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作者:中元
第6节
荀域却像看见什么稀奇物什一样站起来端详了卫微半天,蓦地大笑起来。卫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迷茫地看着。
荀域笑罢,指着卫微道:“也不知道老赵瞎了哪只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你倒还真以为他死了?实话说,我半个字也不信。老赵的性子烈,宁折勿弯,为了反将敌人一军堵上自己的性命,很像他做的事。但是,他只是性子拗些,又不蠢!况且你还好好地在这儿呢!”言下之意是他又不蠢,瞒过众人的眼就是,犯得着赔上自己的性命吗?更何况你还好好地活在这,他怎么舍得寻死?但是这话露骨,荀域也没说出来,只点到为止。
卫微如梦初醒,听见荀域继续说:“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和他多少交情?我都能看清的事,你反倒深信不疑?他走之前不会什么都不留下的,我是不知道,但他肯定会和你说。你好好想一想老赵之前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见卫微仍旧懵懂,但自己提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人有什么醒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说完拍拍手走了。边走边想:世人不是眼瞎,就是心瞎,真是奇了怪了。
卫微听了荀域的话,如在梦中,等反应过来,荀域早已没影了,天也黑了。但是他苦苦思索,却什么线索也没有,越着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不知被记忆中的什么刺激到了,赶紧去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更清醒了些,但还是一无所获,因为临别前的那次碰面,赵如磨根本就不愿意交流,只是让自己走。再想想,似乎能更清醒地回想起赵如磨那会儿说话的顺序,每一句的语气,以及当初没有注意到的深意,他突然能够更清楚地明白老赵当时的心情,临死之前无话可说的心情,但是还是一无所获。
卫微就这样躺在床上一直想,想到深夜时突然大叫一声弹了起来,像得了哮喘一样翻箱倒柜,哆哆嗦嗦地终于在桌脚下找到了当初老残留下的锦囊,红底青线。卫微感觉自己的心跳到嗓子眼里,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有一张纸。突然有一种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颤抖着举起来就着月光看,纸上写着两个字:
可待。
第40章
可待。
之后卫微总算找到继续生活的念想,每日也不浑浑噩噩,而是开始学习一些新的东西,包括:作画,写诗,唱曲,意图转移注意力。
找来崔白《双喜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的仿本每天对着看,看完以后临摹。本没指望能临摹出什么样来,只是聊以度日。天气晴好的时候也拿出画板出门写生,河边垂柳依依,虽然老是画不像但是乡野景致也颇有一番意味,只是寻常时没有注意到罢了。
卫微找出《诗品》、《沧浪诗话》等来读,《诗话》中说,作诗此事,需要熟记韵脚,先有王摩诘的百首五律烂熟于心,再有杜工部的一百首七律,再读一百首渔洋七绝,再论作诗。卫微翻到这里,只是苦笑,照这个路子走下去,不知得多久才能小有所成。虽然抱怨,但到底拿了摩诘的诗集来读。翻了几页就叹息地合上,只因他突然想起死了的那个说过,摩诘五绝中写的最妙的当属《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果然如此。
过了几天,拿了《玉溪生诗集笺注》来读。读李义山著名的无题诗,“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一寸相思一寸灰”以及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称的《锦瑟》。《锦瑟》辞藻华丽,却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卫微最爱此篇,字词注释什么的都是翻过很多次的,然而这些并没能帮助他理解结句。
那一日清晨,卫微对照着《唐书》李义山生平再读《锦瑟》。
大历年间,李商隐少年失怙,来到京师令狐楚门下客居,结识令狐楚之子,八郎。
后八郎参加科举及第,义山全程陪同,二人情谊可见一斑。义山心思细腻,才华横溢却久试不第,直到二十六岁才终于及第。期间,令狐父子对他有大恩。
就在这一年,令狐楚在藩地病重,求在临死前求见李商隐一面。李义山在京师徘徊半年不去,为接下来的仕途四处游走,结交权贵,终于高攀上某节度使,成为他的乘龙快婿。
这半年间,令狐楚病入膏肓,气若悬思,危在旦夕。八郎陪伴左右,冷眼看着送出去一封封信得不到回音,李家郎仍在京师游荡。最后李商隐成功带着与恩师政敌一党联姻的消息回来,令狐楚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这是二人绝交的始末,日后无论李义山再作多少诗都丝毫不能挽回令狐八郎的心了。
不知道哪一个更残忍,是家族衰落,仕途无功,恩师猝死,故友决裂?还是你发现少年时以为的一生知交其实只是一个面目可憎之人?
正读着,突然一只知更鸟飞过窗台,他合起书走到窗边看,眼前闪过一幕幕八郎与义山的绝交往事,突然间明白:
所谓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再之后,卫微莫名生了离开河间的念头,说来也奇怪,他长到如今快三十岁的人,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从来没有生过离开河间的念头。河间是他的故乡,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他午夜梦回的地方。这里的一花一草都凝聚了无数的回忆,即使是从南山回来,悲痛欲绝的那次,他想的也是终老河间,从没有生过别的念头。
这次不知怎么的,可能是亲人都不在了,也有可能是他模糊地感觉到再一直呆在河间的话,与他想再见的那个人是没有半点机会的。于是将家里多余的田地变卖了,央了远房亲眷打理,卫家的老人守着宅子,自己随身带了一笔钱财,便走了。
走之前与荀域打了个招呼,千恩万谢的,本来想问锦囊的事,但到底没有开口。
离了河间,走到山东省清河县高家嘴村的一处落脚,将身上带的银钱拿出来做本钱,做些小本生意。无外乎是从外地进货,在当地倒卖,赚些差价。自古“士农工商”,卫微本来以为他终生和经商这事儿不会扯上关系,却没承想经商其实和教书没什么大的区别。
在这期间,他见识了一些人,一些事,大多一笑置之。周围的人见这小伙子,大方,不扭捏,对银钱不上心,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常年笑眯眯的样子,从来没见过他红过脸,心里喜欢。这样,卫微也结交了许多朋友。久了,街坊邻居都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便有人问既然卫家在河间有偌大的产业,何必跑到清河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白手起家?卫微只是笑笑,世人以为他有隐情,不便说出来,于是也识趣地没有再问。其实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
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一日,卫微带了货物乘船去一处收债,不想大半夜的天雨雪,带的干货都淋湿了,看来是卖不出去了。他身上又没带银钱,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看来只能去桥底下凑合一夜了。谁知等上了岸,碰巧遇到一个熟人,在他家住了一夜,又借了些路费,去了收债处讨得债来,才算把这事熬过去。
还是没有消息。
又有一次,卫微去常赊账的一户人家,等回来时已经是晚间了。没来得及去银号汇兑,他身上带了大把的现银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四处不见人家,也不好投宿的,只得将铺了一块布垫着,将外袍脱下来盖着,打算窝在一处树根下,对付一夜。
谁知睡到半夜,卫微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苍老的男声:“十四娘,麻烦你说一声,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三姑的寿宴要晚些到,替我赔罪一声。”
一个年轻的女声:“好的。七叔你有什么事,可需要帮忙呢?往前走第三个大树墩处就是我家,可别像上次一样迷路了哦。”
卫微听到这对话心里起了好大个疙瘩,这夜黑风高,没有见着人,却听见说话声。再说哪有人在树墩处安家的?莫不是碰到山中精怪了吧?
那个男声继续:“嘿嘿,都是还几百年前的事情,十四娘你怎么还记得?吆,怎么有个年轻后生窝在树根下呀?我们去喊喊他。”
卫微听了更害怕了,把头死死地窝在外衫里,动也不敢动。
那个女声阻止道:“别介,七叔。不过是个路人,我们生的寒碜,就别去吓人家了。七叔你赶紧把事情办妥,可别误了时辰,我去了。”
再听见那个男声咕哝几句再没了声响。卫微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再也没有声响,估摸着都去了,吓得赶紧收拾东西,也不管山路难行,连爬带滚地离开此处。一直走到天亮,才看到远处有人家,讨了口水喝。见到人,卫微的心也放下,顺便问这山里可是有什么古怪。原来这山中果然有些古怪,过路人从不在夜间往山间行。便是有些外乡人不懂的规矩有在山中过夜的,第二天见了人也都吓得半死,像卫微这样全须全尾回来的也是少数。再过几天卫微回到清河,特意去翻了翻志怪本子,发现关于这方面的记载颇多,自己这也算是虚惊一场了。
还是没有消息。
等时光如流水一般过了,自己仍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时候,卫微不免怀疑,锦囊那两个字的真假。锦囊是老残留下的,但是是赵如磨授意的吗?还有那两个字,说来惭愧,卫微并没有把握那两个字是不是赵如磨写的,毕竟赵如磨这二十几年一直坚持习字,笔迹也一直在变。便是赵如磨手书吧,也未必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有时候卫微都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接受不了赵如磨已经过世这一事实,才会臆想出某种特定的意思?
等卫微怀疑永远也不会有消息传来的时候,消息却自动来了。
一日清晨,卫微如常在店里点货,突然来了一个老和尚。和尚身着金色袈裟,面相祥和,看不出年岁。进门就行礼:“施主。”
卫微回了一礼:“大师。”仔细一瞅,这位大师面相和赵如磨有几分相似,不由得一哂,自嘲自个儿看什么人都有老赵的影子。
那和尚问:“施主可是姓卫讳微,河间人士,前年才到的清河。”
卫微讶然颔首,心中有一分期待,又不知在期待什么。
果然听到那和尚说:“有位道长年前托贫僧给施主带句话,贫僧直到如今才找到施主,罪过罪过。”说完两手合一。
卫微一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听见那和尚说:“道长托我告诉施主,人在五台山。”
人在五台山。
第41章
人在五台山。
卫微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五台山,要不是同伙的提醒,他可能连路上的干粮也不带。知道自己走了可能不会回来了,他把手头的货物折价卖给同伙,随身的东西能不带的就不带,大件的都送给周围的街坊。临走的时候满脸喜气,自己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大妈却说:“吆,小卫这么高兴,敢情是去接媳妇的?”
卫微笑了一声,腆然道:“是呀,有内子的消息了。”
等真到了五台山脚下,卫微却“近乡情怯”地不敢上山,在山脚下徘徊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怀着壮士度易水的心上山求见方丈。这位方丈看起来颇为年轻,面容又和赵如磨有几分相似。见了方丈,卫微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方丈只点了点头,似乎了解来意似的对他说:“人在静室。”
一个小沙弥带着卫微来到了静室,说:“蔡居士就在此处。”并为他打开了门。卫微还没反应过来,蔡?就看到了屋里的那人,雪白的脸,靛青的头,剑眉星目,正躺在窗边的扶椅上合衣假寐,是他心心念念、早已死去的人。
卫微鼓起勇气,走到赵如磨跟前,伸出左手握住他的衣袂,低声说:“如磨,当初我们说好要去看的祖国大好河山,不如以后我们一起?”说完一脸期望地望着始终闭着眼的那人。
赵如磨耳朵动了动,自始至终没有睁看他一眼。
卫微见赵如磨虽不应声,但至少没明显反对,心里欢喜。就当他已经答应了,自顾自地将行李搁着,到大堂捐了些香油钱,权且住下。夜间又讨了一间厢房,就在赵如磨住的屋子的隔壁。这个小院子算是云隐寺的后院,云隐寺香火繁盛,常年都有虔诚的香客前来上香,有些来不及下山的,就在这里住着。也有一些家贫的学子,在寺庙里备考,比在城中花销少。所以赵如磨、卫微两人住在这儿,也不算突兀。
到了第二天,卫微心里头的欢喜劲过了,心里疑惑起来,满脑子的疑问。比如:河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诈死吗?出了什么事,危急到要死遁的地步?你要走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老残交给我的锦囊是你的授意吗?那两个字是你写的吗?但是只是揣了纸条在怀里,不知为什么,不敢问。还有,清河送信的那个和尚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方丈又是怎么回事?放着赵如磨这个大活人在这,但是他每天抱着这些疑惑在心里,不敢开口问。不知为什么,卫微有一种直觉,他若是开了口,恐怕留在赵如磨身边的机会都没了。
卫微什么都不说,每日在赵如磨身边,看他做些什么。赵如磨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抄经,卫微趁他不在拿抄本来看,抄的特别好。不是特别用心,不会这样整齐,无半点差错。再看文字,是著名的《金刚经》,中间有一句:“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反复读了几遍,太过深奥难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看换了一本,是《妙法莲华经》,估计是前头那一本抄完了。也有一两个看上去触目惊心:“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卫微看的心惊胆战,但写的人字迹端正,可见心境也平和。
虽说抄经是一种修行,有静心宁神的功效,但卫微能感到赵如磨开始烦躁,越烦躁,花越多的时间抄经,有时抄到不知白天黑夜,直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卫微发现以后赶紧给他披上衣服。但是没有用,第二天还是一样,并不能消解这种烦躁。
又有一天夜里,赵如磨直到深夜还在读经不止,卫微守在旁边直到深夜,一直守到挨不住打了个盹,惊醒的时候睁眼一看:人不见了。卫微受了惊,忙开了门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像无头苍蝇转了一圈,恍惚间听见水房有水声。卫微心里放了下来,原来他跑去洗漱了。等了一会儿,发现水声还在“哗哗”作响,想着,这么大的声响,看来是在洗澡。再想到什么,脸突然红了
二月春寒料峭的深夜里,卫微满脸通红,站在院子里吹冷风,突然想到:这大半夜,是没有热水的。
第二天中午,卫微特地去了厨房,拉了做饭的小沙弥偷偷地问:“你们修行讲究冬日里用凉水沐浴,忌讳热水?”
小沙弥抬了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双手合一:“阿弥陀佛,小僧年纪小,知道的不多。但小僧看师兄们并不是这样,而且如果这是一项忌讳的话,至少师父会告诉小僧的,所以……”
卫微见这么个孩子出口就是“小僧”、“小僧”的一本正经地回答问题,模样着实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光头。笑:“谢谢小师傅了。”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咕囔几句,一溜烟跑远了。卫微脸上失了笑容,心中却想:出家修行的尚且如此,在家居士的戒条肯定更少。赵如磨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晚上冲冷水澡?
如此过了半月,两人虽是同行同止,但是却没有说上半句话。卫微觉得怪异,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比如,有时候卫微就站在赵如磨旁边,赵如磨本来会往这边望过来扫过卫微站的位置,但是他就是没有。卫微平时在的那个方向赵如磨会看的特别少,换一个地方也是如此。赵如磨看书的时候,卫微在看他,所以对这些非常清楚。当然,有时候赵如磨一天也不会抬一次头。这样甚至更怪异的还有很多。
到了这一天午后,一个小沙弥敲门进屋,走到卫微跟前,双手合一道:“卫施主,方丈有请。”
卫微想:好吧,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丈终于露面了。正要回答:“好。”下意识地往赵如磨那个方向一看。
蓦地,卫微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只见赵如磨猛地从凳子上跳起,向两人方向扑过来,两人都被他的气势吓得一时呆住。赵如磨猛地抓住小沙弥的手腕,颤抖地问道:“你……你能看到他?”
“居士你说的什么话,卫施主半个月前就来到了五台山。我为什么看不到他?”小沙弥皱了眉,道,“啊,疼。你快放手。”
赵如磨失魂落魄地松了手,震惊地呆站在远处。卫微本想问他怎么了,又看到小沙弥手腕上红了一圈,噘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了,连忙上去哄道:“小师傅,对不住,他不是有心的。疼不疼?”
小沙弥摇摇头:“施主赶紧去见方丈吧。”卫微点点头,回头看赵如磨仍旧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回过神来,轻声说:“兄长,我去去就来。”说完跟着去了方丈室。
卫微虽说正对着五台山的方丈,但是仍旧沉浸在刚才那件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心中有一个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太可怕,他不敢承认。
方丈看着卫微沉思的模样,笑:“你看到了。”
卫微马上反应过来:“你故意让那个小师傅来的。”为的是刺激赵如磨。
方丈微笑颔首,问:“你都知道了吗?”
卫微心中大惊,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
方丈继续微笑:“贫僧法号合尊。”
卫微顺着目光打量这位年轻的方丈,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常年的刻苦清秀使得他的相貌年轻于他的实际年龄。长手过膝,印堂饱满,双耳下垂,笑起来的时候活像尊弥勒佛。五官神色与赵如磨没有半分相似,除了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相似的眼睛使得卫微想起赵如磨家中有一个少年出家的兄长。
“有话直说,莫拐弯抹角!”虽然有这样一种可能,卫微还是毫不客气地说。
合尊大师变了脸色:“你猜到了,只是不肯承认。”
是的,十三年后我仍然爱你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相反,它可能带来的一个恶果是:我疯了。
第42章
是的,十三年后我仍然爱你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相反,它可能带来的一个恶果是:我疯了。
卫微知道不能自乱阵脚,强自镇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赵如磨为什么会在这里?派人送信给我的是你吗?”
“老衲俗家姓赵,十五年前出的家。对,如磨是我的兄弟。”合尊大师回忆往事,继续说道,“一年前我和空空道人在河间游历,正好碰见如磨有难,将人救了回来。如磨醒了之后什么也没问,一心出家。我既然知道你们的事,就让一个同道给你捎了信。只有你能劝他。”
卫微突然明白过来,是你将人救过来的,不是他设计死遁。那他在那个时候的确决心离开人世?又想起了那张纸条,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卫微心中有许多要问的,比如这位高人是怎么对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以及又是怎么从天而降地救了赵如磨,但是他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多少,最终捡要紧的问:“你说他能看到我,到底什么意思?”
“他能看到幻象。”
卫微皱眉:“他具体有什么症状?看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他只是经常能看到你,在你没来之前。”合尊大师无所谓地说,“他不能去看大夫的,你知道。”他会被人当做疯子,即使这是真的。
卫微追问:“严不严重?”
“你没发现他不怎么开口吗?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越来越沉默,索性不开口了。而且我试过,他除了能看见你,没有别的症状,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完全可以独自生活。”
“所以他一直没有理我,因为他以为我是假的,是他的幻觉。”他与他的幻觉做抗争,才会越来越烦躁。卫微喃喃自语:“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应该是自从你们分开就有,只是时断时续。这么多年他身边一直没有人,赵家又是那个样子,如磨一直自律,所以没有人发现。”合尊看了卫微好一会儿,说,“我记得之前你们分开过一次是吧?”
卫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真是幸运。你若是还在那,不知道我的那些家人会做出什么事。”那些癫狂的赵家人,如果知道你对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做了什么,会怎么做呢?
卫微觉察出合尊语气诡异,一时心惊胆战,急中生智问:“你叫我来,就是要说这些的吗?”
“不,我是来通知你们两个可以滚蛋了。”合尊平静地指出。
“你呢?”卫微下意识地问。
“我也走。”合尊拍拍手袖,满不在乎起身,一点都没有得道高僧的自觉,留下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他放弃富贵荣华,舍弃父母与家族,一心求道,可不是为了搅到另一个修罗场中来的。
眼看合尊将要跨出房门,卫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大声问:“大师,留步。”
合尊回过头:“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不,我想问,当初你为什么出家。”卫微不敢停下来,摊开手继续说,“你知道,如磨他一直很自责,为当年没有能够帮到你们,而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总是说,我哥哥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合尊沉默了半晌:“若是他想知道,让他自己来问我。”
卫微慢慢地踱了步子回来,赵如磨恢复平常的模样,只是没有手拿经文,而是坐在窗边发呆。
卫微开了门,先收拾东西,看到赵如磨坐着一动不动,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物什,搬了凳子坐在赵如磨身边,看着他。
赵如磨终于看着卫微,目光悱恻,抬了抬手指,又放了下来,最后化成一句:“你怎么来了?”
卫微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变成:“长公主和我阿姊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赵如磨下意识回答。
“你是长公主的心腹,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若不是长公主的心腹,她怎么样会派你来处理这样的事?
“长公主没有心腹。”赵如磨面无表情地说,她不相信任何人,不敢培育心腹,她无人可用,所以才派了我。
卫微悲怆地说:“我阿姊死了,父亲也不在了,你死的时候连一块骨头也不留给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赵如磨垂下眼帘,无奈地说:“你一定要知道?与长公主相关的事情太危险,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遍。”
“我知道的并不多,大都是猜测。长公主曾是你姐姐在南山的同窗。之后她们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长公主去了京师,遇到了尚未登基的二皇子,未来的新帝。之后二皇子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她退守容城,直到前几年陛下登基。陛下本来打算立她为后,被拒绝了,才封了长公主。在这十几年里,你姐姐嫁人生子。长公主出现在京师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你明白吗 ?除了南山的回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会有。所以,这才是长公主不会对你姐姐的死无动于衷的原因,也是曹溪最后惨败的原因。”她们有白首之约,或者她自以为有。
我阿姊和一个女人!她爱过镇国吗?卫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试着问:“曹溪是怎么回事?”
“他败于愚蠢,骄傲自大是一种愚蠢。”
卫微想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不明白你那时候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曹溪要加害你吗?那时候你知道合尊大师在附近?”你是打算死遁,还是一了百了?
卫微看着赵如磨保持沉默,明白过来:你是真的打算去死的。但是什么也没对我说,一时热泪上涌,颤抖着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赵如磨立马回答:“倘若我手握大权,有人知道了你我的事,我难道不会杀人灭口吗?”
卫微明白,如果长公主真的对阿姊怀着不伦的感情,必然不会容忍任何知道这件事的人活着,所以你要抢在她动手之前自己先动手。但是你又不知道合尊在附近会救你一命,所以你那时候其实已经了无生意。卫微觉得一时喉咙哽咽,你为什么要自尽?
我还在这里,你竟打算死了!
赵如磨见卫微难过,一时不知如何作想,嘴快道:“哼!她便是想要灭口,哪有这样容易!”那个和黄金一起被埋在地下的箱子。
你留下了暗匙!你竟留下了暗匙!卫微本能地对赵如磨是这样的人感到害怕,他忠人之事,却在危及到自身时选择遁逃,在有可能被杀人灭口时留下暗匙,为他所效忠的人未来的失败埋下伏笔。永远抢占先手,他这样的人,能在小人物能力范围之内保证居上位者不能为所欲为,却毫无由来地让人感到害怕。卫微一时多么庆幸,他从来都不是赵如磨的敌人。
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幻觉的事,一句都没有。赵如磨见卫微沉默,问:“你为什么要来?得偿所愿啊。我凭什么相信,命运对我如此眷顾?”
卫微知道有些必须说清楚,不然将会成为永远的隔阂,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你那个时候一定很痛。”跌落悬崖摔断腿的那次。
赵如磨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糟些。这些年我读过很多书,与很多睿智的人交谈过,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更符合此世的准则,让你满意。我改不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更糟糕的是我现在连继承爵位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我不会太有出息的,你为什么要来?”
卫微摸了摸怀中的纸条,他现在仍然不知道那两个字是谁写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最后说“那些我们说好要一起走的地方现在可以一起去了,那些说过但没有实现的话这下可以实现了。”
“不,我们要终身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像过街老鼠一样生活了。”赵如磨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不能公诸于众。不能在一处停留,更何况是光明正大地去走名山大川?
卫微突然笑了,而赵如磨仿佛从这样的笑容中看到花开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可待二字是老残留下的,为一旦发生不测,给卫微留个念想。
鸣谢
感谢各位看文的朋友,在作者君没能坚持日更的情况下,一直追文到现在。
无题算是笔者尝试的第一篇超过十万字的长篇,结构人物自然有把握不到的地方,希望下一篇会更流畅,给予读者更愉悦的阅读体验。
在这里,再次感谢苏珂安大大在我开文前给予的极大支持,苏良生sue大大每天与我讨论剧情,bb茶大大对文章排版给出指导意见,猪猪小屁孩每章留言,以及在文下留言的所有路人君。还有每天早上睁眼看到点击是更文的最大动力。
预计还有一篇老赵生母的番外。
番外
赵如磨一直觉得他的母亲是奇怪的人,因为她对她的人生把握得如此精准。圣人言:“六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她从少女时代就如此清楚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并且终身不渝。
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是截然相反的人,父亲看似多情,其实无情;母亲看似无情,又的确表里如一。蔡氏是赵大人所有姬妾中最淡漠的一个。大夫人出身贵重,人品端正,但到底对赵大人怀着期望,难免终生伤心。别的姨娘,有儿子的为儿子的前程拼命,没有的哀怜自身;而蔡氏,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没有期望,本就不会失望。很多时候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而她做到了。须知许多悲剧不过起源于人一瞬间的奢望,奢望尘世间得不到的东西。她的一生波澜不惊。
他曾经这样看着,以为很容易,直到遇到那个少年,才发现这其实很难。
不动心,是很难的事。
他在乡野闲逛,也曾经渴望是高门之子,而不是无名之辈;他来到赵府,发现自己原来渴望得到生父的认可;他遇见南山少年,发现原来自己渴望有朋友,渴望人世间的温情。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母亲那张淡漠的脸:她是怎么做到无动于衷的?
等他长大一些,到了叛逆的时候,他曾经偷偷地想过,会不会事情有另一个版本?比如,其实她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少年,不过因为家世没有在一起,现在相互倚望,就像茶话本子一样。或者她其实深爱着赵大人,但是赵大人太过多情,伤了她的心,所以表现出冷漠来,只是为了自保。但是后来发现,自己真是想象力丰富。她真的不曾爱过任何人,包括她的孩子。
后来,他长成一个和他父母完全不一样的人。
赵大人四处留情,他没有,他只爱一个;蔡氏冷漠无情,他没有,他爱着一个。
但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像蔡氏那样,就不会为情所伤了。但是他没有办法。
再后来,时光荏苒,许多人走向了生命的尽头。他这样看着他的母亲人生落幕,他的父亲的人生落幕。他的母亲终其一生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爱过;他的父亲爱过很多人,但是他保不住他爱的人,一个也保不住。最后发现:他的人生和父母的都不一样,有人爱过他,他也没有爱很多人,这很好。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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