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作者:朱砂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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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作者:朱砂
文案
曾几何时,齐峻极其讨厌“国师”这种生物。在他看来,所谓“国师”,无非是些趋炎附势、为了利益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
他甚至觉得,这种生物天生就是来与他作对的,至少,若没有那位与贵妃勾结的国师真明子,他,以及他的母后日子都会好过得多。所以,在他初遇知白这个神棍的时候,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也会需要一个国师,而且还是这个第一次相见就把他送去喂蛇的混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峻,知白┃ 其它:灵异神怪,相克相生
编辑评价:
国师真明子为了自身前程,勾结贵妃陷害太子,逼迫太子齐峻请命西南,迎接祥瑞星铁回朝供奉。齐峻一直觉得所谓“国师”,无非是趋炎附势、为了利益装神弄鬼的小人,直到他在迎接祥瑞的路上遇见知白这个神棍。齐峻没有想过知白竟然是自己的福星,自己有一天也会需要这个人…… 这是一篇围绕着“国师”
这个尊称字眼而展开的宫斗文,在普通的宫廷侯爵题材中加入神怪元素,新颖的故事设定让读者耳目一新。作者文笔流畅自然,从不在一点做过多的赘述,使得故事情节张弛有度、环环相扣,尔虞我诈的宫斗令读者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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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交锋
大盛朝安平十二年七月,皇宫,含英殿。敬安帝靠在榻上,伸出一只手倚着靠枕,让御医诊脉。
“陛下圣体康健,只是忧劳国事,肝火郁积……”御医不敢抬头,只敢看着敬安帝长长的、绣着五爪金龙的黑色衣摆。本朝尚水德,衣饰以黑色为贵,敬安帝的袍子是染成正黑色的软缎,上头金线刺绣飞龙,四周衬以五彩祥云,华贵非常。
“又是老一套……”敬安帝不悦地皱起眉头。他今年尚未满四旬,看上去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正是春秋盛年,但若细看,便觉他面色红得有些不太健康,双目虽还明亮,神情却似有些亢奋。
御医低头无语。其实他极想说敬安帝并非肝火,而是服食金丹太多,体内虚火极旺,加以房事频繁,阴虚火盛,身子瞧着健旺,其实里头已经虚了。但他不敢——敬安帝旁边坐着的,可就是献上金丹的国师真明子。
“陛下——”真明子含笑欠身,“陛下服食金丹已有时日,圣体自然康健无虞,御医无药可下,也难怪要为难了。”他满头白发如银一般,脸颊却红润如婴儿,据他自称已有一百六十岁,仍旧牙齿齐整耳聪目明,宫中都呼为老神仙。他身上穿的袍子也是黑色软缎所制,上头绣着鹤鹿同春的图案,虽然颜色清素,但绣工之精致不在敬安帝的衣袍之下,可见其在宫中地位。
御医却忍不住从眼角狠狠剜了真明子一眼。金丹金丹!真明子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可人体血肉之躯,本是食五谷而生,金丹皆是金硫铅石之类重坠之物,久在肠胃之中,如何承受得住?偏偏敬安帝笃信神仙长生之术,封真明子为国师,事事听从,他小小一个御医,如何敢多说呢?只能开些清热祛火之物,减一减那金丹的焦热之气罢了。
敬安帝听了真明子的话,脸上露出笑容来:“有国师在侧,朕无忧矣。既如此,也不必开方了。”
真明子点头笑道:“贫道近日所炼一炉金丹将成,三日之内呈与陛下,陛下可按时服用,保陛下圣体康健,延年益寿。”
御医再也忍不住了,向前膝行一步:“陛下,金丹皆为金硫铅石所炼,虽——虽能精进神仙之道,然急于求成,怕也会有损圣体,陛下还应谨慎服用——”
他尚未说完,敬安帝已经沉下了脸:“胡言乱语!还不快退下。”
御医把心一横,大声道:“陛下,国师所炼金丹皆用金屑雄黄丹砂之类,《医经》有云,金性本刚,久服伤肌理;丹砂——”
这下真明子也阴了脸,并不看御医,只是起身对敬安帝单掌一立:“无量寿佛,金丹成道,心诚则灵,若陛下有所疑虑,贫道即便离去倒也无妨,只恐诋毁神仙,招致天谴——”
他话犹未了,敬安帝已经一迭连声地道:“拖下去!将这大胆罪人拖下去,立刻斩首示众!”
御医面如死灰,索性也不挣扎,任由两个中人上来将他拖向殿外,一路拖到殿门处,两个中人突然停了下来,御医半闭着眼睛,眼角瞧见一片绣着银线海水江牙和三寸团蟒纹样的黑色衣摆在自己身边停住:“这是怎么了?”
“太子殿下。”两个中人赶紧伏身行礼,“此人诋毁国师,陛下着令立刻斩首。”
“哦——”太子微微颔首,“且慢行刑。”
御医心里生出一丝希望,睁开眼睛看着太子进了内殿,便听敬安帝怒声道:“诋毁国师,其罪当诛!”
太子的声音清清朗朗地传出来:“父皇息怒。御医两代侍奉内廷,如何敢任意诋毁国师?只是他一介凡夫俗子,并不能如父皇般有齐天之福,得以窥见神仙之道,才有这般无知言论。天道向善,不知者不罪,国师修行之人,自也不会与无知之人多做计较。且父皇寿诞将近,自以不见血光为宜。此等人无知如蝼蚁一般,杀之无益,倒不如赦了,也可教他亲身宣传父皇宽仁,国师仙量。”
敬安帝似是被那句“齐天之福”平息了些许怒气,只道:“太便宜了他!还要看国师肯不肯饶他!”
太子含笑道:“儿臣听闻,聪明正直,是谓神明,慈悲恺悌,斯为仙道,国师修神仙之道,乃天人也,自然心怀慈悲,素日生草尚且不履,何况人乎?御医虽有不敬之罪,不过亿万生灵中一蝼蚁耳,蝼蚁之鸣虽噪,天听岂计较之?不过念其无知,一笑置之耳。”
真明子微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太子摆了摆手,跟着他的中人便从内殿出来大声道:“国师仁慈,恕你冲撞之罪,着夺去官职贬为平民,逐出京城永不录用。”躺在地上的御医劫后余生,只觉得浑身都软了,强撑着起来谢恩,便被两个中人拖了出去。
直出了殿外,一个中人才小声道:“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说国师的坏话——唉,算你运气好,快回家去吧。”倘若今日太子齐峻晚来一刻,只怕御医的人头此刻已然落地了。
御医苦笑道:“为臣者忠,为医者慈,这有话,我不能不说啊!”
另一个中人叹道:“有国师在,你岂不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快回家去吧,今日逃得一命,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京城为好。”
御医心里明白,拱手谢过了两个中人,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就见方才太子身边那个中人冯恩从小路上拐了过来,见了御医便道:“殿下着咱家来传几句话——大人着实忠心,殿下日后必不会忘了大人。”
御医心中感激莫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内监大人代草民向殿下叩谢救命之恩。”
冯恩连忙将他扶起来,压低声音道:“殿下还想问问,陛下的圣体……”
御医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陛下服食金丹等烧胀之物,又频行房事,圣体已然——若再服那虎狼之药,只怕——只怕——难出三载!”
这就是说,敬安帝只怕活不过三年!想到敬安帝今年尚不到四十岁,冯恩也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忙咳了一声道:“大人方才说什么?咱家怎的没听见?”
皇帝的身子是何情形,本是要保密的,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随意查看皇帝的脉案。御医今日说出这几句话来,本人固然已经是砍头的罪了,就连太子也有图谋不轨的嫌疑。御医心领神会,忙道:“草民说自己年老衰朽,只怕活不了几年,日后再不能侍奉陛下和殿下,就此拜别了。”跪下朝着含英殿的方向又磕了个头,起身踉踉跄跄出宫去了。
冯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忙忙地回到含英殿,悄没声息归到内殿门口一排中人里头站好,便听内殿里头敬安帝道:“不知怎的,朕这几日总觉得腹中烧灼,不时还有些绞痛,这是何故?”
真明子道:“无量寿佛,果然如此。十日前,贫道在道观飞楼上夜观天象,见大星自北向南飞坠,三日前,西南有急报似有地动,正应在此。”
敬安帝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大舒服,奏折也只是随意浏览一二,余者多由丞相代为批拟,听真明子这样说,一时记不起什么西南地动,不由得转眼看了齐峻一眼。齐峻面露思索之色,片刻躬身道:“回父皇,儿臣隐约记得前日西南是有奏报,言西南山中有地动之感,但山外房屋不摇不震,似是并未成患。”
敬安帝眉头一皱,斥道:“前日的奏折,你此时便不记得了?什么‘隐约’‘似是’,国家大事如此不用心,如何做得国之储君!”
齐峻低头听训。这内殿里三个人,两个都坐着,唯有他这个储君要立着听训。若是只有敬安帝在场,那父子二人倒也不算什么,偏生真明子也在,敬安帝这番训斥就是极不给齐峻留脸面了。且他自己身为皇帝,连奏章都不阅览,太子只是协同处理国事,能答得出来反要被训斥,真是令人不知如何辩驳得好。就连在旁边伺候的小中人也忍不住把头埋得更深,不忍看见太子殿下此时的神态。
待敬安帝训完了,真明子才笑道:“陛下也莫太苛求了,殿下今年才不过十八岁,少年人,不知国事重要,难免心里疏忽些也是有的,倒是陛下不要分太多国事压在殿下身上才好。”这番话简直就是在说太子年轻不足以任事,只差直劝敬安帝别让齐峻帮着处理国事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齐峻的脸色,却见这个年轻人低眉端立,脸上只有恭顺之色,竟无半点怒容,不由得心里暗自警惕,又盘算起来。
敬安帝怒气未消,冷笑道:“都十八岁了,眼看便可成家立业,还不知国事要紧,这储君做来何用!国师也不必替他说情,如今你不必上学,怕是忘了打板子是什么滋味了罢?来人!把太子拉到外殿,打他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殿内中人都相顾失色,敬安帝的贴身中人王瑾嘴唇蠕动想劝几句,瞥见真明子眼中含笑,到底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对旁边两个中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中人便上来将齐峻架了出去,按倒在外殿长凳上,拿过漆着红漆的竹板,一五一十地打起来。
真明子捋了捋颌下三绺长须,笑道:“陛下教导太子,真是一番苦心,想来太子经此一事,今后必定精醒惕进,再无懈怠的。”
敬安帝听着外头噼噼啪啪的声音,哼了一声:“都是被皇后宠坏了!”说完略觉失言。皇后为天下之母,与他这个皇帝乃是一体,不管怎样都要给些尊重的,当下将话题转开,“方才国师说到西南地动,与朕的身子有何关系?”
真明子正色道:“陛下可知,我盛朝国土之上,有一条龙脉!”
龙脉二字说出来,敬安帝顿时精神一振。自古以来,说到皇家气运就要说到龙脉,但具体这龙脉在何处,反正前朝是从来没有找到过。
真明子抬手指着含英殿墙壁上张挂着的那幅地图:“陛下请看,这龙头居于东北,龙尾伸于西南,京城,便在龙心之处啊!我盛朝自前朝余气中得天下,绵延数代气运不歇,皆因迁都得风水之故!前朝都城看似在中原腹地,却是将龙脉一截两断,而我朝迁都至龙心之处,便尽得龙脉之气运,可保我朝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他这一番滔滔不绝,听得敬安帝面带微笑,不过到底是惦记着自己的身体,只跟着附和了两句便问道:“可是朕的身子……”
“龙脉,既是国运,又是天子之运啊!”真明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敬安帝,“西南地动,动的是龙脉之腹,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圣体也有感应。”
敬安帝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皱眉道:“那西南为何地动呢?”
“方才贫道已说了,十日前,有大星飞坠西南。此星为天外之物,坠地撞击方有疑似地动之状,也是这天外之星撞击龙脉,陛下才有圣体微恙。”
“如此说来,难道是上天对朕有什么不满——”敬安帝不由得皱起眉头。
“非也,非也!”真明子不防敬安帝会想到天谴上头去,忙道,“此星坠地化为铁,此铁乃是极稀罕祥瑞之物,乃是上天赐于陛下的。只是上天之物,乍然承之,纵然是龙脉也会有所损伤。只消将此星铁寻回供奉宫中,不但龙脉之损可修复,还会给我盛朝带来无上祥瑞!”
敬安帝复又听得眉飞色舞起来:“既如此,朕着即令人去西南迎归祥瑞!”
“陛下且慢。”真明子连忙阻止,“这星铁,坠地之时尚且要龙脉以腹相承,若派等闲人去,莫说迎归,只怕连寻都寻之不见哪。”
这话敬安帝倒是听得明白,不由皱眉:“难道要朕亲自去寻不成?”西南连绵万山,纵然知道何处地动,入山去寻一块不知什么模样的星铁,也非朝夕之功,他这个皇帝如何能离开京城这么久?
“这倒不必。”真明子微微一笑,“陛下的皇子们亦是龙子,身上亦有龙气,皆可相迎的。”
此时外头的二十板子已经打完,行刑的中人都是得了嘱咐的,手下有分寸,瞧着打得鲜血染衣,其实筋骨未动,只消卧床数日便可行动无虞。不过皮肉之伤最痛,齐峻忍着一声未出,额头已经冷汗滚滚。两个中人上来小心将他架了起来,扶去内殿谢恩,齐峻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仍旧向自己的贴身中人使了个眼色,那中人便从袖子里摸出几颗金豆子,不动声色地给行刑的中人各塞了几颗。
敬安帝正思索该派哪个皇子去西南寻星铁,便见齐峻被人架了进来,顿时眼前一亮:“你——”话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说起来,他有六个皇子,其中三个都满了十五岁,但远去西南迎归星铁这样的大事,还是齐峻这个最年长的太子去,最为名正言顺,也最令他放心。可是齐峻刚刚挨了二十板子,这时候叫他去西南……
“依贫道看,西南迎归星铁乃是国之大事,太子一则年长稳重,二则为国之储君,此事,还是太子殿下前去最为合适。”真明子倒开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齐峻,“只是怕殿下不堪伤痛……若实在不行,长幼有序,该派二皇子前去。”
2、宫斗
真明子这话出口,旁边站着的中人王瑾心里就咯噔跳了一下。
敬安帝的六个儿子里头,齐峻是中宫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六岁上敬安帝登基,他就封了太子,到如今已经在东宫住了十二年了。可是皇后却一直与敬安帝夫妻之情平平,反倒是当初在王府时的侧妃安氏得宠,受封贵妃,不但生下了二皇子齐嶂,前年还生下了六皇子齐岳,可算是宠冠后宫。这二皇子齐嶂,年纪只比齐峻小一岁,生得酷似敬安帝,七岁就能做诗文,敬安帝曾亲口呼为神童,说过“此子肖朕”的话。因此他虽然排行第二,又是庶出,可如今在宫中的地位直逼太子。倘若这次去西南迎归祥瑞的事没有派太子而是派二皇子去,那……王瑾不敢往下想了。他虽是伺候敬安帝的中人,可是打从王府出来的,知道当初的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最忠厚老实没用的人,而贵妃娘娘却精明利害。从皇家正统来说,他当然是推崇太子,就是拿做奴才的心理来说,也愿意跟着个宽厚的主子,并不愿意摊着那厉害无情的。
“儿臣愿去西南。”齐峻咬着牙跪下去,“这点伤并不碍事,父皇只是要教导儿臣,并不是要打死儿臣,何况国家祥瑞事大,岂能因儿臣耽搁?只是迎接祥瑞,想来也要择个吉日启程,还要让钦天监算个日子才好。”
这话说到了敬安帝心坎里,不由得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自然要仔细择个吉日,方是敬重上天的意思。”
真明子早料到齐峻要争这件差事,必然会说自己的伤不碍事,他本来准备借着这个话挑动敬安帝,说外头的中人们行刑敷衍了事。可是齐峻把敬安帝搬出来,他若是非要让中人们把齐峻打个好歹,岂不是说敬安帝有心打死自己儿子?这句话只得咽了下去。正想换句话让齐峻明日就带伤出行,齐峻又搬出钦天监择算吉日,且敬安帝还极赞成,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噎了下去。
这一下噎得是相当难受,真明子的神仙风度也有些维持不住,有些阴沉地向齐峻看了过去。齐峻却也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双眼犀利地在敬安帝不注意的地方回视真明子,四目相对,几乎能溅出火花来。
敬安帝却是半点不曾注意,看见齐峻跪在地上有些打晃,便摆手道:“你回去罢,将伤好好养养,待钦天监择了吉日就出发去西南。”
敬安帝定下了出迎的人选,齐峻应了一声,也就在冯恩的搀扶下起身退出了含英殿。外头两个东宫的小中人早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等得望眼欲穿,见齐峻出来,连忙上前搀扶。忽听有人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一人自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着玄色长袍,规制与齐峻略似,只是绣的银色团蟒花样只有一寸见方,正是二皇子齐嶂。
齐嶂相貌极似敬安帝,斯文白净,穿玄色衣裳格外显得面如冠玉,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一派的风流隽雅,不但最得敬安帝宠爱,在后宫中也有“玉人”之称。齐峻肤色微黑,穿着玄色便显得面色更加沉黯,此时兄弟两个面对面站着,更是相形见绌。齐峻神色不变,只是站直了身子,淡淡道:“二弟不在北宫读书,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北宫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皇子们无论嫡庶,皆在六岁入学,直到能入朝堂听政才不必再去北宫。按本朝规矩,太子年满十五岁便可入朝听政,其余皇子却要二十岁及冠之后才有此资格,齐嶂虽是敬安帝最宠爱的儿子,又有神童之称,如今也只得拘在北宫读书。叶贵妃为此也向敬安帝进言过,但祖制如此,敬安帝也无能为力。此刻齐峻提起北宫,齐嶂脸上不由就露了几丝愠色,不过随即便掩了下去,笑道:“听说父皇圣体微恙,过来请安。”
含英殿是处置政事的地方,非入朝听政的皇子不能入内,齐嶂却例外,随时都可以过来请安。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地笑了一笑,就在含英殿外头分了手。
齐峻的轿辇尚未到东宫,皇后早已得了消息,抹着眼泪带了人过来,一见齐峻蹒跚地由宫人搀扶着进来,顿时泪水如泻,拉着齐峻就哭了起来。
“母后,儿臣并无大碍的,不过是皮肉之伤。”齐峻每日习练弓马,肤色晒得微黑,饶是如此,眼下也能看出疼得面色发白,一面由宫人扶着俯卧在榻上敷药,一面还要安慰皇后,“母后快别这样哭,不过是父皇教导儿臣,被有心人听到又要生事了。”皇后生产时伤了身子,不但后头未曾再孕育儿女,且是终日难离药汤,御医嘱咐不可多思多虑,不可动气伤怀,若是由着皇后这样哭,只怕回头就得再病一场。
冯恩在旁边捧茶端药地伺候着,心里不由暗暗叹息。齐峻辛苦,不单为着贵妃得宠兄弟紧逼,也为着自己的生母实在不怎么争气。
当初敬安帝自己不过是个婕妤生的,生母还早早过世了,虽然排行第三,但继承皇位的希望怕连倒数第三都没有。身份既然低微,自己开府建衙挑王妃的时候自然也挑不上什么名门贵女,还是当时的皇后随便替他挑了个没落伯府的嫡女。嫡女倒是嫡女,可是因着家里没落,也没什么见识眼界,只是模样生得端庄富态,瞧着极好生养,才被皇后挑中的。
王妃入府,倒是很快就有了孕。这一有孕难免不能伺候丈夫,皇后正好要替自己儿子挑王妃,顺手就又替他挑了两个侧妃,这其中,就有如今宠冠后宫的叶贵妃。
说起来,叶贵妃出身比皇后还差得多,父亲当时不过是个小小武官,只是因为生得美貌才被挑中的。可是她运气实在是好,不但因美貌自己得了宠,就连父兄都跟着有了出息,在敬安帝登基之后,叶家更是飞黄腾达,如今叶贵妃的父亲已经做了广西总兵,带着两个儿子在西南手握重兵,俨然封疆大吏了。
相比之下,皇后的娘家却丝毫不能帮忙,虽然按例封了承恩侯,也只是白食俸禄罢了,父亲兄弟,乃至侄男侄女,找不出一个成材的来。就连皇后自己,才能也是平平。就譬如说今日之事罢,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皇后心疼是自然的,可是这样痛哭失声的,岂不是在埋怨敬安帝?这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便会说皇后不满皇帝教导太子,对齐峻又有何好处呢?这都想不明白,也就难怪皇后打理后宫都时常出些岔子,以至被叶贵妃拿到了协理六宫之权,生生将宫权分去一半了。
冯恩每每想到这些,都忍不住为齐峻发愁——除了中宫嫡出之外,太子实在没有任何可倚靠的。而叶家在西南——冯恩忽然打了个冷战——西南!那星铁所在之处,不正在西南山中么?虽然未入广西境内,可叶家的势力若想向外伸伸手,实在也是极容易之事。
“若非在西南之地,那妖道又如何会提起?”送走哭哭啼啼的皇后,严峻侧卧榻上,冷笑了一声,“西南群山万重,一块星铁落在其中,岂是那么容易寻找的?若我不去,叶家手下兵卒数万,自然能找出那块星铁,让二弟得这迎归祥瑞的名声;若我去了——”他眼神冰冷,“叶家不但不会帮我找这块星铁,还会——让我永远不能回归京城。”
冯恩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冷战:“殿下——”他自己想到是一回事,被齐峻这样冷静地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叶家不会,不会如此大胆吧?”
“有什么不会?”齐峻嗤笑一声。他的相貌颇似皇后,只是轮廓已渐渐有了青年男子的深刻,笔直浓黑的眉总是微锁着,带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深沉,“叶家盼着我和母后死已非一日,这好歹是在东宫之中,你又何须自欺欺人?”
冯恩忍不住道:“其实殿下不去也罢,陛下已经——殿下再熬三年也就……”只要皇后不死,太子不废,一旦敬安帝死了,齐峻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叶家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
“让我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宫里?”齐峻傲然抬起头,“这样缩头缩尾的太子,我不稀罕!何况我若无所为,叶家就会捧着二弟有所作为!三年,夜长尚且梦多,何况是三年!有那妖道在,叶家有的是机会,躲过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与其坐以待毙,我宁愿起身一搏!”
冯恩低下头去:“奴婢跟着殿下。”
“不。”齐峻断然否定,“你要留在宫中。我出宫虽险,母后那里也未必安然。紫辰殿里都是些不中用的,你留在宫里,替我盯着两仪殿,若是叶氏有什么举动,母后那里还要指望着你。”
冯恩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誓死也要卫护娘娘!可是殿下——奴婢实在不放心殿下!”
齐峻微微一笑。冯恩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大伴,心腹倚重更比旁人不同,且冯恩机敏警觉,老实说,比皇后身边那个内监总管要有用多了。只是冯恩毕竟是个中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指望他跟着出宫对付叶家的兵马实在是不可行,倒不如留在东宫用处更大。
“母后与我是相关一体,若母后有什么闪失,就等如我有闪失。”齐峻摆摆手,做了决定,“你去钦天监找林副使,让他挑一个离得远些的日子,再挑一个离得最近的吉日——”他稍稍倾身,双眼注视冯恩,压低了声音,“就说,我要封闭东宫斋戒七日,以示虔诚。然后,替我备马……”
冯恩悚然一惊:“可是殿下的伤——”齐峻的意思他明白了,钦天监的林副使曾受过齐峻恩惠,至少在择吉出行这件事上能由齐峻决定。齐峻是让林副使挑出一个较远的日子,然后借口斋戒封闭东宫。如此一来,众人都会以为他是要找借口养伤,而他就借此机会提前出行。钦天监副使挑出的那个离得最近的吉日,就是他出行的借口。
说起来,抛下太子仪仗微服先行,倘若齐峻身上无伤,这委实是个稳妥的法子,可是现下齐峻刚挨了二十板子,纵然行刑的中人手下留情,这皮肉之伤也是实实在在的。此去西南必要骑马,齐峻伤在臀腿,如何坐鞍?
“总有办法。”齐峻淡淡一笑,把头枕回自己臂上,微微闭了眼睛,“总比丢了性命或是被废强得多。你去罢。”当初初学骑射,马鞍磨破了大腿,皇后哭着让他休息,叶贵妃却在敬安帝面前挑唆,说太子是国之储君,若任由皇后娇养,长于妇人之手,非国之福。敬安帝果然大怒,他为了不让皇后被训斥,还不是带伤继续习练骑射?敬安帝是承平之主,重文轻武,最喜欢能诗善文的二皇子,却不知习武更比习文苦,若是真明子以为区区二十板子就能将他打倒,那便是笑话了。
天降星铁祥瑞,太子要代父出迎的消息在一日之内就传遍了皇宫。如此祥瑞,自然一切都要隆重,出行之日尤其要择吉,只是在此关键之时,钦天监正使年老嘴馋,多吃了刚出水的新鲜鱼虾,半夜腹泻不止,只得躺卧在床,不能入朝侍奉,于是择吉的重任就落到了副使身上。副使连夜推算,算出八日后乃是出行良辰,于是太子封闭东宫,决意沐浴斋戒七日,而后出行。
斋戒第三日,皇后所居的紫辰殿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们鱼贯而入,向皇后请安。皇后身着玄色绣彩凤的长袍端坐主位,脸上却有些掩不住的愁色。后宫里哪有瞒得住的秘密,太子名为斋戒实为养伤,还有谁不知道?底下的嫔妃们相互使着眼色,都识相地不开口,叶贵妃却轻咳了一声,含笑道:“姐姐今日瞧着气色不大好,可是晚上没歇好?”
皇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旁边一人便笑道:“想是太子殿下在东宫斋戒,皇后娘娘担忧呢。”
皇后瞥了一眼,认得这说话的是进宫不久的周采女。周采女是叶贵妃宫里的人,自是早早就投诚结了一党的,说这话无非是为了把齐峻被打板子的事拿出来再嚼嚼舌头,顺便下皇后的脸罢了。若是往常,皇后虽然不能拿她怎样,也少不得要给点脸色看,只是今日却毫无心思,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便把目光转向了西南边的窗子。
叶贵妃目光便微微一闪。入宫近二十年,皇后的脾气她可算了如指掌:懦弱寡言,却又藏不住心事,对别的虽不上心,太子齐峻却是她的命根子。周采女拿着齐峻说话,皇后虽然挑不出她的错处,却是一定会沉了脸的。老实说,叶贵妃打心眼里看不上皇后这股无能劲儿,别人踩她的脸面,她却只能不痛不痒地甩个脸色,可是今日皇后并无反应,这事儿可就透着不对了。
“姐姐看什么呢?”叶贵妃也飞快地往窗子外面掠了一眼,那里是一小片枫林,这时候叶片只是刚刚泛红,并没有什么好看。
“哦?哦,没有看什么。”皇后将目光收了回来,不过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又溜过去了。
底下的嫔妃们大部分都低头喝茶,周采女却笑道:“太子在东宫呢,皇后娘娘怎么直看南边,莫非太子没在东宫斋戒,倒在南边?”
皇城南边紧边角上是御医院,周采女这话,其实是讽刺太子偷偷求医问药去了,皇后却有几分慌张,连忙将目光收回来:“胡说!太子自然是在东宫,去南边做什么?如今也还没到日子!”
自打东宫闭宫斋戒,冯恩就时常打着替太子请安的旗号往皇后宫里跑,其实是怕皇后这里露了破绽。今日他处置东宫事务略晚了一刻,刚进紫辰殿就听见皇后这话,顿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忙冲当值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提高声音替他通传,冯恩趁着势就走进去给皇后跪下:“奴婢替太子殿下向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叶贵妃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殿下斋戒着还不忘叫人来向姐姐问安,真是孝顺。不过东宫这样进进出出的,怕是不够虔诚吧?”
冯恩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方寸地面,恭恭敬敬地道:“殿下纯孝,每日都要知道皇后娘娘大安才肯安歇。至于斋戒之事,天上无不忠不孝的神仙,虔诚与孝道,也并不相悖。”
叶贵妃嗤地笑了一声:“好个能说会道的奴才,真不愧是东宫使出来的。”说罢,施施然站起身来,“坐了这半晌,瞧着姐姐脸色也不甚好,妹妹就不多打扰了,这就告退。”领着宫女扬长而去。
叶贵妃一走,其余嫔妃们自然纷纷跟着告退,皇后便往椅子上一靠,叹了口气:“天天应付她们,真是累死人了,殿下这会子也没个信送回来?”
冯恩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虽说这屋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可是这些话能不说就不要说出来才好。想到刚才皇后被周采女一句话就说得慌了神,再想到叶贵妃那精明的目光,冯恩只觉得心直往下沉——但愿老天有眼,别叫叶贵妃起了疑心,更别叫叶家人找到了太子的踪迹才是……
3、泥猴
西南之地,群山连绵,深林密树,正是一年里最闷热不堪的时候。
齐峻拖着发木的腿爬上一片斜坡,再也支持不住,扶着树慢慢坐倒在地。用布条捆紧的伤口处已经流出了脓水,又湿又热的地方,伤口败坏得都比外头快些。
一阵轻风掠过林间,齐峻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身上发寒,嘴唇却一道道地裂着血口。可是水囊和药囊都已经空了,山中的草木倒是富含水份,只是他不敢随意食用。
一条蛇从身边爬过去,齐峻握紧了短刀想扎下去,可是他视线已经有些涣散,这一刀扎偏了,那条蛇飞也似地从草间游走,一眨眼就不见了,倒是齐峻用力过猛,整个人都仆倒在地上。
脸贴着湿润的草地,齐峻苦笑起来。他带着杖伤轻车简从离了京城,却在进入西南山区的时候被伏击,看来,他提前离宫的消息还是没能瞒到最后。自然,这一路上他早已想过行踪泄露后的对策,可是饶是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到这山里会有一只老虎在等着他,虎是被他搏杀了,可是马已经被扑倒毙命,他腿上也被虎爪抓伤了。眼看着今天若是再走不出这片山,恐怕他就要跟这头老虎一样,命尽于此了。
身上渐渐的更冷起来,可是喉咙里却像有团火在烧着。齐峻把嘴唇贴在湿润的草叶上,有些后悔没有割几块虎肉或马肉带着,生肉固然难以下咽,但至少能有些水份。可是这会儿——他微微闭起了眼睛——他甚至已经没有体力再走回去割肉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峻有些迷糊的意识忽然微微清醒了些,就在他旁边的那棵大树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靠近。齐峻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睫都仍旧半垂着,只是握着短刀的手指收紧了。
他最先看见的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甲里都满是泥土,但确实是人的手。这只手先是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接着又凑到他口鼻处试了试。齐峻屏住呼吸,片刻之后,这只手收了回去,一个泥猴儿从树后爬了出来。
说是个泥猴儿绝对不是言过其实,爬出来的人看起来像是个半大孩子,身上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宽大袍子,下摆被撕得七零八落,歪歪的发髻用一根剥了皮的树枝盘着,上头除了泥土之外还落着草叶,脸上更是黑一道绿一道,仿佛刚在泥潭子里打过滚的小猪,只剩眼白还是干净的。
泥猴儿从大树后面出来,先把齐峻仔细看了几眼,嘴里小声嘀咕着:“死了……冒犯冒犯,我只取你一点干粮,日后替你多念几卷经便是……”说着,伸手就去解齐峻腰上的干粮袋。他刚把干粮袋扯开一点儿,齐峻蓦然睁开眼睛,一把就扣住了那细瘦的手腕。
“哇啊啊啊!”齐峻“炸尸”吓得泥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像被开水烫到的青蛙一般扑腾起来,伸手想去后腰上抓什么东西却抓了个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恶灵退散!”
齐峻紧紧扣着泥猴的手腕,冷眼看着他又念又比划。折腾了半天,泥猴大约是发现怎么也挣不开齐峻的掌握,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两人四只眼睛互瞪了片刻,还是齐峻先开口:“你是什么人?”
“啊!”泥猴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你,你不是恶鬼啊!吓死人了。”
“你是什么人。”齐峻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看见伤者不施以援手,还要趁火打劫!”
“哎,是你先闭气骗我的,我还当你是死人呢。”泥猴振振有辞,“你死都死了,我还能施什么援手?既然你死了,那干粮也没用了,不如拿来活了别人,还能修个来世之福呢。”
齐峻微微竖起了眉毛:“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跑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这小子猎户不像猎户,樵夫不像樵夫,油嘴滑舌,口音也不像西南这边的人,跑进山里来必然别有所图。齐峻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手一扯,泥猴破烂衣摆下面遮盖的一个布袋就被他扯在了手里,袋口并未扎紧,露出几片草叶,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药味:“你是采药的?”
“啊……哦……”泥猴眼珠子一转,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白牙,“是是,我是采药的。这位大哥麻烦你放手,手要断了。”
齐峻不为所动,只是用空着的一只手扯开了自己腿上的布条:“既然你懂药,麻烦帮我看看伤。”这泥猴满嘴谎话,看他露出来的手腕虽然也是脏兮兮的,但没有沾上泥灰草汁的地方却是白生生的,分明不是风吹日晒的采药人。不过那个布袋里的药草却是真的,其中有一味三七是止血生肌的良药,齐峻在宫中时练习骑射免不了受伤,也用过这药,拿过布袋的时候就闻到了里头三七的气味,可见这个泥猴还是懂点草药的。若是换了平常,齐峻万万不会让个来历不明的骗子给自己治伤,但是如今这深山老林里头,再拖下去只怕他这条腿都废了,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齐峻的大腿上有笔直的三道平行的伤口,道道都是皮翻肉卷,因为发炎而渗着脓水,看上去颇为吓人,泥猴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反而伸手去捻了捻那条粘满血污的布条。
纵然再能吃苦,齐峻也是一国储君,自幼金尊玉贵地养大,有些习惯仍旧改不掉。譬如这次他微服出行,外头的衣袍都是粗布的,连鞋子也换成了行脚商人穿的麻鞋,可是亵衣的衣料却是宫中织坊织造的白绢,比市井中常见的白绢更为暄厚柔软。这条捆着伤口的布条就是从上头撕下来的,虽然脏污发臭,捻在手里却仍旧有丝绢的柔软。
泥猴轻轻捏了捏那布条,眼神便微微一动,随即转手按了按齐峻的伤口,啧啧了几声:“这伤怕是野物抓出来的吧?我说这位大哥,你总得把我的手放开我才好帮你裹伤啊。”
齐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是虎爪抓的。”
“虎爪?”泥猴低头仔细瞧着他腿上的伤,咂着嘴直摇头,“虎爪脏得很,恐怕这块皮肉都保不住了,还得用火烧了才行,不然烂到里头去,连命都没了。”
齐峻抬手把短刀丢给了他:“那就割。”
泥猴手忙脚乱地接住短刀,嘴角抽了抽,转了转眼珠:“大哥,瞧你也不像本地人,这是——行脚的客商?”
齐峻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京城来的。也是头一回,本想着来收些茶叶,谁知道走迷了路,跟家里人走散了,又遇了虎。小兄弟你呢?一个人出来采药?”泥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只像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哦,呵呵——”泥猴又咧嘴笑了笑,“是啊,采药,也是走迷了路,身上的干粮都吃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着齐峻腰上的干粮袋。
“这好说。”齐峻身上一阵阵发冷,刚才提起来的精神又有些涣散,勉强握紧拳头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我这里有干粮,就是缺水。”
“哦。”泥猴左右看了看,随手在地上拔了几根草,抖掉根须上的泥土递给齐峻,“这个还能嚼嚼,再往前走走可能就有水,你这伤口也得生起火来才行。”
齐峻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几棵草看起来并不起眼,埋在地下的根茎却足有手指粗细,白生生的,瞧着就像是充满水分的模样。他试探着放进嘴里咬了咬,一股汁水带着泥土味儿冲进口腔,细品起来似乎还有点清甜,瞬间就滋润了上腭和舌头,让他毫不犹豫地嚼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条漂着枯枝败叶的小溪边,烟雾升腾。
“咳咳——”泥猴从冒着烟的火堆边抬起头来,两眼被熏得通红。齐峻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这树林里什么都是潮湿的,即使有火折子,两人生这堆火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泥猴把短刀放在火上来回地烧了几次,又挑出袋子里的几种药草放在嘴里嚼烂,这才嗤地撕开齐峻的裤子,清了清嗓子:“这个,大哥你这伤口上的腐肉可都得挖掉才行了。”
“嗯。”齐峻随手抓了根树枝咬在嘴里,“挖吧。”
烧热的短刀划过肌肤,齐峻死死咬住嘴里的树枝,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淌。泥猴的手居然很稳也很快,几下就把伤口处的烂肉割干净,随手拿起火堆里一根燃着的树枝,猛地按到了伤口上。
齐峻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一手抓住了旁边的树根,浑身肌肉都死死地绷了起来,崩地一声,指肚粗细的树根被他硬生生地拔断了,齐峻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一股焦香的气味让齐峻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被树木枝叶遮掩了大半的天空,几颗星子在树叶的空隙间一闪一闪,已然是入夜了。
齐峻猛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顿时心里一紧——那泥猴会不会趁他昏迷的时候拿着干粮跑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身边不远处的火堆还热腾腾地烧着,而泥猴正用一根树枝串着些蘑菇在火上烤,听见动静便转过头来咧嘴一笑:“醒了?你可睡得够久的,饿了吧?”
齐峻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了两声,看看天色他也睡了有两三个时辰,难怪肚子唱起空城计了。他偏头看看,大腿的伤处已经被新的布条缠好,布条间渗着绿色的汁液,还透出一股药气。伤口还是疼痛,却没有了之前麻木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显然是药草对了症。他稍稍活动一下,忽然觉得大腿后侧也有清凉之感,居然连之前的杖伤处也被涂上了草药。一想到泥猴这是在他昏迷的时候扒了他的裤子,齐峻的脸就腾地热了起来,看着泥猴的目光也顿时复杂起来。
泥猴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举着蘑菇乐呵呵地凑过来:“来串烤蘑菇,垫垫肚子。”
蘑菇颜色已经发黄,烤出的汁子正滋滋作响,虽然只是洒了一点儿盐,仍旧是喷香的。齐峻顾不得多想,接过来就先咬了一口,咽下去才问道:“我的干粮呢?烤烤也还中吃,比这个耐饿。”
这是明知故问。泥猴刚一站起来的时候,齐峻已经发现他的破袍子下头鼓起一块儿,正是自己的干粮袋。果然泥猴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干粮在这儿,不过这林子大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得省着点吃。我还掏了几个鸟蛋,正在灰里焖着呢,够吃了。”
齐峻咬着蘑菇,沉吟地打量着泥猴:“这半天了,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哦——”泥猴眨眨眼睛,难得地正经了一点,“叫我知白就行。这位大哥贵姓高名啊?”
“齐一。”齐峻随口回答,“知白小兄弟如今是准备——”
知白眼睛又转了转:“我一个采药的,进山来就是想弄点值钱的药草维持生计,只是这一趟不顺当……”他并没正面回答齐峻的问题,却反问道,“齐大哥是怎么打算的?你这身上有伤,我手上虽然有药,可是也不够了……”
“要是往最近的有人家住的地方走,要走几天?”齐峻听出知白话里有话,一边咬着蘑菇一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一句。
“那……齐大哥你腿上带伤,恐怕没个四五天咱们走不出去。”知白一脸的为难,“可是这药支持不了四五天……”
“哦,那这药什么地方有呢?”
知白抬手往南边一指:“我听说那边山里有好药,这次来就是想去看看的,谁知道半路上丢了干粮,这才弄得——嘿嘿。”
齐峻转头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心里微微一动。那个方向,就是他一路打听来的星铁最可能坠地的地方。他垂下眼睛吃着蘑菇,心思却急速地转动起来。
齐峻从来没有想过要带着太子仪仗堂而皇之地到达西南,然后把当地的官吏百姓派出去寻找星铁。如果他那么做了——齐峻敢肯定,叶家的人就算杀不了他,也绝不会让他找到星铁,或者只会让他找到一件假货。因此他最初的计划就是轻车简从,只带着自己的几个心腹侍卫提前赶来,亲自入山寻找。这一路上他们已经细细打听过,地震就是从那边的山中起来的,不少本地的樵夫猎人如今都不敢贸然进山了。而知白这个时候入山采药,还特特地指了那个方向……可是倘若他当真也是冲着星铁来的,那么已经拿了他的干粮袋,为什么还不趁机溜呢?
“那边山里……”齐峻故做沉吟,“看起来更走得远了,且——我就是遇了虎才跟伙计们失散的,那边山里不知有无猛兽?”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知白,突然发现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知白的一双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可是脸上仍旧黑一道绿一道,连面目都难以分辨。细细看起来,他脸上还不是泥土,而是些草汁似的东西,分明是故意弄上去的。为什么守着一条小溪仍旧不把脸洗干净?莫非——是根本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真面目?
知白干咳一声,面露为难之色:“山里么,蛇虫野兽总是有的,齐大哥你未进深山,不是一样遇了虎?便是我们此刻往山外走,也不敢说就没有猛兽,可这药就确实是——这事儿……齐大哥你自己拿主意吧。”
齐峻暗暗冷笑。他的干粮袋如今都在知白腰上呢,说什么自己拿主意。
“知白兄弟说得也是……这到山外路远,我这腿没有药不成……那就往那边走吧。”齐峻拔出短刀,“还得麻烦知白兄弟替我找根粗枝来,我好拄着走路。”
知白松了口气,立刻就跳起身:“我这就去。”转身进了树林里去,直走到齐峻看不见的地方,才单掌立在胸前喃喃念了一句,“无量寿佛,此人命数本已将尽,若不遇我必已死于此,横竖也是死……也不算我徒增杀孽。”念完了,这才爬上树去折枝,却未看见齐峻也拖着一条伤腿挪了几步,在旁边树上正南方齐头高的地方削下树皮,露出一块箭头状的白茬,正指向他们要去的方向。
4、阴谋
有句老话说:望山跑死马,意思是说明明看见了山,但要走到眼前,却还要极长的一段路。如今,齐峻算是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知白指的那座山瞧着似乎近在咫尺,可是足足走了一天,也只走到半山腰,要爬上山头少说还要半天工夫。
“哎哟!”看见一条清浅的流水,知白先一屁股坐下了,“今晚就在这里歇下罢。”齐峻拖着一条伤腿还在支撑,他倒先不成了。
走了这一天,齐峻也觉得十分吃力。但知白的药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好,不单是臀后的杖伤已无甚疼痛,就连大腿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伤口甚至已然微微有些发痒,这是要收口结痂、生出新肉的先兆了。
“看起来,明日便能进那山里了。”齐峻倚着树慢慢坐倒,手里的短刀在背后又在树身上割去一块树皮,留下了记号。
“是——”知白挠了挠头发,“其实……倒也不必这般赶着,这药还能支持一日……”
“自然是越快采到药越好。”齐峻微微一笑,“采了药,我还要往山外赶呢。”
“啊,是,是。”知白有些心虚似地应了一声,爬起来捡柴草,“先把火生起来,烧开了水我替你换换药。”
齐峻盯着他忙碌的身影,暗暗冷笑了一声,就倚着树干半闭上了眼睛。他自小是众星捧月地长大,这些生火烧水的事自是不会做的,明知道知白暗藏鬼胎,倒乐得让他去忙活。
齐峻的水囊是上好的小牛皮所制,装了水后架在火堆上烧,只要囊中还有水,那牛皮便烧不坏,片刻之后里头的水已经滚开,知白从自己中衣上又撕下一块干净点的布片,先用滚水烫过,又把滚水晾凉,里头放了些盐化开,才用这温盐水给齐峻仔细擦拭伤口。
盐水杀在伤口上,宛如有千万根针在扎,但伤口处的皮肉已不复腐坏时的紫黑模样,重新露出了鲜红之色。知白将伤口清洗干净,又将布袋里最后一点药草嚼烂敷上伤口,用布条重新包扎妥当,抹了抹头上的汗:“再这般换两三次药,大约也就结痂了。”
齐峻也疼出了一头的汗,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身边树干上传来沙沙轻响,齐峻一侧身,耳边才听知白喊了个“不”字儿,手中短刀已经掷了出去,将一条蛇头死死钉在树上。这蛇看起来通身青绿,与树上的藤萝一般无二,实在难以分辨。齐峻拔起短刀,见蛇尚未死透,再一刀将蛇头剁下,拎着尾巴笑道:“倒是多了一道菜。”随手抛给知白。
知白猝不及防,被他一条蛇掷在怀里,顿时张开双手不知所措:“这,这——你怎么就——杀,杀了……”
齐峻看他脸色都似有些发白,不由笑道:“你怕蛇?都是死了的,不会再咬人了。不吃些肉,我可是没力气走了。”这一天里知白都把着那干粮袋子,以省俭为名,多以蘑菇草芽野果充饥,他身上还有伤未愈,再这么着可真是撑不住了,伸手指点着知白,“看那蛇皮该是不能吃,你瞧着将皮剥了,是烤是炖都随你。”他杀蛇是好手,如何将这蛇做来吃却是不知。
知白脸上如果不是涂满了黑绿色的草汁,一定是精彩之极,饶是如此,齐峻也看得出他现在是一副苦相,不禁扬了扬眉:“怎么?”看知白烤蘑菇剥野果都十分熟练,应该是做惯了的,难道一条蛇就不会弄了?
“没,没什么。”知白苦笑一下,战战兢兢地捧着那条蛇去溪水边上剥皮清洗,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嘀嘀咕咕。
这条蛇十分肥大,在火上烤了片刻就散发出一股类似鸡肉的浓香,齐峻腹中已经咕噜作响,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段大嚼,见知白只吃烤蘑菇和野果,不由问道:“怎么不吃?”
“啊?哦,我怕腥气。”知白一边吃,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他这样子,齐峻顿生警惕:“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挟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之气,齐峻猛地转头看去,知白已经大叫一声:“快跑!”飕地跳起来,几步就钻进林间没了影子。
齐峻一眼看过去,先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日已西斜,林间一片昏暗,加上到处都是藤蔓,看上去就是棕绿色的一片。片刻之后他才发现,在这片棕绿色之间,有一条粗如碗口的东西正从一株树梢滑向另一株树梢,别看这东西身躯庞大,却轻巧得连一根细枝都没有折断,悬挂在树梢之间时看上去就像一段特别粗大的藤蔓,无声而疾速地向他靠近——那是一条绿色的巨蛇,至少有四丈长短,见首不见尾。
目光触及小溪边那堆绿色的蛇皮,齐峻陡然明白了知白当时一脸苦相的由来,甚至还猜到了他一定要带他来这边山里的原因。显然,这片山头都是这条巨蛇的地盘,无论知白是想进山去取什么东西,都得先摆平这条蛇。而更显然的,知白并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他才弄来了齐峻。齐峻能宰了这条蛇自然最好,不过最可能的是他被巨蛇吞掉,而知白就在巨蛇吞他的时候溜进山去,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混蛋!”齐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手握紧短刀,一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盯住了那条巨蛇。他的腿有伤,根本休想跑得过这条蛇,是生是死,只能一战了。
巨蛇轻巧地滑到离齐峻最近的一棵大树上,巨大的蛇头无声无息地垂了下来,也许是忌惮那堆火,巨蛇轻轻晃动着脑袋,并没有立刻逼近过来。
怕火?齐峻心念转动,立刻将自己身前的草丛点燃。这西南的山中太过湿润,即使时已入秋依旧是草木青葱,很难点起明火,倒是冒起一阵阵的浓烟,多少也把巨蛇逼退了些。不过,巨蛇很快便发现自己处在下风头,当即展开粗长的身体,一棵树一棵树地移动着,向上风处绕去。
“这畜生,倒灵醒!”齐峻知道事情不好,一脚踢开地上的拐杖,冷笑起来,“来吧,就不信我齐峻今日会命丧于此!”
巨蛇自然听不懂人话,爬到上风头处便把半条身躯都从树枝上垂了下来,脑袋摆了摆,突然就弹射过来,蛇口蓦地张开,两腭几乎要裂开来,腥红的信子一伸就已经到了齐峻面前。齐峻一声暴喝,左手的火把对着蛇口捅过去,巨蛇果然对火有些畏惧,整个蛇头便向右闪避,齐峻早等着这一刻,右手短刀带起一道寒光,一刀就戳在巨蛇的左眼上。
这一刀是他准备计算了许久才出手的,真是又狠又准。巨蛇再灵醒也不过是头畜牲,又天生畏火,只见着齐峻左手里有火把,却未注意他右手里隐了一把短刀,噗哧一声被短刀捅了个正着。那蛇皮坚韧不易划开,眼珠却没有皮甲保护,顿时鲜血飞溅,巨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把头一甩,齐峻只觉得眼前绿影一闪,一段蛇躯撞在胸口,整个人都倒飞出去,紧握在手里的短刀从巨蛇眼眶内拔出,刀尖上还带着一颗巨大的眼珠。
齐峻跌在地上,虽是身下草厚,也摔了个七荤八素,胸口阵阵疼痛,喉咙里一股血腥气直涌上来,受伤的腿更是一阵激痛,想是伤口已然开裂。他知道此时千钧一发,顾不得别的,翻身起来就往树木茂密处跑,耳听后面哗啦声不绝于耳,巨蛇在地上卷曲成一团翻滚了几下,昂起头就追了上来,粗长的身躯所过之处再不是方才那样悄无声息,而是横冲直撞声势惊人,洒下一地的断枝碎叶。
齐峻咬牙苦撑,只是他方才那下被撞得实在不轻,一瘸一拐跑了片刻,已经觉得胸头发闷眼前发黑,情知再跑下去自己就要先晕死过去,眼看前方有两棵并生的大树,之间缝隙仅容一人,当即站到两树之间,转回身来面对巨蛇。敬安帝虽是有些重文轻武,但宫中按例却有教习武功的师傅,都是侍卫中的好手,有些还跟着先帝去打过仗围过猎,颇有些对付野物的经验。齐峻好学,对这些弓马师傅也十分礼遇,这些师傅们自然也就愿意多传授些东西给他。虽则齐峻身为储君,都觉得他大概一辈子也不可能独自去面对什么野兽,但既然太子殿下肯听,多说点又有什么不好?就是用不上,让殿下当个新鲜听听,对自己的前程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这里头就有那么个侍卫,家里本是猎户,有些家传的对付野物的诀窍,比如说在山中遇蟒。其实这侍卫自己也不曾经历过,只是把祖上传下来的话说给齐峻听罢了。进山的猎户,多半都喜欢在后腰上别根烟袋锅子,蟒蛇最厌烟油子味儿,若远远闻见了,多半就不往前凑。若真是遇上了,蟒与蛇不同,虽也会咬噬,但最擅长便是用身体缠卷猎物,直到挤压得骨断筋折方才从头吞咽。因此遇上这东西,必得想法子别被它缠上,譬如说站到两树之间,就是个极好的办法。
果然巨蛇追了上来,先是蛇头一缩一探,冲着齐峻胸前就撞,齐峻脚步一错绕到树后,巨蛇立时身子一扭就要缠上来。齐峻绕着树转了一圈,又钻回两树之间。巨蛇身体再长,也不能把两棵树都缠起来,即使缠了,其实也缠不到齐峻,只得将尾巴缠定了一棵树,昂起头来再度扑咬。不过它左眼已瞎,总是不够方便,一人一蛇绕着这两棵树转了半天,仍是僵持不下。
夜色渐深,齐峻只觉得大腿疼痛得已经麻木,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渐渐发软,即使有了这两棵树,他也不过只能跟巨蛇再周旋一段时间,只怕最后仍是逃不了被吞噬的下场。咬一咬牙,齐峻猛地站稳脚跟旋过身体,不退反进,手持短刀对着蛇口捅了进去。
血光飞溅,齐峻的刀尖深深划过巨蛇上腭,巨蛇吃痛,一甩尾巴,将他再度拍了出去。这一下齐峻已经再没气力爬起来,眼睁睁看着巨蛇疯狂地扑上来,他伸手胡乱抓了抓,从腰间扯下个布袋来。这布袋又破又旧,居然就是知白那个盛药的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他身上的。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抬手便向巨蛇扔了过去。
布袋扔到半途,袋口散开,一些黄绿色的粉末从里头洒出来,恰好洒在巨蛇头上,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巨蛇那么庞大的身体冲势都猛地一顿,像是十分厌恶这个味儿,不停地甩着头,一时顾不上来攻击齐峻。
齐峻知道这时机不会长,正要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便听崩地一声弓弦声响,斜刺里一支羽箭闪电般飞来,恰好射进巨蛇右眼,几乎穿脑而过。巨蛇整个身躯都蜷缩了起来,从血盆大口中发出哨子般的尖锐呼啸,尾巴抽打得地面噼啪作响,草叶纷飞。
齐峻趁机滚到一边,巨蛇听见声音还想扑上来,却已经有四个黑影飞奔而来,三个将手中火把掷向巨蛇,一个将齐峻扶了起来:“殿下!属下等来迟了!”
“不迟。”齐峻胸口抽痛,心却放回了实处,抬手一抹嘴角溢出的鲜血,冷冷一笑,“别管这东西,跟我去追人!”巨蛇双眼已瞎,且那羽箭上淬有宫中秘制剧毒,纵然这蛇再大,毒发身亡也只是迟早之事,他现在是要去追知白,看那小子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竟敢用堂堂太子来填蛇口,他若不把这小子像那条蛇一般剥皮抽筋,就枉费了他今日这一番心机!
有了这四名侍卫,想要追踪知白的行迹并不难。侍卫们身上带有伤药,替齐峻重新包扎了一番腿上伤处,又服侍他吞了一颗止血的丹药,便有两名侍卫率先追踪而去,另两人快手快脚地砍下树枝做了一副担架,抬着齐峻紧跟了上去。天明时分,已爬到了山头上。
天光已白,齐峻站在山头上看下去,顿时一怔。眼前是个小小的山谷,草木扶疏,谷底还有个小小湖泊,像是一颗蓝色宝石,静静镶嵌在翡翠之上。不过让齐峻发怔的并不是山谷中的美景,而是湖边上一个焦黑的土坑,土坑四周的草都被烧焦,在蓝色的湖泊边上极为扎眼。此时湖水已然灌入坑中,远远地能看见那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上浮下。齐峻眼光锐利,一眼就看了出来:“是知白!”
果然是知白,已经脱了那件快撕成破布条的袍子,在水里一会儿钻上一会儿潜下,也不知在忙活什么。齐峻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摆了摆手,几名侍卫便悄没声地抬着他从林间轻轻掩了下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知白像是在捞什么东西。他的水性显然平平,土坑里的水也不过才到他胸前,只是他笨手笨脚,想潜下去便十分困难。不过齐峻等人潜下山谷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一次往下扎了个猛子,只见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子在水面上像鸭子似地踢腾了半天,他便满脸喜色地浮上了水面,甚至不忙着上岸,先把手里的东西在水中洗了洗,仔细对着日光看起来。齐峻远远地望见那像是块黑色的石头,可映着日光却又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动。
知白将那块石头在胸前擦了擦,便爬上了岸,将石头小心翼翼放进布袋里系在腰间。别看不过是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却把他的腰带沉甸甸地往下坠,显然比普通石头要沉重得多。不过知白并不在乎,喜滋滋地脱下湿透的衣裳拧了拧水,把爬上身来的蚂蟥拍掉,正要先把那破袍子套上,就听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声:“知白小兄弟,忙什么呢?”
齐峻声音轻柔,可是听在知白耳朵里却硬生生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头都不回,拔脚就想跑,可是四名侍卫早就截断了他的退路,几下就把他按倒在地,腰上的布袋也被夺了去呈给齐峻。
“这个,好像还是我的干粮袋吧?”齐峻拿着那布袋轻轻抛了抛,里头的份量是出乎意料地沉重,他把那块石头拿出来仔细看看,只见这东西漆黑坚硬,似石非石,似铁非铁,仿佛在火里烧过一般,表面上遍布着小小的圆坑,坑里有密密麻麻的金星映着日光闪烁。齐峻面上笑容更冷,“知白小兄弟,这是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么忙活?莫不是——”他紧盯着知白,一字字道,“天外飞来的星铁吧?”地震是发生在这山谷之中,地上有那么一个烧焦的大坑,坑里又捞出了这么块非金非石的怪东西,齐峻已经认定了,这个必然就是真明子说的星铁!
5、囚犯
知白被牢牢压在地上,听见星铁二字,他肩膀动了动,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齐峻冷笑着打了个手势,两名侍卫将他拖起来,按着跪在齐峻面前道:“殿下,如何处置此人?”
齐峻上下打量知白几眼,嗤地笑了一声:“小兄弟,可见着你的真容了。”
自初见知白,他就是一副泥猴的模样,后来脸上又横横竖竖地抹得又绿又黑,直到此刻,大约是在湖水里泡得久了,脸上的草汁已冲了个干净,才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居然还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一张脸玉雕也似,五官说不上多么出色,却是放得恰到好处,教人瞧着舒服。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宛如清水中养着的黑水晶,灵动异常。他上身赤裸,只穿着条破裤子,还被水湿透紧贴在身上,那身皮肉也是洁白如玉,粗布腰带束着细细的腰,越发显得两条腿笔直修长。可惜此刻在齐峻眼中,他便是有十分颜色也无用,齐峻低头将星铁重新收回布袋中,淡淡吩咐:“偷盗星铁,冒犯国之祥瑞,即刻拖下去就地正法。”
“是!”两名侍卫同声应喏,拖着知白就往一边走。齐峻将干粮袋系在自己腰间,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拖远点,别见了血。”随即扶着一名侍卫的肩膀转过身,就要往来路走。
知白在听见几名侍卫称齐峻为殿下的时候就愣了,侍卫们按着他的肩膀,他就抬着头使劲盯着齐峻看,待听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小命要没了,顿时挣扎起来:“殿下,殿下!好歹我也给你身上放了蛇药——”眼见齐峻眼神冰冷地转过身去,明白求饶无用,连忙改了口,“殿下,你印堂发黑,只怕三日之内便有大厄啊!”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敬安帝笃信鬼神,自登基之后也不知往宫里招揽了多少道士和尚,有一阵京城之内出家人多如蝗虫,就是齐峻极少出宫,知白这套把戏也是他早听絮烦了的,半转过身来讥讽地瞧着他:“三日之内便有大厄?可是要你做法才能禳解?原来你还是个道士呢。”从前没看出来知白那件破袍子是什么式样,现下把他这话联系起来,才看出来那原来是件脏得没了本色的道袍,“大厄,本殿下三日内最大的险厄可不就是被你骗来填蛇口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慈悲’到你这地步的,委实少见得很呢。”目光一戾,“杀了!送他上了路,我们也好快些赶路。”
知白看他一脸戾气,知道那些江湖话是骗不了他了,感觉两个侍卫又在发力拖人,顾不得许多,放声喊了出来:“殿下,你是年少失母之相啊!”
齐峻迈出的脚步猛然一停,眼里瞬间就满是杀气:“什么!你竟敢诅咒母后!”知白刚才说他印堂发黑,他只当是胡说八道,可是竟然说到皇后头上,那便不可容忍!虽说生在天家,锦衣玉食富贵已极,可是在那偌大的皇宫之中,其实他只有皇后一个亲人。知白竟然敢诅咒他年少失母,那简直比诅咒他本人还要令他愤怒,“凌迟!将他凌迟处死!”
两名侍卫在知白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一拳揍在他肚子上,打得他弯成一只虾米。两人都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头的冷汗,听见齐峻吩咐,赶紧拖了人就走。知白知道此刻生死都系于一线,虽然疼得抽搐成一团,却拼命扯着地上的草坠着身子不走,嘶哑地喊道:“殿下今日杀我,不出三月必然后悔!”
齐峻脸色铁青,眼看着两名侍卫对知白拳打脚踢不让他再讲话,直到知白被揍得瘫在地上,才冷冷道:“后悔?迟早有一天,你要为了你今日这番话后悔。”一摆手,“先留他一条命,三个月之后,以大逆之罪凌迟三千刀处死,以儆效尤!”事关皇后,他虽然不相信知白的话,可是事情也总有个万一,再说,三个月后让知白亲眼看到皇后安然无恙,那时候再公开杀了他,岂不更痛快些?也正好警戒某些人可能有的鬼蜮心思。
两名侍卫自然惟命是从,直接把知白又拖了起来。知白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他亲妈现在站在眼前也不可能认出来了,他勉强把肿得只剩一线的眼睛睁开,默然拖着脚跟上了两名侍卫。
太子殿下驾临西南,地方震动。官员百姓一起出动,一路高接远迎太子仪仗,不过,太子统统以水土不服病卧不便为由没有接见,直到了西南群山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太子身子才大安了,在简陋的驿站里歇了半天之后,露了真容。
当地知县喜得飘到半天云里,走路脚下都是软的,倒把知县太太搞得糊里糊涂:“这是有啥喜事?”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知县嘴咧到了耳朵根,“一路上那么多大人,太子统统不见,偏到了我这治下,殿下病就好了,今儿晚上就在驿站接见官员,我这福气,那得多大!”
“听说殿下龙章凤姿,气度不凡?”妇人家总是爱打听些小道消息,“听说身边跟着的宫女都是仙女一般的?”
“不假!”知县极为肯定,“殿下年纪不大,可是威仪天成,身边那些个宫女不但容貌出众,还极能干,尤其是贴身的大宫女,那个模样,啧啧,可着咱们整个县城里找,就是去府城找,你也挑不出来!”
“殿下尚未娶太子妃吧……”知县太太的心思就飘到不知哪里去了,“那贴身的大宫女,我可听说……”
“别胡说八道!”知县的头脑还算清醒,赶紧打住了太太的胡言乱语,“我跟你说,殿下马车里还有个人。”
“啥人?”
“那谁知道!还是驿站那喂马的说的,只知道是车上下来就进了屋里,连面都没露,他也只见着个影子。”
“难道是带着的妃嫔?”
知县咳嗽了一声:“是个男子。”
“啊?”知县太太也知道西南沿海一带有些男子相亲的风俗,顿时便想得歪了,“难道是……”
“不可说,不可说。”知县端起一副正经的架子,“你知道就成,千万可别说出去,这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不然,我这福气可就变了死气了!”
知县太太连连保证定会守口如瓶,可是直到晚上睡下,她心里还在琢磨:能让太子殿下带在车辇里的人,究竟是个啥样呢?定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吧……
此时此刻,知县太太心目中的神仙人物正坐在驿站的床上发呆。知白脸上的青肿不过将将消退了一点儿,让他能把眼睛睁大而已。现在他看起来颇像个猪头,虽然算是个俊俏的猪头,但——也只是猪头而已。
驿站那薄板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个粉蓝宫装的女子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一见知白竟坐在床上,顿时变了脸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据殿下的床铺!快下来,快下来!”
知白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认得这个是齐峻的贴身大宫女文绣,是跟着太子仪仗过来的。也就从看见了太子仪仗开始,知白才真的意识到,原来齐峻是一国储君。
文绣急急忙忙过去,把床上的被褥又仔细整理了一番,嘴里也不闲着:“好容易这才收拾干净,又皱了……”驿站的床铺都是薄木板,在她看来根本不能睡人,这张床是县城里最富有的张大户贡献出了未过门儿媳妇的嫁妆,一水的黄杨木,床头雕着和合百子图,刷的清漆光可鉴人,才勉强入了文绣的眼。至于床上的被褥,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自然不能让人乱碰。
知白站在地上,呆呆看着文绣把床上的月白织宝蓝祥云纹样的软缎单子扯平,摸摸鼻子,却碰到脸颊上未褪的青肿,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只得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了下来。这脚踏是床的配件,既长且宽,足够一个人蜷着身子睡下的。他刚坐下,文绣就来赶他:“走开,这里也不是你坐的地方。”
知白嘴角抽抽,下意识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问:“那我坐在哪里?”驿站的床破,桌椅当然更破,但是出行的仪仗又不能连桌椅都扛着,因此现在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之外,真是啥都没有。张大户的儿媳妇娘家也只备了这么一张床,别的桌椅都是些水曲柳的材料,文绣实在不能容忍。
知白右脚踝上扣着铁镣,一根细细的铁链将他锁在床头上,铁链不长,仅够他离开床榻两步。别说屋子里没桌椅,就是有桌椅他也够不到。文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坐地上!你还想坐在哪里?偷盗星铁,殿下没有立刻将你斩首已经是仁慈了。”其实依她的想法,连这房间都不让知白呆,只是齐峻不愿让外人知道知白的来历,又怕知白跑了,就只好把他锁在这间房间里了。
知白只好靠着床头坐在地上,看着文绣抱出一床薄褥铺在脚踏上,又放上被子和枕头,还拿出个精致的银镶绿松石香薰摆在地上,往里头放了一把什么粉末,顿时屋子里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顿起心神安宁之感。
文绣刚做完这一切,齐峻就推门走了进来,神色间有几分倦意。文绣忙迎上去替他宽衣,柔声细气地道:“已经叫厨房去烧热水了,殿下先沐浴了再休息罢?”
齐峻随意应了一声,就有两个小中人提了热水来,放在旁边的净房里。文绣话里满是心疼:“这穷乡僻壤的,实在找不到干净的浴盆,殿下将就着擦擦身子,待回头去了府城再好生休整——”
齐峻自己倒是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出门在外,也不能事事讲究。府城不必去了,星铁已经迎到,早些回转京城才妥当。”他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知白一眼。不得不说,知白关于他“年少失母”的话在他心里还是有些影响,虽然嘴上说着三个月后就要将知白正法,但他仍是要尽快赶回京城去,看见皇后无恙才放心。
文绣答应着,服侍齐峻用热水擦洗了一番,换了干净的中衣,又捧上一碗汤来:“殿下今日用了酒,奴婢瞧着那酒都有些烈,还是用碗汤羹解解酒罢。”
齐峻接过来一饮而尽:“行了,在外头没这么讲究,歇了吧。”转眼看见知白,随手一指,“把他锁到窗棂上去!”
幸而是西南边,虽然已经八月,夜里倒还不冷。知白坐在窗户底下,借着月光打量齐峻的脸。齐峻的相貌其实十分出色,尤其两条眉毛斜飞如剑,即使睡着了也带三分锋芒。只是本朝尚水德,皆以平和文秀为美,更喜那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斯文男子,对齐峻这等锋芒毕露的,就不怎么中意。
不过知白要看的并不是齐峻的相貌。他盯着齐峻的眉心看了半天,又把十个手指轮来轮去掐算了半天,脸上就露出苦恼不解的神情来。齐峻多日劳累,身上又有伤未愈,虽是在驿站里也睡得很沉。文绣却不成,做宫女的给主子守夜是不能睡沉的,主子有什么动静都要知道,何况她住惯了东宫,驿站这样的地方只嫌腌臜,如何睡得着?半梦半醒之间,便仿佛听见有人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这,这身上也没龙气啊,哪里像龙子凤孙……”
一个龙字让文绣即使在梦里都心口一紧,下意识地张开眼睛四处看,却是屋里并没别人,只有那个猪头蜷成一团在窗户底下,昏暗之中也看不清楚,似乎已经睡着了。文绣环视屋中半晌,闭上眼睛又迷糊了过去。
按齐峻的本意,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回京城,因此天还没亮,知白就被两个侍卫像捆猪一样捆了个结实,丢进了车辇里。可是齐峻并没能立刻动身,因为附近州县的官员们纷纷赶来,其中有一个还奏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升仙谷?”文绣在车辇里也早等得发急,等齐峻上了车辇,还以为立刻能启程,却不想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惊讶得睁圆了眼睛,“这,这,惠水县说的可是真的?这神仙之事,可不能妄言。”
齐峻嘴角微微一拗,扯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妄言?天降祥瑞星铁,父皇正是欢喜之事,若惠水县也能献祥瑞,父皇一喜之下,封赏难道还会吝啬不成?”
文绣更惊:“殿下是说,惠水县这,这是冒献祥瑞?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齐峻嗤笑:“欺君之罪?难道这天降星铁就真是祥瑞了不成?”
这还是齐峻第一次如此明白地质疑真明子乃是在欺骗敬安帝。敬安帝好金丹之术已非一日,但齐峻的劝谏从来都只是说家国天下还需敬安帝主持,又是春秋正盛之期,脱胎换骨之事不妨缓行云云,还从来没有正面指斥真明子的金丹根本不能令人升仙。东宫虽是太子所居,但其中也不乏别宫的眼线,故而齐峻即使在自己宫内言辞都十分谨慎,倒是此时在京城之外,车辇之中只有自己心腹,才说了真话。
文绣不敢接话,低下了头。齐峻唇角挂着冷笑,续道:“这时候献上祥瑞,父皇多半只会满心欢喜,升官发财唾手可得。若是万一不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有七八成胜算,他如何不搏?”
文绣嗫嚅道:“那,那殿下可要向陛下禀报?”
齐峻笑容更冷:“白日升仙,便是国师都不敢妄言,如今我盛朝竟有可白日升仙的仙谷,这岂不是比星铁更为祥瑞的祥瑞?如此大事,我自然要去瞧瞧,若是属实,惠水县治下现祥瑞,便是他治县有方,德行厚重。若是不实——”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文绣噤若寒蝉。齐峻沉默片刻,瞥了一眼车辇前方的几案上用檀香木盒盛放,又用明黄绸缎层层包裹的星铁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装神弄鬼,欺世盗名,什么祥瑞!”
知白在车辇的一角抬了抬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话,却又咽了下去。齐峻一眼瞥见,不由冷笑了一声:“我倒忘了,”他向前微一欠身,伸手托起了知白的下巴,“这儿还有一位呢。怎么样,小道士不是能掐会算么?你不妨算一算,这升仙谷是真是假?”
知白对着他咧了咧嘴:“这个……九州之内无奇不有,不过这白日升仙……该是只与德行有关,不该与地域有关,恐怕,恐怕……”
“哈哈哈哈!”齐峻放声大笑,抬脚把知白踢了个一溜滚儿,“什么恐怕,分明是假造的祥瑞!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是骗子!”他有几分不怀好意地看着知白,“如此说来,这一趟带上你倒是应该,正好也让你跟同道中人切磋切磋!”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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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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