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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7节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

    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

    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这封遗书,句句取自《楚辞·卜居》,字字由血写成,纸上晕染着朵朵血花,艳丽至极,却也刺眼之极。

    写至最后时,字迹早已狂草飞扬,笔画连绵,看不分明。只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这二十四字,字字按压极重,似是心中万分凄苦,无意间借笔书宣泄而出。

    宋应生,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自缢?

    萧景琰掩面低笑,笑似是哭。

    你知不知道,人为的字句,永远没有一个统一的解释?

    不过一封血书,经由不同的人,却可以解读出千万种心思——

    可是,每种心思都不过是借题发挥。

    每种心思,都不过是把死亡当作倾轧对手的工具。

    你的心思,永远不会有人关心。

    ……

    宋应生算是朝堂上小有名气的清官,为人危言危行,不着丝绸,家无余财,深受百姓爱戴,儒士敬仰。可是昨日,他却被发现自缢于家中,留给世人的,只有那封用鲜血写就的遗书。

    而后不久,朝堂便炸开了锅,众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相继奏议弹劾梅长苏,称是梅长苏及其朋党把宋应生逼迫至死,还列出了二十多条梅长苏的朋党欺压宋应生的证据。他们扬榷古今,旁征博引,旧朝史料信手拈来,矛头直指梅长苏。什么“乱臣贼子”,什么“奸邪佞臣”,什么“国之大害”,不管什么名头,都往他头上套,似乎只要此人一日把持权力,国家就一日难以幸免于难。

    连一向与萧景琰意见相合的叶成云,竟也附议了那些臣子的言论。

    萧景琰明白的,梅长苏不是那种人,他不会排挤打压自己的对手,更不会朋比为奸,结党营私。那些臣子,也只不过是想借此打击亲近梅长苏的那些官员罢了。

    朝堂之争,永远波谲云诡,无休无止。

    只是牵涉其中的一些人,何其无辜啊。

    譬如宋应生,譬如,梅长苏。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史书,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功过,也总是由后人来评价的。

    谗人和贤士,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萧景琰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了自己的龙榻。龙榻上,那人曾经留下的温度,却早已随风消失。

    花好月圆,又是一人孤枕独眠。

    第二日,萧景琰照例又去了苏宅。他知道,凭梅长苏的眼线和情报,不会不知道宋应生的事情,也自然不会不知道,朝臣百官上书弹劾之事。

    “你,是怎样想的?”他看着梅长苏,问出口时却有些紧张。

    “你不信我?”那人只不过略略抬眼,轻飘飘地反问他。

    “不是!我只是想要你给个解释,好让我堵住众臣悠悠之口。”

    “没有什么解释。”梅长苏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我不过一介草民,不认识什么宋应生,也从未与朝中之官有过结交。”

    萧景琰点头,无形中紧提着的心松了下来,“这已是最好的解释了,我明日就这么昭告群臣。”

    梅长苏看着他,忽的微微一笑,“你就这么信我?”

    萧景琰一愣,“为何不信?”

    “如果我骗了你呢?”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萧景琰沉默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陛下,莫要偏信偏听啊!】

    百官群议,他一言未听。

    【——是不是过重了,陛下心里清楚。】

    梅长苏一句解释,他深信不疑。

    “我……”萧景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堆积在心中的话。

    梅长苏看着他,“怎么了?”

    “……我,”他顿了顿,终于横下心问出那个问题,“我是不是真的偏听偏信于你?”

    梅长苏一愣,“这该问你自己。我非汝,安知汝之心?”

    萧景琰却沉默了。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心。

    梅长苏轻叹了口气,似是从萧景琰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的回答。

    “景琰,最慈爱的父亲莫过于尧,然而他的儿子朱丹却被流放;最贤德的兄长莫过于周公,然而他的弟弟管叔、蔡叔却被诛杀;最贤良的大臣莫过于商汤、周武王,然而他们的君主桀、纣却受到诛伐。你作为君主,要想治理好国家,就必须从依靠自身开始,别人,”他停顿了下,“哪怕是我……也是靠不住的。”

    萧景琰盯着桌面,声音低沉,“可是……”

    【——陛下,这梅长苏着实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啊!】

    “如果我已经偏信偏听了……”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那又该怎么办?”

    【——谗士高张,贤士无名。陛下,臣,也附议。】

    ……

    “所以,小殊你,莫要辜负了我的信任啊……”

    这句话散在空气里,与尘埃一起游动飘浮,在这个春日的午后,在窗外群虫蛩鸣之时,显得太轻,却也太重。

    重得,差点压垮了人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梅长苏的动作就凝固在那里,许久未动。

    “我……”他的眼里暗含悲沉,“定不会背叛于你。”

    “今日之诺,君莫背弃。”萧景琰觉得心头涌上来酸涩的感动,忍住汹涌的感情,他强笑了笑。

    “承君此诺,”梅长苏覆上萧景琰的手,“必守一生。”

    铿锵八字,掷地有声。

    世界刹那剥离碎裂,一眼却似已过万年。

    那日过后,第二日的早朝上萧景琰以帝王之威驳回众臣群议,暂时把关于梅长苏的各种言论压了下去。虽还有臣子不满,但也只好在心里嘀咕嘟囔,表面上还得服从萧景琰的命令。

    时间如指间沙砾,一点一点地溜走而悄无声息。春季过了大半,各州灾事也得赈济,萧景琰终于难得空闲下来,有了喘气之机。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宫中庭柳也如铜镜里的云鬓雾鬟,每根嫩枝都凝集情思愁思。萧景琰坐在庭院中,望着那绿意欲燃的春景,眉间舒展,隐带笑意。

    “陛下,这就是我说的那颗珍珠。”霓凰托着肚子从屋里缓缓走出,递给萧景琰一颗光滑细腻的珍珠,“如何?”

    萧景琰仔细端详了下,“不错,虽比我那颗略小了些,但光泽润白,实属佳品。”

    霓凰笑了笑,“陛下若喜欢,那便拿走吧。我也用不着它。”

    萧景琰听闻这话,有些尴尬,手上那颗珍珠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我可不是来你这儿顺珍珠的。”他顿了顿,“还有,霓凰……我既在你面前不自称为朕,你也不必喊我陛下,像小殊那般唤我景琰便好。”

    霓凰一怔,“……我既为臣,自该守君臣之礼。”

    萧景琰一笑,“可是眼下,我们只是叙旧的友人罢了。”

    霓凰听此,也笑了笑,清丽姣美的笑颜,比起那春光来,还要夺艳几分。“景琰。”她喊着,似是回到了那三人同行的年少时光。

    此声一出,两人皆是动容。

    明明无泪,霓凰却抹了抹眼角,转而绽开了明媚的笑容,“话说回来,这珠子,你是要送给兄长吧?”

    萧景琰点点头,眉目温柔,“我想再补上一颗。”

    “你们啊……”霓凰听着,眼含促狭,不像是个将为人母的少妇,倒像是当年那扬辔纵马的青春少女,“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

    萧景琰一愣,“什么以后?”

    霓凰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原来你们还真的不自知啊!”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霓凰摇摇头,却不肯点破,“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发现为好,他人也不好干涉过多。”

    “古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既是局中人,怎看得清?”萧景琰笑了笑,竟也被感染上了属于少年的活力,“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小时做的那些糗事,一一告诉聂铎,哎,我记起来了!你十二岁那会儿,学女红在手绢上绣花,结果绣出来一个猴屁股哈哈哈!”

    霓凰又羞又愤地跺了下脚,带上了小女儿情态,“那不是猴屁股!那是牡丹花!你,你不准告诉聂铎!”

    “行,我不说,”萧景琰停了笑,但揶揄神色仍未去,“那聪敏过人的霓凰郡主能不能点拨我这榆木疙瘩一二啊?”

    霓凰没好气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余音未尽,她认输般地开口问道,“算了,你对兄长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萧景琰愣了下,“他,他是玉树芝兰风仪高洁的温润君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文人儒士。”

    “我不是问这个。”霓凰揉了揉额,“我的意思是,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萧景琰敛下眼答道:“……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的挚友。”

    “仅此而已?”霓凰睁大眼睛问他。

    “不然,还会是什么?”萧景琰疑惑地看着她,“谋士,臣民一类的回答,皆不是我心中所想。”

    “我知道。但是景琰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边只能留一个人来伴你终生,你会选谁?”

    萧景琰面色一变,似是心中某个被尘封的念头被这句话揭起了盖头。“你……”他平息了下自己的呼吸,“你是说,对我来说,小殊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萧景琰好歹历过三十多年风雨,不是什么蓬头稚子垂髫小儿,只霓凰这么微微点拨,便已通悟一二。

    但也只是一二。

    霓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俩之间的关系,不像是纯粹的好友,倒像是,亲人、友人——”她顿了顿,继续接下去,“爱人,三者融而为一。”

    萧景琰的神色终于在听到爱人这一词时彻底破裂,他握紧拳头又松了拳头,背脊紧绷如弦,问出口的话语带着颤抖余音,“你,你是说……”

    霓凰轻叹着点了点头。“就是这意思。我觉得,你们喜欢彼此。”

    “若说喜欢,倒也不准确。更好地概括,应该是——爱。我年少时虽被许配给兄长,但我俩二人间也只有兄妹情谊,即使有什么亲昵举动,也不过是亲情天性。可你俩,虽打打闹闹,玩闹不休,却总带着疏离,”霓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记得有回,我们三人一同在书房里抄书,后来兄长起身时似是被绊了下,把你也一并压倒了,而你们在反应过来后却飞快地爬起身,面色通红,眼神飘忽不定。这种疏离,我当时不明白,但现在想想,倒是明白了,”她笑着,像是没有见到萧景琰那不止的颤抖,“那不叫疏离,而叫——暧昧啊。景琰,我说的没错吧?你从年少起,便对你的挚友,我指腹为婚的兄长,心怀为世道所不容,为人伦所不耻的男男痴爱之情。”

    “我……我……”萧景琰两眼放空,喉咙发紧,似是心中的那座神龛被人连根拔起,露出了底下那赤裸裸的不堪土壤。不安与恐惧在土壤上疯狂抽枝生长,平生第一次,心中那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龌龊心思被他人冷然看在眼中然后毫无保留地揭露殆尽。他想辩解,想否认,然而,“我没有”这三个再轻易不过的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硬生生地被堵在喉间,凝结成一块重石,拽着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倾落,倾落到冒着气泡的火山口上。

    【——我们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处熟稔,合衬非常。】

    原来,相衬是因为相爱。

    这才是真心话。

    曾经的话语,曾经的冲动,曾经的燥热,曾经的每个情绪终于翻涌而出,如大军来袭,让他溃不成军。

    心中那些未曾喷发的火山在此刻“轰——”的一声爆发,叫嚣着汹涌着奔腾而出,炸裂的耳鸣声震得他几乎要聋过去。萧景琰竭力想要制止,却被那岩浆烈焰滚烫的温度灼伤了皮肤,无力地任那滚滚岩浆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地闯进了跳动的心脏,然后高呼着雀跃着把一切薄如纸片的掩饰嗞啦一声灼烧成灰。

    “咚——咚咚——”

    心跳声急鸣如鼓。这就是他的心声。跳动了十多年未变的心声。

    在这看似万年不过一秒的时间里,所有的掩盖辩解早已被撕裂殆尽,涌到嘴边的否认也早已变成一团颤抖的空气。萧景琰青筋暴露的手紧握石桌一角,力道大得可以把它碎成齑粉。“是,”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得对。”

    一切的否认掩饰,在真实的心意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萧景琰认输般地闭上眼,像是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了,等得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反抗,“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爱他,这么爱他,爱了这么多年。”

    霓凰听到他的承认,却不觉胜利,也不觉快感,眼角略红,“我想,你应该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只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景琰,我只见过骗得过他人骗不过自己的,却没想到,竟真有你这般骗不过他人却骗过自己的人。”

    萧景琰神色颓败,心中渐明,“骗的过如何?骗不过又如何?说到底,我和他,也走不到那一步。”

    “为什么走不到?你在怕什么?”霓凰的声音忽的提高,却似想到什么,又低了下去,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抚那受惊的孩子,“你若真爱他,又怎会在乎世俗偏见?你若真怕,那便说明,你爱他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你爱的,始终也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不是!”萧景琰颤抖着大喊,“我喜欢他,喜欢他到心坎里去。可是我又怎能让他与我一起承担世俗舆论之苦?而且,而且”他说着,眼眶发红,“他现在,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林殊。十二年未见,故人已非,心意……又怎会如昨?……”

    “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问他?结局无非两个,做回朋友,或者,做成爱人。无论哪个,都比你们现在一个不说,一个不知的好。你既连死都不怕,难道你还会怕这个?”

    萧景琰望着天边飞过的孤鸟,心里一颤,莫名发冷。他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下头,似是这么一个动作就已耗尽他万千精力,“是,我的确,怕极了这个。”

    霓凰听此,竟说不出话来。气氛一时,凝结成霜,冷得人恍如置身寒冬腊月。

    ……

    良久后,霓凰看着他,在沉寂中再次开口,“我想,兄长也并非对你无意。”她的声音刺破了萧景琰心中的层层阴霾,大片曙光挥洒而下,投落一地,“你难道没发觉吗?兄长的目光大多是落在你身上的,心思也大多是花在你身上的。他为助你夺位,掀起风云;他为护你喜乐,倾尽心力。甚至,你与柳氏大婚那夜,他还喝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气得蔺阁主头发都竖了。可隔天,他还是笑着向你道喜,还送上早已备好的大礼。”

    她看着萧景琰,目光坚定有力,“景琰,你若有意,不妨跨出这一步,去问问他,不然,怕是会终生后悔。你也知道,你俩都老大不小了,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以再让你们相伴度过。与其悬于崖边,心怀揣测,一上一下,倒不如抛弃顾虑,跌个彻底,没准山穷水复后,等待你的是柳暗花明。”

    “他真的……”听闻霓凰的话语,萧景琰原本灰暗的双眼慢慢有了神采,明亮的眼神比灿光还要璀璨耀眼,凝聚着万千希望,点燃了万千光辉,“他真的,并非无意?”

    “他是不是真的无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霓凰见他这副模样,终于放下心来,轻笑一声,“景琰,不要因为害怕一切的结束,而拒绝了所有的开始。去吧,去问问他。他现在,没准正望着你望着的天空,思念着正在思念着他的你。”

    “我……”萧景琰想说什么,但他在这一刻又突然明白,一切都已经不需要再说了。“我这就去!”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心房,咚咚咚的心跳声早已不是急鸣如鼓,而是骤雨倾盆,啪啦啦地如马蹄激荡。虽仍不安,虽仍害怕,但现在,他只想见到他,只想抱住他,只想告诉他,只想问问他——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他被心中的激荡之情催促支配着,匆匆出了宫,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便是一喝,“驾!”

    尘土飞扬,行人躲避,但这一刻,没有什么能再阻止他。哒哒的马蹄穿过市坊,穿过街道,穿过人流,穿过杨柳,穿过清风,穿过十二春秋。

    小殊,我们错过十二年,你愿不愿意,用剩下的一生来补合?他笑着,意气激扬。

    当萧景琰赶到苏宅时,整个人已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但身体上的疲累无法掩盖精神上的高昂,他双目炯炯有神,大步流星地踏进了宅中。

    甄平看见他,上前招呼,“陛下,你来啦?我这就去跟宗主说一声。”

    萧景琰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通报。

    甄平愣愣地看着萧景琰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今日的陛下有些不一样。

    是了,那笑容,竟是比艳阳还要耀眼几分啊……

    萧景琰在来到庭中后,便故意放轻了脚步,带着一丝想要惊吓那人的恶作剧心思。似乎每次只要一碰上小殊,他都会变回那个幼稚的少年。萧景琰无声地笑了笑,神色飞扬,很是开怀。

    走近后,他方才听到梅长苏屋中有人声。听那与萧家如出一辙的低沉声音,他又是无声一笑,庭生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去冀州了,想来现下是来找他苏先生道别的。

    他一步步地走近,一步步地放轻,走至门后时,本想突然现身给那两人一个惊吓,但当他听到那两人的谈话时,他脸上的笑意便硬生生地凝固坍落,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座雕塑,一动都不能动,

    “我父王,真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吗?”

    【——他这次去北境,世事难料,前途未卜,我想,也是时候了……】

    “我读三国时,不爱蜀魏,只爱江东。周瑜火烧赤壁,鲁肃过蒙屯下,吕蒙白衣渡江,陆逊火烧连营,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有为之士?而你父王,祁王殿下,是我心中,唯一能与那四人媲美的存在。无论是才谋,胆识,还是德行,担当,他都如高天孤月般高悬中空,清光泻地,遥不可及,却又让人心怀敬意,长久仰望。我少时,便一直想着要做那大将军,为他四处征战,镇守边境,以扬国威。若不是当年那场赤焰大案,或许……”

    【——我要成为大梁最好的大将军,替景禹大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当王,我当帅,然后他每一见到那大好河山,都会想起有一个我!】

    “或许现在坐在这皇位上的,便是我父皇了,是吗?”

    【——嘘,你们别说出去啊,这新帝啊,是抢了他哥哥的皇位才上位登基的!】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心头的喜悦在那一言一语中沉降的无影无踪,原先炽热的温度也被那凉意一点一点地冻结成冰。他本以为烈火灼心已是痛苦万分,却未曾想到,冰雪覆盖的荒野大地,一样会冻彻人心。梦中永无终结的大雪终于打破了现实与梦境的藩篱,从遥远的荒凉之境跨过千山万水度过星辰日夜越过一路风尘直直地吹进了他心里,落得个风雪满地。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那个曾经陪在他身旁的人,原来想要住进的,却是他人的梦境。

    那人覆上来的手、那人说过的话语、那人许下的诺言,还有与那人枕榻同眠的夜晚、与那人并肩同行的道路、与那人隔案对坐的静谧,这些两人亲密至极的证明,原来不过是他自己无限放大了本无实义的细节而已。

    无尽的酸涩在刹那化成千顷汪洋,浩浩荡荡地席卷腐蚀着心里每一个幽微的角落,只剩下焦皮烂筋,一片血肉模糊。连眨眼落泪,都觉疼痛。

    可笑那人当初还一脸郑重地承诺着。可笑他至今还对那些话语念念不忘着。

    【——我,定不会背叛于你。】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萧景琰抚上心口,无声地笑了笑,神色悲凉,笑意从眼中倒流而出,渗进皮肤,冰凉入骨。

    你看,这就是那人的守诺。

    梅长苏,从来就不曾在意他萧景琰的信任和心意啊!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答案,其实早已明晓了。

    梅长苏心中,装着的是天下,装着的是他景禹大哥的天下。萧景琰的存在,在那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呵……

    父皇不要他,小殊也不要他。

    从来就没有人,想要的是他。

    ……

    萧景琰憋回眼中泪意,转过身就往外走。

    他跨出苏宅大门,翻身上马,夹紧了马背,扬鞭一挥,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驾!”

    一路照着原路驰骋纵马,哒哒的马蹄穿过十二春秋,穿过清风,穿过杨柳,穿过人流,穿过街道,穿过市坊。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什么都变了的原点。

    可笑他刚明白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还未言明心情,却已输得一败涂地。

    或许早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从他遇上林殊开始,从林殊遇上萧景禹开始,便注定了这一切,终究是个输局。

    他只不过再次,一无所有罢了。

    第十五章/心如刀割

    萧景琰发现自己已许久未去找他的小殊时,是在庭生走后的第十天。两个月的时间似乎只在眼睛一闭一合间就已悄然而逝,春日点绿了枯絮,从嫩蕊一点点爬向柳枝的末梢,然后便告别微风,告别霪雨,从梢尾滑落着掉进了孕育了千万次日出的土壤里,等待着小半个月后,一个蓬勃鲜艳的夏季的降临。

    天气暖热,殿外的苍树下不时有蛩虫鸣叫,嘀嘀咕咕地虽不悦耳,但也热闹。

    就连萧豫珏也脱去了静太后亲自缝织的棉袄,穿着太子玄服在长乐宫里跑来跑去,似是精力永远都用不尽。

    还有他的贴身侍卫,一向耿直沉默的列战英,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经萧景琰同意,常有事无事地往宫外跑,脸上难掩情窦初开的春风笑容。

    似乎一切都欣欣向荣,骎骎日上,似乎一切的阴霾都被这热烈的春日驱赶的一干二净。

    但萧景琰知道,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就像现在,未央宫内,他看着桌上那盒静太后亲手做的榛子酥,突然失了神。手上的筷子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久久未落。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神游至何处,除了一直伴在萧景琰身旁的那个心思缜密的老人。

    这都多少天了……高湛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朝堂上,嘉和殿,未央宫,都因着萧景琰,一片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求着他去开解开解这圣上,可是外疾易治,心结难解啊!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偏偏他们的陛下不愿去拜访这往常即使风吹雨打也照见不误的系铃人。高湛想着众人的嘱托,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上前弯腰问道,“陛下,你已多日未去苏宅了……今日……”

    本失了魂魄的萧景琰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当没事人的样子把筷子搁下,却不怒也不喜地瞥了他一眼,“朕自有打算。”他似是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问那服侍过三代帝王的老人,“高公公,怎么,小殊与你,也很是交好?”

    高湛浑身一个激灵,忙摇头,“没,没,没!我一心侍奉陛下,不曾与任何人结交。望陛下明察!”

    萧景琰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柔和许多,“你不必如此惊慌,朕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高湛松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顺通直下,而是堵在胸口。他明白,有些话还是早些挑明了说为好,不然,早晚这天子怒气,也会降落到他头上。伴君如伴虎,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他仔细观察着萧景琰的神色,深吸一口气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你……莫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这几日,奴才见陛下总是眉头深锁闷闷不乐的……”

    萧景琰的动作顿了顿,“这么明显?”

    高湛点点头,“若真有什么烦闷,奴才愿为陛下分忧。”

    萧景琰只失神了那么一会儿,就清醒过来,抬手一摆,“……不必了。”他顿了顿,“朕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便好。”

    高湛张了张嘴,这假话连傻子都听得出来。可是,看着萧景琰端坐于帝位之上的身影,他还是把心里头的那些话语吞进了肚子里。人心深不可测,更何况帝王之心呢?

    深处这宫城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险象环生,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现下,他除了闭口,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是,除了为自己着想,除了为众臣着想,他心里,也是真的想要宽慰开解这日渐消沉寡言寡语的萧景琰。

    他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除了主仆情分外,自然还有一些时光残留的温情在。

    从不被待见的皇子,到深受指责的帝王,萧景琰,已经够苦了。

    他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备受煎熬。

    只是是不是心甘情愿,又有谁说得清呢?……

    高湛长叹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萧景琰虽说着歇息下就好,但用完午膳后,他的双脚还是忍不住地迈向了苏宅。

    虽行色匆匆,却不如往常那般雀跃。

    他左拐右拐的,还未进入庭院,便听见这十多日夜里让他忧思难忘的声音正低声轻笑,“这招使错了。”庭里,正是梅长苏在指点飞流赤焰枪法。少年在空地上腾跃翻斗,手中银枪划破空气,流光成痕。

    听到习武之人轻微的脚步声,飞流的小耳朵动了动,便知道是萧景琰来了,他迅速地收起剑一个轻功飞过去,眼睛发亮地直盯着来人。

    这十多天里,他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萧景琰来给他送糕点甜食啊!

    梅长苏见状,转过身来,看见萧景琰时微微一愣,随即淡淡一笑,“景琰。”

    萧景琰勉强扯出个笑容,朝他点点头,然后拍拍飞流的脑袋,从怀里拿出食盒,“来,给你的。”

    飞流心花怒放,眸光大盛,他接过食盒,郑重地点头道谢,“谢谢水牛!”

    萧景琰低低笑了笑,拍拍飞流的背,“去吧,我和你苏哥哥聊会儿天。”

    飞流怀揣着食盒,回头见他的苏哥哥笑着点点头,便雀跃地一个凌云步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只剩下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个人。他们两两望着彼此,却没有一人说话。

    萧景琰静静地沉默了半晌后,走上前拥着梅长苏入屋,口中再自然不过地闲聊着,“今日怎么有雅兴出来晒太阳了?”

    “这两月事情多,不曾得空陪陪飞流,恰好今日无事,索性就指点指点他当年名声震响四海九州的赤焰枪法。”梅长苏掩袖笑笑,声音柔和。

    萧景琰轻笑着入座,神色一如往常,“这赤焰枪法,当年可属你使得最好了,而今指点飞流练枪,怕是你手里心里也痒痒吧?”

    梅长苏笑得意气飞扬,在萧景琰胸口打了一拳,眉毛上挑,“比一比?”

    萧景琰抓住胸前的那只手握在掌心,摇摇头,“还是算了,要是一个不小心伤了你,我……”他似是想起什么,脸色沉了一瞬后改口说道,“蔺晨还不打死我。”

    梅长苏笑意温润,“行了,他哪敢打你啊?”他帮萧景琰倒了一杯水,也不再玩闹,“你前几日连给庭生送行都不得空,怕是忙得很吧?近来,北境边防还有刘大柱之事,可都有着落了?”

    萧景琰沉默了半晌,避而不提,“我今日不是来找你谈政事的。”

    梅长苏一愣,“我只是想……帮帮你。”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他,指关节屈起又放平,似是心绪起伏。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道:“北境边防已被我暂且压下搁置,待时机成熟后,再另行讨论。至于,刘大柱一事,”萧景琰顿了顿,“我打算放了他。”

    “景琰。”梅长苏低低唤他,神色却不如先前那般明朗,“长城不可不修,你我都曾是军中人,你甚至还比我多了十二年领兵打仗的经验,你应该知道它的重要性!长城自古就是防范匈奴、保守疆土的护国城墙,而今北燕常袭,怎可……”

    萧景琰脸色不豫,打断了他的话,“我并非不修,而是不是现在修!现在国力疲弱,百姓艰苦,若再大兴土木,只怕会民心尽失,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梅长苏不知被什么驱动着,见此仍未退缩,眉间一片坚决,似一把利刃,硬生生地划破了二人之间那微弱的共鸣,只留下鲜血一片,刺目至极。“北燕败亡未久,无力再攻,况夏季乃水草丰美之时,食物尚可自足,想来今夏他们不会进攻大梁。若不趁此良机重修长城,待他们东山再起之时,只怕便是我国山河沦丧之时!”梅长苏凄绝地看着萧景琰,眼中尽是无形的哀求,“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萧景琰双唇紧抿,面色紧绷,手上青筋暴露,似是在用尽全身力气遏制着什么。

    【——陛下,这梅长苏着实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啊!】

    他转过后深呼吸了片刻,面色压抑,声音艰涩低沉,“我会考虑考虑。”

    梅长苏松了口气,挺直的背也弯了下来,“你听得进,那便好。”想到刘大柱一事,他又揉了揉额角,轻叹了声,“那刘大柱一事,你为何想要放了他?”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神色沉沉,“那刘大柱乃因胞妹清白受损,老父被欺压至死,所以才怀愤杀死兖州梧桐县地方官徐永福。他报父仇妹仇,本意不是作乱,而是行子兄之道,尽孝尽义。之后他又自首衙门,束身归罪,其勇可鼓,其心可嘉。如此明礼之人,倘若判之死刑,只怕天下人又会非议责难我,认为我无仁无义,不悯百姓。”

    “呵……”他自嘲一笑,眉目间隐有不平,“况且,当初那刘氏一家在豫州有几分薄田,因今冬雪灾,农田被毁,又未分得多少朝廷赈灾的钱粮,所以才举家迁往兖州,投靠当地一远方表亲。只是没想到,所有的不幸都被他赶上了。刘大柱在兖州借得几亩田地后,不料逢上洪水,淹死了他的庄稼,债务无力偿还,赈银又被官吏克扣。是以,他们才会窘迫至此,落得最后他那妹妹被徐永福强占,老父又被活活打死。他有今日下场,一半是天灾人祸,一小半是那地方官作威作福,还有一小半,”萧景琰顿了顿,“在于我。”

    “我虽严禁贪污,勒令监察御史监粮监银,督察赈灾的各个环节,但终究人力有限,效果平平。倘若我当初兴修堤坝,落实赈济,或许,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萧景琰一动不动,声音低沉悲凉。其中之意,不尽言表。

    梅长苏明白萧景琰在担心什么,又在自责些什么。但是……

    他闭了闭眼睛,收住心中如潮起伏的思绪,轻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知你意,但是景琰,刘大柱虽可被‘人’原宥,却不可被‘法’原宥。你说他本意不是作乱,但若使杀人有了合法的产生根源,作乱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往昔,历朝历代借由礼教来防范作恶,它的弊端却是数不胜数,是以,严明刑罚,势在必行。今倘若表彰刘大柱之节义,废一国之刑罚,由远观之,国政必将多难!景琰,你身居高位,切记三思而后行啊!”

    “可你向来不是最为爱民的?为何这事上,你却主张罚他?!”

    梅长苏睫羽轻颤,“……我虽爱民,但更尊法。景琰,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景琰浑身一僵。是了,梅长苏向来恪守君臣之礼,对他甚少亲昵主动,其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奉行礼法,从不逾矩。他,怎么忘了呢……

    可笑他还本以为,在此事上,或许他们会意见一致,呵……

    萧景琰悲凉地笑了笑,笑意寡浅,似是心中荒草丛生,遮蔽天日。

    梅长苏垂着眼,仿佛未曾看见,又或许看见了,却未曾在意。“况且,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雠,其乱谁救?我主张罚他,并非不爱民,而是不爱小民爱大民。百姓知道刑罚之威,便不会叛上作乱,如此,不也是为了他们自身,为了这天下黔黎好吗?!”

    “可是而今,民间流言四起,蜚短流长,诽谤我乃不正之君,未得天地神明授命,诽谤我乃不仁之君,兴徭作赋苛政猛虎!”

    萧景琰想到那无数个因被误解指骂而酸涩失意的夜晚,心中一片牵扯疼痛。

    “放了他,不正好能改变我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吗?他们想要我仁,我便仁给他们看!如此,不是皆大欢喜吗?!”

    说至最后时,他眼眶通红,胸膛起伏,似是愤怒至极,又似是酸涩至极。

    梅长苏的眸中划过失望,他缓缓摇了摇头,“景琰,你的初衷错了。怎能因百姓对你的偏见,而一时激动做出决策呢?”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觉得自己似是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力,几欲崩溃。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别再说了。”

    “景琰,刘大柱一事看似小,实则对天下百姓有深远影响。一步错,步步错。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形象,而开了废法的先例啊!”

    【——陛下,这梅长苏对朝政之务,事事过问,态度强硬,又擅权持政,结党营私,实乃国之大害啊!】

    ……

    够了。

    “况且,那刘大柱,也是个有义之士。若他今日在场,想来也会选择杀身成仁,而非苟且偷生。你若释其之罪以利其生,辜负的不仅国法,也是他的为人德义啊!”

    【——陛下,那梅长苏花言巧语,舌灿莲花,若让这种人独掌大权,天下有识之士、有为仕子该会如何寒心啊!】

    ……

    够了。

    “景琰,景琰,你听进去了没有?……”

    “……”

    “身为君主,自该兼听臣下意见。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断不会如你这般,固执己见!”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够了。

    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够了!!!”萧景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震得屋顶都扑簌了一声,耳边轰轰作响。

    他喘着气,胸膛起伏,双目通红,似是心中起伏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十多日前那个春风午后的冰冷心情,终于在心底蛰伏已久后,“轰——”地一声巨响爆发炸裂,山泽枯涸,大地断裂,满满的愤怒和酸涩从无底深渊喷发而出,掀起滔天巨浪,波涛汹涌得他快要尖叫发狂。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与你辩驳争论的!该怎么做,自有那万千臣子可告知我,无需你劳神费思!”萧景琰死死盯着梅长苏,声音冻成三月冰碴,却带着怒极的颤抖,“这天下,不是我萧景琰的天下,更不是你梅长苏的天下!梅长苏,你逾矩了。”

    他知道,自己不仅是因为那人的话语生气,不仅是因为那人的擅权生气,而且还是因为那人的背叛生气,因为那人的不爱他生气,甚至,他气的还是他自己。

    可是对这一切,他无能无力。于是只能用锋利的爪子护住柔软的心,硬生生地伤了他人,又伤了自己,一片鲜血淋漓。

    梅长苏脸色惨白,面上的那颗痣随着心潮起伏轻颤。他就那样瞪大眼睛凝视着萧景琰,眸中的情绪深沉得萧景琰不愿再望。

    恍惚间,萧景琰觉得这么多年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围墙似乎崩塌了一角,他终得一瞬以窥见那人深埋心底的心绪,但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他能看见的,永远只有那一大片阴沉颓败的废墟。

    “萧景琰,你不信我?”梅长苏在压抑的沉默中这么反问他。

    他能说什么呢?他信他,越逾生命。但是,他无法否认,他和梅长苏之间,始终横亘着那么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他们戳得遍体鳞伤。这根刺是那十二年风雨时光,是他们发酵腐烂的暧昧情愫,是梅长苏的自卑,是他萧景琰的自责,是世人的偏见言语,这根刺,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是万事万物。可笑就是这么一根再微小不过的刺,却让他们永远无法再进一步,让他们无法真正交心,让他们,再也回不到怀念里的过去。

    萧景琰盯着二人之间的几案,沉默着没有回答。梅长苏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不似往常那般温润如春风,也不似平时那般皮笑肉不笑。

    他笑声尖利,带着凄厉,带着悲哀,像是坚硬的石头一路从喉咙刮拉至心底,疼得甚至流不出眼泪,只能流血。

    “原来,你不信我。”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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