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0节
然而丹朱究竟肖与不肖,真相永远无人知道,也无人想知道。令人玩味的是尧对待丹朱的态度,作为嫡长子,朱自幼聪慧,智谋高于同龄人,受尽尧之宠爱。后来却不知为何,尧称其“不肖乃翁”。《庄子·盗跖》更是记载:“尧杀长子。”《吕氏春秋·当务》也说“尧有不慈之名”。甚至《韩非子·说疑》,也提及尧诛丹朱之说。
而萧景琰手捧的此书,却说这事有许多隐情。尧确是对丹朱疼爱至极,可是某一年,丹朱忽染重病,昏沉不起,尧用尽一切办法都不能让自己的爱子有所好转,最后,就在他终于悲认天命之时,有无名之士自荐,称自己或有一法可救丹朱。
尧喜出望外,把那无名之士请入屋内,问其何法。
那人却答,“连命之术。”
只要魂力强大之人,把自己的一半寿命分给魂魄离体的将死之人,便可召回孤魂,起死回生。
尧沉默半晌后,向那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吾愿死矣。”
那人一愣后却摇摇头,“尧君乃圣王,我怎敢收你半命?我的魂力虽不如帝王天子,但尚可挽回丹朱殿下。只是,”那人犹豫地问尧,“若丹朱醒后,不复初时面貌,尧君你还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吗?”
尧不解其意,只沉声答道:“丹朱永世为吾子,吾亦永世为其父。血缘亲情,天命无移。”
那人点点头说声好,走至丹朱床前,一个抬手便使出连命之法。刹那间清光大振,整间屋子都被耀眼光芒笼罩,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尧痴痴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爱子,期待着他的悠悠转醒。孰料,用术士半生寿命召回游魂的丹朱,终究不再是原来的他。
还魂之后,丹朱性情大变,残暴嗜血,宛如魑魅。史书对此事没有记载,只称其经年以后,不服管教,个性刚烈,刚愎自用,不听劝说,被帝尧斥为“心既顽嚣,又好争讼”。
实际上,连命之法,向来只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召回的要么是孤魂,要么就是恶灵。丹朱不幸,就是后者。
如此看来,一向仁爱的尧诛杀长子,倒也说得通了。若丹朱只是性情顽嚣,责骂管教、疏远流放便是,何至于杀了他?!然而事实却是,尧要面对的不仅是故人的面目全非,还有因自己私心而犯下的滔天大错——故人魂魄不再,恶灵鸠占鹊巢!试问,当心爱之人被恶魔占据了身体,还有谁能无动于衷,能容忍其恣意妄为?!
萧景琰粗粗翻阅了下,觉得这书着实有趣,但不知为何,心里头却一阵发紧。
他把书合上,封面是端正的寥寥数字,《招魂录(其三)》。
这么说,还有其他几本?
他轻笑一声,把书放回架上,数着数字,抽出了第一本。
“自古人心不餍足,世事又多变迁。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世间八苦,无人能躲,亦无人能参透。吾既任国师一职,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上搜轶事,下求怪谈,将与连命之法有关之例编撰成册,取名《招魂录》,虽不欲通邑大都,显扬出名,也欲传之于世,留存百代。”
萧景琰看到这,面色凝重起来。这么说,这本书是国师编撰的?那刚刚尧与丹朱之事,不是轶谈?
他像是看到张开血盆大口的鬼怪般,面色怔忪惶惶,捧着书的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屈原曾赋《招魂》曰‘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可见自古便有招魂之说。而所谓‘招魂’,其实便是连命。
汉末王充曾于《论衡·论死篇》中言,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
连命之法,便如同唤醒沉梦之人,为的是用术法去唤回将死之人的魂魄。然而此法,只能救回魂离躯体之人,身魂皆死之人不可,魂留体内之人亦不可。一旦行法,天地之道便会自行吸去宿主半生寿命精力,灌入受者体内,召回孤魂,固魄凝气。
然此举虽可起死回生,却终究为逆天之法,连命连命,便是两体同命,一人死,另一人也无法独活,短则片刻,长则五日,必将暴亡。最为大害者,世人鲜少知晓——所唤之魂,多半为恶灵,而非躯体原魂!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萧景琰浑身颤抖着,双目发黑,耳边似有轰鸣,竟是再也看不下去。他似乎亲眼见证了盘古开天辟地的那一斧,荒岭欲拔,巨山若裂,甚至,整个宇宙都在刹那爆炸。意识湮于幽暗,归于虚无,只剩下如亿万星辰般浮沉的白光,在他的脑海里急速穿行而过,携带着碎石尘埃,夹杂着呼啸之音,明灭闪现着过往那一个个场景。
【——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
【——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没有大碍。只要休养得当,至少十年里,我死不了。】
【——小殊他当初,是什么时候醒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哪记得那么多……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没想到与我登基时日差不多。】
【——哈,当年东海之行,我可是找到了鸽子蛋大的珍珠啊。那时我刚诛杀了军中奸细,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去水底采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么大的两颗,晶莹剔透,光可耀人,你们若没亲眼看见,还真的无法想象啊!小殊,是吧?”】
【——我没见过啊。】
【——怎么会没见过!前两年我把那颗珍珠亲手赠予你,你还说这是我欠你的。你忘了?】
【——他这是害怕呢。】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身为君主,自该兼听臣下意见。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断不会如你这般,固执己见!】
【——我早就说过,梅长苏和林殊,是不同的人。】
【——走。我叫你走啊!!!】
……
嗡嗡的耳鸣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有什么剥离脱落,白光缓退,迷雾渐散。恍惚间,天地终于归位,视线重回清晰,萧景却在这一刻,终于听清了耳鸣间夹杂的呢喃,那是梅长苏在同床共枕时无意间泄露的梦呓,那是声如落叶坠地的轻微低语——
他说,“你输了,我赢了。”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景琰想笑,却笑不出声来,甚至连吐露一字,发出一音,都觉艰难。
原来……如此。
难怪那人一反常态,擅权朝政,事事过问,事事要管。
难怪那人逼死宋应生又派人杀了叶成云,在朝中结党营私,扶植势力。
难怪那人口中说着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转眼又说这天下是萧景禹的天下。
难怪,难怪!
那人不是梅长苏,所以他才会识不得他。
那人不是梅长苏,所以才会忘了他亲手赠予的那颗珍珠。
那人不是梅长苏,所以才会事事瞒他事事欺他,还不要他。
梅长苏明明是要他的,他说,“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梅长苏明明是喜欢那颗珍珠的,他说,“这是你欠我的。”
梅长苏明明与林殊是同一人,他说,“至少让我以林殊的身份死去。”
而那人,心狠手辣,阴诡无常,以命铺路,野心勃勃,一颗赤焰之心冻结碎裂,只余殷红血色触目惊心——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梅长苏,而是魑魅恶灵啊!
萧景琰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身形一晃,竟是再也支撑不住地滑倒在地,身旁的书架在这时也发出轰然巨响,砰地一声倒塌倾落。
灰尘四扬,书散一地,萧景琰被呛到,咳嗽了几声,像是想要咳出心中淤血,又像是想要呕出灵魂。
他慢慢地抚上胸口,感受着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却蓦地悲凉一笑。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
原来是这样的招回孤魂,原来是这样的面目全非。
早从一开始,他们就踏错了。其实是他萧景琰,自己踏错了啊!
是他爱着挚友,却自欺欺人。
是他思念故人,却唤回恶灵。
是他让那人为非作歹,毁了小殊清誉。
“呵,是我……都是我……”
是他萧景琰,对不起那梅长苏啊!
萧景琰以手遮眼,却盖不住那湿热清泪。他其实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但这一刻,他却泪流满面,再也难止,像是个干了坏事受了责骂的孩子,在为自己的罪责嚎啕大哭。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梅着花又寂寂,山河逢春不见苏。】
原来这世间,早就没有了梅长苏。
原来是他萧景琰,害死了梅长苏!
【——你呀,不爱喝茶爱喝水,脾气还像牛一样倔,不是水牛是什么?嘿嘿~哞哞叫的大水牛~来,哞哞叫一个~】
【——你这次去东海,可记得给我带回颗大珍珠!嗯……要鸽子蛋这么大的!】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你为什么就没有脑子!】
【——……这是你欠我的。】
【——景琰,至少让我以林殊的身份死去……】
在无声的忏悔与哭泣中,过往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他们相伴十余年,分离十二年,陪伴两三年,又再相别一年。原来这么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的,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余年是什么概念?已经是小半辈子了。
年轻时,他想着自己和小殊的未来,心里是少年人的意气激扬,觉得三五年就可以是一生;后来年龄渐长,方失方得,倥偬半生,他才倏觉十年八年也不过是指缝间的事。
可现在,这个灰暗道观内,泪流满面中,他却终于懂得,原来,一瞬便是一生,一生,便是一瞬。
而他,却以一瞬错过了小殊的一生。
城外拥抱过后的一声“再见”,终成了永别。
终成了……再也不见。
萧景琰闭着眼,任那温热泪水在脸上肆意冲刷,一点点地蒸发带走心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暖气,耳边的那一声声“景琰”,也终究随时间过去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景琰~”“景琰!”“景琰。”各种语气的,各个场景的,林殊的,梅长苏的,终于渐远渐无,再也听不见。
这一生,再也听不见。
萧景琰静默哀坐着,时间一点一滴地从手心里漏尽。寂静中,他突然苦笑了一声。低沉悲凉的笑声击散了漂浮的尘埃,却一粒粒地落进了心里,阴霾一地。
他抓着书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靠着架子缓缓往观外走去,步履蹒跚,失魂落魄。连那背影,都不再如往昔般笔挺,反而带着些苍老的佝偻。
【——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
……
【——我的意思是,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俩之间的关系,不像是纯粹的好友,倒像是,亲人、友人——爱人,三者融而为一。】
……可是,为什么回来的,偏偏是那个恶灵?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边只能留一个人来伴你终生,你会选谁?】
……为何偏偏,是他萧景琰与自己心爱之人不能携手到老?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又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梅长苏故人长绝,阴阳相别?!
【——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爱他,这么爱他,爱了这么多年。】
又为什么,为什么,他连对自己喜欢的人说一句我爱你都办不到?!!
这是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萧景琰越走越快,磕磕绊绊地出了道观后,直直地往苏宅策马而去。
【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
苍天无情,欺人太甚!是老天,让他负了他!!
他纵马扬鞭,心绪难平。一路尘埃飞扬,似是在应和心间的起伏。到了苏宅后他利落地翻身落马,喘着气大步往里走去,却见那甄平在庭中愣愣地看着他,“陛下,你怎么来了?宗主现下不在宅中啊。”
萧景琰呼吸急促,两眼瞪圆,“他在哪?”
甄平看着他,犹豫半晌后还是开口说道,“大理寺监牢。”
大理寺监牢?
他去那儿干什么?
萧景琰一愣后,突然像是被巨大的恐慌驱使一般,飞快地出门翻身上马,扬起鞭子就往大理寺赶去,面色冷凝沉重得似天边暮云。
大理寺关押的向来是重大要犯,梅长苏去那儿只会有一个目的……
叶悬!
“驾!驾!”他加快速度,催促着马儿,神色难掩急切忧虑。
叶相逝世后,叶悬便没了依靠,被仇家以十一条罪状送入了大牢。他不忍叶成云断了血脉,所以把叶悬提到大理寺来准备自己亲自审问,没想到,竟是被梅长苏查出了踪迹。
可那梅长苏去找叶悬干什么?
弄死了一个叶成云,还想弄死他儿子?
萧景琰夹紧马肚,只觉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这般慢过,《招魂录》中的句子飘过他的脑海,拉紧了他的神经。
【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
他倒吸一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面。
“驾!”他狠下心来往马背上重重一抽,马儿疯了般地带他向前跑去。
这一路,竟耗尽了他半生的力气。
待最后终于到达大理寺时,马儿已精疲力尽,将近虚脱,他自己亦是心神恍惚,脚步虚浮。
他拿出腰牌示意吏卒,然后一步步地往那黑暗幽深处走去。两旁是摇曳的火光,是张牙舞爪的魔影,是凄厉惨绝的哭喊,是阿鼻地狱,是刀山火海。
萧景琰就这么沉着一张脸往里走着,两耳不闻,两眼不看,向着监牢的最深处径直而去。他知道,终点处便是真相,也是结局。
是真是假,是实是虚,是解脱还是坠落,一切都在那里,都在那里等着他。
然而,就在转角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似是乐曲戛然而止,留下刺耳颤音。萧景琰两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盯着牢里的场景,像是看到了平生中最惊怖的画面。
叶悬躺在地上血流一地,而一身素衣看似洁白无瑕的梅长苏却是手染鲜血面容扭曲,失去理智近乎癫狂。萧景琰屏住呼吸两眼发黑地一步步走近,每一步缓慢得如同忍着疼痛踩在刀刃上,被割得鲜血淋漓。
牢里的梅长苏听到逐渐走近的沉重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双眸子竟是完全被赤色染尽,殷红如手上夺命鲜血!
看着那恰如恶灵鬼魅的梅长苏,萧景琰只觉得天地刹那轰然崩塌,碎落一地,所有的怀疑和猜测在此刻终于成了定局。
【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这个人,原来真的是恶灵归来!
无暇思索太多,他握紧拳头,一脚重重踢开早就没锁的牢门,大步走至那人面前。而梅长苏呼吸急促,眼中血色竟是更浓几分,看起来骇人之极。
他面容扭曲地朝萧景琰诡异一笑,声音刺耳喑哑,“景琰……”
萧景琰呼吸一滞,随即眼里掀起滔天怒火。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他的小殊,害死了宋应生害死了叶成云,而今又杀死了叶悬。他怎么还有颜面,唤他景琰?!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被失去理智的疯狂激动驱使着,萧景琰伸出手掐在梅长苏的脖子上,似是想要加大力度狠狠地掐断那纤弱的脖颈,却不料先一步地,那人支撑不住地闭目晕靠在他身上。嘴中还不住地轻唤呢喃着,“景琰……”
他一顿,落于那脖颈上的手终究没能掐下去。也没忍掐下去。
【——连命连命,便是两体同命,一人死,另一人也无法独活,短则片刻,长则五日,必将暴亡。】
……
【——我曾对他立誓,许他一个清明盛世,太平天下。我只是怕,没有那一半寿命,我难以践诺罢了。】
……
是了,他还有他的约定要去践行。
他还有一个不想让其失望的故人。
他既答应过许给长苏一个清明盛世,太平天下,便,不能食言。
不然来日地下相见,那人可还会愿意喊他一声“景琰”?
……
“景琰。”耳边似有人在轻唤,不知是那昏迷之人的呓语,还是那游离孤魂的悲戚之声。
萧景琰神情恍惚,落在梅长苏脖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成了环绕,好让那人相靠。
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责。
这一切,该由他来偿还。
占据小殊身体的恶灵,他自会让他付出代价。
但他,绝不能杀了这人。
他不能让自己的半生寿命——付出得没有价值。
第二十章/灵魂撕裂
七月盛夏,知了嘶鸣,永无歇止。杂草疯长,秀树挺拔,娇花争艳。万物正值盛时,一切欣欣向荣,好一派风景。
院中虽虫鸣吵闹,梅长苏却不视不听,心如止水地在案前练字,只是抬腕沉着落下“风雪”二字时,平静如水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波澜。
梅长苏一愣,不明所以地轻微摇头甩去杂绪,继续专注着落下剩下几字。
“寐如庄生化梦,物我难究,虚实难究,生死亦难究。大梦归来,忽见故人久待于雪路尽头,风雪满肩后对视沉吟良久。一眼之间,生死已定,虚实已定,物我已定,梦亦彻醒。此时方知,其,即吾存在之证明。”纸上,七十七字隽秀飘逸,宛如大家风骨。
“你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啊?”蔺晨不知何时负手站在了他的身后,一伸手便抽去了那张薄纸。
梅长苏难得一慌,伸手便去夺,“不过是赵涵《山友》中的句子罢了,你快还我!”
蔺晨瞥了他两眼,看似不在意地把那纸放回桌上,“整天看些怪里怪去的古书,早晚把你往邪路上引。”
“……”梅长苏不说话,把那张纸细心收好,转头没好气地问道,“你这么早来干什么?”对着蔺晨,他总是不自觉地多了些随意。
蔺晨一挑眉,“哎哟梅大宗主这是贵人多忘事?前几日你答应了我什么,可还记得?”
“我……”梅长苏一愣,随即想起前几日他与蔺晨闲聊时的话语。
【——哎我说长苏,我辛辛苦苦把陈梁一家子给你救下了,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些报酬?】
【——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别这副表情嘛!本大爷只是想要你陪着去外面逛逛罢了。你看看你都在这宅子里闷了一个月了,闷出一身怪气。】
【——去哪儿逛?】
【——既然是逛,就别在意去哪儿嘛~一句话,去不去?】
【——承蒙蔺大阁主盛情,在下岂敢拒约?】
【——嗬,算你识相。那说好了啊,你到时可别反悔!】
“……今天出去?”梅长苏从悠悠神思中清醒过来,抬眼问他。
“咳,本阁主昨晚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今日正是良辰佳景!况且啊,外头阳光正好,你也是该去晒一晒。怎样,去不?”蔺晨斜睨着瞧他,淡淡的神情中却藏着些微的紧张。
“我……”梅长苏刚开口,只说了一字,蔺晨就眼疾手快把那案上的一堆书拿起抱在怀中,“我告诉你啊,你今日就算不出去,我也不会再让你看这堆怪书!”
梅长苏一愣后哭笑不得,“蔺大阁主你今年贵庚啊?怎么越活越过去了?”
“……”蔺晨满脸黑线。这小子是在拐着弯骂他幼稚吗?
他把书放下,趁梅长苏一个不注意,伸出手把他的脸往两边捏扯,“你大爷的,到底去不去?”
梅长苏的脸被扯成了包子,“去……”他拍掉蔺晨的手,揉了揉脸,“我又没说不去。”
蔺晨满意地点点头,收回手,“那走吧?”
梅长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肩踏出屋子,“你可别给我带迷路了啊!”
“哪会?”蔺晨一甩飘逸长发,哼哼说道,“你就把自己放心地交付给我吧,今日保管你玩得尽兴!”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梅长苏笑看着身旁的好友,如是说道。
那日,阳光正暖,两人含笑,眉目正好。
苏宅外的长街店铺林立,人声哄闹。即使暑热炎炎,仍有不少人在街上来往,或是背着背篓的小贩,或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或是货比三家的顾客。
“哎你快看!那边那两人!”一珠钗铺子内,有两位小姑娘的目光被店外的两人吸引,窃窃私语。
“长头发的那个好飘逸啊!”
“素衣的那个也很儒雅啊!”
“大热天的还穿这么多,素衣的那个肯定身体羸弱!”
“大热天的还长发飘飘,白衣的那个肯定是个骚包!”
“哼,没眼光!”
“哼哼,你才没眼光!”
两个小姑娘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哼了一声后双双转过头去。
蔺晨却浑然不顾他人或是异样或是爱慕的眼光,只牵着梅长苏的手在大街上穿行。方才他已带着长苏在这大街上游玩了小半日,去过酒坊,进过妙音坊,还入过青楼。每一处摊铺,每一处风景,他都带着身旁这人一一览尽过。
“我要带你去的最后一家店,便是钱记茶馆的绿豆汤。”蔺晨不重的声音被喧闹人声淹没,梅长苏却不知为何听得清清楚楚。
“嗯。”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蔺晨见他笑着的模样,一愣后醒过神来,拉着这人进了门槛。
“这钱记的绿豆汤,可比吉婶做的好喝多了。”蔺晨刚牵着梅长苏入座,就这么说道。醒悟过来后,他一伸手遮住梅长苏的嘴,眨眨眼,“你回去可别告诉吉婶啊!”
“我哪这么没良心。”梅长苏笑着回他。
嘿,还不属你最没良心!蔺晨腹诽着,咬了一口嘴边的绿豆糕。
片刻后,“那啥,”蔺晨啜了一口冰凉的绿豆汤,舒服得长叹,“那萧景琰是不是有一两个月没来过苏宅了?”
梅长苏持着杯碗的手一顿,“景琰政事忙。”
“嗬,政事忙?”蔺晨微微眯眼,“你刚回金陵那会儿才是他最忙的时候,可那时他还不是每天造访风雨不误?现在事情落得差不多了,就算他忙着查处贪污犯案之人,也不至于连走几步路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
“……”梅长苏闷声喝着绿豆汤,不理他。
“我说你们俩,三天两头这么闹腾,到底怎么回事?”
感情儿,蔺晨这回是来当和事老了。
“我不知道。”梅长苏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染上了绿豆汤的凉意。听起来似是浑不在意,但太过洒脱,其实就是不得洒脱。
“你这一两个月就这么闷在屋子里,也亏你忍得住。”蔺晨叹了口气,“长苏……”
他这么唤他,舌间两字端是低沉好听。
“我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这半辈子风风雨雨走过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人生人生,只此一生。待白发皤然,入土盖棺后,下辈子许是再也见不到了。”
蔺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浮萍一生,倥偬如瞬,江湖相逢,即是有幸……有些人,你向老天苦苦求个缘分,都讨不到一丝一毫。来世更是,缘薄得连个擦肩而过都得不到。”
梅长苏的睫毛轻颤了颤,似是心中有所触动。
“长苏,我知道你不舍得。”
“舍不得,就去找他吧。”
“有时候犹豫着,一生就已经过去了。”
吵闹的大堂中,蔺晨这么淡淡地说着,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引起胸膛中怦怦的心脏共鸣,越来越响,轰鸣得梅长苏手一颤差点打落茶碗。
“……去找他?”他稳下心神,摩挲着素瓷茶碗,低垂着头,“去宫中陪完豫珏之后,我有找过他。但是……景琰说他忙,有什么事,待这两个月过去再说。”
“现在,两个月已差不多过去了。接下来,你还要等几个两月?”
“……”
蔺晨轻叹一声,一仰头伴着汤茶将那压抑在喉间的千言万语吞咽而尽。“砰”地一声,他放下杯碗,像是放下一盏相思。
“该说的我已说尽了。你俩之间,我不好干涉太多。但是长苏,你知道,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当你折磨自己的时候,不止你一人疼。”
梅长苏微愣,反应过来后,调笑的声音带着颤抖,“谁叫你要当事儿妈。”
“别人都说医者父母心,就你个没良心的说我事儿妈。”蔺晨被梅长苏一句话闹得没了气氛,无奈回道。
说完,他站起身,“行了,这绿豆汤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下个地方了。”
梅长苏被他拉着出了钱记茶馆,看着人流不息的长街,问道,“不是说是最后一处了吗?还要去哪儿?”
“宫城。”
蔺晨转过头,看着他,神情难得的严肃,但又隐含着一丝温柔,在盛夏烈阳下,恍若天神临世,耀眼无比。
“长苏,你若不敢找他,”他握紧了牵着梅长苏的手,紧扣掌心,“那我陪着你一起去找他。这样,就不会怕了。”
梅长苏转过头不看他,只觉泪意上涌难抑,声音带着些颤抖,“我怕什么?”
前半辈子的林家少帅,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他怕过什么?
后半辈子的江左宗主,朝廷局势各派纷争皆握手中,又怕过什么?
除了那个梦,他,怕过什么……
蔺晨捏捏梅长苏的掌心,“既然不怕,那就去找他吧。如果萧景琰不要你了,那就跟我回琅琊阁去,我天天养着你,保管把你伺候成一个皇帝,事事舒心。”
“……”梅长苏沉默着,倏地一笑,“说得我跟个弃妇似的。”
“你这两月一脸哀怨,可不就是个弃妇?”蔺晨一边打趣着,一边牵引着他往宫城走去。“倒是应了那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吟着吟着,蔺晨竟是唱起来。
“行了,你别嚎了。”梅长苏恢复过来,无奈地看着他。
蔺晨撇嘴一笑,倒是起劲了,“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我真是后悔让你跟着来这金陵。”梅长苏看似平静,脸上却是一抽一抽的。
“嗬,大爷我还不想来呢!要不是你死活要回这金陵来,我这琅琊阁主何必跟在你后头屁颠屁颠跑过来?”蔺晨一撇嘴,“我早就说过别回金陵,你非要来。来了,你看,又总是不开心。我不劝你,那就是对不起你。可要是劝了你,又对不起我自己。”他一顿,见梅长苏没多想,又转开话去,“就是再有三生三世,也禁不起你和萧景琰那般折腾。你们俩说来也怪,前几月还是勾肩搭背的,这会儿又两死不相往来……”
“我不曾不理他。”梅长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但你每回找他都与正事有关,这和没理有何区别?我告诉你,这男人啊,是最需要情趣的,一个美人再漂亮,如果每回一凑近她都跟你讲大道理,那么再喜欢,男人也不会再去找这美人了。”
“你这话说得我不是个男人似的。”
“咳,我,我这不是打比方嘛!”蔺晨心虚地回道。梅长苏发怒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这会儿他的长苏已经脸黑了。
“……行了,等会儿我自己去找景琰,你不必陪我。”梅长苏抽出了蔺晨牵着他的手,看着面前的宫城,淡淡说道。
蔺晨一愣,随即释然地拍拍梅长苏的肩,“如此也好,你们俩的事终不便我插手。一路,记得小心。”
梅长苏点点头,拿出腰牌示意侍卫,乘上马车,向着那深深皇城千层宫阙行去。
而蔺晨就一直那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神色复杂,很是唏嘘。
他未料到,竟有一日,他会亲自把梅长苏送入萧景琰手中。
他也未料到,竟是他蔺晨,亲自把自己心爱之人送入虎口,落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梅长苏进宫后,没去找萧豫珏和静太后,坐着马车直直地前往了那未央宫。马车摇晃,他心中亦是一片摇晃不安。
待会儿见了景琰,该说些什么?
这两月你在忙什么?
我想你了?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他摇摇头,每一种都不是合适的开场白啊。算了,等到了,自会有一个合适的开头脱口而出。然后,他就能和景琰携手归好,秉烛夜谈。
然后,他们就能回到从前。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梅长苏这般想着,竟是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刹那绽放,恍若生花。
小半片刻后,待他还未从漫漫思绪中缓过神来,拉着车辆的壮马“吁”地一声,竟已是到了。
梅长苏从马车上下来时,抬头看了那宫殿檐角天色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印象,艳阳,正好啊。
“你怎么来了?”萧景琰听得宫人通报时,正在伏案批改奏章。他听到进殿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反问那人,声音不冷不热的,不带感情。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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