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62节
第209章 至亲
回到房中,武独解开外衣,胸膛、肩背上缠着的绷带再次渗出血来。
“糟了。”段岭说,“你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武独说,“上点药就行。”
刺客们用的箭上淬了毒,但武独也随身携带着解毒的药,解药与毒性这几天里很是较量了一番,段岭也让牧府中人前去采买配制解药的药材。但城里不少药铺都已卖完了。
想也知道是蔡闫下的手,幸而房中还有不少药材,段岭再配了一次,为武独敷上。
“能好。”武独答道,“不要担心。”
武独伸手来抱段岭,段岭说:“最近一直奔波,伤势不好愈合,不能再喝酒行房。”
“嗯。”武独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又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功力恢复了五六成。”武独说,“打架问题不大。”
“打完伤势又要加重。”段岭劝道,“不要再轻易拔刀动武了。”
段岭亲了亲武独的侧脸,心里不免十分愧疚,回江州后武独本来就带伤,还一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天气又热,乃至他的箭伤一直好不了,本来受伤就该静养才是。
“王山!”牧磬笑着进来,段岭给武独穿上衣服,示意他在房中躺一会儿。
“回来了?”段岭在院里站着。
“武独怎么了?”牧磬朝里头望,见武独在榻上躺着。
段岭示意没关系,只是在睡午觉,与牧磬并肩出来,问:“回来忙前忙后的,忙得也没时间与你说话,经史馆中如何?”
段岭名义上仍是牧磬的师兄,黄坚则排行最大,牧旷达没空时便将儿子交给黄坚管教。黄坚为人严肃,不及段岭灵活,牧磬每次挨了黄坚的教训,便想起段岭来。
“静得很。”牧磬说,“天天在那儿就想睡觉,正好没人管,便提前回来了。”
段岭与牧磬依旧从后门进牧府里去,在廊下坐着。牧磬吩咐人摆茶,段岭便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人‘管’,若没人来管你,你就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了不成?”
“你和黄坚说的话怎么这么像。”牧磬哭笑不得道,并学着父亲点茶,二人坐在廊前喝茶。
看着牧磬点茶的动作,段岭便有种奇异的感觉。每个小孩长大以后,都会像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从前牧磬是不喝茶的,只喝蜂蜜调的水,但慢慢地长大了,竟也习惯性地学着牧旷达,开始摆弄茶具,仿佛被潜移默化一般。
那他,也会渐渐地变得像李渐鸿么?
“去见过你爹了么?”段岭虽然知道牧旷达不会把多少秘密告诉牧磬,但仍想从他口中套点消息出来。
“他又进宫去了。”牧磬神神秘秘地说,“王山,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姑怀孕了。我要有个弟弟了。”
段岭瞬间震惊道:“弟弟?”
“表弟。”牧磬说,“是陛下生前留下来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段岭险些还以为牧磬知道了“父亲”与“姑母”私通的事,但牧旷达既然不是牧磬的生父,便也都是别人家的事,算不得什么。奈何牧磬现在还蒙在鼓里……想想当真是一本烂账。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的?”段岭说,“万一是个小公主呢?”
“我猜是弟弟。”牧磬随口道。
段岭点了点头,问:“最近府里有谁常来么?”
“没有。”牧磬说,“除夕那夜后,便没什么客人了,王山,有时候我有点怕。”
“怕什么?”段岭随口道。
牧磬叹了口气,说:“今年自年初起,陛下很不待见我爹。”
段岭心头一凛,果然还是感觉到了。牧磬向来心大,且仍然是少年人心性,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是傻子。朝廷中的看法、经史馆中的议论,包括大臣们对牧家的态度,都会令他察觉。
“不会的。”段岭安慰道,“你想多了。”
牧磬又说:“昌流君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你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是不是?”
“不是。”段岭答道。
牧磬看着段岭双眼,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说:“王山,咱们家是不是有麻烦了?”
“没有。”段岭皱眉,说,“怎么会这么想呢?”
“三个月前,我听见经史阁的师兄们说话,他们都说咱们家快完了。”牧磬说,“你外放到河北,黄坚巡税,江州就没几个自己人。”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段岭说,“黄师兄也快回来了吧。”
“可是陛下既然对牧家不大好。”牧磬又说,“小姑为什么还会有孕?以前他们说陛下一直……没有子嗣,应当是生不出来的。”
段岭登时一震,心脏狂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牧磬还是很聪明的,问完这句话后便神色黯然,不再多说。
“她怀孕的事还有谁知道?”段岭问。
牧磬摇摇头,答道:“只有太医和爹知道,他让我谁也别说。”
李衍秋早就知道了,什么都瞒不过他。
但牧锦之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段岭也没敢多问。
“你不会有事的。”段岭安慰道。
“还好你回来了。”牧磬复又笑了起来。
看来这半年里,牧家的形势确实非常严峻,牧旷达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而朝廷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家族倒下。牧家已在大陈叱咤风云接近二十年,气数将尽。
却没想到最后一刻,牧旷达仍然来了个咸鱼翻身,苏阀等人才如此紧张。
段岭又安慰了几句,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时倏见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站在门外看着他俩。
他不知道来了多久,就是这么静静站着,看见牧磬的时候,蒙面巾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正在笑。
“昌流君!”牧磬惊呼道,并冲上前去,扑住了昌流君。
牧磬比昌流君个头小了不少,一跃而起,骑在他的背上,高兴得不住叫。
“回来了?”段岭问。
昌流君点点头,解开腰间的盘缠兜,把牧磬整个捞了下来横扛着,带到廊前,朝他说:“我给你带了些好玩的。”
牧磬突然摘了昌流君的蒙面布,哈哈大笑。昌流君脸一红,忙说:“别闹别闹。”
昌流君伸手去拿,牧磬便又抱着他,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写封信回来!”
“我的字丑。”昌流君说,“托王少爷给您捎了口信,他没说?”
段岭笑了起来,牧磬怀疑地看段岭,居然瞒着自己,不过人既然回来了,也就罢了。
昌流君再次系上蒙面布,趁着那么一会儿,段岭瞥见昌流君面容,眉眼间确实依稀有几分与牧磬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的神态,只是脸上的白虎刺青太过抢眼,初见之时,不太容易令人在意。
段岭记得昌流君说过,当年他也是隐姓埋名,拜入白虎堂中的。在脸上刺青,常年蒙面,也许正是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来。
昌流君小时候应该和牧磬长得一般的好看。
“费先生呢?”段岭问。
“门房里呢。”昌流君说,“武独呢?”
“受了伤,正床上躺着休息。”段岭答道,又说:“我去看看费先生。”
昌流君点头,段岭便起身去接待费宏德,离开时听见昌流君与牧磬在背后对话。
“你从哪儿回来的?”牧磬又问,“去了什么地方?”
“待会儿再慢慢说。”昌流君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真的?”牧磬说,“你可得说话算话,哪儿都不许去了……”
“一定一定……”
段岭听到这话时,依稀想起上京的那个春天,泪水仿佛要从心底涌出来,他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没有去门房,而是去看武独。
武独正躺着休息,听见声音时也没睁眼睛,只是朝里头让了让。
段岭过去抱着他,武独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段岭注视武独的眼睛,又在他唇上亲了亲,说,“想你了,费宏德先生到了,我去看看他。”
“一同去吧。”武独起身,穿上外衣,问,“昌流君也回来了?”
段岭点点头,这下牧府实力大增,牧旷达已经有底气与太子周旋对抗了。只是眼下双方还不知道,真正在等待时机的,竟然是段岭。
费宏德一路风尘仆仆,当着牧府的门房,也不好与段岭说什么,只是交谈了几句路上之事。段岭为免牧旷达疑他俩对口供,便不带他进去,只在门房里陪他喝茶,直等到牧旷达回来。
当天黄昏,牧旷达得知费宏德来了,忙设宴以上宾之礼相待。双方寒暄数句后,费宏德便主动开口。
“这些年中,师侄常言若有人能结束这乱世,定是南方人。”费宏德说,“我在辽、在元、在西凉奔走了好些年,渐渐明白到他的深意。”
牧旷达叹道:“没想到,一眨眼也有好些年了。先生当年说过的话,也终于全部应验,无有料错,只可惜我等目光短浅,心无宏才大略,不像先生站得高,看得远。”
“有时身在局中,确实无法看透。”费宏德说,“以牧相之能,一力操持南方,已实属不易。”
第210章 白虎
段岭与牧磬坐在一旁,昌流君与武独坐在两人身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安静听着牧旷达与费宏德讲论天下局势。
段岭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他知道费宏德在辽时,实际上是站在耶律宗真那边,帮助他与韩唯庸周旋的。现在来到江州,只不知与韩唯庸暗中结盟的牧旷达如何作想。
费宏德一定对牧旷达有相当的提防,他游历于诸国之间,能活到现在,实在是非常地不容易。费宏德知道太多国家内部的秘密,段岭想,换了自己是耶律宗真,就不会放他离开辽国。
只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提防自己……段岭听着费宏德分析未来的局势,脑海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似乎从初见开始,费宏德就一直不曾提防过自己,他就不怕他最后杀人灭口么?
费宏德似乎很了解每一个人,并且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事。
“未来的五年里是不大可能开战的。”费宏德说,“于牧相看来,此乃多事之秋;于在下看来,这场持续多年的血雨腥风,却总该告一段落了。”
“我倒是想让它告一段落。”牧旷达叹道,“人力有时而穷,就怕力有不逮。”
“都快结束了。”费宏德答道,“乱局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却俱有迹可循。南方的经济、民生正在缓慢复苏,辽、陈两国也相对进入了一个稳定的时间段。现在陈国需要的,正是时间。”
牧旷达沉吟不语,缓缓点头,先前段岭朝他回报的情况是:费宏德已约略猜到情况,毕竟上次邺城调兵,李衍秋亲至的动静实在太大,对于聪明人来说,是瞒不过的。
但牧旷达为免落人口舌,仍未朝费宏德明言,在牧旷达心中,段岭这小子前去救驾,定是费宏德出的主意,让他赌一把,说不定听到李衍秋的死讯后,费宏德又指点自己的徒弟,依旧回来投奔相府。
“那么接下来,就请先生在府中稍作盘桓。”牧旷达说,“待陛下发丧后,再做打算。”
费宏德答道好说,段岭便带他去住下,余下昌流君留在房中,接受牧旷达的盘问。
“先生路上朝他说了什么?”段岭问道。
“该说的都说了。”费宏德答道,“如今局势凶险,你须得千万当心。”
段岭只是极低声道:“还活着。”
费宏德一怔,继而转念一想,便抚须而笑,频频点头,大致猜到了李衍秋的计划。段岭本来也不想说太多,但他有许多用得着费宏德的地方,若瞒着他这点,万一误判了局势,反而更危险。
“你们走后,耶律陛下送来一封信,告知八月廿二,”费宏德低声说,“将有各国使臣前来江州吊唁。届时辽、西凉都会暗中协助你,只不知元人是否会来。”
段岭点了点头,那应当是耶律宗真会派人协助他,为他做证了。
“多谢先生。”段岭说。
“成败在此一举。”费宏德朝段岭行礼,段岭忙也朝他回礼。
三更时分,昌流君才从牧旷达的书房内出来,沉默片刻,依旧去找牧磬。牧旷达又召管家,让人预备安排中秋夜筵席事宜。
段岭心道昌流君这一关,应当也过了,回到房中睡下,又忍不住地想起李衍秋。
三更时窗子被轻轻敲响,武独开了窗,窗外却是一身黑衣的郑彦。
段岭马上做了个“嘘”的手势,让他不要说话。郑彦指指外头,示意他们与自己走,武独便横抱起段岭,从窗外跃了出去。
江州一轮秋月,近中秋时明亮皎洁。武独飞檐走壁,沿屋顶落入李衍秋隐居的院中。落地之时,李衍秋披着一袭白袍,正在喝茶吃桂花糕赏月。
段岭道:“还以为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李衍秋答道,“就是想你了,坐吧,晚饭吃了不曾?”
段岭坐到李衍秋对面,李衍秋拿着块桂花糕给他吃。段岭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了李衍秋,李衍秋只是沉默听着,没有说话。
“中秋夜,我猜他想朝所有人暗示出蔡闫的身份。”段岭说。
“你觉得那夜里,四叔亲自出面如何?”李衍秋道,“就说是我授意的。”
“不。”段岭马上说,“这不是好时候,我还想找到牧旷达与韩滨勾结的罪证。”
“太冒险了。”李衍秋答道,“你怎么找?”
段岭记得在西川时,相府的书阁中曾经有不少存放奏折的架子,多半也会有一些暗匣,在那些匣中应该就会有来往的书信与一些名簿,就像边令白的家一般。
下手的时候,最好就是中秋之夜,因为在那一夜里,牧旷达所有的精力一定都集中在蔡闫的身上,不会想到段岭居然将离开自己,去偷东西。
段岭告知李衍秋自己的计划,李衍秋沉吟片刻,这时候围墙上发出声响,段岭与武独登时警惕戒备。
郎俊侠翻过围墙,落在院中,退后半步,朝李衍秋与段岭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吧。”李衍秋吩咐道,继而与段岭继续讨论。
“我没有看到请柬。”段岭说,“他是瞒着我安排的,并且不让我知道任何细节。”
“这一招他早就准备好了。”李衍秋说,“但无论如何,中秋夜过后,还有七天就到廿二,牧旷达究竟打算怎么揭,怎么圆,倒是个问题……”
段岭仍不住看郎俊侠,揣测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但李衍秋并未多说。话音未落,又有人翻过院墙,落进院中,却是昌流君。
昌流君一到,众人都静了,段岭诧异道:“昌流君?!”
昌流君马上跪下,李衍秋却朝段岭说:“我让郑彦通知他来的,昌流君,你可知罪?”
“臣知罪。”昌流君紧张地说。
“既有太子为你求情。”李衍秋说,“那便死罪可免,活罪仍是难逃,待此间事了,再与你清算。”
昌流君登时如释重负,颤声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另外。”李衍秋说,“你的事,太子俱告诉朕了,未来如何,还得看你表现。”
“臣定忠心无二!”昌流君猛地俯身在地,额头触在地上,“保护陛下周全!”
“不是朕。”李衍秋示意道,“乃是太子,若儿既为你求情,这个责任,自然也是他为你担了。”
“起来吧。”段岭安慰道。
“以后,武独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李衍秋说,“也是先帝的命令。镇山河如今虽下落依旧不明,武独手中无剑,却胜似有剑,他代表了先帝,保卫太子的安全,暂时由他为你们的队首。”
武独一怔,望向其余三名刺客。
若在平时,也许他们会有犹豫,但今夜李衍秋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便只得齐齐躬身称是。
段岭寻思来去,皇室有皇室的信物,江湖也有江湖的信物。实际上,真正掌握镇山河的那个人,应当是这四名刺客其中的一个,但李衍秋要的是他们表态效忠。
效忠于段岭,也许无人有异议;效忠武独,则各自都心有不服。但非常时期,必须有人站出来,这个位置,确实只有武独能胜任。
“那么。”李衍秋说,“中秋之夜,只要你拿到牧旷达与韩滨往来的书信证据,郑彦便通知谢宥,让江州全城戒严。武独带头,前去刺杀韩滨,了结他性命,扣押牧旷达。至于假太子,由朕与若儿亲自前去收拾。”
众人又点头称是。
李衍秋又朝段岭说:“若拿不到书信,也不必勉强,我另有办法。”
段岭点头,想了想,朝郎俊侠、郑彦、昌流君说:“后天中秋夜宴之前,大伙儿还得碰个头,统一行动。”
当夜各自散去,武独依旧带着段岭,沿小路回牧府去。
“这下你成白虎堂的头儿了。”段岭与武独牵着手,揶揄道。
“他们不服我。”武独答道,看看道旁的房屋,一手搂住段岭的腰,说:“上去。”
两人跃上墙头,再跃上屋顶,躺在瓦片上晒着月亮。明月照耀人间,银光遍地,武独与段岭并肩躺了下来。
“慢慢就好了。”段岭说,“等过了这次,服不服也无所谓了,我猜他们多半也不想再待在江州。”
此间事了,昌流君想必将带着牧磬远走他乡,郑彦说不定也会回淮阴去,至于郎俊侠……
段岭觉得到了最后,自己的身边也许就只剩下武独了,有时他们之间的缘分就像这轮明月,照着大江南北,照在每一个地方,无处不在,而其他的人就像云一样,生生灭灭,时而聚拢,时而散去,不知飘向何方。
翌日,牧府内张灯结彩,段岭足不出户,更避免与费宏德相处太多,引起牧旷达疑心。管家亲自过来,告知段岭夜宴他有一席,当夜将敬陪太子,在牧旷达右手处。
第211章 宾至
中秋的菜单呈了上来,段岭看过一次后没有异议,便签了字,心道这晚上谁有空去吃菜?勾心斗角还来不及。
“睡吧。”这夜武独说,“早点睡,明天晚上还要吃饭。”
段岭知道武独的意思是当夜还要趁机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便与他早早入睡,至翌日午后方睡起。这天江州虽仍然要为李衍秋守孝,朝中却也按例,放了官员们一天的假。
牧磬拉着段岭陪他蹴鞠,两人玩了一下午,段岭背上尽是汗,忽然想起一事,问牧磬:“前年中秋节联的诗,我记得还有一卷,是在何处?”
“都在阁后束起来了。”牧磬说,“你要找?”
“我倒是记得,有一封信。”段岭说,“是武独从潼关带回来的,亲手交给了牧相……”
“是秘信么?”牧磬答道,“秘信应当是转交长聘先生收着。”
“带来江州了么?”段岭问。
“应当带了吧。”牧磬答道,“搬家的时候我见他们扛了一个大箱子进去,你找秘信做什么?”
“没什么。”段岭套出了自己想问的,说,“就是想起在潼关下头,还有些财物,到时须得派人去取了回来。”
“书阁上乱七八糟的。”牧磬说,“一堆陈年旧案卷,多半也找不着了,忙过今天,我陪你找找吧。”
段岭摆手,说:“别告诉你爹,那点金子,我是想自己弄出来用的。”
牧磬便点点头,仆役过来通知两位少爷,须得预备入席,段岭才往花园里去。
园中案几一字排开,主位空着,乃是帝君坐的,其侧一案是蔡闫的位置,蔡闫后面又有郎俊侠的位置。
左侧第一案上摆着个木牌,上书“谢”字。其下依次是“苏”“韩”“程”等官员姓氏,右侧则是牧旷达之位,及黄坚、段岭、牧磬等人。
蔡闫与其余人等还没有来,段岭衣衫内尽是汗,坐下吹了会儿风,仆役上茶,两人便小声说话,片刻后武独走来,跪坐在段岭身后。
“你到牧相那儿去。”段岭低声说。
毕竟他与武独名义上一个是太守,另一个则是校尉,官级相平。而看牧旷达这么安排位置,已经打算让段岭露面了。
段岭身为邺城太守,回来后没有到礼部去报到,反而直接出现在牧府里,这实在不合规矩,但牧旷达既然这么安排,想必定有开脱的办法,段岭倒是不担心。
只是对面坐的,正是韩滨,段岭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次须得好好看看。
管家过来,朝武独低声说了句话,牧旷达有事吩咐,武独便起身去见牧旷达。
花园内秋风吹起,夕阳鎏金遍地,最先到场的居然是郑彦,郑彦进来时,众仆役纷纷躬身,请郑彦入座,郑彦却摆手示意不必跟着。
“没想到是郑大人先来了。”段岭说。
“没想到是王大人先来了。”郑彦反而说,彼此相视一笑。
虽是中秋牧府设宴,实际上却是按着皇宫赐宴的规矩,只是李衍秋还未发丧,地点改在了相府。郑彦先过来检查过厨房食材、周遭安全问题,四下无人,郑彦便朝段岭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姚侯不来吗?”段岭低声道。
“来。”郑彦侧头看段岭,说,“他坐太子身旁的位置。”
“四叔呢?”段岭问,“没人陪着他?”
“今天夜里所有人都在这儿。”郑彦答道,“不会有什么事,有梓风和傻大个陪着他,他俩武功还行,不必担心。”
段岭心思忐忑,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让你事情办完了,去陪他赏月。”郑彦随口说,继而按着膝盖起来,又去巡了一轮。经过花园入口时,忽朝外瞥。
“来这么早?”郑彦说。
话音未落,只见郎俊侠从花园外走入,一身青色武袍衬得玉树临风。
他在园外停下脚步,似在迟疑,段岭却道:“进来吧。”
郎俊侠这才走了进来,园内四下无人,郎俊侠先是逐一检查了座位,再来到段岭身旁。仆役执灯笼进来点灯,郎俊侠便将段岭头上的那盏灯稍稍调整了方向,不让灯照到段岭的脸。
“殿下出来了么?”郑彦问。
“他与姚侯一同出宫。”郎俊侠答道,“一炷香工夫到。”
此时脚步声响,昌流君与武独沿着回廊过来,进了花园内。四人站在一处,一时间都不说话,场面略有点尴尬。
昌流君瞥瞥郑彦,又瞥郎俊侠。最后还是段岭开口道:“昌流君回来了,希望大家摒弃前嫌。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看在我面子上,先就算了吧。事情完了,你们再去揍他也不迟。”
郑彦倒是先笑了起来,说:“我这人向来不记仇。”
“牧相说的什么?”段岭朝武独问。
“黄坚有事,须得来迟点儿,让你亲自招呼打点。”武独说,“引他们入座。”
段岭会意,点头起身,四名刺客跟在段岭身后,站在园内的入口处。
“谢将军到——”
一轮明月照耀大地。
谢宥今天穿的乃是武官服,居然是他来得最早,段岭实在有些意料不到,谢宥也意料不到,彼此对视一眼。
“谢将军请。”段岭笑着说。
谢宥说:“看来我来得早了。”
“不早。”段岭说,“您请坐。”
“去后头招呼吧。”谢宥说,“不必管我老头子了。”
“韩将军到——”
段岭深吸一口气,站定,只见又有一中年男人带了三名手下进院。男人身穿征北军暗红藏黑的制式武官袍,襟边金线绣回纹,与武独的靛青色藏黑征北军武官袍款式相似,一见之下,便令段岭心生亲切感。
“你们都自己去喝酒。”韩滨朝手下们说。
“韩将军。”段岭笑道。
天色昏暗,韩滨端详段岭容貌,说:“想必你不是牧磬。”
“在下王山。”段岭说。
“是你啊——”韩滨爽朗笑道,“英雄出少年!”
韩滨拍拍段岭的肩膀,彼此想起前情,段岭瞬间就豁然开朗——去年元人攻打邺城,段岭写信给韩滨,韩滨率军突袭,断了元军的后路。当时应当就是韩滨与牧旷达建立了互利的关系,见信之后,才答应得这么轻松!
“谢将军!”韩滨见谢宥,便上前去。
谢宥点头,朝韩滨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闲聊起来。谢宥朝段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解决,段岭可以走了。
段岭刚走开,韩滨却仿佛想起了什么。
“王山怎的似乎在哪儿见过?”韩滨笑道。
段岭回到花园前,忍不住回头看。
“韩滨见过你娘。”跟在段岭身后的郎俊侠低声说。
余人都没有说话。
“他认出我来了?”段岭问。
“应当没有。”郎俊侠答道,“认出来了不该是这反应。”
“内阁的人来了。”武独说。
“苏大学士到——”
苏阀一见段岭便诧异道:“王山?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得急。”段岭笑着说,“今天刚到,来不及朝礼部报到,明日一早就去。”
苏阀鼻子里哼了声,没说什么,大意是简直无法无天。
“太子殿下到——姚侯到——”
园外唱名之声方停,园内便闻蔡闫与姚复谈话,声音不住靠近,蔡闫还在笑着说话。
“今年的月亮,也比往年的圆。”蔡闫说,“都说人有悲欢离合……”
姚复与蔡闫停下脚步,姚复示意蔡闫看前头。
蔡闫视线一转,与段岭对视,彼此刹那静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段岭微微一笑道,“都道此事古难全。”
蔡闫:“……”
凉风拂过,带起飞卷的肃杀秋意,彼此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上京的秋天。
“你回来了。”蔡闫说。
“远在邺城,接到陛下驾崩的消息。”段岭的语气哀而不伤,答道,“哭了几场,与武独星夜兼程,赶回江州吊唁,今日刚到。”
冯铎朝姚复说:“这位王山王大人,乃是恩科时探花郎,陛下御笔钦点的河北太守。”
姚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段岭又说:“殿下请,姚侯请。”
蔡闫设想过许多次再碰上段岭的场面,却没想到会在中秋夜牧旷达的府上,事实上自从段岭离开江州之后,他便不再像从前这么怕他了,仿佛“王山”只是变成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名字。
渐渐地,他开始逃避许多事,甚至暗自希望段岭不会再回到江州,哪怕接到他南下的消息,未与他正面朝向,也不至于让他紧张到这份上。
如今骤然再一碰面,蔡闫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身上每一寸都往外散发着恐惧的讯号。
“乌洛侯穆?”蔡闫沉声唤道。
郎俊侠离开队伍,前去坐在蔡闫身后。郑彦则去陪同姚侯,段岭看了下名单,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便着人把牧旷达叫来,可以开宴了。
第212章 开席
牧磬先到,问过一众人好,坐到段岭身边。片刻后黄坚匆匆赶来,朝与席者告罪,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当天赶到。见段岭时,黄坚用力拍了拍他,然后坐到牧旷达的下首位上。
接着,牧旷达满面春风地赶来,一进园中便笑道:“来迟来迟,让殿下与各位大人久等了,自罚三杯。”
“牧相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韩滨笑着说,“让咱们等也就算了,居然让殿下等了这么久?”
蔡闫忙摆手道无妨无妨,众人又笑了起来。牧旷达在案前接了三杯酒,一饮而尽,随后才入座,说:“今日因临时有事,说不得多安排了会儿,恕罪恕罪。”
“哦?”韩滨笑着问,“安排什么?”
牧旷达笑了笑,答道:“俱是些琐碎之事。”
“这段日子里,也辛苦牧卿操持了。”蔡闫先敬酒,众人便纷纷应声举杯敬牧旷达。牧旷达再喝一杯,空腹饮酒,说不得便有些头晕,点点头,不再作声。侍婢逐一添上新酒。
段岭观察蔡闫,发现他脸色明显地变差了许多,不知道是先前被自己吓的,还是最近本来就劳心费神,形容枯槁,就连敬酒时也有点心不在焉。段岭有时真是恨不得帮蔡闫把话说了,总感觉他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成天露马脚。这群大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若真想抓他把柄,分分钟够他喝一壶的。
就像现在,身为太子,中秋夜宴群臣,好歹先祝个酒吧,哪有先敬宰相的?
所幸蔡闫背后的冯铎小声提醒了几句,蔡闫才意识到顺序错了,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再添一杯。”
于是侍婢再添酒,每人案前便搁着两杯酒。
“方才来时,路上还与姚侯想起去年中秋夜。再想起往年,那时爹也在,上京中秋,本以为世事无常,至少人能长久。”
小声说话的人俱静了,月下空灵一片,万籁俱寂,桂花香气传来。
“可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蔡闫说,“是所谓古难全。七月乃是我此生中至为难过的一道坎,所幸有众卿陪着,依旧这么过来了。”
蔡闫说着话,拈起酒杯,说:“兴许承此天命,注定我将孤独一生。”
段岭听到这话时,忍不住去看武独,武独微微一笑,也拈着酒杯,朝段岭示意。
其中千言万语,无须细表,那一刻,段岭顿觉得自己无论经过几番风雨,俱活得比蔡闫幸福太多太多。
“来年今日。”蔡闫说,“唯愿仍能长久,这杯敬父皇,敬四叔在天之灵。”
蔡闫将酒洒在地上,众人都随之照做。
“殿下身具尧舜之德。”苏阀朗声道,“定能扶持大陈,恢复治世。”
“但愿如此,仍需众卿助我。”蔡闫微微一笑,“这第二杯酒,便敬各位。”
大家各自举杯,纷纷喝了,蔡闫又说:“尤其是为我们镇守北疆的一众将士,河北捷报年前传来时,当真是大快人心。”
韩滨说:“牧相总算带出了几个好徒弟。”
众人都笑了起来,蔡闫又朝段岭说:“看在你们屡建战功的分上,这次先斩后奏,急急忙忙地回来,就不罚你了,待廿二过后,依旧替孤守河北去。”
段岭心知蔡闫是在警告自己,这次回来别玩什么花样,直到如今,他还抱着最后一丝求和的念头——让他回河北,大家便相安无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段岭若无倚仗,根本不会回来,既然回来了,也不会接受蔡闫的条件,这种暗示只能用幼稚来形容。
段岭正出神时,黄坚忙碰碰他,段岭见蔡闫还等着自己回答,便索性道:“谨遵陛下旨意。”
本该称“殿下”,但段岭正想着既然如此,便哄你一句,你开心就好了。
蔡闫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闻言仍笑了起来,无奈摇头。牧旷达也不纠正,只笑道:“这位韩将军,你与他写过信的。”
“方才已注意到了。”韩滨说,“武独与王山在河北接连两战,实在是不容易,来,本将军也敬你们一杯。”
“将在外,保家卫国。”谢宥突然说,“诸多牵制,实属不易,本将军也敬你们一杯,愿我大陈疆域固若金汤,再无上梓之辱。”
段岭与武独忙正襟,喝了酒,注意到蔡闫仍在与冯铎商量,说完话后,蔡闫捏着酒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段岭猜他已经想离席回宫了,便望向牧旷达,心道他会有什么布置?
牧旷达则侧身,朝昌流君吩咐几句,昌流君便起身去通知管家。段岭的心脏不由得猛烈地跳了起来。
他要怎么对付蔡闫?
然而下一刻,却是姚复开了口。
“方才殿下说到孤独一人。”姚复放下酒杯,笑呵呵地说,“我倒是觉得不尽然,殿下,人生就是如此,上天总不会让你独自一个人前行。”
“是啊。”蔡闫略觉感慨,说,“还有五姑与姚侯陪着。”
“不不。”姚复脸上带着醉意,朝众人说,“来前本侯得了个好消息,正想告诉大伙儿,权当乐一乐了。”
段岭心中一凛,猜到了姚复接下来要说的话,迅速瞥向蔡闫,等待他脸色剧变的一瞬间。众人也略觉诧异,望向姚复。
“姚侯就莫要卖关子了。”牧旷达道,“这可不是小事。”
牧旷达这话一出,所有人便都警惕起来,有什么事是姚复与牧旷达知道,却一直没吭声的?
姚复说:“三日前得太和宫内报知,吉梦征兰,公主亲自为太后诊过脉,确信无疑。”
这话一出,所有人大惊,蔡闫一刹那色变,就连冯铎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是短短一瞬,蔡闫就马上改换了表情,笑了起来。
“果真?”蔡闫半是唏嘘,半是感慨,摇头道,“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谢宥却微微皱眉,望向牧旷达。一时席间众人表情各异,似是想说恭喜,却又不知该恭喜谁才是,场面登时变得十分尴尬。
“恭喜。”
最后居然是段岭乐不可支,恭喜蔡闫,说:“只不知是弄璋还是弄瓦,陛下要有弟妹啦。”
“恭喜恭喜。”众人这才纷纷开口道,就连韩滨也十分意外,抱了下拳,却不知该朝牧旷达道喜好,还是朝蔡闫道喜好。
朝蔡闫道喜,牧锦之怀的小孩又不是他的,万一生个皇子,不就是明摆着来篡位的么?当着蔡闫的面朝牧旷达道喜,则更是尴尬无比,只得虚虚一拱手了事。
段岭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始终盯着蔡闫的脸,欣赏他的表情。蔡闫颇有点心神不宁,朝牧旷达说:“连孤也不知道这件事呢。”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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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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