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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7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67节

    原本蔡闫住过的东宫已被改换,置为冷宫,李衍秋于东北角立了新宫,让三名刺客轮番值守,并调来了不少黑甲军,住在宫内,听太子的吩咐。

    牧锦之被打入冷宫,许多事仍未定,使节还在江州盘桓,本是来吊唁,阴错阳差,却成了恭贺陈国太子归朝之喜。李衍秋大赦天下,并排开筵席,设宴款待群臣与使节。轻飘飘一句,告知陈国陛下还活着就完了。

    李衍秋轮番召见大臣们,各个好言抚慰一番。太子一回来,陛下的脾气也好了许多,不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似乎完全忘了,先前还打算借韩滨篡位之机,把老臣全部清洗一番,抄他们的家,诛他们的族。

    “殿下呢?”李衍秋来到东宫,四处找段岭。

    “在花园里。”卫士答道。

    “种花?”李衍秋问。

    “没有。”卫士说,“在发呆。”

    李衍秋当真烦死了乌洛侯穆,活着的时候不做好事,死了以后还让人心里梗着根刺。

    段岭正在花园里坐着发呆,武独与他对坐,额头碰额头地笑着说话逗他,段岭勉强笑笑,眼里却是悲伤的。

    他曾经想到过,最后一切也许会是这样,然而当它来临时,自己却仍然无法接受。

    “皇儿。”李衍秋口气中带着责备之意。

    段岭抬起头,与李衍秋对视,继而又低下眼去。

    “四叔。”段岭低声说。

    李衍秋原本心中有气,然而看段岭这副模样,气却没来由地消了,只觉心里酸楚。

    武独行了礼,李衍秋便坐在段岭面前,手掌覆上他的侧脸,摸了摸他。段岭握着李衍秋的手,有点愧疚。

    “你怎么不来看我?”李衍秋说。

    “是我不好。”段岭勉强笑了笑。

    李衍秋牵着段岭,走到花园里,秋季黄叶纷飞,又到深秋时节。

    “政务你不想办,也就算了。”李衍秋说,“使节你总得去见见,入冬道路难走,他们不多时就要回去了。”

    “好。”段岭说,“我这就去。”

    李衍秋似乎想开导段岭几句,但想了想,便又作罢,而后说:“你每日过来陪四叔一起用晚饭成不?”

    段岭忙点头,又有侍卫赶来,朝李衍秋小声禀告,李衍秋知道有事,便只好走了。牧旷达下狱,国无宰辅,大多事都要帝君亲政,李衍秋忙得不可开交,段岭想想也是不应该,只得准备收拾心情,做自己该做的事。

    “哭了没有?”临走时,李衍秋小声问。

    “那天回来时哭过。”武独极低声道,“后来睡着了,再醒来后,便有些精神恍惚,三天了。”

    李衍秋说:“你自己看着办,若再这样,玉璜我就要收回来了。”

    李衍秋向来没什么规矩,许了手下的东西也可收回。武独无奈,知道这是暗示,只得点头。

    第227章 清算

    段岭回到房中,吩咐士兵去把折子给自己拿点过来,然而对着折子,却又发了一下午的呆。

    武独一脸不耐烦,看着送折子的黑甲军侍卫,并外头站岗放哨的,还有花园里扫落叶的……谢宥把太监统统换了,安排到宫中的,全是身高八尺、身材匀称、容貌英俊的年轻男人。

    昔时大陈曾有执金吾一职,后并入黑甲军中,甄选的俱是要上殿听命的侍卫,个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且十分自律,不苟言笑。现在全部派到了东宫,也不知道谢宥是什么意思。

    “都出去!”武独看到就火起,寻思要不要找个借口把他们毒死,段岭又说:“你成天和侍卫们发火做什么?”

    武独只得不作声了,臭着脸。段岭看看武独,自己的伤感只得先放一边,问:“又怎么了?”

    武独说:“我要走了。”

    段岭问:“去哪儿?”

    武独也不说话,段岭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武独眼看段岭差点就哭了,忙道:“没有的事,我是要去办点事,一刻钟就回来。”

    “哦那你去吧。”段岭说,“办什么事?”

    “没什么。”武独说,“配点药,给你调理喝。”

    段岭点点头,武独转身出来,叹了口气,在走廊里头看了半天鸟儿,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侍卫、太监、宫女经过,纷纷朝武独鞠躬。武独可谓是大陈开国以来升官最快的人了,从武将跳成文官不说,三年内还一跃位居太子太师,从无品升到正一品,哪怕是三元及第的天才也没他这官运。

    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回去,陪段岭批奏折,段岭看武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拿书,武独便起来给他使唤。

    到得入夜,武独便领着段岭,去和李衍秋用晚饭。段岭吃晚饭时,武独在旁伺候,郑彦则依旧在一旁,姚复和五公主也在,大家闲话几句,都知郎俊侠死后,段岭还没走出来。

    李潇几次要劝,都被姚复打哈哈阻住。

    “皇儿,昌流君你打算怎么处置?”李潇最后说。

    放昌流君进宫吧,毕竟是牧旷达从前的家臣,昌流君怎么表忠心,众人也是不放心的;让他住在城里,也是不妥。

    “他一直陪着牧磬呢。”段岭说。

    “牧家的人不可留着。”李潇说,“难免以后出什么岔子。”

    “不要操心了。”李衍秋说,“那小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李衍秋也不过问段岭的安排,那天过后,得知段岭把牧磬关在牧锦之曾经住的地方,并派人看着,又让昌流君陪着,便不再多说。

    反正该死的都死了,也不怕牧磬能翻出什么风浪。

    “还有,”李潇说,“那群蛮子,都放回去吧,留的时间长了,也是惹事。天气冷,我和你姑丈也该回了。”

    段岭点头,知道李潇这话是说给李衍秋听的。

    李衍秋说:“过完年再回吧。”

    姚复伸了个懒腰,说:“明年开春还有不少事,只怕又要打了,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不会的。”段岭说,“我和拔都约了三年呢。”

    “不打自然是最好。”李潇说。

    晚饭过后,段岭分析几句局势,心情渐恢复了些,又与武独沿御花园回东宫去,新殿里重新布置过,灯火通明,十分温暖。费宏德作为东宫幕僚,暂住在宫内,不久后就要招宾客了。

    还有许多人要见,段岭夜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想起郎俊侠,又忍不住地难过。

    他本想赦了他的罪,为什么却要这样?那天在殿上,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要他开口,君无戏言,李衍秋必不会驳自己。

    武独回来后脱下武袍,换上了一身刺客的夜行服。

    “去哪儿?”段岭问。

    “出去一趟。”武独系腰带,说,“去么?”

    段岭:“?”

    武独给段岭穿上靴子,用虎袄将他裹着,牵着他的手出去,把他横抱起来,跃上屋檐。

    深秋渐凉,武独跃过太和殿顶,牵着段岭的手,来到西殿原本东宫的院内,落在院中。

    房内点着灯,冷风吹过,卷起纱帘,室中放着一具棺材。

    段岭:“……”

    那是郎俊侠的灵堂,武独长长出了一口气,站在棺材前,抱着双臂,侧头看那棺材。

    “你做什么?”段岭要阻止武独,武独却抽出烈光剑,斩开棺材的木榫,推开棺盖,让段岭看。

    郎俊侠的棺材里躺着一截木头,以及一把青锋剑。

    段岭:“……”

    “他没死?!”段岭震惊道。

    “嘘。”武独皱眉道,取出青锋剑,说,“这是白虎堂的东西,须得收回来。”

    “你为什么不说?!”段岭惊讶道。

    武独说:“我猜的。这药是陛下找我要的,要了两份。”

    段岭:“……”

    段岭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郎俊侠没有死!悲的却是那天自己又被他耍了一道,不由得怒火滔天。

    武独说:“我就知道没死,现在呢?不必再臭着一张脸了吧。”

    段岭气归气,却还是笑了起来,答道:“嗯。”

    武独把棺盖再推上去,说:“走了。”

    段岭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武独,现在却轮到武独生气了。

    “哎。”段岭去牵武独的手,武独却不让牵,说:“我出宫去住了。”

    “去哪儿住?”段岭愕然道。

    “我是太子太师。”武独说,“是大臣,又不是侍卫,一个大臣住宫里,像什么样子?”

    段岭拉着他的衣袖,说:“你别气了。”

    武独掸开段岭的手要走,段岭改而扯他裤子,武独的裤子差点被扯下来,忙用手提着。两人拉拉扯扯,回到东宫,武独又去换衣服。

    “别这样。”段岭郁闷道。

    武独正在换衣服,又要走,段岭说:“外头没你的官邸,你去哪儿住?”

    “去丞相府。”武独说,“依旧住我那破院子。”

    武独刚脱了夜行服,一身单衣,段岭便扑上去,抱着他的腰。

    “什么时候我要是死了……”

    段岭猛地堵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这句话,继而迅速地宽衣解带,不片刻便脱得赤条条的,站在武独面前。

    少年的肌肤白皙,身体匀称,就这么暴露在武独的注视之下,那视觉冲击力一时让武独说不出话来。段岭又不住朝武独怀里钻,武独登时口干舌燥,先前说的什么都忘了,只是抱着他躺上床去。

    “你就是……欠收拾……”

    “唔啊啊……别……”

    武独足足一夜,把场子讨回来后,心道算那厮跑得快,否则定要他假死变真死。直到天亮时,段岭才疲惫地睡着。

    翌日,段岭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也开始有说有笑了。武独虽然不乐意,却只得安慰自己,算了,还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免得成天要与个死人争。

    “磬儿在里头吗?”

    三天后,段岭来到宫外。

    “在的。”昌流君已不再穿夜行服,也解了蒙面巾,说,“你要见见他不?”

    巷内停着一辆马车,段岭只是远远地看了眼,没有多说。

    “算了。”段岭交给昌流君一叠银票与朝廷特批的通关文书,说,“你们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昌流君解下佩剑,递给武独。

    “下一任,我已经不能再传了。”昌流君说,“只得交给你了。”

    武独说:“我看着办吧。”

    “那,陛下那边……”昌流君欲言又止。

    “你会告诉牧磬真相吗?”段岭问。

    昌流君犹豫不决,段岭说:“告诉他吧。”

    昌流君长叹一声,重重点头,又说:“你不与他见见?”

    段岭摆摆手,昌流君似乎下定决心,转身跃上车夫位,驱车离开。

    段岭与武独上了城门,眼望江北平原上,昌流君赶着马车,缓缓离开。

    “王山呢?”牧磬撩开车帘,问,“我爹怎么了?”

    “嘘。”昌流君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听我的,不要再问了,乖。”

    牧磬虽然被软禁在宫中,连着近十天没有任何消息,却也隐约猜到了,他的眼眶红了。

    “你爹没死。”昌流君说,“而且我担保,你爹不会死,放心吧。”

    “你说真的?”牧磬说,“那我姑呢?”

    “嗯……你姑……难说。”昌流君说,“总之不要问了,听话。”

    牧磬怔怔看着昌流君,突然说:“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是,可你还有我呢。”昌流君说。

    马车渐行渐远,段岭靠在武独怀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离开时,他想起的却是郎俊侠。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留下一阵风,一个影子。但他始终没有来。

    但无论如何,他还有武独,他抬头看向武独。

    “又想你爹了?”武独打量段岭,问。

    “没有。”段岭笑道,“只是想你了。”

    他牵着武独的手,与他一同回宫去。

    静夜之中,牧旷达身处阴暗潮湿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发抖。

    “殿下!”

    “殿下不必亲自进去,我们将犯人提出来就是了。”

    “不碍事。”段岭躬身进入天牢内,身后跟着武独,沿着潮湿的台阶走下去。

    牧旷达一身囚服,须发灰白,仿佛老了近十岁。

    “王山。”牧旷达笑了起来。

    “师父。”段岭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栽培与教导。”

    牧旷达喘息,说:“你们李家,永远不会……”

    “你想知道磬儿的事吗?”段岭打断了牧旷达的话。果然,牧旷达静了,浑身发抖。

    “我把他送走了。”段岭说,“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安你的心。君无戏言,以我大陈列祖列宗之名发誓,我没有杀他。”

    “谢……谢谢。”牧旷达颤声道,“谢谢你,王山!”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段岭说,“就这样吧。”

    牧旷达老泪纵横,跪坐在地,戴着手铐与脚镣,哭了起来。段岭本来是想告诉他,牧磬并非他的亲生儿。来前想起他的杀父之仇,简直要在意志上对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当他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还是不忍告诉他真相,转身离开。

    武独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审视牧旷达。

    “不要再下毒了。”段岭在牢房门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

    “知道了!”武独说,“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先上去吧。”

    牧旷达怔怔看着武独。武独待段岭走远后,说:“嘘,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儿子,否则你以为昌流君为什么对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

    牧旷达:“……”

    “看开点吧。”武独说,“后会无期。”

    武独也转身走了,牧旷达瞪着眼睛,半晌喘不过气来,末了一歪,靠在墙上,不住抓自己胸膛。

    翌日午时,阴雨绵延,牧旷达半死不活,被关在囚车中,披头散发,押向长街。

    段岭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人声鼎沸。车停了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锦袍,十分潇洒,上车来坐下,与他一同去监斩。

    “他们在做什么?”段岭问。

    武独答道:“义愤填膺,拦路要杀老头儿。”

    “不可能吧。”段岭说,“应当是想拦下囚车,为他喂水。”

    武独不说话了,段岭就知道是这样,说:“牧相身为丞相,我敬他;只能说,他碰上了我。”

    武独说:“原以为你会生气。”

    “不。”段岭答道,“正因如此,没有他的大陈,我才不能输。”

    午时三刻,段岭坐在远处的天下第一摊楼上喝茶,听到监斩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哗,知道牧旷达已被斩首,遂叹了口气。

    有时候,死去的是人,而活着的是精神,还是信念,段岭实在很难分清,是友还是敌,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了。

    “蔡闫!”监斩官喝道,“假冒太子,凌迟——!”

    人声鼎沸,迁都以后,这是第一桩凌迟案,凌迟官将蔡闫的衣袍剥了个精光,现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手持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往下一掠。

    蔡闫闷哼一声,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尽。

    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蔡闫起初还想忍着不吭声,不过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惨呼号如同厉鬼,痛苦不堪。

    “一百一十六!”监斩官报凌迟刀数,凌迟处死极有讲究,共三千六百刀,将他全身剔肉剥皮,挑筋削骨,还得喂下特制的强心保命的药,让他活着接受这人间酷刑。

    “一百三十九!”监斩官报道。

    段岭与武独对坐,沉默,听着蔡闫传来的凄厉惨叫。

    数到“一千一百二十”时,蔡闫浑身上下已再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为一个剥皮般的血人,头皮尽去,额上、脸颊上的血管还在跳动,眼睑被割去,形貌狰狞恐怖。

    “一千一百二十一!”

    “一千一百二十二!”

    蔡闫的喉结还在跳动,发出野兽般疯狂的惨叫。

    老板端上一盘点心,放在案边,呈上一封信,说:“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给您。”

    段岭正要拿,武独却恐怕信上有毒,接过打开信纸。

    上面只有四个字:让他死吧。

    那是郎俊侠的字迹,他还在,也许正在看凌迟,终于忍不住为蔡闫求情了。

    段岭来到行刑台下。

    “太子殿下到——”

    围观人群被黑甲军驱赶开,凌迟官停下动作,放下刀,跪在地上,额头触地。

    段岭也没让他退下,站在行刑的木架上,抬头看着被吊起来,全身朝下滴着血的蔡闫,他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酷刑。

    “我……恨你。”蔡闫的喉咙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恨我什么?”段岭有时候实在是奇怪蔡闫的思路,说,“我都没恨你,你倒是恨起我来了。”

    “你,”蔡闫发出恐怖而奇怪的声音,“有你……爹,有……郎俊侠,你……只不过是……生在段家,就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连我最后……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全身肌肉搏动,一起朝外渗出血来。

    “我记得刚进名堂的时候。”段岭说,“你就像个大哥哥,过来告诉我,如果被拔都欺负了,就找你。”

    蔡闫的眼睛已闭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着段岭,像个怪物一般。

    “冲着那年我与你亦有同窗之谊。”段岭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

    他走出几步,背对蔡闫,停下脚步。

    蔡闫依旧发出那狰狞而恐怖的声音:“我……做鬼,也不会……”

    段岭转身,拉开长弓,一式反手箭,一声轻响,箭矢离弦,斜斜飞出一丈,正中蔡闫近乎透明的、装满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脏。

    血液爆开,透体而过,蔡闫睁着双目,慢慢地垂下了头,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漫了满地。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躯,还在朝下滴血,一滴,两滴。

    拔都与赫连博等在校场外,段岭走向他们,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赫连博上前,搭着段岭的肩膀,拔都过来抱了下他。

    秋风萧瑟,江北道上,枫叶飞扬,满地血红。

    段岭在武独、郑彦的护送下,亲自将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尽头。

    “还有两年。”拔都说。

    “我记得呢。”段岭答道。

    众人在枫花下离别。

    “我、我帮你!”赫连博说。

    拔都瞪了赫连博一眼,赫连博却说:“我、我要帮、他!”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

    赫连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两人开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鲁等人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见面之时,就是生死之战。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静静看着拔都。

    “不必你们帮忙。”段岭说,“我也会和他一战。”

    段岭翻身,骑上奔霄,赫连博等人与他道别,纷纷离开。

    “回去将这封信送给宗真。”段岭说,“感谢他的相助。”

    耶律鲁在马上抱拳,丹增旺杰则带着与大陈的修好合约,朝段岭挥手离去。

    段岭始终策马立于平原道前,眼望拔都等人离开,拔都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天边的小黑点。

    但那数个小黑点似乎停下了,不再往前。也许拔都正在回头看他,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段岭才拨转马头,回去他的江州,回去他的家园。

    是年冬,陈太子李若归朝,大赦天下。

    越明年,陈帝开恩科,擢选四方人才,东宫广募宾客。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却课以重税,抽调江南、江州、西川、山东、河北兵马,征军十万。

    靖武四年,太子亲赴河北,厉兵秣马,集四方军至二十万数。辽、元各自备战。

    靖武五年秋,大军开赴浔北,元初交锋,受陈、辽联盟袭击,仓促退回上京路北将军岭。

    十二月,陈、元大军于将军岭下展开会战,史称幽州之战开启,此战乃是陈国上梓之辱后,与外族投入兵力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第228章 终·为欢几何

    两年后。

    陈国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会猎于将军岭下,对面则是如山海壮阔的元军。

    两军黑压压四十万人,没有一匹马嘶鸣,雪花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在段岭的记忆里,那首曲子再次悠扬响起。

    元军让开一条路,布儿赤金拔都一身铠甲,排众而出。段岭则驾驭战马,来到阵前,二人遥遥对峙。

    狂风飞起,陈军、元军的旗帜猎猎飘扬,凛冽作响。

    “该开战了。”段岭轻轻地说。

    武独一身黑铠,不紧不慢,来到段岭身旁。

    暴雪飞卷,在那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千万战神之灵如同流星般拖着白光坠落,每一颗来到阵前之时,俱化作守护南陈大地多年的身影,他们驾驭骏马,踏空而来。

    “该开战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喝道,“打吧!”

    谢宥一身黑甲,来到阵前。

    “我大陈儿郎们——!”段岭的声音与谢宥的断喝重合在一处。

    陈军山呼海啸。

    星辰的银河化作无边无际的光风,那一人,驾驭白虎,展开战神的双翅,在浩瀚光尘中翱翔。

    西极白虎,天下刀兵之主!

    那人从天地相接的尽头踏空飞来,闪烁着照耀战场的银色光辉。

    “可愿为陛下死?”

    又是齐声怒吼,排山倒海,地裂天崩。

    “我儿。”

    那温柔的声音在段岭的身边响起,李渐鸿一身光甲,披星戴月,化作虚幻的英灵,倒提镇山河,朝战阵中飞来。

    “爹。”段岭的瞳孔倒映出那绚烂的星空与亘古不变的银河。

    它总归是在那里。

    千万年,一如往昔。

    “开战。”段岭手中镇山河遥遥一指远方。

    霎时间南陈二十万将士,在那世世代代战死的英魂护佑之下,杀向了元军。

    千里之外的江州,漫天飘起细雪,李衍秋站在后殿楼上,眼望小雪纷纷扬扬。

    “今天他们应当也到将军岭了。”李衍秋说,“三哥,愿你保佑若儿。”

    将军岭下的雪原之中,双方的前锋军在号角之下发起冲锋,新的征北军踏起飞扬的雪粉,撞进了战阵里。

    无数个瞬间凝固于这一场战役之中,史官记载了许多片断,郑彦率军包抄,杀进敌阵,受伤退回。武独鏖战不敌,被撞落马下,段岭冲来,救走武独。元军监军帖木儿被武独一剑斩死。

    钦察台手下罕末帖儿被射死,麾下军队死战不退。

    谢宥率军迂回袭击元军侧翼,在布儿赤金的应变与指挥下苦战未竟全功……

    四十万大军先在将军岭下一战,令万里雪原染遍鲜血,峡谷入口处已成巨大的绞肉机。陈军几乎一接触,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然而元军死战不退,被悬崖上郑彦率领的侧翼军驱逐,坠下悬崖时,引发了一场连环发生的雪崩。

    数百元军坠下悬崖,雪崩掩埋了上万元兵,陈军也因此被切断。

    段岭带兵埋伏,袭击拔都,双方一个照面,段岭将拔都射落马下,阿木古冲来,拼死抢回拔都,回归己方阵中。

    “抓住他!”有人用元语吼道,“只要抓住他!我们就赢了!”

    至此,元军已是强弩之末,算上雪崩掩埋的人数,已不足十二万,然而背水一战,竟是拼死不退,在一片混乱中仍想着先抓住陈国太子,瓦解对方的攻势。

    陈军遭遇了更为猛烈的抵抗,主力军被冲散,武独率领的前锋军与段岭率领的中军遭到雪崩阻隔。

    “殿下!他们追来了!”有人吼道。

    “多少人?!”段岭身边仅剩两千余人,剩下的都在谢宥身边。

    “两万!”有人吼道。

    “绕过峡谷!”段岭果断喝道,“尽快与前锋军会合!我们已经赢了!这是他们最后的兵力!”

    两万元军沿着山谷斜坡发动了冲锋,大雪如同海啸一般卷来,段岭在亲卫的掩护下冲向峡谷尽头。

    “我来!”述律端喝道,“你走!殿下!”

    段岭回头望,述律端已再次组织起冲锋,抵挡追来的两万元军,双方一接触便开始混战,更有元军越过防线,朝段岭冲来。

    亲兵保护段岭,冲向峡谷尽头,然而峡谷前方,又有上千人朝他们发动了冲锋。

    “奔霄!看你的了!”段岭喝道。

    流箭射中了段岭,却被白虎明光铠挡住,段岭拼死冲进了战阵之中,眼看一人左臂以布重重包裹,抡起一把斩马剑,朝段岭冲来,并凭着那斩马剑的力道,朝他当头斩下!

    斩马剑挑起一道光,段岭看到持剑的阿木古满是血污的脸,然而他已无法再后退,只得侧着肩膀去硬扛阿木古的那一剑!

    眼看那一剑的力道就要把他的肩膀斩得粉碎,一道黑影掠过,一脚踏上马鞍,顺手抱起段岭,左手一拳揍在剑上,“当”的巨响,震得段岭耳膜剧痛。

    那人将他抱在身前,飞跃,离开奔霄,奔霄则冲进了战阵内,带着上千名追兵离开。

    段岭被带得在雪地中翻滚,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与他手指相扣,将他拖出了雪地,段岭无名指一滑,感觉到那人缺了一根小手指。

    “杀了他们!”阿木古吼道。

    “郎俊侠?!”段岭颤声道。

    郎俊侠一身涤得发白的武袍,袍子破破烂烂。

    “你跟了我多久?”段岭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郎俊侠说,“不要问。”

    他的眼中带着笑意,右手撮在唇间,打了个唿哨,奔霄去而复回。

    “上马!”郎俊侠喝道,再次把段岭推上马,继而翻身上去。

    “准备射箭!”郎俊侠道,“你冷不冷?”

    段岭身穿铠甲,眉毛、头发上全是雪花。奔霄一个疾停,面朝阿木古带领的上千名元军。

    “不……不冷。”段岭说,“我很暖和。”

    “你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郎俊侠说,“弓箭呢?”

    段岭摘下长弓,抓在手中,阿木古将巨剑抛在雪中,抽出腰畔长刀,元军齐齐退后,准备冲锋。

    “你死定了,太子。”阿木古说,“再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还有我呢。”郎俊侠喃喃道,他骑着马,身后带着段岭,清澈的眼中映出面前上千名元兵,以及山崖上出现的弓箭手,个个弯弓搭箭,朝向中间。

    段岭把弓箭朝向远处,紧张得不敢呼吸。

    “看见信了么?”郎俊侠说。

    “什么?”段岭皱眉问。

    郎俊侠静了一会儿,说:“就在青锋剑的剑鞘里,这把剑不大好使,我尽量挡一会儿,这次轮到你保护我了,段岭,阿木古交给我,杂兵就交给你了。”

    段岭的心跳似乎停了,放出了第一箭,紧接着郎俊侠喝道:“驾!”

    奔霄带着两人,冲向峡谷出口,与此同时,千名元军发动了冲锋,在阿木古的带领下,朝他们冲来!

    段岭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敌阵放箭,一箭接着一箭。

    双方短兵相接的那一瞬间,郎俊侠侧身撞向阿木古,长剑上挑,迎向他的长刀!

    “这一生里,总会有人保护你,不必你站在我的面前……”

    “保护不了你。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那声音极其遥远,却又仿佛就在耳畔。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郎俊侠与阿木古互换一剑。

    阿木古一刀捅进了郎俊侠的胸膛,郎俊侠右手猛然抓住刀锋,手掌并合,一锁,刀刃瞬间卡在了他的肋骨中央,未能穿过他的肩胛,伤及背后的段岭。

    紧接着郎俊侠漂亮地一挑,以长剑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阿木古的咽喉。

    奔霄就这样冲过了敌阵,一骑绝尘,扬起雪粉疾冲而去,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段岭回头看,喊道:“咱们冲出来了!”

    “很……好。”郎俊侠说。

    “你受伤了!郎俊侠!”段岭朝身前一摸,满手都是血,郎俊侠的背脊露出极短的一截刀刃。

    奔霄越冲越远,冲进了树林,再冲出后,跃出悬崖,紧接着在积满大雪的斜坡上朝下冲去,沿途激起疯狂的雪浪,直带着两人冲向谷地。

    深谷的雪地中,郎俊侠侧身一栽,摔倒在雪地里。

    段岭翻身下马,一个踉跄,冲了回来。郎俊侠在雪中仍勉力站起,用了几下力,始终未能直起身。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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