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32节
“考好了带你玩去。”武独回过头,朝段岭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骑上奔霄,踏出小巷后扬起沿途泥水而去。
武独的大氅飞扬,腰畔还佩着烈光剑,段岭多看了几眼,直到武独消失在巷子拐角,段岭方回到院中,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转了数圈,挨棵检查院子里头的桃树。
江州多桃树,这是第一年在江州过春,不知何时才会开出桃花,段岭动了下花芽,见里头隐隐约约有一抹淡粉,春天快来了。
第103章 抗旨
初春之时,江州皇宫内最后一波落叶飞扬,嫩黄色的芽壳被风轻轻一抖,便落了满地,乍暖还寒时候,春景中带着几分惆怅之意。
“这位大人,请卸剑。”黑甲军侍卫拦住武独的去路。
武独说:“我有先帝与当今太子特许,可佩剑入宫。”
两人僵持不下,侍卫答道:“接谢将军命令,除非当今陛下御赐,否则任何人进入后宫俱不得佩剑,上次见元使乃是特例。”
“让他进去。”谢宥的声音道。
侍卫免了一桩上吐下泻的罪,将武独放了进去,谢宥看着武独,皮笑肉不笑。武独嘴角略略一牵,知道谢宥已看出先前段岭设下的计谋,元使一定也去拜访了谢宥。
“去见陛下?”谢宥问。
“刚从陛下处回来?”武独冷冷道。
两人俱是问句,谁也不回答谁,错身而过,武独大氅扣到领口,烈光剑隐在氅下,一路到得御书房外,郑彦已通报过,内里的李衍秋便道:“是武独?进来吧。”
李衍秋正在翻阅开春农耕的折子,案前放着已写好的御旨。
“镇山河未有下落。”李衍秋说,“你便不能持剑如朕亲至,调查此事,但有亲笔的御旨,也差不多。”
“是。”武独答道,接了御旨就要走,李衍秋却道:“稍候,有话问你。”
郑彦便自觉出去,在外头看门,武独看了眼郑彦,正在奇怪,怎么一会儿守在皇帝身边,一会儿去东宫的,该不会是被太子嫌弃了?
果然,李衍秋开口便说:“办完这桩事后,你便进宫来,你跟过先帝,予你一个四品职衔,可佩剑入宫,随侍太子身边。督促太子,不可荒废时日,过得几年考察孝廉无过,便任命你为太子少保。”
太子少保虽是空衔,却也官居二品,瞬间就凌驾于大部分官员之上,与谢宥平齐了。
难怪谢宥见着自己时那副表情。
李衍秋等了半天,不见武独战栗发抖,或是泪流满面地谢恩,抬眼一瞥他,以为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孰料武独却犹豫片刻,抱拳,躬身。
“臣有愧于先帝临终所托。”武独答道,“不敢领旨。”
李衍秋:“……”
“是太子要求你入东宫。”李衍秋淡淡道,若郑彦在,定知李衍秋已有怒意,让武独先答应再说,不要执拗了。
“臣脾性乖戾,恐怕适得其反。”武独答道,“不敢领旨。”
李衍秋放下笔,看着武独,窗外日光投入,一缕光线投在武独脸上。李衍秋倒是十分诧异,究竟是什么给了他这么大的胆量?
李衍秋突然笑了起来,说:“武卿吶武卿。”
武独答道:“是。”
李衍秋端详武独,亲切地说:“你们四个里头,朕唯独看不透你。”
“臣一片忠心。”武独说,“不擅言辞,待陛下绝无二心。”
“正二品太屈就你了。”李衍秋认真道,“以你的武艺谋略,本该是太子太保,可惜那是乌洛侯穆的位置,既执意不入东宫,便回去自由自在,当只飞鸟吧。”
紧接着,一物飞来,打在了武独的头上,墨水溅了他满头,却是墨砚,以武独身手,早在李衍秋动手之时便可闪避,武独却不避不让,挨了那一下。
“回去办事吧。”李衍秋笑道,“武卿这等定力,来日当是我大陈的振国将军。”
武独伸手,抹了把脸,脖子上也全是墨水,顺着衣服领子淌了下去。武独躬身拾起砚台,双手奉上御案,规规矩矩地放好,这才退出了御书房。
郑彦看到武独半边脸上全是墨,像戴了个面具,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李衍秋却在里头道:“郑彦。”
郑彦脸色一僵,忙快步进了御书房去。
武独先是到御花园里,捧了点水,把脸洗了,不多时,背后脚步声响。
“计划先停几日。”郎俊侠的声音在武独背后响起,“还有些事,未曾查清。”
“你说停就停?”武独冷冷道。
郎俊侠眯起眼,打量武独,不明白为何他脸上全是墨,也不明白为何脸上全是墨还这么嚣张。
武独洗过脸,对着池水打量倒影,郎俊侠善意地提醒道:“脖子上没洗干净。”
武独只得又搓了搓脖子,答道:“再给你三天时间。”
郎俊侠不再说话,转身离开,武独对着池水又照了照,才起身离开。
回到家时,武独自认为洗得很干净了,却仍招来段岭的大笑。
池水毕竟不是镜子,照不真切,武独洗成个花脸猫,站在院里,被春天里的大太阳照着。
“哈哈哈哈哈——”段岭根本想不到武独回来的时候会变成这样,和早上他出门时的形象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去,错愕以及滑稽令他像是被下了笑药一般,倒在桌子上。
武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没洗干净?”说着又顺手朝脸上一抹。
“哈哈哈——”段岭快要笑抽了,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段岭才喘着气说:“怎么会变成这样?”
武独逗段岭,说:“走着走着,风里吹来一张没干的纸,贴在脸上,墨水就流下来了。”
这个解释让段岭爆发出第二轮大笑,只觉得实在太傻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爬去烧水给武独洗脸。武独越想越好笑,只看着段岭,忍不住又想逗他乐,挨了这么一下,让他乐了这么半天,还是值的。
“怎么衣服里头也有?”段岭惊讶道,“全湿透了!”
武独打着赤膊,找了皂荚出去搓洗,段岭则整理外袍、大氅,见上头都是墨,便拿到后院里去洗。
“到底怎么了?”段岭问,“被墨砚砸了?”
武独正要答话,外头又有人来传,让武独见牧相去,段岭追出来,武独示意他在家里等,随手披了件袍子,快步去见牧旷达。
牧旷达近日非常忙,连自己儿子都顾不上,这次却遣退了旁人,单独接见武独,连昌流君也不在场。
牧旷达自己泡了一壶茶,给武独斟了杯。
“连太子少保的官位也敢辞。”牧旷达慢条斯理地说,“你究竟有什么顾虑?长聘先生说,这府上的人,你都不在乎,在你眼里,统共便只有一个王山。从他来后,你便知道进退了,也活得像个人样了。”
武独没有回答,拈起茶杯喝了口。
“记得当日我亲自将你从天牢中领出来的时候。”牧旷达云淡风轻地说,“你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有什么话,想说便说说吧。”
武独想了想,答道:“宫中鱼龙混杂,不想去。”
“这就是真正的理由么?”牧旷达道,“显然不是。”
武独说:“现在这样,挺好。”
“什么挺好?”牧旷达问道。
武独喝过茶,朝牧旷达说:“世情易变,人心难测。有时变的不是时局,而是自己的心,怕的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只想留在府里,留在山儿身旁,说我胸无大志也好,不知进取也罢,过过这样的日子,便满足了。”
书房内倏然静了下来,牧旷达自然明白武独的意思,这一句话终于封死了所有的理由,唯一的变数,只在于武独自己身上——进了东宫,能不能保证永远效命于牧旷达?哪怕牧旷达与太子对立,也仍忠心不二地对牧家保持初心?
拿钱能不能买到人的忠诚?一千两不行,那么一万两呢?兴许未来将会渐行渐远,这也是牧旷达不愿看到的。
“你是满足了。”牧旷达说,“王山不一定会满足。武独,你自己想清楚,你不成家,王山一旦入朝为官,也会成家的,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人生在世,纵然只有片刻的欢愉,也是好的。”武独说,“他如何做,如何选,与我的决定不相干。”
牧旷达叹了口气,答道:“也罢,早该料到你是这脾性,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你变了不少,没想到你自打来了之后,便始终不曾变过。”
武独便朝牧旷达拱手,退了出去。
再回到院里时,段岭正在晾衣服,转头看武独,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笑,只不说话。
“笑什么?”段岭问。
“没什么。”武独过来,在房中坐下,始终看着段岭。
段岭总觉得今天武独有点不对劲,试探地问:“手谕拿到了?”
武独想了想,答道:“拿到了,可调动影队,不过不差这几日,待你会试了再说。”
段岭点点头,总忍不住去看武独,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很不安,这是他十年寒窗临近结束的最后三天,也将是他另一段生涯的开始。考过会试以后,若不中榜,他就只好进牧府当一名随叫随到的参谋了。
像长聘一般,待遇虽好,于己却毫无建树,更几乎终身在野。
武独在外头吹起了笛子,段岭的心又逐渐安定下来。
“要是考上进士。”段岭突然说,“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
武独放下笛子,朝内屋里看了一眼。
“什么事?”武独问。
段岭说:“到时候再说。”
武独便点点头,段岭仿佛得到了一个承诺。
若自己提出要求,想与武独那个……武独会答应他么?
第104章 会试
段岭尚不知道这种情绪源于季节涌动,只觉得心里有股呼之欲出的欲望在左冲右突,不得宣泄。其实他最初提出这要求,只是想让武独在考完试后,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但渐渐地,他的心底充满了奇怪的遐想,及至会试那一天醒来时,一枚花瓣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
“起床了。”武独说。
段岭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武独拉开门,唰一下满院桃花飞舞。
段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夜间全城桃花绽放,江州的春天来了。那景象比在上京之时更为真实震撼,段岭大叫起来,四处看看,家里的桃树一夜间全部开了花。
早饭后两人出门去,街头巷尾,所有的花都开得缤纷灿烂,江州正街上全是花瓣,在春风里飞舞,炽日照下,光芒万丈。
“挺漂亮。”武独骑着马,带着段岭,上次来江州乃是暮春时节,盛景已凋,此时忍不住也驻马多看了一会儿。
“太美了。”段岭顿时沉浸在这美景之中,江州城熙熙攘攘,过了两条街,沿途开始戒严,考场定在成均阁后,再过去一条街就是内阁议事之地。
段岭还想多看一会儿,武独却说:“走吧,好东西一直都在这里,总会等你的。”
段岭侧头看武独,武独又摸摸他的头,两人递出名牌供黑甲军查验,验过后方放行。全江州的士族弟子都来了,车水马龙,挤在成均阁外的巷中。
“咱们虽然没有他们气派。”武独笑道,“骑的却是先帝的坐骑。”
段岭笑了起来,武独还想将段岭送入内,却被外头黑甲军侍卫挡住,说:“侍从不得随入。”
“我去办点事,傍晚在外头等你。”武独说,“不必紧张,你能行。”
“我……”段岭想和武独抱一下,自己却已经十六岁了。
不再是当年被人送来,陪着进学堂的小小少年。
“那我进去了。”段岭说。
武独站在成均阁外,掏出笛子,站在春风里便吹了起来。
喧哗巷中,逐渐静了下来,整条巷的人都看着武独吹笛,那一曲相见欢,仿佛吹开了春日之中满巷灿烂的桃花。
“是武独!”有人小声说。
熙攘巷内,不少人交头接耳,四大刺客声名远扬,昔年被西川不少少年仰慕,武独的身份更是传奇,有人说他是用毒高手,有人说他是害死先帝的叛徒,却没想到,竟会在会试当日,看见他送人入馆,更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吹起一曲相见欢。
段岭静静地站着听完,眼中唯有春风里的这个人。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武独,好奇地打量他,一曲毕,武独便转身离开,这次段岭没有追出去,他知道武独一定会回来的。
“方才那位是武独大人?”
段岭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黄坚,忙彼此打个招呼见礼,大家都是宰辅门生,先前未细谈,只是匆匆一面,这时再碰上,正好彼此熟络几句。
黄坚不善言辞,上次见到他时只是简单地说了“好的”“幸会”,看样子十分沉稳,且貌不惊人,还有点黑,段岭猜测他满腹诗书,却有碍观瞻,不是牧磬喜欢亲近的类型。然而能得到牧旷达赏识,才华一定是有的。
“走吧。”段岭与黄坚一起,边走边说去找位置,答道,“是武独。”
“他是刺客?”黄坚也对英武侠客非常感兴趣,少年人总是喜欢任侠仗义的。
“是的。”段岭笑道,“不过他脾气很好,从不胡乱杀人。”
“听说陛下召他,让他进宫当太子少保。”黄坚说,“居然被他拒绝了,果真是我辈翘楚。”
段岭心里猛地一突,瞬间想起昨日武独的表现,是这样吗?!难怪!
段岭被这话扰了心神,心不在焉地与黄坚简单道别,进考场时仍在想这件事。武独拒绝太子少保之位,是为了自己吗?一定是的。
曾经他以为见到李衍秋,便可设法恢复自己的身份,然而叔父的反应令他如同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法前进,只能后退。
段岭心中百味杂陈,直到考官进来发卷,为免作弊,应试学子一人一间。考官又让按手印,细细核对过。
就在此时,外面又有笛声响起,却不是武独的笛声,是郎俊侠!
“谁吹的笛子?”考官停下动作,疑惑道。
段岭所在的一排考场内都听见了笛声。
“相见欢。”考官说。
“您听过?”段岭的心情反而非常地安静。
“一眨眼,上梓之恨也有好些年了。”考官说,“未料今日听到两次这曲子。”
许久后,曲声停,考官出去贴了封条,段岭对着空白的卷子,笛声仍在耳畔回荡。考官那句话,忽然令他天心顿开,一扫先前忧霾——上梓之恨,亡国之耻,大陈南迁,京都沦丧,北方国土归于辽、元。他们永远背负着这重任,直到将外族驱逐出长城的那一天。
太子之位,对自己来说也许是身份,对许多人来说,李渐鸿的儿子、李家的后人,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两曲相见欢,除了提醒段岭,也许也在提醒这会试场中所有的考生。
段岭翻开考卷,题目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陈、辽、元、凉,四国之间的关系形成一张巨网,山河图卷仿佛在他眼前拉开。
过去,现在,将来,南陈十年,无数纷繁错迭的关系,战火中的悲欢离合,彼此缠绕交错,终于将他推到了这个时间点上。若回到朝中,他该怎么做?
“陛下,该你了。”
父亲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段岭提笔,蘸墨,先前的迷茫尽数化于虚无,铁马冰河,铿锵热血,注于那一杆狼毫笔中,是他十年寒窗所学,亦是他这一生不得不去面对的重担。
他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在殿试金榜题名时,走到李衍秋的面前。
武独带着李衍秋的手谕抵达江州军部,今日大多部将都前去监应会试,唯有谢宥坐镇。
“调四十人。”武独递出手谕,说,“清查江州官员与元人勾结一事。”
谢宥仿佛早知武独会来,答道:“比我猜想的要晚了些时日,但愿不至于耽误了正事。”
属下奉上茶,武独却不喝了,起身离开,带着四十名江州军,转向城中的另一机构“影府”。影府自前朝便已设立,目的是保卫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的人身安全,十年前冯铎因私下勾结官员而下狱,影队便再无统领,转由赵奎控制,影队一度不满武独身份,不愿听命。
如今彼此地位早已调转,又有皇帝手谕,武独分发下任务,让影队在暗中行动,自己则前往官府,挨个拜访。
“苏大人。”武独在户部外截住马车,伸手一让,说,“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请。”
户部尚书苏阀答道:“武独?”
武独再请苏阀,苏阀见四周全是江州军守卫,只得跟着武独上了马车。
“上月十七。”武独在马车中坐定,朝苏阀说,“我们发现元人使节哈丹巴特尔前去大人府上拜访,可方便告知我经过?”
苏阀登时色变,怒道:“武独!谁给你说的这话,是谁让你来的?!这是污蔑!”
武独拿起放在一旁的匣子,朝着苏阀打开,里头是三枚夜明珠。
“这是哈丹巴特尔的赠礼。”武独说,“在您家里找到的,还有八张二百两的银票,以及一枚珊瑚石,若是方便,还请您画个押。”
“你……武独!”苏阀万万未料全过程都被跟踪观察,一时间竟是面如土色。
“绝无此事!”苏阀否认道。
“礼单在此。”武独朝苏阀出示礼单,外头封着金箔,抬头写着呈苏阀大人云云,苏阀这下再无法抵赖,当即不住发抖。
“东西还给您。”武独客客气气地说,“礼单我替您收着了,请下车吧,我就是问问,是否真是您的。”
苏阀惊疑不定,下车后筛糠般地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吩咐道:“启程往内阁。”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已到了下午时分,段岭开始检视自己的答卷,从南陈立国伊始,据父亲口中得知的南陈局势,四国交锋,以及牧旷达所述的迁都,江州士族盘踞,如今辽、陈、元三国鼎立,彼此牵制的特点。
最后他写上姓名,到得敲钟之时,考官开封条,进来收了考卷。
“字写得不错。”考官说。
段岭起身朝他鞠躬,院中喧哗起来,学生们开始议论考题,牧磬于人群之中找到了段岭,朝他快步跑来。
段岭满眼都是认不得的学生,并从他们的口音之中注意到了,众人分成好几派,一派是西川人,另一派则是江州本地人。
“今天没等你。”段岭说。
牧磬已习惯了段岭的独来独往,摆摆手,问:“答得怎么样?”
段岭一笑道:“还行。”
从牧旷达处他已大约知道了士族子弟们的深浅,在牧府学习的时间,给予了他太多,令他能从整个中原大局来分析来日南陈的地位。
“我好像把答卷写成了折子。”段岭忽然才想起来,忙道,“坏了。”
“不打紧。”牧磬说,“考都考完了。”
外头都是来接的家人,段岭朝牧磬说:“我等武独,你先回去吧。”
牧磬执拗道:“那我陪你等。”
段岭独自在春日的傍晚里等着,武独却迟迟没有来。
第105章 相持
深巷中,武独接过影队递出的最后一份礼单,对照昌流君给的名单,一共七名官员。
“没你们的事了。”武独吩咐道,遣散众人,让人将马车驱走,天色渐晚,站在巷中等候。
脚步声传来,等的人没有来,面前出现一人,却是阿木古,两人遥遥对峙。
“武独。”阿木古说。
“阿木古。”武独眉毛一扬道,“元国第一高手。”
武独一扫阿木古,目光驻留在他的佩刀上,道:“你的刀看上去不错,武功则一般般,那天就想这么说。”
“说吧,把你的证据交出来,要多少酬劳,随便你开。”阿木古说。
武独答道:“想多了,让路吧,我不想在这里杀外国使臣。”
阿木古:“那么,就得罪了。”
几句话一过,阿木古瞬间出手,不再与武独废话,武独却始终没有抽剑,只朝侧旁一让,拇指一弹剑柄,烈光剑出鞘三分。
双方错身而过,阿木古弯刀闪烁,映着寒光,两人同时各自转身,武独用那三分剑锋一推,架住阿木古弯刀,一声金铁交鸣,二人手中兵刃俱非凡铁,谁也奈何不得谁。
武独就这么被堵在巷中,阿木古迟迟不退,知道此人功夫不可小觑,忙收步退后,屏息沉吟,观察武独的一举一动,不敢再托大。
突然间背后有人一个踉跄出现,笑道:“哎!”
阿木古那一惊非同小可,不料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来人却是郑彦,阿木古一刀下去,郑彦脚下错步,脚步虚浮,躲开。
武独:“……”
“阿木古大人在这里做什么?”郑彦说。
阿木古一见便知两人是约好了在这里碰头,说:“少废话,将东西还来!”
“什么东西?”郑彦一边躲避阿木古,一边东歪西倒,打着醉拳,眼看阿木古一刀横掠,郑彦以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一拍,手套竟是无惧刀锋,借力打力,把阿木古横推出去。
虽无人观战,武独的身份却还是在的,不便两个打阿木古一个,只得在一旁掠阵。郑彦连剑也不用,脚步蹒跚,与阿木古打起了醉拳,阿木古平生未碰到过这拳路,竟是奈何不得郑彦。
“奇怪。”郑彦说,“大人怎么会说汉语了?”
阿木古:“……”
阿木古盛怒,被这么个醉鬼刺客轮番羞辱,好几次险些中了郑彦的拳,郑彦拳式、腿式虚招极多,晃得阿木古眼花缭乱。
然而元国第一武士头衔亦非虚名,阿木古意识到自己若再托大,只怕要输,当即沉吟观察郑彦的架式,改进攻为防守,虚晃一刀,不再追着郑彦。
武独一看阿木古换招,便知对方不再轻敌,当即出手,烈光剑出鞘,趁着郑彦退开的空当,一剑挑向阿木古腰间。这一下偷袭令阿木古毫无防备,腰畔刀鞘被一招挑断,武独稳稳握在手中,阿木古登时脸色大变,回刀斩向武独。
武独一动手,郑彦便收拳,只见阿木古刀势大开大合,又一刀下来,武独躬身避过,一跃踏上墙壁,从阿木古头上翻了过去,顺手用刀鞘一收。阿木古手中弯刀险些被武独收走,忙自退后。
阿木古仍在犹豫,不愿就走,武独握着刀鞘抛了抛,说:“叫声爷爷就还你。”
阿木古大吼一声,朝武独冲来,然则又有人到了,这次则是巡城的江州黑甲军。
“什么人在城内私斗!”队长吼道。
若是被官兵抓住,后果非同小可,阿木古不敢再战,沿着小巷飞速逃离,武独与郑彦各自站在巷内,一言不发。
“东宫虎贲卫,太子常侍郑彦。”郑彦说。
卫士道:“郑大人,江州城中严禁私斗,请缴械,与我走一趟。”
“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是谁?”郑彦侧头打量马上那侍卫,说,“我他妈还要缴械?”
武独示意不要磨叽了,随手递出便宜行事的皇帝手谕,卫士才不得不退走。
“这伙人简直是嚣张跋扈。”郑彦说,“无法无天。”
黑甲军向来嚣张,可也是无法,连武独进宫也会被盘查,谢宥又是个硬骨头,谁都拿他们没办法。
“阿木古功夫了得。”武独说,“单打独斗,只怕难缠。”
郑彦问道:“东西呢?”
武独将礼单交给郑彦,说:“耽搁了不少时候,礼单交给你,名单我留着,改天再说,走了!”
段岭左等右等,不见武独来接,心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可是人在江州,怎么会出事?人都走光了,牧磬还在一旁站着,段岭心不在焉的,暮色浓重,初春仍有点冷,总不能让牧磬一直陪着自己,段岭便只得说:“先回去再说,走。”
昌流君没来接,来的是牧府的管家,两人先打道回府,牧磬说:“我爹说晚上一起吃饭,武独应当已经在等着了。”
“我换好衣服再去。”
“我等你。”牧磬考完会试,从此放下心头大石,高兴得不得了,朝段岭说,“饭后咱俩再好好地去玩一玩,昌流君在群芳阁订了位置。”
段岭:“……”
段岭满肚子烦恼,看到牧磬这般高兴,无忧无虑的,实在是羡慕得很,想到自己的读书生涯也从此结束,竟也被他感染了些情绪,唯武独还没回来,实在是煞风景。
段岭进去换衣服,牧磬便左看看右看看,第一次仔细打量武独与段岭的家,十分好奇,伸手去拉武独的抽屉格子,里头全是药。
段岭在找衣服,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牧磬问:“你和武独住一起么?”
“嗯。”段岭答道。
牧磬又问:“睡也睡一起?”
段岭答道:“嗯。”心想着武独会去群芳阁么?要不晚上一起喝酒?喝过酒后,让小厮们都出去,只有自己与武独两人,突然想到该不会是牧磬知道了什么,要带他们俩过去,登时满脸通红。
天已全黑,一名蒙面人翻越院墙,注视房内灯火通明。
牧磬在灯光下拉开药匣看东西。
倏然间一根绳索飞来,套住牧磬脖颈,牧磬还没叫出声,整个人被拖得飞了出去,匣子翻倒,药材落了一地。
段岭正在系腰带,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登时大惊,快步从侧旁冲出,抽出放在案上切药的小刀,一刀斩断绳索,牧磬摔在地上,蒙面人朝段岭冲来,段岭将小刀甩手一掷,飞向那蒙面人。
蒙面人侧头避过,段岭转身冲向药匣,蒙面人却一刀砍来,段岭就地一打滚,装有毒药的匣子太远,只得踏上案几,飞身摘下屋内的长弓,反手一箭射去,蒙面人飞身退出屋内。
“什么人!”段岭厉声喝道。
背后突然飞来一剑,刺中段岭肩头,却刺不进去,被白虎明光铠挡住,对方十分惊讶,段岭刚一回头,脖颈上便遭了一掌,登时昏倒在地。
“怎么办?”前院那蒙面人朝从窗户里跳进来的蒙面人说,“两个?”
“一起带走。”后来的蒙面人答道。
一人解开牧磬脖上绳索,免得将他勒死了,另一人抓起段岭扛在肩上,两人跑出了武独的院子。
武独抵达成均阁外时已没人了,剩下个老仆在打扫,问过以后对方也不知“王山”去了何处,令他十分恼火,只得又去江州军府,牵出奔霄,谢宥问:“听说你们在城中私斗?”
武独答道:“滚!”
谢宥:“……”
武独骑着马,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山儿!”武独在院外喊道。
院里没人应,武独捡起花坛前的小刀,登觉不妙,快步进去,见药材洒了一地,似有打斗过的痕迹,仿佛屋内曾经有两个人,再看窗台,眉头深锁,忙转身出门,追出几步,巷中也不见脚印。
昌流君过来,说:“王山和牧磬呢?那边正等着你们吃饭。”
武独一脸茫然,昌流君莫名其妙,进院里看了一眼,猛然转身出来,与武独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恐惧。
段岭醒来时,听见侧旁有人在说奇怪的话,像是花剌子模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却是一片黑暗,牧磬不知道在不在一旁。其中一名绑匪的声音多少有点熟悉,一下却想不起来了。
他的头上被套了个黑布袋,依稀能看见朦胧的光,远方隐约传来女孩的笑声。
“哪个是?”
“问吧。”
“会被打听到身份。”
“人不见了,武独一定知道是咱们,就怕问错了人,另一个也猜到了。”
“先问清楚身份再说。”
段岭猛地想起来了,是元人!上回在御花园里见过的哈丹巴特尔!为什么抓他?难不成是事情败露,发现他的身份了?不可能吧。
段岭见过哈丹,哈丹却不曾见过他,两人以为自己用的语言段岭听不懂,是以肆无忌惮地在一旁交谈,没想到一开口就被段岭认了出来。
“你太粗心了。”哈丹的声音说,“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刀鞘里?”
“我怎么知道他会夺我刀鞘?”
“会不会是被监视了?”
“先想好怎么说,尽快回去,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另一个声音用花剌子模语朝哈丹说:“这一个一定是牧旷达的儿子,你看他身上穿着银丝铠甲。”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解开段岭外袍,露出里头的白虎明光铠,哈丹巴特尔的声音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武独的小厮不可能拿得到,只有丞相的儿子会穿着防身。”
“搜他的身。”另一个声音说,“看看有没有能证实身份的东西。”
一只手伸进段岭怀里,摸来摸去,段岭心想你真是找死。
紧接着一声惨叫,果然,哈丹巴特尔被段岭衣服里的蜈蚣咬了一口,捧着手大叫,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另一个声音焦急喊道:“哈丹!”
果然是哈丹……段岭心想。
他突然同情起这两个愚蠢的绑匪了,而且很想笑。
第106章 旧物
“解药!快找解药!”
到这里,花剌子模语交谈告一段落,对方改用汉语,恶狠狠地揪着段岭的领子,让他挪了个位置,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我叫什么名字。”段岭被套着黑布袋,说,“你同伴的命在我手里,想解毒,先放了我朋友。”
哈丹的声音在一旁啊啊地叫,叫了几声,声音渐渐虚弱,最后不作声了。
“他不会马上死。”段岭答道,“你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考虑放人的事。或者你也可以伸手过来搜一搜,再被咬一口。”
“把解药交出来。”那声音说,“否则我就杀了你,你脖子上没有护甲。”
“我没解药啊。”段岭在黑布袋里笑了起来,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方沉默片刻,段岭又说:“时间不等人哦,你可能只有几个时辰。”
“我放你回去。”对方说,“你朋友在我手里,你敢朝外泄露一个字,我就杀了他,给你四个时辰,天亮以前必须把东西还回来。”
“提条件吧。”段岭说。
“超过时间,你不用回来了,大伙儿玉碎瓦全。”绑匪说,“你告诉武独……”
“是‘同归于尽’。”段岭说,“或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受教。”绑匪说,“把我要的东西带过来,除了单据,还有我的东西,一起送到城外码头,和解药一起,放在第三个码头外的地上。”
城外?这里是城外吗?段岭心念电转,答道:“你放我朋友走不是正好吗?”
绑匪道:“不可能,只给你一条明路,我这手下,性命对我来说本来也没关系。”
“你悠着点儿。”段岭说,“他只是中了毒,耳朵还能听见呢。”
绑匪冷笑一声,将段岭提起来,说:“走!”
段岭耳畔听见风声,绑匪撞开了门,远处传来乐声,乐声渐远,终归于寂。段岭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并辨认附近的声音,感觉到绑匪抓着自己,时而飞身上墙,时而在平地上奔跑,附近还有车铃声。
“你再这么兜圈子。”段岭说,“耽搁时间只会害你手下的性命。”
对方冷哼一声,说:“你很聪明,这就去吧。”
段岭手上绳索一松,套头的黑布袋被扯走,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巷里,他慢慢地走出去,面前则是春夜里的江州正街,绑匪已不见了踪影。
相府外。
昌流君说:“得把东西送回去,反正陛下看过了。”
“东西在郑彦手里。”武独说,“已经呈于陛下,只有现在去取,稍等,莫要慌乱……”
武独想了一会儿,朝昌流君说:“你去馆驿外蹲守。我去找郑彦,把东西领出来,进去找他们谈一谈,其间你注意莫要让他们转移人质,先不要惊动牧相。”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告知牧相?!”昌流君道,“你疯了吗?!”
“那你去交代吧。”武独说,“待会儿出了麻烦别怪我。”
“你……”昌流君叫道,“武独!武独!”
武独翻身上马,驾驭奔霄,直冲皇宫。牧旷达等来等去,不见人,又派人来催,昌流君左思右想,只得把心一横,朝来人说:“公子拉着王山去群芳阁了,我正要去找他们回来,请牧相先用晚饭。”
昌流君也牵了匹马,直奔馆驿。
段岭却不着急回府去,知道现在牧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自己一进去,一定会被牧旷达扣下审问详细经过,且为保人身安全,不会再放他出来。必须现在先想清楚怎么办。
一定是武独今天去查受贿之事被对方察知动静,元人为了交换证据,铤而走险,抓了人质作交换。那个人抓着自己的时候,体形仿佛甚是魁梧,是阿木古吗?除了行贿的证据,武独还拿走了阿木古的什么东西,仿佛很重要?
背后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段岭心头一惊,回手格挡。
“师父!”昌流君说。
段岭被吓了一跳,昌流君问:“牧磬呢?”
第3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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