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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16节

    段岭拿了几个盆,在武独房中四处接水,水盆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雷声隆隆作响,段岭便蜷在柴房里头,不知过了多久,武独把门推开。

    “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武独打着赤膊,健壮肩背上全是水,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裤,淋得湿透,贴在大腿上,现出肉色。

    “什么?”段岭茫然道。

    “让你进来!”武独怒道。

    段岭便跟着一路小跑进去,武独说:“把衣服和书烘干。”

    段岭便在炉子旁搭上几件衣服,擦干净水迹,给他烘干靴子,好几本书靠着墙,墙壁也在往下滴水,段岭便将书柜挪出来些许,将书页小心展平,晾开。

    “睡那里。”武独指了指角落,示意段岭不必回柴房去睡了,段岭便先给他铺好床,再自己铺了床,躺在墙角,听着雨声打在盆里的水响,渐渐入睡。半夜,武独又扔过来一个东西,令他惊醒。

    “声音小点。”武独说,“吵得睡不着。”

    段岭莫名其妙,突然想到自己说不定讲梦话了,当即惊出一背冷汗,起身将水盆里的水给倒出去。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段岭没法出去,武独整日闷在房里,牧旷达不宣他去见,下雨也不能出门,除却一日两餐送到,便终日将他闲置着。武独本来就没什么钱,赵奎倒台时,一点家当都被朝廷抄走了,也不见牧旷达替他拿回来,仅有投靠牧旷达时得的一点赏赐。

    那天段岭见武独在数钱,一两二两,三两四两……不到十两碎银子,心想武独好穷。段岭从来没赚过钱,却因在上梓吃过苦,多少也知道点钱的重要性,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武独又要买药材,一来二去,便剩不了多少。

    武独正在算家当时,有人来了,他便几下将碎银收在钱袋里放好。

    “这房顶倒是得补补。”来人是打着伞的昌流君,伞下还有牧磬。

    “药配了么?”牧磬问。

    “丞相没有发话。”武独说,“不能为你配药。”

    牧磬转头看昌流君,昌流君和牧磬站在院子里不进来,武独也不出去,昌流君说:“你就配吧,哪来这么多规矩,配好药,房顶便给你补了。”

    武独:“……”

    牧磬说:“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走了。”

    段岭在角落里看武独,外头昌流君与牧磬走了,段岭便上前去,给牧磬配药。

    段岭刚拉开抽屉,武独便蓦然起身,段岭吓了一跳忙避让,稀里哗啦撞翻了案几。紧接着武独又捞起花瓶,照着段岭头上就要给他一下,花瓶还没砸下来,段岭倒是先惨叫起来,武独那一下停住了。迟迟未砸下去。

    段岭闭着眼,未感觉到陶瓷碎裂,转头见武独,武独憋屈不堪,把花瓶放到一旁,放好,依旧提着段岭衣领,把他拖到药屉前去,说:“你配药,配,我看你做出什么药来。”

    段岭只是站着,片刻后武独怒吼道:“配啊!出错了老子要你的命!”

    段岭一个激灵,拉开抽屉,按着记忆,把药全部配齐了,过去给武独看。

    “就这些。”段岭说,“你都有。”

    “去拿钢磨打粉。”武独说。

    段岭按部就班,把药粉配好,武独朝他招手,说:“过来。”

    段岭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武独却一步上前,左手强行撬开段岭的嘴,把整包药粉都给段岭灌了进去。

    段岭不住发抖,嘴里全是那催情散,知道吞下去铁定要死人,幸而武独没有再难为他,段岭便连滚带爬地去漱口。

    漱干净后,武独便躺上床去,自顾自地睡起午觉来,段岭极小心地把东西收拾好,以免惊醒了武独,再将发霉的书合上,收着收着,发现一本《药圣经》上记载了不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便读了起来,一读读到太阳下山,武独起床。

    武独拉开抽屉,亲自配起了药,段岭一看,同样是中午自己配的烈性催情散,心想,你这不是折腾么?自己又来一次。

    最后武独配完了,把一个小包扔给段岭,说:“送过去,送给谁,你自己懂的。”

    段岭不大敢出去,然而不去恐怕要挨揍,挨揍也就罢了,更容易令武独起疑,便揣着药包,冒着雨跑出去,找牧磬。

    第47章 机会

    要么趁机跑出去,打听下消息?但第一次出来就这么做,恐怕引起武独的警觉,万一被怀疑就糟了。

    段岭望着巷子尽头良久,伫立在雨中,最终还是忍住。僻院通往丞相府的角门关了,段岭找了半天,找到后门外,被守门的刁难了一番,先盘问,再细细地盘问,最后才被放进去。

    牧磬正站在走廊下被一名中年人教训,旁边放着蟋蟀罐。周遭站着六七名少年,各自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中年人。

    “把它砸了。”那中年人说。

    丫鬟带着段岭,沿走廊过来,见丞相在发火,便一时不敢过来。段岭见那中年人有股不凡气度,心里一凛,猜测该不会是牧旷达吧。

    “听到没有?”那中年人又教训道。

    牧磬横横心,将那龙泉青瓷造的蟋蟀罐朝地上狠狠一摔,“哐当”一声砸得粉碎,牧旷达又说:“自己踩死。”

    牧磬:“……”

    段岭站在柱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若自己玩蟋蟀,李渐鸿必不会让他踩死,说不定还会抓只来与他一起玩。

    牧磬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将蟋蟀一脚踩死了。

    “回去读书。”中年人朝房内一指,牧磬便乖乖进去了。

    接着他又朝一众少年说:“但凡被我看到少爷再斗蟋蟀,须怪不得我,现在各自散了。”

    少年们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走了。

    这时候,中年人方瞥向走廊尽头,段岭本想躲开,却已被看见了。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中年人又道。

    “老爷。”丫鬟过来,朝中年人行礼,段岭也跟着躬身,口称“老爷”。果然那中年人便是牧旷达。

    其时段岭穿着武独的袍子,衣服太大不合身,袖子挽着,袍襟打了个结,掖进腰里,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人?”牧旷达问。

    段岭不敢答话,知道此刻由丫鬟开口说比自己解释,可信度要高一些。丫鬟替他答道:“回禀老爷,这人是武独院里头的小厮,据说过来给少爷送药的。”

    牧旷达说:“把药拿来看看。”

    段岭从怀中摸出来,由丫鬟呈上,牧旷达边打量他边拆药,皱眉看到药粉。

    “老爷问你呢。”丫鬟推推段岭,段岭朝房内看,见牧磬一脸铁青,站在案前朝外看。

    段岭心想是你儿子特地让武独配的烈性春药,看你不打死他。但他突然想到,这时候若卖牧磬一个人情,说不定来日还有用……嘴上便编了个谎,答道:“蟋蟀吃的。”

    牧旷达便走出花园,拆开药包,将一包药粉全部撒进了池塘里头。

    “再不认认真真读书。”牧旷达叹道,“你当真是丢我牧家的人。”

    牧旷达又打量段岭,说:“倒是不知道武独收了个徒弟,一对招子挺亮。”

    段岭站着不吭声,牧旷达又说:“真想讨少爷的欢心,便看着他多读几本书,莫要再撺掇少爷。”

    段岭答了声是,牧旷达心神不定,便转身走了。

    段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角,心想牧旷达没看出来,想必是先入为主了,自己长得与李渐鸿不大像,据父亲说,像他死去的娘,也正因如此,在牧府里仍是安全的。唯独嘴唇与嘴角与李渐鸿有点相似,但不认真看,又已有一名“太子”在,牧旷达应当想不到自己身上来。

    “你,进来。”牧磬朝段岭说。

    “少爷让你进去,你就进去。”丫鬟吩咐道。

    “没说你。”牧磬朝那丫鬟怒道,“你多什么嘴?!”

    丫鬟只得躬身退走,段岭进去,牧磬显然还在烦躁,先是挨了一通骂,好不容易得来的药又被父亲撒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憋屈。

    牧磬拉开抽屉,扔给段岭一个封儿,里头装着钱,朝段岭说:“赏你家主人修房顶用。”

    “谢少爷赏赐。”段岭把封儿捡起来,正要退出去,牧磬又说:“慢着,你知道这药怎么配不?”

    段岭拘束点头,牧磬便说:“你趁武独不在的时候,替我再配一副来,做好了有赏赐,若是走漏了风声,你自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段岭规规矩矩地答道。

    牧磬又斜眼乜他,恰好与段岭的眼神对上。

    段岭马上说:“一定不让老爷知道,也不会让武独知道,少爷放心。”

    牧磬心道这小子倒是识趣,便挥挥手,说:“去吧。”

    段岭一脸镇定,回来后将钱交给武独,里头是二两银子,武独也没说什么,把银子收了,坐在门外看雨。段岭在房中想着牧家的事,少年人的口风都不紧,若有机会能接触牧磬,便能听到许多重要的消息,甚至如果有这运气能取信牧磬,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但一旦跟在牧磬的身边,风险也会随之上升,因为很可能碰到“太子”与郎俊侠。假太子也许认不出自己,郎俊侠则绝不可能……首先得保住性命。

    段岭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郎俊侠必不知道他还没有死,也不会想到他居然躲在丞相府里。

    又过数日,等了又等,段岭的机会终于来了。

    “去买两个烧饼,当晚饭吃。”武独朝段岭说。

    武独数出点钱,扔了些给段岭,段岭觉得这日子快要没法过了,反而同情起武独来,按道理说他一个白吃白喝的没理由这么想,但看武独的钱一天花得比一天少,倒也挺心酸的。

    段岭揣着十个钱出门去,心想来日待我黄袍加身,每天给你大鱼大肉吃到饱……可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段岭忍不住回头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却警惕得很,说:“看什么?你心里头在想什么?”

    段岭只好揣着那几个钱,朝武独说:“我心想咱们可以自己开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到外头买。”

    武独的气场这才渐平下去,说:“啰嗦,让你买你就买。”

    段岭便点点头,识趣地走了。

    这天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敢乱走,郎俊侠若在宫里,应当没这雅兴满大街地闲逛,自己须得注意别太张扬,也别鬼鬼祟祟的,自然不会被盘问。他进了市集,先是把武独交代的事办了,再到茶馆,看看有无人说什么消息。

    孰料大家都不会去讨论一个已经死了大半年的皇帝,听了半天,段岭也不敢开口打听,恐怕耽误了时间,便赶紧回去。

    果然武独还是不乐意了,问:“买个烧饼,去这么久?你在等小麦种出来么?”

    “我不认识路。”段岭说,“走岔了,是个好心人指我回来的。”

    段岭也会撒谎了,且圆得天衣无缝,武独还蒙在鼓里,答道:“罢罢罢,吃饭吧。”

    在茶馆里打听不是个办法,且人多口杂,乃是是非之地,下次得换个地方。跑丞相书房外头去偷听又是找死,段岭想了又想,想起当年在辟雍馆、名堂内读书时,消息反而来得最快,西川有没有学堂?

    段岭忙着考虑自己的事,好几次想着要么把心一横,试探一下武独,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皇宫里的情况?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太危险,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再碰上个郎俊侠,可就没人救自己了。

    但经过这些天里的观察,段岭觉得武独虽然精擅毒药,却实在是个正派人。他有一身武艺,却不偷不抢,也不仗着用毒的本事去牟取利益,堂堂正正。早上起来,他偶尔会看见武独在院里打一套掌法,手掌上下翻飞时,就像鹰一样好看。

    打完掌法后,武独扔给段岭一个小钱袋。

    武独说:“买两个烧饼,沽半斤酒。”

    段岭接过钱,心想机会又来了,便火速朝街上走,问到了西川小孩子们的私塾打听不出什么时政来,学生多的地方是太学,便问清路朝太学里头去。

    段岭来到太学后花园的篱笆外,搬了两块石头,站在墙外对着雕花的窗栏里头望,正有几个学生放了课,站在花园里聊天。

    “……但这么想来,轻徭薄赋,也是好事。”一人说,“南方再禁不起折腾了,须得休养生息,只是可惜如今有相无将,不兴兵事倒也罢了……”

    正如同昔时在辟雍馆内一样,学生平日无事,便喜好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议政,大多在谈政事,有人认为宜放任元、辽相斗,积聚国力,毕竟有辽国挡着,元人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待辽被元打得奄奄一息,大陈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牧旷达起草新法,减轻了西川乃至江州地区的税赋,百姓对他仍是十分拥戴的。赵奎当权时重武抑制文,反而容易出事。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转到新皇李衍秋的态度上来,李家向来无为而治,大多放任不管,倒是太子回朝后,勤于批阅奏折了些。大多政务,仍听牧旷达的。

    段岭听着听着便忘了时间,直到武独等不到他,出来找寻,看见段岭站在几块砖上,朝太学的花园里看,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充满了向往。

    武独站在后巷内看了一会儿,皱眉道:“跑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学生们也走了,段岭解释道:“凑巧经过,就……朝里面看了眼。”

    他以为武独要教训他,孰料武独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段岭忙跟在后头,回僻院里去,心里整理来之不易的消息。回家后,便在房中给武独擦拭架子,架上有一布包裹,里头放着一个匣子、一把带鞘的剑。

    剑正是武独平时的佩剑,除此以外,便只有满架的书。段岭很想看看匣子里头有什么,但这个时候好奇心容易要一个人的命,便不去碰它。

    第48章 取信

    入夜时,武独过来,检查自己的匣子与剑,段岭躺在墙角的一小块地方睡觉,听到动静,便偷偷看了一眼,见武独背对自己,打开匣子,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走到门外,坐下。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似乎在调音,段岭的耳朵便竖了起来,接着那飘忽在空中的音接二连三地串在了一处,连成调子。

    相见欢!

    那首曲子是相见欢!

    段岭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在上京时隔着名堂的院墙、琼花院内寻春的笛声,还有父亲那生涩的笛曲……武独竟然也会吹这曲子,段岭听到笛声的时候,一瞬间就呆住了。

    武独吹出的笛声初始带着一股不平之气,然而开了个头,后面的音便如瀑布般流泄而出,仿佛静夜里一曲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带着潇洒之意。

    第一次在名堂中听那曲子时内蕴深沉,似有话相诉却又无法开口;寻春的曲调则幽怨哀伤,带着绝望之意;李渐鸿学会吹了,曲中亦带着铿锵之力。而武独吹起这首曲子来时,与段岭从前的感觉丝毫不一样,醇厚却不霸气,隽永却不悲伤,如同西川的枫水滔滔流逝,豁达,洒脱。

    段岭穿着单衣短裤,情不自禁地走出来,到得门槛前朝外望,见武独坐在院里台阶上,侧脸十分英俊,眼中带着一丝冷漠与无奈。曲声渐歇,武独放下笛子,天际一轮明月,空灵之境尽显,段岭还沉浸在曲声之中。

    “这是什么?”段岭问。

    武独侧过头,把段岭从头打量到脚,嘴角略略一抽。

    武独:“没见过笛子?”

    段岭:“……”

    段岭本以为武独会解释几句,说说这曲子,武独却懒得与他废话,放下笛子,躺在门外,看着月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杀人了。”

    段岭听到武独说话,便走出去,抱膝坐在廊下。

    一片静谧之中,武独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那年我十五岁,师娘给我一本《药经》,一把笛子,一把烈光剑,让我下山来找师姐。”

    段岭想起了也会吹这首曲子的寻春,却没有打断武独的话。

    “师娘是个执着的人。”武独说,“她说,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悬一线,穷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气节,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恰恰好,另一个人说。”武独又悠然道,“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摆在面前,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武独眼里带着醉意,发了会儿呆,问:“你读过书?”

    段岭点点头,武独又说:“你来日想做什么?可千万别像我一般当刺客。”

    段岭看武独,片刻后说:“我爹生前让我读书,考功名。”

    武独叹了口气,说:“考功名。”

    武独笑了起来,摇摇头,不知在嘲笑段岭,还是自嘲,又说:“读过多少书?拣几句背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背道。

    “换一句。”武独说,“这个谁不知道?”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换一句。”武独闭着眼,随口道,“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听不懂,再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武独喝了口酒,没有打断段岭,段岭想起夫子教的诗词,便背了些给武独听。既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又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武独听着听着,时不时地喝酒,到得最后,半斤酒喝完,武独也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段岭怕他睡在外头着了凉,便吃力地把他挪到榻上去,武独却没有睡着,睁开眼看段岭,醉醺醺的,似乎想说句什么,那一刻,段岭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你这嘴长得像姚筝。”武独嘲笑道,“看了就想大耳刮子抽你。”

    段岭忙道:“姚……姚筝是谁?”

    武独没理他,段岭便让他躺好,径自回角落里铺床,躺着,武独却睁着眼,盯着段岭的背影看。

    “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武独又说。

    “有吗?”段岭说。

    武独揉揉眉心,却实在想不起来了,段岭铺着床,背对武独,说:“我与你有缘。”

    “怎么说?”武独闭上眼睛,淡淡地问。

    段岭说:“你救了我两次,我欠你这么多,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武独随口道,“能一时兴起救你,也能一时兴起杀你,你别高兴得太早。”

    段岭知道武独只是虚张声势,自然不会来无缘无故地杀他,然而武独说完这句后便睡了。

    翌日,段岭决定开始实行他的计划——设法接近牧磬,讨得他的信任,至不济,也在牧磬身前混个脸熟,但这种接触绝不能令武独产生警惕并疏远他,否则没有了武独的保护,郎俊侠若是发现了,随时可以取自己小命。

    段岭时不时瞥武独,武独练完内功,他的功法与李渐鸿是一个路子,都是自外至内,通过步法与掌法来催动体内经脉,内息周天运转,练完后武独发了一身汗,段岭便打了水来,伺候他在院里洗头。

    “牧磬让我办事。”段岭说。

    “什么事?”

    段岭用盆子装满水,朝武独头上浇。

    “让我配药。”段岭说。

    他朝武独说了事情的经过,武独道:“上次怎么不说?”

    段岭不吭声,问:“怎么办?”

    段岭通过对武独的观察,知道只要朝他说清楚前因后果,武独便必不会发火,果然他猜对了。

    “怎么办?”武独冷冷道,“算你识相。”

    段岭便不吭声了,洗过头后,又给武独擦干,武独显然无可奈何,又没有钱,朝段岭说:“让你配你就配吧。”

    段岭心里松了口气,心道成功了一半,便去给牧磬重配了一副药,却不着急送过去,放在武独面前的案几上,武独只是不说话,随手翻书。

    到得午后时,武独方道:“给他送去吧。”

    段岭带着药出来,这次进丞相府时顺利了不少,牧磬正在房中读书,一脸烦躁,见段岭来了,便朝他招手,说:“快进来,配好了?”

    段岭拿出药,跪坐在牧磬身旁,交给他,说:“一次半钱的量,不可多了。”

    牧磬如获至宝,将它收起来,取了些许银子,说:“你唤什么名字?”

    “王山。”段岭答道。

    牧磬点点头,段岭好不容易来了,想找个由头,与牧磬说说话,讨他的欢心,让他记得自己,以后才有机会接近他。然而事实证明,段岭实在是多虑了,牧磬一连多日被关在院里读书,再无猪朋狗友敢过来找他玩,生怕像那只蟋蟀一般被牧旷达给碾死,只有几个丫鬟伺候,牧磬早已闷得疯了。

    “你有迷药没有?”牧磬低声问,“最好是那种,迷昏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咱们把侍卫放倒了就走,出去玩。”

    段岭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答道:“没有,少爷。”

    牧磬问:“那普通的迷药呢?武独总是有的吧?”

    “没有。”段岭答道,“他不用迷药。”

    牧磬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张纸,纸上只写了几行字,段岭已注意到了。

    “你是哪儿人?”牧磬又问,“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些银钱,出市集去给我买些来。”

    段岭答道:“老爷要剥我的皮,少爷。”

    牧磬:“……”

    “会作文章不?”牧磬说,“截搭题,懂?”

    段岭看着一旁的题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出自《论语》,以及牧磬揉了一桌子的纸,当即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牧磬简直没了脾气,呈大字型躺在榻上,段岭低头看看案几,提笔蘸了蘸墨,开始写字。

    牧磬则起身走来走去,伸了个懒腰,也没赶段岭走,站在院子外头左右拧腰,活动,问:“会武功么?”

    “不会。”段岭已经开始在纸上写了,答道。

    牧磬也不回头,活动腰身,奇怪地问:“武独不是自己一人么?你是近日才到他院子里头的?他朝你做什么?”

    在牧磬的印象里,武独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三姓家奴就不说了,还不知道讨好他爹,成日被昌流君排挤,换了别人,早就走了,偏生这刺客还忍气吞声在僻远里头住着。

    段岭心里想来想去,却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是浔北人,少爷。”

    “哦?浔北。”牧磬虽是个纨绔,却不怎么傲气,书香门第长大,基本的气质还是有的,说,“浔北……浔阳以北,有什么好玩的?”

    “在上梓西边。”段岭答道,“山里头野兽多。”

    “什么时候能去打个猎就好了。”牧磬说,“我给你些钱,你替我去集市上买个马儿,不用大,滇马就成,养在你那院子里头,待我空了过去看看……你在做什么?”

    “替少爷做功课。”段岭说着话,把一篇文章做完了,搁下笔,起身朝牧磬躬身。

    牧磬傻眼了,说:“你还读过书?”

    段岭站在一旁,只不说话,眼神内敛,牧磬从头到尾看了一次,说:“还……还成,太好了!”

    段岭答道:“少爷不可全抄了交上去,须得头尾改改,中间的字换换。”

    “大好!大好!”牧磬笑道,“可多亏你了!”

    牧磬坐下,段岭又给他磨墨,牧磬便照着抄了一遍,其中改了些地方,写完以后段岭便起身,牧磬从钱袋里拿出些许钱来,想了一想,却不再赏段岭,依旧收了回去,朝段岭说:“后天早上再来我这儿一趟,现在回去吧。”

    段岭应了,牧磬眉开眼笑,看看抄下来的文章,憋了将近半月,终于可以交差了。

    第49章 盘问

    段岭揣着药换来的赏钱,先去市集上买了些许酒菜,割了些卤肉,回到院里时武独道:“怎这时候才回来?”

    “听说书听得过了时候。”段岭答道,把酒菜一样一样摆开,又把剩下的钱交给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目光十分复杂。

    “拿到赏了,想必是很高兴的。”武独说,“有酒喝,也有肉吃。”

    段岭听得出武独生气了,却似乎不是因为自己迟回的缘故,况且他也没有耽搁多久,作一篇文章,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有点摸不透武独的心思,正要开口解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声巨响,整张案几连着上头的酒菜被武独踹到外头去,段岭吓了一跳,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

    “老子学了这一身武艺。”武独语气森寒,“像条狗一般,给丞相府的少爷配春药,讨得两个赏钱,才有酒菜吃,我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段岭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武独,只见武独慢慢地起身,走到廊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段岭小心地收拾好吃的,捡走碎瓷,摆好案几,依旧把菜排齐整,说:“吃饭吧。”

    两人便就着弄脏的菜吃了起来,吃完段岭去洗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武独也就和衣睡下。

    翌日,段岭心想也该来了,早上武独在院里打拳,段岭便跟在他后头比划。

    “我不收徒弟。”武独随口道,他的侧脸冷峻,转身踏步,一式开山掌推出,段岭却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跟着拉开架势。

    武独突然停下来,抬脚去踹他膝弯,段岭冷不防摔了一下,武独又伸脚去绊他,段岭朝前扑,踉跄站起来后武独又绊,段岭又扑,连着四五次,武独不禁好笑。

    “你这下盘练得跟个陀螺似的。”武独嘲笑道。

    段岭也觉好笑,一身灰扑扑地起来,武独说:“你不是练武的料子,省省吧。”

    武独走开后,段岭凭着记忆重新打了一次武独演练的拳脚,又被冷嘲热讽了一番,武独蹲坐在门槛上,不住嘲笑他,片刻后,一名丫鬟过来,说丞相有请,顺带将小厮也带过去。

    武独脸色微微一变,想起日前段岭朝他说过,碰上牧旷达之事,倒也不甚怀疑。

    “丞相要是盘问我来历……”段岭心里打鼓,朝武独说。

    武独自知不妥,在丞相府内,莫名其妙收留一小厮,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交代清楚,牧旷达要冲着自己面子,让他留下也就罢了,要拉去充军或卖了,武独也毫无办法。

    “稍后丞相问你什么,统统不吭声。”武独朝段岭道,“我替你答话。”

    段岭点头,跟在武独身后,进了丞相府内园,有人上来接,领着他们进正院里头去。

    只见牧旷达坐在案几后,一旁站着忐忑不安的牧磬,背后则是蒙面的昌流君,还有一老头子,想必是先生。

    武独微微眯起眼,牧旷达则自顾自地喝茶,面前摊着段岭作的,牧磬誊写过的卷子。

    “你叫什么名字?”牧旷达朝段岭问道。

    段岭没吭声,武独皱眉,朝段岭道:“丞相问你话,你聋了?”

    段岭心想是你自己让我别吭声的,才走了段回廊就忘了。

    “王山。”段岭答道,不敢看牧旷达,牧旷达只是瞥了一眼便记起来了,说:“送药的,那天我见过你,送的是给蟋蟀吃的药,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开了次眼,未知蟋蟀也有药吃,武独你怎么成日尽钻研这些东西。”

    武独没有说话,室内肃静,牧旷达拿着儿子的那张卷子,朝段岭说:“王山,这篇文章,是你替少爷捉的刀?”

    “是他教我写的……”牧磬解释道。

    “闭嘴!”牧旷达怒道,牧磬登时吓得不敢说话。

    武独奇怪地看着段岭,段岭答道:“我替少爷续了些。”

    牧旷达道:“先生给你出个题,你现便写了,在一旁写。”

    段岭偷瞥牧磬,牧磬倒是一脸歉疚,朝他点头以示鼓励,段岭便低着头,到一旁坐下,先生先是提笔写了两行,出了题,便将笔交给段岭,段岭接了,微一沉吟,落笔。

    “坐吧。”牧旷达这才朝武独说。

    武独在一旁坐下,双眼却始终盯着段岭,眼神极其复杂。

    “我倒是不知道你从何处买的小厮。”牧旷达朝武独说。

    段岭写字的手有点发抖,武独看了段岭很久,牧旷达却自顾自地喝着茶,段岭终于忍不住,抬眼瞥武独,眼里带着恳求。

    也许是那天站在太学外,期待的眼神与夕阳的光线触动了武独,也许是他转头那一瞬间的眼神,令武独再次心生同情。

    武独终究于心不忍,随口给段岭编了几句谎,解释道:“他爹是个药商,乃是我故交,小时住浔北,母亲死得早,浔北城破后与父在塞外经商,后来死了爹,无处可去,前来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里头暂且住着。正想给他在府里谋个营生,不过眼下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武独说完又看牧旷达,牧旷达看也不看武独,朝段岭问:“读过私塾?”

    段岭没吭声,武独又替他答道:“他爹原本是想让他读书,考个功名的,乱世中说不得耽误了几年。”

    牧磬伸长了脖子,偷看段岭写的文章,牧旷达咳了声,牧磬那脖子便如乌龟一般马上缩了回来。

    牧旷达显然也对武独话不投机半句多,厅内一片肃静,只有段岭写字时,毛笔拖着宣纸发出的轻微声音。

    在这肃静里,倒是武独先开了口。

    “可有好几日没人来送饭了。”武独说,“相府既然不养闲人,正想着这几天来与牧相辞行。”

    牧旷达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先是短暂一怔,继而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丞相这点颜面还是要的,招了个门客,却不给一日三餐吃食,若是传出去当被人笑死,一转念便知道是昌流君刻意折辱武独,也不点破,朝家丁吩咐道,“传令厨房,现在就去,再短了僻院内一日三顿,家法打死。”

    武独脸色这才好了些,想必不是牧旷达刻意来整他,正阴晴不定时,段岭把笔搁上了笔架,一声轻响。先生便将文章取来,躬身放在牧旷达面前。

    牧旷达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段岭说:“明日起,白天过来陪少爷读书,午后依旧回去伺候你义父。”

    说毕,牧旷达又朝武独说:“杀一个人只要一刀,养一个人,却要一辈子,这是你命里的功德。”

    昌流君接了话头,说:“改行当个教书匠也是不错。”

    牧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安静的厅里,这笑声极其突兀。

    段岭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距离最终目标仿佛有万里之遥,但目前来说,虽有少许惊险,一切却都仿佛朝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领回去吧。”牧旷达说,“你的药做得如何了?”

    武独答道:“还在做。”

    段岭忙起身,跟着武独出去。

    武独走后,牧旷达又喝了口茶,说:“士可杀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点胸襟?成日这么恶作剧,有什么意思?”

    昌流君只得躬身。

    “下去吧。”牧旷达又朝牧磬说:“限你一月内作完这篇文章。”

    “再敢胡乱对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个小凳,坐我与御史大夫后头,写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牧磬忙不迭点头,又逃过一劫。

    段岭心想回去以后,武独不知要如何发作,这反应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没有选择,唯有拼着得罪武独,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来的过去,心里头极其歉疚,从前他从不撒谎,自郎俊侠带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

    我叫段岭,我爹叫段晟……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撒谎,慢慢地,他开始懂得这谎言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开始编织更多的谎,去骗许多人,从而保护自己。但无论骗谁,都没有比骗武独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独一路上脸色非常难看,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院中,段岭刚转过身,便被武独揪着衣领,拖到院内一扔,段岭摔在地上,刚踉跄起身,武独大手却抓着他的喉咙一扼,将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计的嘛。”武独眼中充满了戾气,说,“就这么想往上爬吗?”

    段岭被扼着脖子,憋得眼里出了泪水,他确实非常难过,充满歉疚地看着武独。武独便这么扼着他,一动不动,渐渐的,他的怒火在段岭的双眼前平息了下来,松开了手。

    段岭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干呕,武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阴沉,却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烧。

    “对不起。”段岭答道。

    他没有撇清责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头上去,譬如送药的时候被他拉着问长问短,又让他帮着写文章,答应给他赏钱……然而这一切说实话,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释也是。

    但他不想骗武独,索性道:“你说得对,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武独答道,继而回房,摔上了门。

    段岭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武独显然也有点意外,段岭没有解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没借口发火来。

    片刻后,武独又拉开门,朝段岭说:“还不走?!”

    段岭:“……”

    武独总是动气,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门的声音已不如第一次声情并茂,而是带着外强中干的味道。

    “我穷惯了。”段岭抱着膝盖,坐在廊前,随口道,“也漂泊惯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决定自己的命。”

    房里,武独没有说话。

    段岭又说:“我不想让别人,来决定我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活,怎么死,怎么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段岭回头朝房里看,门摔完留着反弹的一道缝儿。

    “所以我想往上爬。”段岭说,“对不起,武独。”

    段岭凑到房门前,从缝里朝内看,见武独在昏暗的室内坐着,没有说话,段岭便推开门,阳光洒了进来,落在武独的身上。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去打水浇花,照顾院里的植物。

    “你这一生,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

    一句久违的话在武独的脑海中响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温柔的声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个人,哪怕他们有一万个不得不死的理由,随着你的剑刺进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可你呢?你手中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可曾想过你自己?”

    第50章 立足

    今天不必再去买烧饼了,相府给他们送了吃的,比平日的菜肴更丰盛了些,还有一小瓶酒。这次武独没有再霸气地掀桌,段岭摆好菜,两人都有点尴尬,段岭等到武独先动筷子,自己才跟着吃了。

    “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武独突然说。

    段岭硬着头皮,给武独斟酒,武独喝了,没再说什么。

    当夜他依旧进房里来睡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武独也没赶他。翌日他看见武独在院里打拳,站着跟他学了一会儿,武独皱眉道:“还不去?”

    段岭便道:“那……我走了。”

    他辞了武独,朝丞相府里去,正式开始了他的伴读生涯。先前对牧磬了解得不多,只觉是另一个拔都,收拾拔都这种类型的,他向来胸有成竹——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大抵“见怪不怪”四字足够。

    然而段岭却猜错了,牧磬和拔都完全不同,拔都总是口不对心,牧磬却是第一天就给段岭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心直口快,且口无遮拦。

    “王什么来着,你叫什么?”牧磬朝段岭问。

    “回禀少爷,我叫王山。”段岭朝牧磬说。

    先生咳了声,牧磬却完全无视了先生,朝段岭问:“为什么叫王山?可有用意?”

    先生瞥段岭,段岭心想正读书呢,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先生却道:“少爷问你话,你便答他。”

    于是段岭不想被先生看轻了,答道:“王,是易学里的坤卦,一竖隔三横,乃是六阴;山,是三竖,乃是三阳,乾卦,王山的意思是乾坤。”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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