娘。他们两个再加一个案场出纳员共同服务于同一个地产项目。程归是主办会计,新娘是助理会计,算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也正是这个原因,程归不但要包个体面的红包,还在开席时被她敬了满满一杯酒。

    然而平日里,两人也没分啥大小,程归偶尔一句家乡话就会被她玩笑着学去。此时,新娘子更是直接盯上了程归红扑扑的脸颊,拿他开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刚才亲没亲?”

    亲?程归不由想起刚刚发生在黑暗中的奇妙经历,止不住去纳闷,那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呢?还是自己这次真的是喝大了?

    新娘见程归一时语塞,自然怀疑他心中有鬼,忍不住抿起嘴角,作生气样,“看来你有问题呀!”

    围坐一桌的都是公司同事,见有乐子,立马起哄,叫嚷着“大问题啊大问题”,唯恐闹不起来。

    就算十足清醒时,程归都不是善辩的性子,更别说此刻还被酒精拖着后腿,所以他只好着实又被灌下满满一杯。于是,刚刚振作起来的理智小精灵们又开始怠工了。

    “抢亲”本是这场婚宴最后一个设定环节。再经新娘挨桌讨伐过一轮酒,场面已经变得相当混乱。司仪小姐站回台上,替东家说了一串范式客套,之后便叮嘱大家“离席走好,注意交通。”于是,清醒的纷纷拖着烂醉的,从席间撤身。新人双方父母在场中走动着,不时热切地关照几句“钱包别落下,手机记得拿。”

    程归用托盘里的湿毛巾擦擦脸,感觉稍稍清醒些。虽然这是他二十五年来,头一遭醉酒,但与想象中不同,他没有任何想要发泄想要酒后吐真言的疯狂冲动,只是觉得头脑和身体都沉甸甸的,反应迟钝,却并不糊涂。于是,他站起来稳稳脚跟,也跟着人群往门口走。

    走到厅中时,又遇见了新娘。她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头纱?”程归摇摇头。

    她又接着问:“那我男人呢?你看见没?”程归愣了愣,再次摇摇头。

    新娘叹口气,放程归走了,末了总算记起叮嘱一句“路上小心,还有那个——小心有劫色的啊。”

    程归无奈一笑,被她这么耽搁几句,自己已经成了撤离的落后分子。上海人总是讲究效率,撤席也相当火速。当程归走到门口时,附近的几排位置已几乎全空,只剩一个男人伏在桌子。程归眯眼一瞧,正是新郎在枕着头纱睡觉。

    这时新娘正在远处,程归想喊,但还是摸出手机来。新娘接起手机看向这边时,先喊出口的是“我的纱啊!”

    程归手指一滑把电话挂掉,转身走出宴厅,来到酒店大门口。两旁的门童都裹着军大衣。一抹寒风刮过,带起凄凄寒意。今天是冬至,即使在上海,晚上也已经冷得打紧。

    程归猛吸入一口寒气入肺,只觉清新又凛冽,随手去抚被冰镇的胸膛,却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胸前的口袋里似有东西在。摸出来拿到眼前,竟然是一张貌似旅店小票的东西,上面写着“碧园温泉居801”。

    这时,一辆车从地库开来途径酒店门口,车窗里探出一个同事,跟程归打招呼,程归赶紧把小票塞进了裤袋里。

    “搭我车不?”同事问程归。

    程归笑着摆摆手,“你先走吧,我家离这不远。”他就住在酒店南边五公里远的福里小区。而碧园温泉居差不多在酒店和福里小区中间的位置。他坐车来酒店时,透过车窗曾见到过那张雅致的绿色招牌。

    待门口冷清下来后,程归走去街边打车,手插在裤袋里,当指头触碰到那张小票时,他不由记起黑暗中神秘人离开时,那只温热的手掌曾经滑过自己的胸膛,许是那时放进来的吧。他原本也有99的把握相信黑暗中的经历并非幻觉,此时被这张切切实实的证据补上了剩余的1。对于100确定的事情,程归不得不思考:黑暗中的神秘人,偷走一个吻,这是不羁的浪漫。但若留下一张写着房号的小票,浪漫便不再单纯,意思更不言而喻——他分明是在问程归“约吗?”

    想到此,程归晃一晃七分昏沉的脑袋。他没法辨别这个小票的主人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是ohg,还是真要和自己处对象。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人的性别,虽然有99的直觉,那人是个男士。

    早知道今晚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真应该在家里做好应对方案再出门的。不是玩笑,程归的习惯就是如此,他总是喜欢有备无患。只可惜,他可从来没对自己的爱情做过假设,没假设过ta的样貌性格、职业身家,甚至没假设过ta的性别。

    到今天整整活了二十五年,程归从来没幻想过爱情。他历来缺乏野心,但是对于花园洋房、环游世界这等事情,他还是偶尔憧憬过,然而,他却从来没预期过自己未来的生活里会有爱情。

    这是不正常的吧。或许会有99的人这么断定。

    程归在今年夏天时,无意间从网络上看到一个报道,国外的学者发现世界上有1的人是“无性恋”。虽然他没深究这个新奇的名词到底是侧重“无性”还是“无恋”。可是自从知道了这个词,这三个字就会时常在他头脑里露个面,比如在午休远眺的时候,或是周末跑步的时候,以及现在这个特别的时候。

    忽然,一辆打着绿灯的出租车停在程归面前。平常,上海的出租车司机是不会这么贸然的,鲜少在路人未招手的情况下就停下揽客。但在这个有些神秘的晚上,遇见一个特别主动的司机显然也合乎道理。

    司机摇下车窗,询问程归:“走吗?”

    程归拉开车门坐进后排,思绪却还涣散着。

    车子起步,司机按下计价器,问程归:“去哪?”

    程归想说福里小区南门。如果理智健在,他一定会这么说,但也许是酒精唤醒了所谓的潜意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碧园温泉居。”

    第3章 yht

    司机爽利地应了一声。

    对于说出口的话,程归一向不喜欢改。他有种别扭的想法,觉得说出口的话就像印刷在纸上的字,一定也存在于某种人眼看不见的介质中。如果你改口,就会像在一段整洁的字句上画下一条碍事的删除线一样,这让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别扭。也许因为做会计的人多少都有点儿爱整洁的强迫症吧。

    夜间交通顺畅,几个路口都遇见绿灯,车子高速地前行。今晚的一切,似乎都像被上天安排好的一样,齐心协力要在程归二十五年笔直的人生大道上开出一个岔路口来。

    程归看着倒映在车窗上的街景,不是没有一丝忐忑的,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道:就当是送给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吧。

    冬至是他的生日,虽然早上按老妈在电话中嘱托,煮了两只鸡蛋吃,不过自己还没有送自己生日礼物呢。眼前这场荒谬的赴约,权当是逛游乐场好了。况且,他对于那个神秘人,还真是存在一点儿好奇。毕竟能干出这样出格浪漫事情的人,应该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吧。

    五分钟后,程归走下出租车,看到立在眼前的玻璃体建筑物,没再犹豫地走进门去。挂在门厅的指示牌标志着不同楼层的功能,其中b1层和8层都属于碧园温泉居,其余楼层似乎都被租出去当做了写字楼。

    来到电梯口,还有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年轻男士等在那里。上行的电梯打开后,两人前后走了进去。程归先去按8,却发现按不亮。年轻男士说:“8层是客房,要用卡。”说完,他拿出一张磁卡在数字盘的感应区晃了晃,8自动亮了。

    程归不好意思地说声谢谢。年轻男士问他:“你也是出差住这?”

    程归摇摇头,只说是:“参加婚礼。”

    年轻男士“哦”了一声,在电梯到达8层后,先迈步走出,朝左边走廊而去。

    程归看着门号的规律,左边是小号码,而他短时间记性向来很好,上学时背课文极快,只是考完就忘,所以现在不用再把小票拿出来确认也记得上面写的是801。

    走廊很长,拎着公文包的年轻男士还没走到自己的房间。程归便立在电梯口没动。如果那个男士就是神秘人的话,他99可能会在电梯里就和程归挑明。但也不排除那1的情况。神秘人一直在暗处运筹帷幄,如果性格足够顽劣,万一即使认出了程归,也想在一同走到801门口时给他一个狡黠的微笑呢?程归不想那么被动,于是探着头,看着年轻男士往走廊深处走。

    或许是出于被注视的直觉,那个男士忽然回过头来,程归赶紧假装转身朝另一边走廊而去。从小到大,程归没经历过几次称得上千钧一发的状况,此时小心脏不由地狂跳几下。

    程归假模假样地朝右侧走出几步,终于听到身后远处传来开门声,赶紧偏过头,目光越过肩膀看到远处那个年轻男人进了房,却不是走廊尽头的那间。所以,他显然不是神秘人。

    程归莫名感到一种放松,转身往回走,他的胸膛里已经鼓足了勇气,打算去把走廊尽头那间房门郑重地敲响三下,然后告诉那个开门的神秘人:这么随便约是不对的。

    然而当程归再次经过电梯口时,他毫无防备地听到“叮”的一声响。银色的电梯门展开,里面走出一男一女,其中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扣子没系,露出里身浅灰色的衬衫。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浓密的头发在灯光中闪着矿藏一般的光泽。

    啊!

    程归霎时顿住脚步,哪还顾得上去找神秘人,他感觉到自己所有的醉意都在这一刻消散。即使再喝上十杯酒,此时也会被眼前的男人所惊醒。而男人身边的女人呢,他还哪有心思去看。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这样一位决计不能再见的旧识。

    恍惚间,电梯开始关闭,程归赶紧迈步进去,又把手指重重按在了1上。当两扇关闭的电梯门之间只剩下一道掌宽的缝隙时,那个男人忽然似有察觉地回过头。当他的视线落在程归露出的一点点侧脸时,他蓦然怔住。

    而灵敏的电梯终于闭合,微震一下,开始下行了。

    靠着电梯光滑的内壁,程归闭上眼睛,头脑里拂过的,是常常莫名想起的一帧画面:自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胳膊拄在木桌上,偏着头避开光线,感受到阳光投射在脑后的热度,而自己挡住阳光形成的阴影就投射在身边人的脸上。那人是个后进生,个子高高的,发育完好得与那时的自己相比,仿佛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听说他很能玩很能闹,可是他在阴影中的脸却是那么沉静,他的名字叫李丛木,正是刚刚怔在电梯口的那个男人。

    程归不是没设想过某一天会再遇见李丛木,事实上,他想过很多次很多次,就像患上风湿在阴雨天总会发作一样。可是,他从来没能想到一个根治的药方。他觉得,再次相遇时,不论自己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无法对自己当年的行为合理解释。然而,至于刚才那样见面就逃,如此应激的行为,也着实让他自感羞愧。他刚才,明明抱着1的侥幸,还希望对方没看到自己呢。

    电梯“叮”的一声停住。程归睁开眼,却见数字盘上的1仍在亮着,抬眼见液晶屏上显示着3f。电梯打开,有一个拿着文件的女生走进来,带着黑眼圈的双眼无力地扫了一眼程归,然后随手在数字盘上按下2。

    于是,电梯又在2层停留数秒。终于抵达1层时,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程归真担心会看到李丛木站在门口。如果这些年他的体力没有下降的话,在电梯下行的这段时间,他是能从楼梯跑到一楼的。如果他的性子一如当初,他也极有可能会这么做。

    然而,电梯口却空荡荡的,光洁的墙壁反射着程归独自的身影。这让他松下一口气,只是心里却仍是不安稳。

    程归迈着大步走到门口,抬头去看感应灯,在玻璃门滑开的瞬间,却见到李丛木正站在对面的夜色中。室内的灯光被程归挡在身后,在李丛木的身前形成一条瘦瘦的暗影。

    原来他刚才已经追出了门外。他是以为自己已经逃得那般快了吗?

    原来逃不掉的感觉是这般无奈。程归在心中叹息,嘴上只能轻轻地问候了一声“嗨”。

    第4章 yht

    李丛木没及时回应,只是眼神中带着疑惑,却又坚定地盯着程归看。好一会儿过后,他才皱起眉问:“你刚才为什么躲我?”

    没看见你、在赶时间、错把电梯的关门钮当成了开门钮。这些都是可以搪塞的理由。可是有什么意义?逃不掉,就只有认了。心里这么暗示着,程归也不由低下头,似有些投降受训的意味。

    忽然,从电梯口传来一连串高跟鞋的声响,几秒钟后,一个女生停在程归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啊呀,原来你们在这。”

    程归转过头,看到说话的女生正一手扶着腰一边张嘴喘气,露出一排洁白紧致的上齿。

    李丛木走进门,有些关心地接住女生快没力气拎住的圆筒形旅行袋,边问她:“我说下来追个老同学,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我看你样子那么急,以为有什么事呢。”女生的声音很明快,却又带着那么一点儿恰到好处的娇媚,边说边看向回过头的程归。

    李丛木介绍道:“这是我高中同学,程归。”又莫名补问一句,“你现在还叫这名字吧?”

    程归愣了愣,没直接回答,而是跟女生说了声“你好。”

    “你好呀。”女生已经缓过气来了,站直身体,笑着说:“我是丛木的女朋友呀,我叫郝姝,是静女其姝的那个姝哦,不是大叔的叔,也不是小小酥的酥。”

    这滑稽的名字解释,让停滞的气氛终于有了一点点流动。

    “那个,”程归刚想说话,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接起来是公司的同事,跟程归说有一块打算竞拍的土地要临时改变测算方案,很急,要让他连夜赶工。程归回说:“我这就回家去算,然后邮件你——”

    话未说完,手机却突然被李丛木摘过去了。

    程归的手还举在耳边,就听李丛木对着自己的手机说:“哥们儿,今个冬至又是周日,大伙正喝酒吃饺子呢,有事周一说哈。”他说完,就“嘟”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程归微微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郝姝从这两人的“互动”中看出一点儿不寻常的意味,眼神里蒙上些许疑惑。李丛木没立即解释,而是低着头在程归的手机里输入一串号码,按下拨号键,然后他自己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应该是想用这种方式存下程归的号码。

    李丛木把手机还给程归,才跟女友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说程归,“他这人啊,就是受累命,不太会拒绝人,上学那阵就经常被老师当苦力用。”

    “是吗?”郝姝看着程归的脸,明明很有光泽很有福气的样子。

    李丛木眼中滑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把手搭在程归肩上说:“可不是,老师让他收作业,他就收作业,有人不交,他就站在人桌前不走,直到那人把他作业借去抄一遍交上去。”

    听到这,郝姝微微抖肩笑了一下。

    李丛木接着说:“老师让他帮忙批卷子,他就在自习课上批。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心里没底的就给他传小纸条,让他多给算几分。他呢,就一板一眼地回纸条说,多给你算几分,就要给排在你前一名的人也多算几分。”

    郝姝忍不住笑出声。程归则有些不好意思,并且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李丛木接着说的是:“老师还让他去帮助后进生,一个不思进取只爱玩的后进生。他呢,自习时就乖乖去和那个后进生坐一桌,还给他讲题,帮他复习,虽然他明明是不愿意的,却也不知道开口拒绝。”

    “我——”程归想说,我没有不愿意。但在李丛木看过来时,他又没说下去,他知道如果他反驳,那么李丛木就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自己。

    郝姝也好奇地看着,程归只能在心里叹口气,果然如自己预想的一样,不论怎样解释,他都只能是自相矛盾。无解。若酒真能解愁就好了,明明之前喝了那么多。

    与其想着怎么狡辩,不如直面吧。程归抬起头,用少有的厚重声音对李丛木说声:“对不起。”

    李丛木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顿,随即抬起又落下,沉沉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走,我们找个地方去坐一会儿。”

    程归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能感受到那只手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

    郝姝打破尴尬的气氛,欢快地说声“好啊”,先踩着高跟鞋跨出门,指着不远处一家店面跟李丛木说:“那里不错,看着蛮适合聊天的样子。”

    程归看过去,是一家咖啡厅,招牌上的名字叫“苦与甜”。

    三人走进店面,找个靠窗的卡座坐下。穿着黑色围裙的服务员走过来,问:“三位喝点儿什么?”

    郝姝看着桌面上嵌在玻璃中的品目单,说声:“玛奇朵。”又替李丛木说:“给他一杯拿铁。”然后看向程归。

    程归一边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10:05p”,一边对服务员说:“柠檬水吧,谢谢。”

    服务员收单离开,郝姝略带好奇地问程归:“你不喜欢喝咖啡?”

    “嗯,有点儿喝不惯。”程归笑了一下。只是单纯礼貌地微笑一下,但因为脸上的酒窝,看起来却仿佛是开心的样子。

    郝姝又说:“你声音很好听哦。”

    “呃——”程归其实对自己的声音最没信心。

    在十五六岁时,当同龄的男同学都开始轰轰烈烈地变声,他的嗓子却一片平静。他起先以为自己只是发育晚,比如他是在十六岁时才突然从一米五几窜到一米七的,但当他过完十八岁生日、大学毕业、又开始读研、身高停在一米七七不再变化,他的嗓子却都没粗起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要么是上帝忘了给他变声期,要么就是他声音变化得太微乎其微以至于都被忽略了。所以,即使现在参加了工作,他的声音依然过分清澈,好在不尖利,但无论如何都跟成熟威慑搭不上边,所以他从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讲话。

    想到生平恨事,程归略显落寞。

    郝姝却没注意到程归小小的变化,她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聊天不就应该这个样子么?伸手接过服务员端来的咖啡喝下一口后,她又想起问程归:“你在什么单位上班呀?”

    李丛木一边低头喝咖啡,一边抬起浓眉,视线射到程归面前的柠檬水杯上,如果可以具象,就如同物理课本上的折射图。

    程归不太擅长没有准备的说谎,可他又真的不想让李丛木过多了解现在的自己,一时为难间只能拿起水杯掩饰性的喝掉一口。

    然而,李丛木探视的眼光仍在,程归只好坦白道:“一生置业。”

    第5章 yht

    “那么大的地产集团啊,”郝姝抽抽鼻翼,“我还以为和我一样是小公司呢,我们也是搞房地产开发的,不过别人问我在哪上班,我一般都不说,就怕不幸遇到公司的业主。不瞒你说,我对我们的房子真是没有信心唉。”说罢,还苦笑一下。

    程归没想到她把自己刚才的遮掩做这样理解,又联想到地产行业的常态,随着说:“我们其实也有质量问题。问题不可避免的,只要即使补救就好了。”

    “说的也是,”郝姝耸耸肩,“只不过你不干客服不知道,什么样的客户都有哦。有的客户是抱着让你解决问题的目的来的,而有的就是存心找茬。当年在客户关怀组锻炼时,我差点没忍住就要在沉默中爆发了。”说到难过事,她的表情也跟着变惨,随即摇摇头,似在摆脱不堪回忆,又问程归:“你是干那一块工作的?”

    “财务。”

    “哦对了,你刚才电话里说算什么来着。大学也是财务专业吗?那个学校的?”

    程归本科时是财务管理,硕士是会计学,但嘴上只回答说:“上海财经。”

    郝姝握着咖啡杯,歪头看了眼李丛木,又看向程归,不解地问:“你和丛木是高中同学,都在东北,却跑到上海这么远来读大学啊?”

    程归没回答。倒是李丛木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他学习好啊,分数够得上,省里待不下。不过报考之前,他和我说好一起考吉大的,我当时还以为他是来真的,心想这兄弟处得可太够意思了。结果放红榜那天,我在校门口看见他名字后面却写着上海财经,当时就以为是印错了,跑去问老师,结果你猜老师怎么说?”

    郝姝意识到李丛木虽然语气轻松,但说的内容可并不像单纯怀旧。

    李丛木喝掉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老师说,排名在几百位的有可能印错了,但前十名的肯定错不了,那样的分数去上海财经很正常。我当场就跟老师急了,我说我没听说过上海财经啊,那是个什么学校,听着咋像个专科啊。但老师跟我说,我没听说过很正常,我一个才过重点线的人,和全校前十名关注的学校那能是一个层次的吗?”说完他还傻气地笑了两声,然而眼神里却满是凌厉。

    程归默默地听着李丛木说话。他讲的都是真的。老师当年让他帮助的那个后进生正是李丛木。

    刚开始,两人的相处并不算顺利,但后来发生过一些事情,让彼此都从心里开始接受对方的诚意。李丛木又不笨,进步得很快,模拟考时甚至挺进前二百,再加把劲就能上重点。因为在省内,上了重点线就能进吉大,而吉大的系别又特别丰富,有几个历年录取线极高的专业也适合程归。

    于是,在五月里,他们就约定好一起考吉大。相比于程归的成全,李丛木的风险其实更大,因为所有人都在五月里加劲,程归最差的结果是进了不理想的专业,但李丛木报吉大的最差结果却是落榜,而且是极其可能的。

    后来,李丛木不负众望考上了。所有人都替他高兴,但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算如愿以偿。因为那个和他说好一起上吉大的人,却选择了遥远的上海。当他跑到程归家里想去问为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人家连房子都卖掉了。程归的母亲本就是江浙祖籍,他早就知道,起先还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母亲的遗传让程归的皮相那么精致,只是没料到——

    “现在,能给我个解释了吗?”李丛木盯着程归问。

    程归想了想,又想了想,却只能摇摇头,反问:“你以为最坏的理由是什么?”

    李丛木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眼睛望着天花板,语气没了刚才的那种调侃,声音变得很轻,仿佛是吐出口的烟圈,却很清晰——“我总以为你在心里并没把我当朋友,你其实很讨厌我。”

    程归闻言,没经过任何思考,脱口而出,却是郑重的声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有把你当朋友,我当时说考吉大也是认真的,后来突然改变想法,更不是要捉弄你,只是一些我自己的原因。”

    李丛木追问:“什么原因?”

    程归迟疑几秒,抿抿嘴唇,“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规划前途,不是一个很有目标的人,有时候只顾着看眼前的事。我当时改变志愿,是报考截止前的那天晚上,很短时间内做的决定。只是,不论你信或者不信,就连我自己,现在也说不清当时具体的缘由了,真的。我可以回忆起几方面的考虑,但都是我个人的一些事情而已。”

    李丛木盯着程归几秒,发出一声叹息,竟然未再深究,嘴角还弯起个笑容,差不多算得上温柔。

    郝姝见场面缓和,机灵地打圆场道:“其实不管怎样,这也是好事一件啦,如果当时程归不说和你考吉大,你说不定还没有动力冲刺呢。现在虽然没能一起上大学,但至少都有了很棒的学历不是吗?”

    李丛木看着自己的女友,浓眉微动,眼神里又重新亮起了光芒。那种属于他的特有的光芒。

    然而,程归心里清楚得很。李丛木并不算一个理性的人,至少高中时不是。以他的性子,他宁愿结局是自己落榜,也不愿是被朋友欺骗。只不过,过去了这六七年的时光,不知他有没有变化呢?虽然只是六七年,可横跨着大学时光啊,繁盛得如同半生的大学时光。

    程归低头去看手机,屏幕的时钟跳到了“10:39p”。桌子上,两只咖啡杯子空了,柠檬水还剩一半。程归松开握着杯子的手,说:“我想回住处了。”

    郝姝见时间已晚,便招手叫来服务生。结账时,程归没抢,让郝姝用了李丛木的皮夹。

    走出咖啡厅,三人站在路边,很快就来了出租车。郝姝挽着李丛木的胳膊,笑着对程归拜拜,说:“有空再聚”。

    程归笑着回应,然后拉开车门坐进后排。然而,就在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忽然听到李丛木大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在程归的呆愣中,司机已经踩下油门,车窗上李丛木的倒影迅速后退,消失在幽暗之中。

    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生日。程归忽然觉得眼底微微发热。可是,自己却记不起他的生日了。

    第6章 yht

    程归回到福里小区的时候,刚好11点钟,夜班保安正准备锁南门。程归赶紧大步跑过去,麻利地从那个狭窄的铁闸穿行而过。

    听到保安在身后唠叨:“下次早些,不然就去走正门。”程归点头笑笑,眉头却止不住发紧。前一个小时,酒精本已在身体里沉淀,可经过刚才这么一跑动,酒劲又飘上来了,脑袋里有根神经正一跳一跳地痛。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真搞不懂为什么饭桌上一定要推杯换盏。莫非本意就是谁能受得罪多,谁就是英雄?

    想到这,程归晃晃脑袋,他在安静的外表下,常常会忽然冒出这种不靠谱的见解与想法,也许真是精力过剩。

    走进小区中部的28号楼,爬楼梯时,程归又记起此前同事的来电。那是土地拓展部的一个业务经理,姓殷,每次让程归帮忙测算土地时,都摆出一副心急火燎的嘴脸。不过今天被李丛木半途打断,到现在竟然还没有再来电骚扰,还真不像他的风格。程归眨眨眼,直接把手机关掉了,他可不喜欢被那家伙胁迫着、熬夜盯着excel密密麻麻的方格。

    程归爬上四楼,打开防盗门的时候,客厅里没有开灯。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户型。程归与两个男生合租。现在,那两个男生的卧室都亮着灯,所以客厅也不算黑。程归走去冰箱拿出一瓶冰水,坐倒在沙发上,把冰水瓶子放到额头上镇痛。

    脑袋里那根紧张的神经因为凉意终于舒缓些,放松下来的程归却发觉自己似乎压在了什么东西上。他往旁边挪挪身,见似乎是管药膏,当拾起来拿到眼前,看清上面写的大字是“人体润滑剂”时,他赶紧又把它放回沙发上。

    虽然冰水还是冰的,沙发也还那么柔软,可程归突然就有点儿不自在了,同时也后知后觉地听到一间房里传来些许不宜外泄的声响。

    还是麻溜儿回自己卧室吧。程归站起身把水瓶放回冰箱。正关冰箱门时,另一间房门忽然打开了,里边走出一个男孩子,外表类型很乖的那种。可当他走近程归时,程归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相当不悦。

    他就站在程归面前,却把程归当成耳聋一样大声吼了句:“程归,你回来啦!”

    程归眯起眼睛。男孩则把头往对面房间甩了甩,果然那个轻微的床震声停了下来,可只一刹那之后,就又急不可耐地继续,衔接的过程中,似有个女孩忍不住轻哼出声。

    程归赶紧躲去自己卧室,而刚才那个大声说话的男孩也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那个男孩叫韦小夕,比程归小两岁,在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当编导助理,很伶俐也有些小孩子脾性。程归知道他指定是被另一间卧室里的人打扰了,便朝他笑着动动眉。

    “你也听见了吧?”小夕问程归,老大不乐意地说:“搞这么大动静,这是在炫耀自己的性取向吗?”

    程归被他犀利的句子搞得忍俊不禁,说道:“关上门不就行了。”房门隔音效果还不错。

    小夕白了程归一眼,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的耳朵和你的作息一样,提前老龄化了。我现在就还能听见。”

    “那你就戴个耳机呗,况且你不是后半夜才睡吗?”他们影视制作公司是上午10点上班,下班时间不定。

    小夕撇撇嘴,走近窗台,揪掉一根仙人球的刺,有些泄气地说:“关键是我已经形成心理阴影了。心理阴影啊,你造吗?我不光听到了不该听的,还看到了不该看的啊。”

    程归知道他爱夸张,就打趣他:“你就当做是先看猪跑跑,以后别人若说你没吃过猪肉,你好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下句来。”

    “谢谢,我想我还是清真吧。”小夕白白眼,又揪下一根仙人球的刺,然后坐到程归床上,正经起语气说:“咱俩真有必要跟那屋的邓垒谈谈。当初合租时,他说他女朋友读研很忙,只周六有空来过夜的,可最近一个多月都是从周五晚上一直待到周一,这对咱们的打扰实在是太、剧、烈、了。”

    说实话,如今这居住密度是大了点儿,程归心里也有些不爽,但他觉得合租这种事总归要相互忍耐一些的。

    小夕又说:“其实,我之前已经跟邓垒说过一次了。结果那家伙,他说他女朋友到期末了压力大。我当时被气得都无语了。我要是练过搏击的话,我肯定当场给他个左勾拳。她女朋友来减压,但也不能把压力传递给我不是?”

    道理也对。程归吐出一口气,他是今年三月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的,从那时起开始在这个单间住。他打算住满一年就换个独立的一居室。不过最近隔壁的邓垒确实有些过分,让租约里剩下的最后三个月着实变得很难熬。但是,他怀疑这种事情谈起来能心平气和么?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如果弄太僵反而更影响心情。

    小夕盯着程归的眼睛,意识到目前的状况还没到程归忍耐极限的那个点上,只能撇撇嘴,留下一句“we’llsee”,就开门出去了。

    但是,程归没想到的是,他当晚就被逼到了那个点上。

    惯常,十点钟一过,程归就会上床睡觉,所以即使外面吵闹,他也有足够时间入眠。但今天回来晚了,而明天早上还有点儿特殊任务要早到公司,难免有些心急入睡。

    然而,就在程归刚有些睡意的时候,邓垒那屋的门就开了,听拖拉的脚步声似乎是她女朋友走去浴室。程归的房间正挨着浴室,很快就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之后似乎邓垒也进去了。

    程归脑袋露在棉被外面,叹口气,翻个身,却突然龇牙咧嘴起来。手在被子里摸了摸,拿出来一根仙人球的刺。生气之余他不由警惕,他记得小夕那家伙揪掉过两根刺。可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另一根了,但愿它被小夕拿去剔牙了。

    程归平躺在床上,把肩窝处的被子裹了裹,听着浴室传出的水声没完没了,只好闭目养神。大约半个钟头后,在他终于习惯了水声即将睡着时,浴室的拉门突然被大力拉开,邓垒和他女朋友说着话回了房,但没消停几分钟,客厅里又传来微波炉转动的声音,接着是锅底摩擦煤气灶的声响。他们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连着,锅碗磕碰声和说话声,简直声声入程归的耳。

    在一切总算归于平息后,程归看下挂钟,刚好凌晨一点。这会儿,他不但没有了睡意,反而变得清醒起来,只是头里那根疼痛的神经又开始跳啊跳。他开门去趟洗手间,发现客厅虽然没人在,灯却亮着。鼻子闻到一股芹菜味,似乎是他放在冰箱里的速冻水饺。

    被室友吃点儿东西是常事,可程归发现水饺袋子还被扔在餐桌上,里面剩余的几只饺子正在融化。

    程归的眉头不禁皱起来。从回来到现在,遇到的这一连串打扰都算小子弹,可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机关枪。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宁愿同住的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也好过这种小毛病太多的家伙。

    程归无奈地把水饺放回冰箱里,又拿出那瓶冰水放在额头上镇痛。小夕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瞥向程归的眼神里包含一种“itoldyoo”的意味。

    程归注意到小夕手上拿着一张纸。小夕也没解释,从格子架上取下玻璃胶,就走去防盗门口,几下把纸贴在了上面,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回了屋。

    程归一边举着放在额头上的冰水瓶,一边走去门边,凑近纸面扫了几眼,发现是小夕写给邓垒夫妇的最后通牒:“致邓垒先生及其psone:

    本三室一厅的租赁合约上,明确标注常住人口仅能有三位。有人探访,实属正常,但每周在这里留宿三夜就真的让人受不住了。至于访客对于浴室、洗手间、厨房等各种资源的超强度占用,我就不说了。本着以和为贵的态度,请邓垒先生像在床上时一样男人地做出以下选择:a和女友小聚时请去开房。本三室一厅不再接受一周一夜的借口,因为份额已经被一周三夜透支光了。

    b另找雅处居住。转租事宜愿为代劳。

    韦小夕

    (12月23日凌晨1点)”

    程归看着小夕写得大大的落款,知道今天这情形注定要起冲突了。而他此时,也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在邓垒发现前,把这个“导火线”揭下来大事化小。估计小夕早料到他可能会这么做,所以十分光明磊落一人做事一人当地留了大名。而另一个选择是——

    程归去卧室找来一支签字笔,回到门前,在“韦小夕”旁边,写上了工整的两个字“程归”。

    唉。事已至此。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大吵一架。程归只是不惹事,其实还真不是怕事的人。关掉客厅灯,收起笔回屋,他终于放心地睡了。

    第7章 yht

    早上七点半,程归起床洗漱,其他人还没醒。出门时,没再管门上那只不干胶,程归就下楼去上班了。他步行去公司需要半个钟,虽然公司九点才开工,但他们小组今天要主持周早会,不得不提前。

    赶到会场,也就是公司地下的活动室时,其余三个小组员也刚好到位。他们是同一批校招入职的,算是今年第二新的人。第一新的人也是校招,不过是七月份入职那一批。

    因为程归一向少言,所以入职培训的时候,导师就常拿他的内向来说事,以至于所有人都认可了这个“弱势”的标签。大家都说“内向就是少口才缺表现力”,虽然谁都知道这是谬论,但社交不就是彼此交流一下谬论么,所以对于组织早会这种事情,需要口才的主持部分、需要表现力的ppt制作部分,都不劳程归费心。小组长非常善解人意,为了锻炼程归,特地安排他领操。

    入职这四十周里,每周一的早会热身操都是同一套,程归本身就作息老龄化注意健康,所以对于那十组动作早就熟记于心。

    待时间接近九点,各部门的同事们陆陆续续都来到场地就位。

    小组长热心地提醒程归:“你是第一个上台的,千万别紧张哦,有你做个良好的开端,我们早会就成功了一半!”

    程归点点头,领下组长的好意。为了一会儿在台上能舒展得幅度大些,他特地走到角落里把口袋中的手机、钥匙、零钱都掏了出来。他此时和昨晚穿的是同一条裤子,翻裤袋时,又看到了那张碧园温泉居的小票。

    想起昨晚由这张小票引发的一连串事情,程归不得不把它拿起来重新端详一次。昨晚上只是匆匆一瞥就放进了裤兜,然而此时,他才发现小票的背面竟然还写着两个字——“加油”。是手写的字迹,用的淡蓝色墨水,恰到好处的笔锋透露着写字人的讲究。

    这下,程归有点儿搞不清状况了。难道留下小票的人是为了给自己加油?那么昨晚是自己误解了这张小票的用意?也许它原本很单纯,并且是在传递正能量。可是那个吻呢,也是鼓励之吻吗?还真没听说过大陆有这种习俗。

    眼下,与会员工基本到齐。程归收住思绪,把小票塞回裤兜,正准备登台一展身姿的时候,却听到操作设备的组员轻呼道“大事不好”,原来他们的电脑和投影仪之间断联了。那台投影仪的接口不好用,一时怎么都连接不能,大屏幕上只剩下“b…”的光标在闪烁“uarereallysb。”组长暴躁地骂了一句投影仪。而那台投影仪的心思向来最难猜,相比起来,北京时间可就谁都知道,此时已到9点整。台下那些此前无论怎么喊停都停不下嘴的同事们,现在都非常心有灵犀地盯着灰突突的屏幕看,而且也不闲聊了,就让这寂静持续着以至于气氛越来越尴尬。

    行政部的人用眼神质问程归他们几个,摆出又急又恼的脸色。

    程归想了想,看向组长的眼睛,并从他手中抽出话筒,发觉到话筒上还沾着汗。

    组长看程归一步跨到台上跟同事们问声早,接着,他就开始一边喊口号一边示范起早操的第一组热身动作:像被烫了一样抖抖手,再像被冻了一样跺跺脚,之后像被抽了一样甩甩头。因为做得到位,所以看起来特别像个疯子。

    其余三个组员看着都表示很担忧,他们抹不开面子只是敷衍地跟着动作,而心里却悬着:没有ppt、没有音响,整整十组动作能顺利完成吗?

    是的,远离考场加入职场的人,慢慢都会变得没机器活不下去。所以他们从第一组动作一直担心到第十组动作。其实,程归也有点儿担心,他总是担心自己的声音不够洪亮,不够爷们儿。

    做完时,程归见it同事已经搞定了投影仪,就握着话筒对台下说:“下面有请我的小伙伴,为大家带来一生大事件。”组长赶紧上台接过话筒,就着ppt开始铿锵有力地播报在过去一周里,发生在一生置业集团的重大新闻。

    早会结束后,程归回到五楼办公。财务部是一大片开放式的区域,除了三位大领导有单独的玻璃隔间,其余的人包括各项目的主办会计与助理都在打通的数排长形办公桌上工作。

    程归坐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发现旁边贴着“霍宁宁”标牌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粉色手包。几秒钟后,霍宁宁就一边擦着护手霜,一边回到了座位。

    程归打招呼:“霍霍,你这新娘子可真够敬业,今天就来上班了?”

    霍霍叹口气道:“我也不想啊,谁叫我上次结婚时把婚假都休光了。”她这话很容易让人误解,其实她的本意是说:在男方老家办酒席那次,她把婚假用光了。昨天的晚宴是她在上海的父母主办的,为了招待同事和娘家庞大的亲友团。

    程归一边登陆金蝶软件一边随意问道:“昨天来参加婚礼的人,都是在碧园温泉居住的吗?”

    “不清楚哦。”霍霍摇摇头说:“外地的亲戚挺多的,除了几个住我妈家,其他都自己解决的哎。干嘛要问这个?要不我发朋友圈给你问一下?”

    “不用啦。”程归感觉自己的脸有稍稍发热。说不定在小票后面写“加油”两个字的人,只是在席间随意捡到的小票。如果他决心做一个神秘人,估计不会那么容易被找到吧。只是,程归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写“加油”两个字呢?莫非预知到今天早上自己要领早操?

    心里像冒小水泡一样地冒出各种不痛不痒的小疑问,而金蝶刷出页面后,消息中心里也像汽水一样不停冒小泡:一堆需要程归审核的付款流程单。

    程归先没急着点单子,而是把公司内部的通讯软件打开了,急单子的申请人都会给他留言。他先按着留言,把几条急单仔细审核一遍,没问题的点掉,有问题的就用通讯软件跟申请人沟通。

    而在软件的留言中,除了与单子相关的,还有两条说其他事情。

    一条来自土地拓展部的殷经理,留言时间是今早8点20,内容:“昨晚发给你邮箱的资料先别用,营销部一早说要改预计售价,等晚些时候再测算。”程归在消息右上角点个叉,心里不爽,平时那家伙找自己干活都直接电话轰炸,结果这种消息倒是用留言的,也不怕自己万一赶早就把资料用了,白白辛苦一场。

    另一条却来自一个不熟悉的人,名字叫谷梁权,职位显示“人事行政部薪酬主管”,留言时间就在刚刚,内容:程归你好,本季度的t绩效面谈,由我对接你,涉及定岗定级,不知11点钟是否有空?”

    程归想了想上午的工作安排,回复说:“有空。”

    对方很快回复道:“那就11点在一层3号洽谈室见。”

    第8章 yht

    程归回复“ok”后,就继续做手头的工作。他自然好奇绩效面谈的内容,但并未太激动。今年三月时,他们一起入职的有二十人,来自全国各地高校,是按管理培训生(t)的洋气名头招聘的。

    招聘宣传册上曾说,财务部t的首年发展路径是从案场收银到会计助理,如果进步较快将学习部分主办会计的工作。然而实际上,财务部人手很紧缺,新开项目又多,程归在九月就开始接手主办会计的工作,如今经过三个多月的摸索,日常的工作都已经上手。

    同期的二十个t里,除了程归,还有一个女孩是财务职能的,入职时就被分配去杭州,听说现在自主选择要朝税务方向发展。至于七月那批的三十个t里,只有一个财务方向的男生,其人颇有些雄心壮志,在中秋晚会上还曾表演过精彩的武术,可是因为助理岗太缺人,至今还被困在收付流水的业务中。

    t有内部的交流群,有几个常驻在项目上的营销t整日在群里诉苦说没干实务被冷藏;也有土地拓展部的t时常发些在荒地上的自拍,发牢骚说组织总派给他这种踏勘的苦力活,说好的高大上呢?

    因此,程归觉得自己入职这九个月来,虽然不及几位活跃分子大放异彩,但至少是遵循既定的发展路线,中规中矩走过来的,绩效面谈应该也没啥惊喜可言吧。

    所以,直到坐进一层3号洽谈室,程归都还觉得自己心里很平静。当一个穿衬衫西裤的男人拿着面谈材料进门时,程归很有礼貌地站起身,和他一起落座。

    对方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略白,显得嘴唇上和下巴的胡子茬异常浓密。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人事行政部薪酬模块的谷梁权。”

    程归微笑一下,说:“谷主管,你好。”

    对方却摇摇头,纠正程归道:“我姓谷梁,你直接叫我谷梁就行。”

    虽然对方是笑着说的,但程归莫名觉得他的表情略硬,可能是因为他在年龄上长程归几岁,接近三十的样子,颇有些历练的气场。

    谷梁先把绩效面谈的意义和绩效评定标准简单介绍了一下,例如在对t考评时,平时表现占50,上个月的述职演讲占30,人事活动及跨部门交流占20。

    在此前人事发的邮件里,程归已大体了解过,所以当谷梁问他“有没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他摇摇头。

    接下来,谷梁话锋一转,去除客套的表象,很直接也还算真诚地对程归说:“坦白来讲,我对你个人以及你此前的工作,所有的了解仅限于表面,只是被委派这次面谈时,才仔细翻阅了你的综合评定,所以当看到你的评定结果是待改进时,我也很惊讶。”

    听到这个结果,程归立刻有点儿懵。自己是待改进?他记得邮件里说过评定有三级:优秀、良好、待改进。他知道自己不够优秀,但一直以为能够达到平均水平的,结果现在竟然是待改进?

    谷梁接着说:“t都很棒,彼此的分数相差不多,可评级这种东西嘛,我们有硬指标要求,一定要有5至10的员工被评为待改进。”

    听到这话,程归进一步明白了,自己不仅仅是低于平均值,按照这样的比例,自己很可能是二十个t里唯一的待改进。他在校园时,成绩一向很突出,参加工作后,他知道自己不善交际,心里预期就是踏实干活当个平均数就好,但没想到竟然还平均不得,既然没能优秀得突出,就变成了落后得显眼。为什么啊?

    谷梁做了多年人事工作,自然明白程归此时心中疑惑,就接着解释道:“我在与你见面之前,在上周就已经跟你的直属领导、以及财务副总裁都沟通过。我把这种结果反馈给他们,他们也说了一些意见。其实,你的问题并不算大。”

    是么?程归心里已经有些抵触,但也没说什么,而是听谷梁继续。

    “我刚才也介绍了绩效评级的几方面因素。你的平时成绩不差,但也不高,这个暂且不论,我们虽然是取二、三、四季度的平均分,但毕竟不同部门的老总给自己下属打分时就口径不一,有的倾向于打高分,有的就比较保守,这个不同部门间不太有可比性。但你上个月的演讲分数很低,跨部门交流上也存在些问题。你自己有意识到吗?”

    程归想了想,回答说:“上个月述职演讲时,我确实准备不充分,ppt做得比别人简单。因为直到演讲前一天,我都在金山项目连夜交房。虽然从九月起,我就做嘉定项目的会计工作,但因为我刚从案场和助理岗位轮过来,所以项目上缺人时领导常让我去顶。我当时在金山参与交了1000多套房子,期间还要远程处理我自己项目的工作,实在没抽出时间来制作精美的ppt。”

    谷梁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做记录。当程归停下时,他抬起头,问道:“我看了述职当天的记录资料。当时打分的标准有两方面,人事从展示效果评分,确实有指出你的ppt过于简练。但另一方面是财务副总裁杜总从专业角度评定的,你记得当时杜总对你的评价吗?”

    程归说:“他说演讲的内容过于基础。”

    谷梁追问:“对于他的话,你是怎么理解的?”

    程归说:“我讲的内容就是我入职以来,在案场出纳岗、助理岗和会计岗的工作内容,按月度周期来讲的。”

    谷梁笑了一下,说到:“但其他人在述职时,展示的是他们写过什么报告,对改进公司经营有哪些见解。你可能会认为,那些东西浮夸,但你要明白,集团培养t的目的何在。t的方向是管理精英。所以,即使入职不满一年,写出的报告、提出的意见本身难说有什么实际价值,但领导要从中看到你想要参与经营管理的意图,而不仅仅是做基层工作,你懂吗?”

    程归没说话。但他有把谷梁的话听进心里。他这个人有个缺点,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而谷梁的话又颇有说服力,程归一时还没在“被欺负了”与“我的错”这副托盘天平中找到平衡。

    谷梁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局面,总结道:“所以,经过这么一次经验教训,你可以借机改进自己的工作,未来路还很长,不必纠结于眼前。”说着,他把一份绩效确认书推到了程归眼前,又递给程归一支笔。

    程归低头看纸上写着“定岗会计助理,职级3c,月薪(含津贴)总额8900元。”

    入职时的月薪尚有9000。数字总是把道理摆得很明显:程归担主办会计的责任,但却连会计专员的级别都没拿到,干得工作越来越多,领的薪水却越来越少,原因就是自己只知道干活而不会表达?较劲的托盘天平中,“被欺负了”的那只托盘登时把“我的错”撅飞。

    程归把纸笔推到桌中央,“我不认可这样的结果。”

    谷梁闻言笑了一下,随手把眼镜摘下来,捏捏眉心。

    程归看清他的脸后,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觉得他的笑容硬。谷梁权的五官,若说是狰狞显然有些偏见,但至于是凌厉还是英气,就要仁者见仁了。他的眉眼和鼻梁搭配在一起,特别是眉间的川字纹,让人莫名有种寒意。而他揉揉眉心后,又戴回眼镜,寒意立刻被收敛起来。那副黑框眼镜,仿佛就像安排在凶宅里的辟邪挂件,巧妙地化解了他面部轮廓的冷厉感。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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