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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11节

    段岭练了将近一年的武,身板已渐渐长开了,被李渐鸿抱着,仿佛又回到他刚来的第一天。李渐鸿稍稍低下头,看着他的双眼,伸出两根手指,勾出他脖侧系着的红绳,拈出玉璜。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李渐鸿说。

    段岭抬头看着李渐鸿的眼睛,他的双瞳犹如漆黑夜晚里的一抹星穹。

    “这一生,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来找你们。”李渐鸿说。

    “都过去了……”

    “不。”

    李渐鸿摇摇头,打断了段岭的话,说:“这话不说,爹永远不得心安。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小婉不知好歹,就这么走了,总有一天会回来。整整十年,却未想她已去了。”

    “她为什么要走?”段岭问。

    “因为你爷爷不答应这门亲事。”李渐鸿说,“她是一介平民,我是戍边的王爷,她一直在等,等我答应娶她,我始终没有应承,他们想我娶牧旷达的妹妹,如今的四王妃。”

    “后来呢?”段岭又问。

    “后来郎俊侠犯了错,我要以军法处置他。”李渐鸿又说,“她想为郎俊侠求情,觉得他罪不至死,那夜我俩吵了一宿,天亮时她就走了。我令郎俊侠截住她,那厮提着剑追去,告诉我她以死相挟,要她回去,除非自尽,那刚烈性子……啧啧。”

    李渐鸿无奈摇头,说:“爹的脾气也大,想她兴许回了南方,迟早要嫁人的,就此算了,这些年里头对她不闻不问,直到赵奎以朝廷之名,解我兵权那天。从将军岭一路逃下来,方让郎俊侠去接她。”

    “没想到她已经走了。”李渐鸿最后说,“还为我生下了你。”

    “你后悔吗?”段岭问。

    “自然的。”李渐鸿说,“我常常心想,来日得追封她,可人已死了,追封又有什么用呢?”

    段岭玩着李渐鸿脖颈系着的玉璜,枕在他的手臂上,李渐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谅我,若儿。”李渐鸿说,“你说,我不恨你,爹,我便当成你与你娘一起说的。”

    “不。”段岭突然说。

    李渐鸿一怔,低头看怀里的儿子。

    “你欠的还多着呢。”段岭突然笑了起来,说,“可得好好地活着,等到很老很老了,再说这话不迟。”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好。”李渐鸿说,“我答应你。”

    “击掌为誓。”段岭说。

    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过来,与段岭击了三掌。那夜迎来了上京最大的一场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向天际。

    翌日阳光照进来时,段岭睁开双眼,李渐鸿已经走了。

    “爹!”段岭起身,找遍了整个房子,去上学的一应物事俱全,唯独不见李渐鸿,包袱上放着一把剑。

    复学第一日,辟雍馆内熙熙攘攘,房屋重建修缮完毕,木牌也换了新的,段岭轻车熟路,打过招呼,自己铺床。

    “你爹呢?”蔡闫也在自己铺床。

    “出远门去了。”段岭说。

    “什么时候回来?”蔡闫又问。

    “大约一年吧。”段岭答道,与蔡闫分别坐在各自的榻上,相对无言,蔡闫笑了笑,段岭也随之笑了笑,仿佛有某种特别的默契。

    年初三,西川。

    “李渐鸿回来了。”赵奎说,“带着一万辽军,沿上京路出发,取道博山,泣血泉,将军岭,再取道西路入西川,沿途尽是天险。”

    赵奎书房里,牧旷达、昌流君、武独、郎俊侠与一名文士,众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地图。

    “什么名义?”牧旷达说。

    “清君侧。”赵奎说。

    “这事须瞒不得四殿下。”牧旷达又说。

    “回丞相与大将军。”那文士乃是牧旷达的首席谋士,客客气气道,“不妨安他一个投敌之罪,如此方可说动四殿下。”

    “唔。”牧旷达点了点头。

    “须得签发调兵令。”赵奎说,“六年前李渐鸿逃亡之时,我们就调过一次兵员,如今西路全是他的旧部,只怕不战而降。”

    “调吧。”牧旷达起身,说,“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一趟。先以今圣之名发谴书,昭告天下,定他投敌与谋反二罪,再数其八大罪状,签发调兵令。可是此时调兵,只怕来不及了。”

    “要牵制住他,我自有办法。”赵奎胸有成竹道。

    牧旷达微微眯起眼,赵奎说:“丞相,这就请吧。”

    牧旷达率两名心腹,一文一武,出将军府,上了马车,昌流君赶车,文士与牧旷达进车内去。

    “长聘。”牧旷达倚在车内榻上,说。

    “是,丞相。”那名唤长聘的文士恭敬道,“乌洛侯穆想必是掌握了李渐鸿的某个弱点。”

    “会是什么弱点呢?”牧旷达喃喃道。

    长聘想了想,说:“四年前,武独与影队赶往上京,队长死在上京城,李渐鸿显然并不在该处,是什么让乌洛侯穆不惜露面与武独交手?那时属下便推测,唯一可能是,李渐鸿的妻儿正在上京城内。”

    “唔。”牧旷达说,“有道理,若得其妻儿作为人质,倒是能缓得一缓的,就怕缓不得多久。”

    长聘又说:“只怕赵奎不仅仅是想拖住他,而是想杀他。”

    牧旷达笑了起来,说:“那就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长聘道:“赵奎此人行事如用兵,未想好下一步,绝不会贸然落子,先杀其妻儿,李渐鸿定会心神动荡。就此诱敌,再陷之,杀之,想必不难,乌洛侯穆但凡办到这一点,甚至不必他亲自去见李渐鸿,只要将人头送去,赵奎便胜券在握。”

    牧旷达说:“这头颅,想必比四殿下的好用多了。”

    牧旷达一番大笑,长聘附和着笑了几声,牧旷达又说:“不好办呐。”

    马车停下,昌流君下车,牧旷达便进了皇宫。

    李衍秋正在廊下站着,牧旷达一路走来,边走边朝李衍秋行礼。

    “退下吧。”王妃牧锦之吩咐手下道。

    牧旷达朝牧锦之笑了笑,背着手,站在廊下,没有说话,牧锦之看了兄长一会儿,只得转身离开。

    李衍秋打量牧旷达一眼,牧旷达便行了一礼。

    “参见王爷。”牧旷达说。

    李衍秋再瞥牧旷达身后的昌流君,朝牧旷达说:“牧相已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牧旷达答道:“今日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特来启禀陛下。”

    “父皇喝了药。”李衍秋说,“已睡下,凡事但言不妨。”

    牧旷达说:“三王爷借到耶律大石一万精兵,正在南下的路上,以清君侧之名,取道西路,三个月内,便可到西川城下。”

    “我就知道三哥没有死。”李衍秋淡淡道。

    牧旷达没有回答,只等李衍秋说出关键的那句话。

    李衍秋静了很久,末了,只说了一句。

    “我想他了。”

    话音落,李衍秋转身离去。

    牧锦之这才从柱后现身,注视着兄长。

    “我向来是个识趣的人。”牧旷达微微一笑,答道,掏出一封折子,递给牧锦之,示意让她去办。

    灯光从窗格透出,照着西川寒冬里的飞雨,牧锦之于玉案上铺开黄锦,提笔,蘸墨,交到李衍秋手上。

    牧旷达在外负手微笑等候,片刻后,书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李衍秋将案上笔架、笔洗一并摧到地上。

    牧锦之将圣旨取出,交给牧旷达,牧旷达接过,转身离去。

    正月十五,调兵令发到玉璧关前,军队开始调动。

    二月初一,李渐鸿抵达长城下,犹如一场飓风,消失在大漠尽头,二月初十,榆林、玉带等地如临大敌,李渐鸿却转眼出现在四百里外的居庸关,一场夜袭,分出先头部队,里应外合,破居庸关,却不贸进,广发勤王令,召集兵马。

    但凡在西川城破前来投,一律将功抵过。

    三月初一,江州、扬州、交州、荆州等地震动,与此同时,朝廷发出盖有玉玺的圣旨,列李渐鸿八大罪状。

    李渐鸿却很有耐心,拥兵居庸关前,等候第一场也是最难打的硬仗,待东西两路互换兵马,击其疲敝之时。

    李渐鸿不在,段岭的生活却仍十分规律,白天读书,晚上与蔡闫习一会儿剑,练练基本功。

    上京的初春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风沙,又到每月归家之时,段岭自己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去时,却看见一名女孩站在巷内不远处,与蔡闫说着话,末了,还看了段岭一眼。

    那是丁芝,已很久不见了,她与蔡闻有过一段旧情,如今想必多少也照拂着无依无靠的蔡闫,段岭与她打了招呼,经过时,丁芝却递给他一封信。信封上一片空白,段岭马上就知道是李渐鸿寄来的,当即匆匆忙忙回家拆信。

    刮去火戳,上头字体却非父亲惯用,显然是怕暴露消息,换了端端正正的字迹,如同版上印出来一般。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征途十之已过其二,塞外风沙遍野,茫茫尘世,唯念你那小天地中花团锦簇,生机盎然。】【人生在世,最得意不过手握山河剑,愿为君司南。】

    【烧!】

    段岭实在舍不得烧这信,翻来覆去,读了又读,塞在榻下,夜半终于爬起来,细细地又读了一次,才终于心如刀绞,将信烧掉。

    第30章 暗度

    三月十七,李渐鸿施施然出居庸关,一场平原会战,大败西南军,杀三千三百人,收编一万六千七,紧接着一鼓作气,连拔六城,军临函谷关前。

    “李渐鸿前来拜访。”李渐鸿骑在马上,问,“赵奎来了吗?”

    守城军登时骇破了胆,不敢迎战。

    “怕他做甚!”函谷关卫大声道,“守住大门!他还能插翅飞进来?!”

    李渐鸿等了一会儿,又喊道:“没来?本王就在这儿等他!”

    两万六千余兵马,驻军函谷关外,消息已传遍南方诸地,各地开始不安,都在等候江州,看投向哪一方。然而江州刺史邵德始终拒不发兵。

    足足一月,朝廷不断增兵,待四月十五时,函谷关兵力已增至二十一万五千。

    李渐鸿仿佛一直在等,他很有耐心,赵奎也在等,他比李渐鸿更有耐心。

    此时赵奎就在函谷关内的军帐里,却没有人知道他来了。

    “二十万人出去。”武独说,“踩也踩死了他。”

    赵奎说:“没到时候。”

    武独看着墙上地图,说:“我不明白。”

    赵奎说:“你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你须得把一些事反过来想。”

    武独寻思良久,赵奎说:“你不明白的,无非是乌洛侯穆为何会倒戈到咱们这边。”

    武独答道:“是,此人……”

    赵奎说:“你已翻来覆去,陈述过无数次。”

    于是武独不说话了,赵奎又道:“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他愿意背叛李渐鸿,自然有他不得不背叛的理由。”

    “那老妪不足以构成这个理由。”赵奎随口道,“自然还有别的,令他不得不反,只因这件事如果被李渐鸿知道了,必定会砍掉他的头。”

    武独眯起了双眼。

    “报——”一名传令兵匆匆入内。

    “江州告破!”传令兵道,“谢宥投敌!”

    李渐鸿将辽国的万余兵马留在了函谷关下,制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抵达当夜便率领降军绕过黄河,无声无息地冲向江州。江州还在观望,李渐鸿便已冲到城下。

    江州以黑甲军闻名于世,素以捍卫王权为己任,李渐鸿手持镇山河,驻马滔滔长江之前,面对五万黑甲军。

    “我用这把剑。”李渐鸿朗声道,“与我身后的大陈子弟兵与诸位一战!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生在世间,不畏权,不趋势,只为这个国家。”

    李渐鸿扫过众人,说:“赵奎叛国,诸位若不愿发兵助我,今日便让我尸横就地,染红这江水,将我性命留在此处。开战吧!无须废话!”

    铁甲军齐齐竖盾,一声震天怒吼,后阵道:“且慢!”

    “三王爷。”一名壮汉骑黑马出列,说,“请到城内喝一杯玉衡山的茶。”

    李渐鸿将虎盔推上些许,现出俊容,与那壮汉对视。

    “谢宥,近来可好?”李渐鸿道,“我爹快千秋万世了!四弟被权臣所挟,发了诏书骂我,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谢宥沉声道:“热血仍在,来日方长,盛世天下,锦绣河山,验过方知,三王爷,请城内一叙。”

    黑甲军齐齐退往两侧,让出一条通路,供李渐鸿入城。当日,江州城宣布投诚李渐鸿。

    五月初五,端午。

    这时间,上京的桃花方郁郁葱葱绽放,段岭回到家时,收到了第二封信。

    【江州沧浪滔滔,玉衡云海漫漫,群山之巅,北地茫茫。此时相望不相闻,愿得流华照月君,借你来日私房护卫一用,甚为顺手,已克。】【烧!】

    南方的消息传来,李渐鸿连拔十二城,江州无条件投诚,江州军统领谢宥归降,李渐鸿调兵前往剑门关。

    段岭听懂了那句“私房护卫”,江州军历来只捍卫皇室正统,数百年来无数次重编,再组,仍忠诚于皇室,天家哪怕出示虎符亦无法调动。唯有历朝信物,外加继承皇位顺序之人,方能调遣。

    想必是攻克江州了,如今李渐鸿添五万江州军在手,挥军直上,兵临入川的最后一道天险。

    而赵奎要的人头还迟迟没有来,哪怕来了也快用不上了,若再死守函谷关,后方便将被李渐鸿一锅端掉。赵奎只得调兵遣将,南下与李渐鸿来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你知道赵奎为何将国都一迁再迁,宁愿带着我爹逃往西川,也不愿在江州立都么?”李渐鸿驻马剑门关前,朝领军的谢宥说。

    谢宥沉默,赵奎迁都避开了江州,自然是不愿受制于黑甲军,否则把新都定在江州,赵奎还怎么造反?言下之意,李渐鸿也是在问责谢宥,为何不早点采取行动。

    “说句话。”李渐鸿一脚踹了踹谢宥。

    “不会说话,只会杀人。”谢宥说,“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李渐鸿抬头望向关门外,喃喃道:“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赵奎的人已经来了,据天险力守,赵奎却迟迟不现身。

    “夜长梦多。”谢宥说,“迟则生变。”

    “过不去。”李渐鸿摇头,喃喃道,“须得另想办法,日子还有很长很长,黑甲军的性命,不能白费在这里。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杀戮了,权当给大陈积点德。”

    “不像你。”谢宥瞥了李渐鸿一眼。

    “我有个儿子。”李渐鸿朝谢宥说。

    谢宥说:“明白了,暂且撤军。”

    黑甲军、西北军全阵后退,退到剑门关前十二里外。

    南方陷入胶着状态,古人道“剑门天下险”,赵奎在护卫皇室迁都之时,确实走了一着好棋,剑门易守难攻,要进西川,除汉中路与剑门之外别无捷径。只要这两路稳守,入川的道路便将被彻底阻截。

    剑门关下水流湍急,尽是崇山峻岭,赵奎在两侧埋伏下了无数机关,李渐鸿若将手中所有兵力压上去,拼死一战,胜率不到三成。此时赵奎仍在等候,李渐鸿一方却已危机四伏。

    所有势力都在盯着这场战争,李渐鸿的战果攸关汉、辽、西羌、元四族格局,剑门若久攻不下,大军便无法入主西川,于是南方大陈,将被这场战争一裂为二,再分为赵奎主掌的西陈与李渐鸿割据的东陈。陈国将因这场内战而分崩离析,引来更强大的对手。

    “如果打不下来呢?”

    “那他们就完了。”一名外族少年充满同情地说,“辽国哪容得他们再分治一次?”

    “北有元人虎视眈眈。”又有人说,“南院定会先取江南,李渐鸿失去西川支持,黑甲军只打内战嘛,保护天子。他们不出玉璧关,也打不了游击与持久战,一旦我大辽再下江南,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

    众少年在辟雍馆内习练射箭,自元军进犯上京后,武术课赫然增加了分量,大家都不想任凭宰割,学骑射也愈发认真起来。

    段岭听着侧旁的议论,沉默不语。

    “若再分治一次。”又有人说,“李渐鸿就是南陈的千古罪人。”

    辽国十分忌惮背后的元,元人在近年间已有虎视眈眈、觑机南下之势,南方一乱,耶律皇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再次南下,先行吞并中原南面,江左等地,彻底扎根,再慢慢收拾掉荆州、西川,以长城为界,抵御元人入侵。

    李渐鸿盯着西川,辽国却盯着南方,元人则盯着上京与北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射箭课结束后,少年们仍在讨论南方的格局,段岭却无心再听,这几天先是传来不少好消息,却又传来了更多的坏消息。今年若打不下剑门关,进不了西川,李渐鸿面临的就将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说不定耶律大石早就料到这情况了。”蔡闫回房时,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段岭还在思考,被蔡闫一说,才回过神来。

    “嗯……嗯。”段岭答道,“有可能,是的。但很多事,应该由不得他说了算,我倒是觉得韩唯庸会朝南方用兵,趁机夺取淮水以南的国土。”

    “国土。”蔡闫说。

    段岭意识到蔡闫的身份其实是辽人,便改口道:“汉人的国土。”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蔡闫又问。

    段岭说:“我不知道,南方封锁了消息,我想他能保护好自己。”

    蔡闫点点头,两名少年刚洗过脸,院内突然敲钟,三下三下一下,示意众少年各自集合,有要事。二人便到正厅前去排队。

    耶律大石来了,北院大王突然降临,整个辟雍馆内登时不知所措。唐祭事在前领路,耶律大石、韩捷礼与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进了厅堂,耶律大石与韩捷礼则跟在那少年后头。

    少年唇红齿白,充满尊贵气派,段岭一眼就感觉到了——他的地位比韩捷礼与耶律大石还要高!而如今辽国,地位尚在耶律大石之上的,便只有一个人:耶律宗真。

    “陛下。”

    辟雍馆内已有人认出耶律宗真,忙行礼,耶律宗真却十分平易近人,朝学生笑笑,说:“免礼。”

    看耶律宗真那模样,和蔡闫差不了多少岁,他负手走过第一排,挨个与学生交谈,问什么,学生便答了。

    耶律宗真又注意到学生手上的佛珠,问:“家里也信佛?”

    段岭马上将脖上的红囊吊坠摘了下来,回去藏进房里已来不及了,这时候,蔡闫却两指点了点段岭的手背,段岭松开手指。蔡闫便将玉璜取走,躬身整理衣袍,起身时,将那红色布囊再次塞进段岭手里,段岭手里一拈,里头已被换成一枚铜钱,心中震惊,蔡闫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事,却没有说破。

    轮到段岭时,他走上前去,耶律宗真观察段岭神色,朝他笑了笑。

    “我认得你,你叫那个……”韩捷礼十分头疼,一时竟想不起段岭叫什么名字。

    “段岭。”段岭笑道。

    “对对。”韩捷礼答道,“把布儿赤金揍了一顿的那个。”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说:“这可是替朕报了大仇。”

    耶律宗真与段岭相对打量,问:“家里做什么的?”

    “南来北往的生意。”段岭答道。

    “这是什么?”耶律宗真注意到段岭脖上系着的锦囊。

    “我爹给的。”段岭掏出铜钱,给他看了一眼。

    众人笑了起来。

    耶律宗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几句,却见蔡闫在后张望,耶律大石便道:“那是蔡闻的弟弟。”

    耶律宗真明白了,便朝蔡闫招手,蔡闻为保护上京献出了性命,耶律宗真便好言安抚了几句,段岭站到一旁观察,起初怀疑耶律大石是来找自己的,然而看来看去,又觉得不像,耶律宗真对各人家世并不太关心,反而像是在碰眼缘一般,长得俊美的少年上前,便会多说几句,其余人等,反而略一点头便过了。

    耶律宗真见完学堂内所有人后,唐祭事便吩咐可以散了,各人心事重重地回去,刚走出厅堂,段岭想到玉璜,迎上蔡闫目光,顿时就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换回来么?”蔡闫说,“那是我的保命钱。”

    段岭自然要还他,两人刚要换,唐祭事却在走廊里说:“蔡闫、段岭,到侧院中来,有事吩咐。”

    第31章 伴读

    侧院内,耶律宗真翻阅名册,韩捷礼正与耶律大石说话,一共去了五名少年,赫连博、蔡闫、段岭、另一名鲜卑姓呼延的,以及一名辽国北面官的孩子。

    唐祭事示意段岭与蔡闫跟着耶律宗真走,说:“陛下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段岭心脏狂跳,不知对方有何用意,耶律宗真是来选人的?选人做什么?

    耶律宗真背着手,在前头走,众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宗真时不时发话,无非是问来了辟雍几年,读书如何,想必是考察众人功课,段岭惊讶地发现,这小皇帝懂的似乎不比他们少,显然在中京时也是下过一番苦功。

    而前来的五人,除赫连博之外,俱是辟雍馆内开春考校中,文章写得最好的几个。

    “朕昨夜看过你们的文章。”耶律宗真说,“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看来,竟是文如其人,各有各的风采,不错。”

    五人忙躬身谢过。

    “你俩是汉人。”耶律宗真在院内坐下,说,“近日南方的消息,想必也传遍了,都各自说一说吧。”

    司业端上点心与茶水,耶律宗真喝了一口茶,笑着说:“咱们没这么多规矩,随意开口就是,本来也并不指望能说出个什么,随意聊聊。”

    蔡闫这才说:“陛下,我是辽人。”

    耶律宗真先是一怔,继而乐了,说:“蔡卿说得对,是朕冒犯了。”

    蔡闫说:“以如今江南局面,不该贸进,我大辽入主中原已有百年,这百年间,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亦出现过,但能借机一举拿下南方江山,没有。”

    “嗯。”耶律宗真点头,蔡闫又说:“李渐鸿、赵奎二虎相争,李渐鸿本就得我大辽助力,不如索性助其牵制赵奎,以换取中西路六郡。”

    耶律宗真沉吟不语,蔡闫点到为止,便不再说。

    “段岭,你觉得呢?”耶律宗真说,“你的文章里写到‘内圣外王’,古意新解,倒是令朕眼前一亮。”

    段岭约略猜到耶律宗真的用意了——他不是特地为自己而来的,也不是查到了什么内情,小皇帝来上京的目的很简单,说不定只是找几个伴读,以作消遣。

    “以王道服人。”段岭答道,“陛下心之所指,便是王道所在。王道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凡事以大义为先,‘信’与‘义’是王道的一部分。当今天下有元在畔,觑我大辽领地,此时不便失信于人,无信则难立。”

    “嗯。”耶律宗真又点点头,笑道,“你家是商人出身,想必以信义为尊,不可失信,方能以诚服人,不错。”

    耶律宗真瞥了段岭一眼,段岭却仍在思索,只是这么一瞬间的表情,耶律宗真便发现段岭还有话说,眼里带着询问之色。但段岭摇了摇头,笑了笑。

    耶律宗真也笑了起来,不再追问。

    “你们都愿意跟着朕去中京么?”耶律宗真最后问。

    皇帝这么问出口,谁敢说不愿意?段岭心里暗道糟糕,表面上却仍不得不点头。

    “很好。”耶律宗真说,“这些日子,便回去与家人团聚几日,到时会有人来通知你们。”

    此时韩捷礼过来,恭请耶律宗真,众人将他送出辟雍馆外去,祭事、司业尽数出来相送,耶律宗真上车离去。

    人一走,段岭才发现背后已被汗得湿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被选上的少年们,眼中充满了艳羡之色,被选上的少年们却各怀心事。

    唐祭事说:“既被选上,今日便可回去,愿留在辟雍馆内也成,随你们心意,但不可出城去。”

    如果有选择,段岭是十分不想去的,他相信耶律宗真并未发现自己的身份,说不定耶律大石根本就没告诉过他,见北院大王今日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一连数月,都在忙着与韩捷礼的父亲争夺权力,无暇顾及到他。

    然而至关重要的是,父亲能不能在南方打赢这场战争,只要李渐鸿赢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自己是待在上京还是随耶律宗真一同去中京,都无关紧要,以父亲的能力,随时可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带出去。

    然而一旦辽国在此刻出兵,趁李渐鸿与赵奎僵持之际大举入侵中原,事情就将变得更为复杂了。

    回到房中时,段岭坐在榻上发呆,日光从窗格中照进来。

    蔡闫也回来了,掏出玉璜,放在桌上,一声轻响。

    “好东西。”蔡闫说,“别弄丢了。”

    “谢谢。”段岭答道,还了他铜钱,蔡闫欲言又止,段岭觉得蔡闫他一定猜到了,然而只要段岭不说,蔡闫也不问。

    “接下来你去哪儿?”蔡闫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榻上。

    段岭还是想待在辟雍馆,因为在这里能听到来自南方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说:“爹还没回来,这儿还热闹些。”

    “回去吧。”蔡闫说,“咱们被选为伴读,院中人心嫉妒,说不定要抓你话柄,多生事端。”

    段岭一想也是,只得收拾东西,与蔡闫一同离开。

    “晚上我去你家,和你说说话。”蔡闫又说。

    段岭说:“我去你家。”

    “我去你家。”蔡闫又道。

    段岭点头,与蔡闫约定日落时先在桥上碰面,一起下馆子,再去澡堂洗个澡,夜里住段岭家。

    六月里,上京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段岭每月回家一次,发现花圃里的植物从未枯死,还有人常常来浇水,兴许是琼花院得了父亲嘱咐,三不五时来照顾他们的宅邸。

    那桃树结出不少青涩的果子,却总是长不大。段岭先是睡了个午觉,梦见在南方的李渐鸿,具体在做什么睡醒时却忘了。自己被选中去中京一事,必须尽快通知他,于是段岭写了一封信,同样用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暗示父亲,自己也许要迁居,再交给寻春,想必她会派人朝李渐鸿报信。

    日落之前,还须去琼花院一趟,段岭收好信,正打算出门时,外头忽有叩门声响。

    “段府?”一名卫兵进来,看着段岭。

    “是。”段岭答道。

    府外长街上停着一辆北院的马车,卫兵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岭身上还揣着那封信,说:“我回去收拾就来。”

    卫兵摆手,不让段岭回去,说:“这就走。”

    段岭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毫无办法,只得到马车上去,内里帘子一揭开,却现出耶律宗真的脸。

    “陛下!”段岭惊讶道。

    “嘘。”耶律宗真笑了笑,说,“上车吧。”

    段岭心神稍定,与耶律宗真同车,在数名卫兵保护下开出长街往城东去,耶律宗真说:“拔都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过你。”

    耶律宗真的自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朕”变成了“我”,段岭也感觉到了。

    “他还好吗?”段岭问,“倒是从来没给我写过信。”

    耶律宗真说:“过得不错,当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说,你是他的安答。”

    “其实不算。”段岭答道,“我还没给他信物呢。”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段岭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宗真继承了萧太后的双眼,曾有流言说这一任皇帝乃是韩唯庸与萧太后私通所生,多年前,中京流言四起,直到他长大,五官长开后,那浓眉自然而然地看出了辽太祖粗犷的气息,各方猜测才就此作罢。

    他有着武人的眉毛、鼻梁与唇,不说话时带着静敛的杀气,那杀气若有若无,笑起来时又瞬间消失了,就像一把裹着糖的刀。他很喜欢笑,笑容里带着亲切感,眼神间或一瞥,却又带着些许心事。

    “今天原本没出口的话是什么?”耶律宗真倚在车窗旁,朝外望去,手指敲了敲窗栏,漫不经心的。

    段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拔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代表着他可以说一些话了。

    “我……”段岭沉吟片刻。

    耶律宗真答道:“畅所欲言,段岭,朕时常在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要让朕失望。”

    段岭明白了。

    “韩家希望发兵。”段岭说,“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

    “北院大王希望与南陈修好,再续淮水之盟。”段岭又说,“共同抵御元人。”

    “不错。”

    大形势,想必南北院已翻来覆去地讨论过无数次,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是萧太后,耶律宗真名义上是皇帝,却下不了真正的决定。耶律宗真在这个时候来到上京,想必不仅仅是挑几个伴读这么简单——也许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耶律大石会面。

    段岭最后说:“韩家……嗯,北院大王……”

    耶律宗真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仿佛还在谁的眼中见过。

    蔡闫,那一刻他的眼神与蔡闫有点相似,只是转瞬即逝,段岭读出那是无奈、忿怒与不甘的眼神。想必耶律宗真对萧太后与韩唯庸的关系已忍无可忍,君权旁落,更令他充满仇恨。

    “所以,此时不宜出兵。”段岭说,“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好的情况是辽并江州等地,西川归陈、塞北归元,这样一来,陈元便将结盟,袭我国土。最坏的情况是,辽既占不到江南,也回不到中原,元人大举入侵……”

    “嗯。”耶律宗真答道。

    段岭没有再说话,耶律宗真又说:“咱们今晚去上京最有名的琼花院逛逛。”

    “好。”段岭笑道。

    第32章 周旋

    天色渐晚,段岭想起与蔡闫的约定,耶律宗真便着人去传信,令蔡闫也一同过来喝酒,琼花院外封了街,段岭一下车便觉得有一点不妥。

    那次寻春朝耶律大石引见李渐鸿,耶律大石多半起了防备之心,如今将皇帝带到此处,始终欠缺考虑。段岭一边寻思一边跟着耶律宗真,过走廊时,冷不防与寻春打了个照面。

    寻春朝耶律宗真稍一点头,说:“公子。”

    二人从未碰过面,耶律宗真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段岭知道寻春一定心下雪亮,琼花院为韩捷礼安排了一房,耶律宗真入座,耶律大石入座,段岭便在外间坐着等传唤,接手巾,进菜,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耶律宗真也不召段岭进来,只是与韩捷礼闲聊。

    丁芝捧着酒菜过来,与段岭对视。

    “我先尝尝。”段岭说。

    丁芝定定注视着段岭,继而一笑,亲自拈过一小碟菜,素手纤纤,递给段岭。

    段岭知道这么一来,便已经发出了警告,让她们不要轻举妄动。琼花院不至于直接在酒菜里下砒霜,但保不准会不会用什么慢性药。若真有心,当真是防不胜防。

    外头侍卫先试过菜,端进来时段岭又试了一次,方亲手端着进去,酒菜上齐后,里头耶律大石等人声音不大,听不到什么。段岭心道真是麻烦,韩捷礼一直跟着耶律宗真,寸步不离,令他无暇与耶律大石商谈,总得想个办法将他支开才是。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耶律宗真召自己随同前来的用意。不多时,里头吩咐人添一壶酒,段岭便接过酒,端着进去,耶律宗真倒也不避他,自顾自说:“……若战事持久,说不定赵奎要将玉璧关那一路也调下来,配合夹击李渐鸿……”

    段岭踩到袍襟,在袍子上一绊,半壶酒洒出来,洒了韩捷礼半身。

    韩捷礼:“……”

    段岭马上放下酒壶,给韩捷礼擦拭,韩捷礼的涵养却很好,怒气一现即逝,皱眉道:“段岭,可得罚你三杯。”

    “当真该死。”段岭赔笑道。

    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正说着话,看也不看韩捷礼,随口吩咐道:“看看琼花院内有无暂换的衣裳,借一套先穿着。”

    “平日里都常备着了。”韩捷礼说,“车上就有,着我那伴当去取来。”

    段岭忙唤人过来,做了个“这边请”的动作,带韩捷礼下去换衣裳。偏厅中灯火通明,段岭接过衣服,在旁伺候韩捷礼。

    全程中二人不发一言,偏厅内诡异地沉默,只有整理衣服的声音,直到韩捷礼换完一身衣服,离开偏厅时,方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初初觉得,你家不像是做生意的。”韩捷礼说,“但这么看来,倒也挺像做生意的。”

    段岭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韩捷礼已看穿他的用意,讥刺他奇货可居,一入局就将赌注押在了耶律宗真的身上,这是生意人的头脑,也是生意人的胆量。

    段岭笑道:“韩公子说笑了,平日里最亲近的,还是蔡闫。”

    蔡闫没有来,段岭也注意到了,耶律宗真明着说会派人去传他,实际上却没有,想必就是因为蔡闫与韩捷礼来往密切,不想多个听墙角的。段岭这么一说,韩捷礼反而疑神疑鬼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是。明着将他支走,好让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有单独谈话的机会;暗地里却表示站他们韩家的队,这是什么意思?韩捷礼竟有点混淆,反而看不透段岭。

    段岭心想兵不厌诈,就让你糊涂一下,反正我又不在你大辽混前程,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这边请。”段岭说。

    段岭声音一到,耶律大石与耶律宗真便有了准备,回到厅内时,宗真说:“方才你自己说的,自罚三杯。”

    于是段岭自罚了三杯,耶律宗真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颇有嘉奖之意。

    “我一见段岭的面,也不知为何,便觉得特别有缘。”耶律宗真朝韩捷礼说,“特别喜欢他。”

    “还不快叩谢陛下?”韩捷礼说。

    段岭要上前跪拜,耶律宗真却摆手道:“我们辽人不兴这一套,出去用点,不必伺候了。”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便退了出去,关上门,余下三人在房内,沿着走廊去偏厅里。笛声悠扬飘来,若有若无的,又是那首《相见欢》,段岭不禁想起那天与父亲过来的时候。

    他循着笛声走去,见松竹林间有一两层小楼,正是郎俊侠第一天带自己到上京时住的地方。

    寻春坐在石椅上,一袭红裙铺地,悠悠然吹着笛子,段岭便在一旁看着。这笛声是召他来的,也只有他们会知道。未几,笛声渐低下去,终归于虚无。

    朗月当空,照耀人间大地。

    段岭指间拈着那封信递出,一名侍女过来,接过。

    本想在信中交代几句上京情况,但料想以父亲的智谋,哪怕不说,猜也能猜到。

    “那冬夜里初见你,你还睡着。”寻春说,“六年前了吧,我虽约略猜到些许,却看不出来。第二次再见你,是在车上,你上来,口称‘夫人’。”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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