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只字未提，但长天怎会不知道：招收人类进入隐流也有诸多麻烦与后患。人类与妖怪之间从来罅隙难平，否则大陆上的仙派与妖宗为何都是壁垒森严妖宗中的人修都是客席身份，而仙派当中的妖怪也进不了权力的核心，彼此之间总有那么一层生疏的窗纸，却是无论如何也捅不破。</p>

    只不过在当前这条件下，她采取的新策好处远远大过了弊端，对宁小闲来说，一时一法，注重当下才最重要。而随之产生的弊端乃是作用在将来，这却是要轮到长天出面去整肃和消除的凭借他的力量、威望与手段。</p>

    也就是说，这一次她给长天带来了信仰之力的飞跃，代价是他要出手收拾她留下的摊子：矛盾总有两面，哪里只有单方面的获益呢</p>

    两人静静相倚，都没有吭声。</p>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缕红光自东方的地平线上逸出，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也照进了大车当中。</p>

    天亮了。</p>

    他轻轻动了动，才发现她早已沉沉睡去，却连鼻息都轻不可闻。</p>

    她身有不便，却还随他奔波，这么一路行来，从未有只字怨言。想到这里，他心里哪里还能有半分怨懑</p>

    恰好这时，她一个翻动，在梦里还要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这妮子大概是嫌热，不知何时解了襟口的纽绊。她一向不喜欢中衣，只用样式奇怪的抹胸，这一下领口滑开，就露出了里面晶莹的肌肤，雪光致致，东升的暖阳给她镀上了一层桃红，仿佛是胭脂的颜色，看起来美味又可口。</p>

    他清晰地记得这片雪肤摸起来的触感，以及</p>

    长天抽了口气，强行抑下心猿意马，伸手替她掩好了衣襟。</p>

    这小妖女，睡着了都不忘引诱他。现在这眼观手勿动的情形，似是又回到了西行路上，他还未出狱之时。</p>

    柳下惠，他可真是当够了</p>

    #####</p>

    驳兽拉动大车不眠不休地奔行，终于在第三次太阳升起来之前，赶到了东海之滨。</p>

    莆溧湾，距离内陆最近的出海口。</p>

    若从地图来看，这片陆地就像被巨斧砍过一刀，海水顺着斧痕涌进内陆数里远。而莆溧湾就在这裂口边缘，乃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深水良港，每日来往这里的大小船只也不知道有多少。</p>

    除了今日。</p>

    从高空看下去，这里的渔屋看起来灰头土脸，甚至高处还有大石滚落下来，重重砸掉十几栋房子，居民区外茂密的绿林也是摧枯拉朽般倒伏了无数大树。</p>

    现在地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忙着修补房屋的渔民，还有许多人爬到港内的渔船上不停往外舀水，或者干脆将船只都拖到岸上来，修补损坏的舱底。</p>

    宁小闲对这番景象并不陌生，只看了一眼就低声道：“正赶上飓风过境了。”并且看样子至少也是十二级以上的飓风，否则这些靠海而居的人们应对风暴早有心得，断不会损失如此惨重她眼力好，恰见到屋里有人被抬出来，身上盖着白布。</p>

    宁小闲几人到莆溧湾来，乃是有事要办。可是风暴的到来，恐怕会打乱他们的计划。</p>

    驳兽大车还未落地，西南方向却传来了当当当几记急切的锣声，随后底下有村人奔走大喊：“献祭啦，献祭啦”</p>

    听得锣声和呼喊，除了留下来照顾伤者的，其他人都丢了手上的活计，纷纷往西南方向聚拢而去。</p>

    她轻轻唤了声：“长天”</p>

    长天心领神会，驱动驳兽拉着大车停到了西南边的半山腰上。这里地势很高，又有一块外凸的大石，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莆溧湾西南角的景致。</p>

    从这里看出去，海湾西南角有一块鹰嘴状的断崖，“鹰嘴”高出海平面五丈左右，并且向海上延伸，崖底浪涛汹涌，轰声如雷，用“卷起千堆雪”来形容真是一点儿也不差。</p>

    不到盏茶功夫，崖前的空地已经占满了人，这时才有个村长模样的白发老头走到崖上，高声道：“飓风突袭，我知道各家都有损失，但是今年最大的鱼汛将至，我们还要出航，并且最迟今日午后就得出发，否则这个冬天，我们都要饿肚子。”</p>

    底下许多人脸上都有不豫之色，甚至眼角眉梢的伤痛还未消逝，却没人出声反驳。</p>

    鱼汛即是鱼期，指的是鱼儿大量聚集、浮出水面的时期，是小则数万、大则数千万鱼类的大迁徙。宁小闲轻声道：“秋季，洋流中时常有大型鱼汛到来，这些靠海的渔民若不能趁这机会捕捞一笔，恐怕这个冬天都不好过。”</p>

    南赡部洲上的凡人生活不易，渔民亦复如是。那老村长也说了，这是今年最大的鱼汛，也就意味着这将是今年最重要的一次出海，哪怕是家里死了人也不能耽误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还要填饱肚皮。</p>

    所以底下众人也只有抹干净眼泪听他道：“今年天气不好，看这架式，后面至少还有两场飓风。这一次出海，我们依旧必须求得海王使者庇护。”他说的话，依旧无人反驳，显然大家对这一套程序已经很熟悉了。</p>

    接着，他就走到崖前面对大海，掏出一份祭词照章念了起来。宁小闲听他言语，无非就是求海王使者保佑莆溧湾人，出海平安顺遂，渔获丰登，归来必定还有厚报云云。</p>

    他将这份祭词连念三遍。说来也怪，这不过是个无灵力的凡人，可是每念一遍，他的声音就大上一分，体表也似乎泛起了淡淡白光。等念完三遍，这么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子，声音已经有若响雷，连崖下拍崖的涛声都盖不住了。</p>

    这便是显了神迹，崖前村民顿时密密麻麻跪作一片。</p>

    宁小闲轻笑两声，一眼看出来那份祭词居然是件小小的法器，以愿力驱动，能给使用者一定的护持，看起来就显得特别高大上。</p>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p>

    随后底下就有人牵上来三匹马、三头牛、三只羊、三头猪、三条犬，以及三只鸡。这些牲畜大概也知道死期将至，拼命挣扎，却哪里有用最终还是被活活推入了海里去。</p>

    宁小闲看到这里，咦了一声道：“居然献六畜，看来这次献祭很隆重呵。”南赡部洲各地献祭的风俗不同，但根据地域和献祭的对象、程度，大致可以分三牲、五谷、六畜这几种类型。“海王使者”不吃谷物很正常，但动用到六畜了，并且还是每样都献三只，那就显得格外隆重，显然莆溧湾人对这次出海尤其重视，否则这么一个不足千人的小村要凑齐这么些牲口，也是有些吃力了。</p>

    最重要的是，渔民的献祭并非像华夏那样出自信仰，而是务实之举。</p>

    宁小闲来这里之前就作了功课。靠海吃海的凡人生活本就不易，在海上讨生活的风险远远大于陆地，并且南赡部洲的渔民除了要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之外，时常还会被海中的妖怪吞入腹中。所以，许多人类的先民就和近海居住的某些水族订下协议，由水族保护他们行船出海的安全，作为回报，他们则要时常供奉海妖。</p>

    看来莆溧湾当地的习惯，就是在出海之前犒劳所谓的“海王使者”，以期在航海期间享受他们的保护。要知道哪怕是近海地区，对人类来说都是异常凶险的，有了海妖的保护，莆溧湾满载而归的可能性才会增大。</p>

    按照宁小闲收集来的资料，这么十来头畜牲推下海去，水面下就应该有黑影游动，将牲礼吞掉，并且在村民面前露个脸才对。</p>

    然而，并没有。</p>

    断崖前的村人等了盏茶功夫，海面上空空如也，只有涛声依旧。</p>

    往日从不迟到的“海王使者”，这一回居然没有到来。</p>

    老村长心里也觉出不对，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祭词，又念了一遍。</p>

    依旧是声若洪雷、依旧是身泛白光。这在以往，都是海王使者展露的神迹，怎地这一回神迹已经出现了，海王使者却迟迟没有露面</p>

    老村长额上冒出了冷汗，在初升的朝阳下尤其显眼。不等旁人催促，他又掏出祭词，大声地念出了第三遍。</p>

    而后，又是漫长的等待。</p>

    海面上，依旧是什么也没有。他们熟悉的巨鳍，始终没有出现。</p>

    崖前的人群，声音开始大了起来，听在老村长耳中最响亮的一句，就是愤怒的海王使者抛弃了莆溧湾，再也不肯庇护他们</p>

    老头子知道，这种时候绝不可动摇了人心，否则午后无人出航，全村人都要等着冬天饿死。他咬了咬牙，突然道：“将触怒了海王使者的罪人带上来，今天便要由她平息了海王的愤怒”</p>

    罪人难道人类。</p>

    宁小闲立刻坐直了身体往下观望，果然就看见人群从中分开，有一名大汉推搡着身形瘦弱的小姑娘走了上来。</p>

    这女孩双手被捆住，看模样只有八、九岁，头发稀疏，眼睛却是又圆又大，颧骨很高，因为瘦骨伶仃，所以实际年龄可能还要再大一些。她又被这壮汉抓在手里，就像被擒在老鹰掌中的小鸡，备显无助。</p>

    宁小闲却从村人望向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和责诘。</p>

    这么个瘦弱的小姑娘，能做出什么得罪满村人的事</p>

    她正思忖间，老村长已经开了腔：“你偷猎海王使者的幼仔，惹来海王震怒，延罪莆溧湾现在只有将你也献出去，才能平息海王怒气。”说到这里，声音放得低缓，“九泉之下见到你娘亲，向她道个不是吧。”</p>

    那个小女孩也不哭闹，只是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壮汉的掌心，眼看就要被推到崖下去，突然转头对老村长道：“我弟弟，我弟弟怎么办”</p>

    老村长一怔，沉着脸道：“我会将他送到木匠李那里去。”</p>

    “不成，不成的”小女孩大急，“木匠李只知道当钱喝酒。他没钱时会把我弟弟也当了”</p>

    老村长再不理她，冲着壮汉打了个眼色：“快”</p>

    壮汉一把将她抱起，待要扔到崖下，小女孩低头就在他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壮汉吃痛松手，被她一溜烟儿钻到背后去了。</p>

    这女孩看起来瘦瘦弱弱，没料到身形这般灵活。</p>

    不过她毕竟人小腿短，壮汉一转身就捞着她的衣领，再一振臂，就将她直接抛出了断崖</p>

    虽然都有心理准备，但这一下还是令人群中发出了短促的惊呼，毕竟他们鲜少拿活人来祭祀。这崖底礁石若犬牙交错，暗流无数，不撞死也会被拖入水底去。莫说是个双手被缚的小姑娘，就是浪里白条来了，估计也要溺毙在这里。</p>

    而在大车之中，宁小闲盯准了这一幕。她虽未说话，握着长天左臂的手却是一紧。</p>

    长天与她心有灵犀，当即知道她的心意：面对凡人时，她终究是心软的。</p>

    要救这么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真是连诀也不用捏，就能招来清风将小姑娘吹走。可是他心念微动，却又按下了并不出手。</p>

    因为，就在两息之后，海面上居然掠过来一道白练也似的剑光</p>

    海风强劲，将女孩下坠的身形都吹歪了，眼看就要砸到崖底的尖石上，不消说就是血光四溅、命殒当场的结局，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p>

    不过她离岩石尖角不足一丈远的时候，这道白光已经冲了过来，紧接着就有一副坚实的臂膀接住了她</p>

    崖上众人的视线被鹰嘴巨岩挡住了，只见到白光从崖地下闪过，也知起了变故，人群顿时骚动起来。</p>

    宁小闲一样见不到崖底的情况，却能以神念扫过，这时就微咦一声道：“怪了，怎么是他”</p>

    这时，崖底终于缓缓升起来两个人，却是坠海的小姑娘被一个少年抱在手中，重新站到了鹰嘴岩上。</p>

    这少年浓眉大眼，双目乌亮有神，个子又很高，称得上猿臂蜂腰，女孩被他提在手上，和小鸡仔差不多。</p>

    水云有话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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