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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18节

    武独再次沉默,蔡闫又道:“按我设想,御卫司须得以我大陈原本的影队重组,建一情报机构,以刺探敌情、排查国内形势为己任。你如今在牧相麾下,他定不会疑你。”

    武独微微皱起了眉头,郎俊侠则一直在观察武独的神色。

    “殿下……”武独像是在做一番艰难的思考。

    “不必现在便回答我。”蔡闫抬手,阻住了武独的话头,说,“回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去想,这次我本想谢你,但金银珠宝,不免折辱了你待我的这份赤子之心……”

    听到此处,武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自李渐鸿牺牲后,武独杀进上京,抢回武烈帝遗体,回朝时李衍秋大怒,将他收押。数月后乌洛侯穆护卫太子归来,太子欲治他死罪,还是牧旷达上书,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直至今日,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才随着这一句“赤子之心”被摘下。

    第54章 急智

    “……唯独一杯水酒,表我心意。”蔡闫又敬了武独第二杯酒,武独也不说话,沉默地喝了。

    “有点苦。”武独如是说。

    “什么?”蔡闫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武独却摇头,笑笑,端详蔡闫,蔡闫最怕别人看他,一时间便有点不自然。郎俊侠适时起身,将一枚印章放在武独面前。

    武独目光便转移到印章上,蔡闫又朝他说:“此印可在通宝、昌隆、云济与乾兴四家钱庄,及分部内随意支取银钱,供你招揽手下所用,无须画押,只用盖印。”

    武独又是一怔,继而一手按着膝盖,由坐改站,起身。

    “我不能收。”武独说,“只怕有负殿下厚望。”

    说完这句后,厅内静谧,三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武独又吁了口气,说:“先帝赏识我,这恩情自当铭记,武独自当全力以赴,但能走到哪一步,却不好说。”

    蔡闫的脸色起初甚僵,听到这句话时才复又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说:“武卿,不怕与你说句认真的话,这世上,除了乌洛侯与你,我再想不到有谁能相信了。”

    武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朝蔡闫抱拳,躬身,说:“告辞。”

    “你这第三杯酒,还没有喝。”郎俊侠再次开口。

    “以后再喝吧。”武独说,“我得先为殿下找回镇山河,否则实在没有颜面来喝这杯酒。”

    他转身离开,门再次关上,剩下蔡闫与郎俊侠静静坐着,案上依旧放着那枚印章。

    蔡闫想把酒杯摔在地上,却始终忍住了,生怕砸杯推案之声被未曾走远的武独听见,反倒失了风度。

    “他信不过你。”郎俊侠终于说,“性情中人总是如此,会为你的一两句话死心塌地,也会因一两件事,记在心里。当初顺势将他埋进牧府当暗线,本就是一着错棋。”

    “是个人也明白。”蔡闫说,“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郎俊侠说:“不是什么人,都想得这般清楚。”

    蔡闫无奈道:“我已朝他解释了。”

    “他心里接受了。”郎俊侠说,“感情上不接受。”

    蔡闫道:“那么他究竟是死心塌地了,还是心口不一?”

    郎俊侠答道:“对这种人,你得哄。”

    蔡闫不说话了,许久后,说:“郎俊侠,我再求你一次,你留下吧。”

    “不必再说。”郎俊侠说,“你只要常常哄他,让他相信你,他迟早会对你死心塌地,也迟早会取代我。”

    蔡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郎俊侠却朝他说:

    “他会保护你的,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罪这辈子不可赎,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我都会进地狱,被烈火煅烧,刀山火海,剖腹拔舌,生生世世,永无解脱。”

    郎俊侠起身,蔡闫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杀了一人,却救了天下,此生我也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

    郎俊侠抬眼看蔡闫,说:“在我心里,将我千刀万剐的刽子手,乃是我自己。”

    蔡闫定定看着郎俊侠,许久不发一言。

    此刻,段岭正躺在榻上吃葡萄,顺手翻着一本春宫图。

    他发现自己对春宫图还是很有兴趣的,也不知是此处旖旎气氛令他兽欲大发,热血沸腾,还是本来就到了这年纪,可是要照着春宫图上这么做,却又极其羞耻,段岭翻了一会儿,不由得口干舌燥,嘴里衔着葡萄却不咬破,在唇齿间舔来舔去地玩。

    武独回来了,段岭马上把春宫图收起来,擦了下嘴角边的口水,不自然地整理衣袍,坐着不起来,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一时间有点走神,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觉,兴许是方才所见,乌洛侯与太子的气氛十分沉重,而回到段岭身边,就有种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的光彩。

    “你没事吧?”段岭总觉得武独的神色不太对。

    武独摇摇头,转身坐到榻上,朝段岭说:“待会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

    段岭觉得武独仿佛被打动了,武独的眼睛有点发红,似乎想哭,段岭看了一会儿,试着伸出一手,搭着武独的脖颈,拍拍他的后脑勺。

    武独摇摇头,回过神,段岭问:“是谁?”

    “太子。”武独说。

    “轰”的一声,闪电劈进了段岭的脑海,段岭登时一瞬间涌起无数复杂情绪,说:“太子就在对面?”

    段岭暗道好险,武独便三言两语,将方才的话说了,段岭已听不见任何事去,许多念头纷繁错杂,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又变得支离破碎,走神走了半天,才转头看着武独。

    倒是轮到武独奇怪了,朝段岭问:“怎么?”

    段岭摇摇头,武独又问:“喝酒了?”

    武独皱着眉,闻了闻段岭的鼻息,却没有带酒味,段岭正想着“太子”的事,太子找武独做什么?事实上武独都说了,只是段岭一时间没听见。

    武独靠近来的这个动作,令段岭回过神,两人的脸挨得甚近,段岭的脸马上红了,武独也觉得有点不自然,便随手拍拍他的脸,说:“哎。”

    那动作更是暧昧,先前武独也扇过段岭耳光,本无他意,两人却突然尴尬了起来,段岭心神不定。武独听到外头姑娘在笑,于楼下送客,想必是走了,便朝段岭说:“咱们也走吧。”

    段岭点点头,与武独起来,两人刚推开门,却见对面天字号房开门,蔡闫与郎俊侠走了出来。

    那一刻段岭震惊,楼梯就在碰面之处,避无可避,蔡闫匆匆一瞥,已见武独,武独身后,还跟着个少年。

    “怎么不是他们?”武独也没想到,朝段岭说,“去打个招呼吧。”

    变故来得太快,段岭几乎无暇思索,马上做了一个令武独同样震撼的动作。

    段岭抱着武独脖颈,踮脚,让他低头,武独霎时间满脸通红,两手十分不自然。

    “不能让他们知道。”段岭在武独耳畔迅速,小声说。

    紧接着段岭一手覆在武独侧脸上,作势与他接吻,武独一时还没想清楚,却配合段岭,将他压在墙上。

    “要是被他们知道你还带着丞相府的人。”段岭与武独鼻梁抵着,眉头略略拧起,说,“会怀疑你走漏风声……”

    这样一来,就像武独要走时,搂着个楼里头的小倌旁若无人地亲热告别一般。

    “哦。”武独注视着段岭的双眼,突然说,“小心假戏真做了,你该不会真的……”

    两人呼吸交错,段岭才觉得自己有了奇怪的反应,登时尴尬无比,却又不敢分开,视线相对,都在看对方的脸,段岭心跳加速,视线游移,不片刻又回到武独眼里。突然觉得这家伙的鼻子长得非常好看,起初不曾发现,现在竟是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你……说点什么?”段岭实在太尴尬了。

    “你要是女的。”武独说,“这么一抱完,我便只好娶你了。”

    “你有喜欢的女孩么?”段岭随口问道,本想岔开话题,话一出口,却觉得像是告白一般,令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从前有。”武独说,“现在没有了,空了再与你细说。”

    直至背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两人才彼此分开,段岭生怕被他们从楼下瞥见,闪身又进了房内。

    “人走了?”段岭在里头问。

    武独没有说话。

    “武独?”段岭问。

    武独这才回过神,方才那一刻,令他心不在焉。

    “走了。”武独说,“再等等。”

    又等了片刻,武独说:“走。”

    段岭这才出来,两人沿着楼梯下去,段岭心中七上八下,武独又说:“你当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心计多了,活得也累。”段岭叹了口气。

    “你大可回去就将我卖了。”武独说,“说不定丞相便赏你个大宅子。”

    段岭一本正经道:“方才你说了啥,除‘太子’外,震惊过了头,后来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要不你再重复一次?我好认认真真记下来,明天才好卖你。”

    武独笑了起来,两人离开群芳阁。

    马车内,蔡闫揭开车帘,朝赶车的郎俊侠说:“方才在咱们与武独之前走的,可是牧府的人?”

    “未曾看清楚。”郎俊侠说,“马车已走了,匆匆一眼,像是。”

    “是武独带过来的?”蔡闫眉头深锁。

    郎俊侠停下车,沉吟片刻,而后说:“不至于,只怕他被人跟踪了,可是跟踪……也不会用本府的马车才对。”

    长街上,人散市声收,余下少许摊位正在收摊,武独与段岭并肩走着。

    “太子要招我,又怎么了?”武独心不在焉地说,“看上你武爷的一身本事。”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段岭说,“自当如此,可是牧府呢?你又该如何自处?”

    武独想了想,摇摇头。段岭大致明白了,多半是假太子还需要左右手。

    如果太子是郎俊侠带回来的,他迟早会除掉这个知道所有内情的家伙,毕竟只要杀掉郎俊侠,就可高枕无忧,世间再没有人知道真相。

    但郎俊侠没有这么好杀,太子应当已经生出别的心思,除他之外,还需要培养一个自己的人,这个人,只有武独能胜任。郎俊侠也不是傻的,估摸着也看出了太子的心思。

    “初时不会与丞相对上。”武独说,“来日,就要看运气了。”

    “我倒是觉得。”段岭说,“若是我,兴许我会答应,但我绝不会听命于任何一方。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找到你自己……”

    两人走着走着,拐进了回相府方向的小路。

    段岭的话说了一半,瞬间戛然而止。

    武独微微皱眉,顺着段岭的目光望去,看见巷子里头站着一个人——

    ——郎俊侠。

    第55章 雨夜

    段岭已避无可避,巷内墙上还挂着灯笼,照在他的脸上。

    郎俊侠看着段岭,眼神复杂至极,流露出来的感情段岭已无暇去细想。

    两人就像石雕般面对面伫立,仿佛过了千万年的光阴,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

    “什么事?”武独打破了沉默。

    “方才看见相府的马车。”郎俊侠开口道,“看不真切,但想必是府里有人来了,殿下特地让我折返,提醒你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无须隐瞒,照原话答他即可。”

    “知道了。”武独说。

    郎俊侠打量段岭,似乎想开口,却终于忍住,武独点点头,马车便从他们身前离开,走远。

    “他还是看见你了。”武独说。

    “择日不如撞日。”段岭答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来得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段岭远远没有准备好,然而一切都是命数,段岭已不再惧怕。

    该害怕的,是你才对,段岭心想,等着吧,只要我一天没死,你必将日夜不安。

    一声闷雷响彻天际,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段岭与武独被淋得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跑向家里,沿途踩了一身水,武独叫了几句,段岭喊道:“你说什么?!”

    武独生怕段岭弄脏了新袍子,当即把他横抱起来,闪身入院。

    灯光亮起,一室温暖,段岭看着外头的暴雨,犹如回到了一个稳固的城池中,这个国家只有他与武独两个人,然而只要待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

    郎俊侠知道他还活着了,但他绝不敢说,否则他与那一手扶起来的假太子都会死得很惨,以大陈律法,至少也是个凌迟。

    唯一的办法就是私底下来刺杀自己,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丞相府里来行刺,段岭迄今才明白到,当初父亲的武艺简直是独步天下。光说救拔都与奇赤那一夜,出入重兵把守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

    郎俊侠是办不到的,何况他也不能常常出宫,但从现在开始,务必保证,自己得经常在武独身边,千万不能离开他。

    郎俊侠不会轻易下手,否则一旦引起牧旷达警觉,便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什么原因会令太子的近侍无缘无故,来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其中必有蹊跷。一旦引起疑心,结果是致命的。

    段岭也绝不能说,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牧旷达是友是敌,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敌多友少。

    他有时候既无奈,又觉得滑稽,最后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达到了一个平衡。双方都如同在万丈峰峦间走钢丝,一个不慎,便将粉身碎骨。

    他忍不住看武独,心想得找个办法,怎么才能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不与他分开。

    武独刚回来便迅速几下,换了条干燥的长裤,赤着肌肉瘦削的肩背,挨个拉抽屉,配药驱寒。朝壶中扔了几块干姜,再放点红糖,翻翻找找,居然还有桂花,段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武独转头瞥段岭,两人目光对视,武独又有点不自然。

    “看什么?”武独说,“这么色迷迷的。”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武独不说,段岭还没想到,这么一开口反倒觉得武独的体形确实挺好看,像只豹子一般。

    “万一有人杀我……”段岭说。

    武独:“?”

    武独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盖上壶盖,过来用手背试了下段岭的额头,被段岭拍开。

    “我怀疑那个人要杀我。”段岭说,“你注意到今天他看我的眼神了么?毕竟今天我、我知道得太多了。”

    “乌洛侯穆吃撑着才动你。”武独不耐烦道,“他不敢来招惹老子。”

    段岭试探地说:“我说万一呢?”

    武独奇怪地打量段岭,说:“没有万一,就算他想杀你灭口,只要进这院子一步,我便能察觉。何况都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了,自然把你当作我的人,杀你做什么?”

    段岭说:“可是外头雨下得这么大,盖过了脚步声。”

    “你有完没完?”武独说。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武独觉得段岭今天整个人都不大正常,熬好姜汤后让段岭快点喝,喝完睡觉,莫要磨磨叽叽的,段岭问:“我能和你一起睡不?”

    武独:“你什么意思?”

    段岭说:“我的意思是,睡你床下头的一小块地方。”

    武独说:“当心我半夜下床喝水,一脚踩死你。”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

    喝完姜汤,武独把碗放在一旁,看见段岭把自己的地铺搬到了床边,当即一脸莫名其妙。

    “你究竟想做什么?”武独又问。

    段岭差点就把心一横,告诉武独真相了,但又怕他不会相信,哪怕相信了,会不会再卖了自己还是个问题,虽然他觉得武独不会。

    当然,他曾经也觉得郎俊侠不会。

    “我怕那个人,从窗外跳进来杀我。”段岭一指角落旁的窗口。

    武独:“……”

    武独说:“乌洛侯、郑彦、昌流君,谁也不敢未经我点头,擅闯我房间,谁要能进来一步,碰到你一下,我马上将我项上人头一并送去。”

    段岭看着武独双眼,说:“可你马上就要睡了。”

    武独不耐烦道:“我是要睡了,又不是死了!”

    段岭:“……”

    武独觉得段岭简直莫名其妙,从群芳阁里出房时,便开始不大对劲,才正常了一会儿,又疑神疑鬼,恐怕有人杀他。

    “你睡觉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么?”段岭问。

    武独盯着段岭,问:“给你熬一副安神汤吃吧,你是不是疯了?”

    段岭忙摆手,躺下,武独这才一弹指,劲风灭了灯,虽是嫌弃段岭,却也没勒令段岭将铺在他床边的地铺挪走,就这么睡了。

    段岭睡了一会儿,听见武独呼吸声均匀,睡熟了。

    外头风雨声渐小了些。

    武独真的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么?段岭小心翼翼地起来,武独半点反应也没有,紧接着,段岭突然一掌切向武独脖颈,武独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在睡梦中倏然手臂一档,左手格右手切,捏住段岭咽喉。

    段岭:“……”

    “你有病啊!”武独怒道。

    “好好好。”段岭忙道,“我睡了。”

    武独一个翻身起来,揪着段岭,让他坐在自己床上,奇怪地问:“今天到底怎么了?”

    段岭说:“我就是觉得今天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怕被那个叫乌什么的……灭口。”

    “不可能。”武独简直是没脾气了,反反复复朝他强调不可能不可能。

    段岭忙点头,武独发现段岭是真的在担心,看出了他认真的眼神,武独想方设法,发现都无法打消他内心的疑虑,想了又想,换了个方向,不再强调乌洛侯穆不会杀他的事实,改而说:“你不信我功夫?”

    段岭答道:“信。”

    武独沉吟片刻,又说:“你不是不怕死的吗?什么时候这么惜命了?”

    段岭突然也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不是不怕死的吗?为什么现在这么怕了?

    “以前不怕死。”段岭想了想,认真地说,“是因为觉得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了,现在怕死,是因为……嗯,觉得人生还有奔头。”

    武独:“什么奔头?”

    段岭看着武独,突然觉得好笑,转过头去,躺到武独床下的地上,睡了。

    武独突然不说话了,探头看了段岭一眼,段岭蜷在地上,没有再与武独说话。

    “喂。”武独说。

    “嗯?”段岭说。

    武独也不吭声了,长吁一口气,躺上床去,两人静谧无话,半晌,段岭正在出神时,武独一手从床上伸下来,横到段岭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那么你给我记着。”武独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除了我,也没人能拿去。”

    段岭嘴角带着笑意,说也奇怪,他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风骤雨急,郎俊侠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穿过东宫外的走廊,回去换过衣服,解下手里佛珠,低头看着佛珠上的血迹。

    “乌洛侯大人,殿下有请。”侍女低声说。

    “还没睡吗?”郎俊侠道。

    侍女在前提灯引路,外面雷声阵阵。

    蔡闫和衣靠在床头,望向进来的郎俊侠。

    “怎么去了这么久?”蔡闫问。

    郎俊侠想了一想,答道:“想起一些往事,是以看了会儿雨。”

    蔡闫又问:“怎么说?”

    “按吩咐说了。”郎俊侠握着那串佛珠手串,有点心不在焉,蔡闫发现他今夜不太对劲,皱眉道:“怎么?”

    郎俊侠:“?”

    郎俊侠一扬眉,注视蔡闫,蔡闫说:“见到牧旷达了?”

    “没有。”郎俊侠答道,“路上只有武独。”

    蔡闫点点头,没有再说,案上摊着迁都的折子,上头赫然还有批阅的红字。

    “迁都批下来,你就要走了。”蔡闫说。

    郎俊侠手指捻着佛珠,推过一颗。

    “突然想起,此间事未了。”郎俊侠答道,“是以暂不离开。”

    蔡闫十分意外,竟是听到这回答,他的眉头终于解开些许,脸色也恢复了生气,点点头,说:“很好……很好的。”

    郎俊侠说:“夜深了,早点睡吧,殿下。”

    说毕也不行礼,便转身离去,蔡闫尚且自言自语:“很好,终于不走了”。

    第56章 自荐

    翌晨,雨停了,段岭伴随着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半睡半醒,平安顺利地活到了天亮。

    昨夜种种,犹如一场浮生大梦,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郎俊侠是四大刺客之一,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时候,自己身边至少要有武独、昌流君这个等级的武功高手在,虽不说寸步不离,却也至少要保证在他们的视线内。

    念书的时候呢?段岭开始思考,脑子动得非常地快,郎俊侠应当不会在白天行动,大白天的潜入丞相府,目标太大了。夜里与武独在一起应该就行,那么白日间依旧去与牧磬读书?虽然仍有点冒险,但人活着,总要冒险的。

    早饭后,武独收拾出一个新的木匣,要出门去,段岭忙匆匆跟上。

    武独:“……”

    武独把段岭从头看到脚,意识到他还在害怕那件事。

    “去哪?”段岭说,“我跟你一起。”

    段岭接过武独的木匣,捧在手里,期待地看着他。

    武独只得带上段岭,心不在焉地进了丞相府,片刻后,低声朝段岭说:“昨夜乌洛侯穆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那时候,段岭的心思完全不在郎俊侠的话上,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不对。

    “他说丞相府的马车停在外头。”段岭皱眉道。

    “嘘。”武独说,“稍后牧相若问起,你什么也不必说,我来交代。”

    牧旷达正在吃早饭,仿佛一大早就猜到武独会来,让仆役给了武独与段岭各一杯茶,昌流君则坐在一旁,擦拭他的佩剑。

    武独将匣子放在牧旷达面前,朝着他打开,里头是一个九宫格,内里装着九样药材,接着又将一张黄纸摊开,放在牧旷达的面前。

    “相爷先前给我的药方上,寒烈相冲,用药怪异。”武独说,“容易被寻常大夫看出毒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某将配药改过三次,七味换了四味,再添两种调理用的药材,制出此药,给它起了个名,唤九魂汤。”

    “很好。”牧旷达答道,“有何药效?”

    “看上去是调和夜间多梦,补阳益中之用,服下去后,梦会变少,白日间却将逐渐引发心脉失调。”武独说,“三剂后便即见效,令其终日不得安神,心事颇多,乱其心智,日久天长。”

    “若再服用安神补心类的汤药,反倒会引发嗜睡之意。长此以往,心脉衰竭,若以大热大燥譬如人参、肉苁蓉等补药下去,一剂便将负荷不住,再添数剂,将致七窍流血而死。”

    “很好。”牧旷达非常满意,“可有药能解?”

    “冰蚕蜕,雪蛇丹。”武独答道,“两味药可解,黄纸反面,写着解药配置之法。”

    牧旷达翻来覆去,将药方看了几次,眼中带着欣赏之意,缓缓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

    武独没有说话,喝了那杯茶,牧旷达又说:“昨夜风急雨骤,睡得可还踏实?”

    段岭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牧旷达肯定知道了。郎俊侠猜到牧旷达知道,武独也知道牧旷达知道,只有牧旷达自己,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这弯弯绕绕,实在太费脑子,但幸而郎俊侠提醒了那一句,己方一下便从被动转为主动,也不知是祸是福。

    昌流君眼里带着笑意,看段岭,段岭却没回过神来,心想多半又在幸灾乐祸了。

    “昨夜往群芳阁去了一次。”武独随口道,“带小的去见见世面。”

    “哦?”牧旷达倒是先笑了起来,说,“想必是玩得尽兴了。”

    段岭心中打鼓,想起郎俊侠那句“若牧旷达问起,如实相告即可”,那一瞬间,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豁然开朗——郎俊侠倒是非常聪明的,这么一来,就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武独。假太子欲招揽他,武独却身在敌方,先假意把这情报卖给牧旷达,换取牧旷达的信任,来日伺机而动,名为牧旷达门客,实则朝向太子与郎俊侠一方,成了双面间谍后,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然,这种安排的方法只有对武独适用,只因他是性情中人。

    “不甚尽兴。”武独答道,“往事甚多,思来想去,还须得给相爷一个交代。”

    牧旷达沉默片刻,而后点点头,聪明人点到为止,说到这里显然就可以了。

    “相爷为武独求情之恩,终日不敢忘。”武独最后说,“若无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却说:“且慢。”

    武独正要起身,牧旷达却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出来。

    “说不得还要麻烦你一次。”牧旷达又说,“你且先看看这封信。”

    段岭想看又不敢看,虽然十分好奇。

    牧旷达朝他说:“王山,你既天天跟着少爷,虽非入我幕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可不必如此谨言慎行,年轻人,该说的话也须得多说,莫要老气横秋的。”

    段岭知道牧旷达明显是因武独的表态,将他也一并视作府上人了,忙恭敬答道:“是。”

    武独拆开信,上头是一封军报,没有称谓,没有落款,记了一些军费开支证明,以及兵器库存、冬季的练兵计划,还有使用一万四千八百两白银,朝西凉购买大宛战马的进度汇报。

    “看得出是谁的字不?”牧旷达问。

    “边令白的字。”武独说,“潼关守将,关西招讨使。”

    “不错。”牧旷达说。

    段岭不知此人背景,是以不吭声,牧旷达突然让武独看一封信,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想派他去杀人?

    “边令白从军十三载。”牧旷达说,“关东军出身,与辽国有过二十余场大小战役,各有胜负,耶律氏占领上梓之时,此人袭击辽军后方,建下军功。迁都后先是调任关东军统帅,七年前,与虎威将军韩滨联手,将军岭下反水,夺取先帝兵权。”

    “杀?”武独随口道。

    牧旷达没有说话,又喝了口茶,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格照进来。

    “赵奎旧部。”牧旷达说,“先帝不计较,我不能不计较,此人与西凉勾结日久,扩军买马,私自增兵,你手里这封信,便是证据。上面是他秘密囤积军备,并贪污军费,与党项人换取战马的信件。”

    “此人眼下不剪除,假以时日,只怕他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涉及人命时,牧旷达向来是十分慎重的。

    武独说:“知道了,这几日便出发。”

    段岭心道这下要糟,你出发了,我怎么办?

    牧旷达说:“除了杀他,你还得搜集他意图自立的罪状。”

    武独略一皱眉,没有回答。

    “武独。”牧旷达说,“你不能只会杀人。”

    牧旷达起身,走到廊下,夏日微风吹过,风铃轻轻作响,武独说:“我见过一次边令白,此人野心很大。赵将军身死,我也难辞其咎,他不会与我和颜悦色相谈,未等坐下来,他就会拔刀子。”

    “你不是会易容的吗?”昌流君突然说了句话。

    武独答道:“易容仅限于潜伏,要搜集他勾结党项,意图自立的罪证,便须得与他接触,说话、动作,时间长了都瞒不过。”

    牧旷达沉吟不语。

    “还有一个办法。”武独说,“把他抓回来,具体审问,再交给相爷,是屈打成招,还是水落石出,便与我无关了。”

    “不妥。”牧旷达缓缓摇头,说,“今上定会饶了此人性命,哪怕证据确凿,顶多也是充军发配,徒留给他一个再起之机。我要的是他无声无息,死在潼关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杀掉他,让他的军队哗变。”

    “我去呢?”段岭忽然说。

    厅内马上静了,段岭知道这很荒唐,但他别无选择,武独一走,自己小命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便郎俊侠宰割。

    “你?”武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朝段岭说。“这是去杀人!”

    牧旷达倒是十分意外,看了眼段岭,说:“果真一鸣惊人,你且让他说说,有甚么办法。”

    “嗯……目前没有确切的想法。”段岭说,“须得先到了再说,潼关外,是吧?武独如果伪装成我的……家人?由我出面,说不定边将军不会怀疑?”

    牧旷达又不说话了,武独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段岭,段岭却恳求地看着他。

    “倒是可行。”牧旷达被段岭这么一提醒,倒是打开了思路,说,“去年,边令白从将军岭下被调回潼关,距离赵奎祭日,也快满一年了,可是以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说着牧旷达望向段岭,段岭被他看得有点害怕,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灵光一闪,发现端倪,产生疑心,然而此时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知道牧旷达审视自己,只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身份。

    “赵奎的后人,是不合适的。”牧旷达自言自语道,“赵奎有三子一女,俱被斩首,养子呢?武独,你觉得如何?诱反能诱出咱们要的东西不?”

    诱反,实在是一着极其老辣的棋。

    “可是,怎么交代武独过去的意图呢?”段岭又问。

    “这倒好说。”牧旷达说,“只需修书一封,我委派武独,前去调查并寻找传国之剑镇山河的下落,武独则趁机前去接触边令白,便足够让他相信。”

    武独说:“赵奎有一侄儿,名唤赵融,其父赵埔乃是山东治下海卫营巡察司副将,四年前倭寇进犯时,赵埔中箭身亡,赵融则被抓去活活淹死,但多有人不知,只有赵奎得到了侄儿的死讯,倒是可以此人名义接触边令白。”

    “不错。”牧旷达说,“我再仔细想想,务求一举得竟全功,你们且先回去,待我安排。”

    第57章 筹码

    回到院内。

    “你以为是去玩吗?”武独皱眉道。

    “我想和你一起。”段岭马上说,“除了你身边,哪里我也不去。”

    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额,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进去了。

    段岭好奇地看着武独背影,武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吗?”武独哭笑不得道,“放着府里头陪少爷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这时候跑到潼关去做什么?!”

    “我……这也是往上爬的一种嘛。”段岭说。

    武独总觉得段岭有什么事瞒着他,坐在厅堂内,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动着,隐隐约约,就像蒙着一层纱。

    “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武独问。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这是他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一刻段岭突然有种冲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我想去找我爹。”段岭最后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武独这才明白过来,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点了点头。

    段岭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潼关外,虽然我觉得找不着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武独说,“不可擅自行动。”

    段岭点头,武独反而平静下来,吩咐道:“收拾东西吧。”

    段岭便去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心道又逃过一次,只要自己一跑,这次当真是天高皇帝远,郎俊侠就算再想杀自己,也找不着人了。至于回来后如何,回来再说吧。

    武独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收拾东西,突然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不可再寻短见了,知道么?”

    段岭回身,朝武独笑道:“不会了,有你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僻院内,段岭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灿烂,犹如一幅画,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蓦然令武独毫无来由地一怔。

    午后又来了赏赐,这次则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还给了段岭一把防身的匕首。

    夜里,武独与段岭计划出行之事,段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倒是十分兴奋。

    “在外头一定要少说话。”武独说,“如无意外,我会乔装成你家仆,少爷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

    段岭只是点头,末了又问:“镇山河是什么?”

    这句乃是明知故问,段岭听到传国之剑遗失时,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那把剑已经不在了。若是能找回镇山河,是不是就能指挥四名刺客?

    “一把镇国的武器。”武独答道,“太子也在找它。”

    “在边令白的手里吗?”段岭又问。

    “不一定。”武独说,“但最后驰援的人里有他。”

    段岭更怀疑落在了元人或是辽人手中,但既然下落不明,便也顺便查查看。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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