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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9节

    郎俊侠依旧沉默。

    赵奎说:“庆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征兵二十七万,税赋四十一万四千两。”

    “庆元十九年,四州征兵三十三万,税赋三十六万。”

    “庆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万,税十九万。其中江州子弟从军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扬州、交州。”

    “兵一年比一年征得多,税却一年比一年收得少。”赵奎道,“这十年中,将近一百万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冻,连年交战,不少男丁年届十六,便死在玉璧关下,从此再看不得一眼故乡。”

    郎俊侠盯着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蓝天。

    “由此带来的是田地连年不耕,南方诸地叛乱四起。”赵奎说,“李渐鸿用兵如神,不错,但我们再没有粮草,也没有兵员可送上前线了。”

    赵奎起身,朝郎俊侠说:“他生不逢时,所以必须死。”

    “你原不必与我说这些。”郎俊侠淡淡道,“刺客眼里,只有命,没有人,哪怕你将我治好,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赵奎忙道:“我无意招揽你,治好伤后,你大可自行离去。”

    武独随口道:“你想回来刺杀大将军,请便就是,大家各凭本事。”

    郎俊侠沉默了。

    “不过在离开这里之前。”赵奎说,“还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郎俊侠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请。”赵奎让郎俊侠进了将军府厅堂,里头坐着一名老妇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侠:“……”

    赵奎说:“听说你与费连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

    郎俊侠不答,只朝里头说了句鲜卑语,那妇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来摸,郎俊侠便快步进去,以右手握着她,将断指的左手背到身后,单膝跪下,以额头触碰那老妇人的手。

    老妇人笑了起来,朝郎俊侠说了几句话,郎俊侠深深呼吸,没有再说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赵奎说:“你可与她叙叙旧。”

    手下关上门,赵奎便自行离去,也不再管郎俊侠,武独插着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奎身后。

    “她的性命还有多久?”赵奎问。

    武独答道:“不到一刻钟,待会儿再回去时,那厮会把老太婆一剑杀了,人已没了。”

    赵奎笑了笑,摇头道:“应当不会。”

    武独说:“连师门也可杀的人,必不念这旧情。”

    “我照着影队所言。”赵奎在廊前看着天空,答道,“派人朝鲜卑山里追去,打听了数个村子,最后发现曾与他定过亲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长在悬崖上的花。”

    “乌洛侯穆,想不到还是个王室后裔。”赵奎最后说,点点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唏嘘,转身走了。

    第23章 兵临

    这一天的上京下起了暴雨,大家只能蹚着水过街,马蹄奔踏,水花飞溅,电闪雷鸣,李渐鸿依旧是那身布衣,卷起裤腿,穿着木屐沿街走去,背着段岭,段岭骑在他爹的背上,打着一把伞去看贴出来的榜。

    榜前全是仆役,唯独父子两人亲自过来,仰着头看。

    “有我名字。”段岭说,“第八个!第八个!”

    “唔。”李渐鸿说,“我儿自然是不错的。”

    段岭大喊第八个第八个,李渐鸿兀自好笑,背着他进了辟雍馆,门房过来说:“家丁不可进来,有人替你家公子收拾。”

    “我爹。”段岭朝门房说。

    门房上下扫了李渐鸿几个来回,只得放他进去。

    两人几乎全身湿透,辟雍馆中学子下午才来报到,段岭便去领了名牌,签押,找到自己房中。待得雨稍小了些时,李渐鸿便让儿子在房中等着,自己回去拿一应东西。

    铺好床,叠好被,喝完驱寒的姜汤,段岭朝父亲说:“你回去罢,应当和名堂一般,晚上有饭。”

    李渐鸿点了点头,来人也越来越多,他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些许脸,倚在窗外与段岭说话。

    “东西自个儿看好。”李渐鸿说,“莫要东放西放的,学堂不比家里,放丢了也没人给你找。”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一日三餐要按顿吃。”

    来报到的少年越来越多了,正在外头彼此打招呼,段岭“嗯”了几声,牵着李渐鸿的手,送他到后门外。他更舍不得,却知道此刻千万要忍住,否则自个儿眼泪一出来,李渐鸿更没完了。

    “你回去罢,爹。”段岭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渐鸿不过来了几个月,就令段岭差点忘了,从前在名堂时,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去。”李渐鸿说,“莫管我了,得空就来看你。”

    段岭点点头,突然跑上前,抱住李渐鸿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继而放开他,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李渐鸿站在门外,看着后院里空空荡荡的。

    “莫要舍不得了。”门房劝道,“你儿是要读书考功名呐,回去罢,回去罢?”

    李渐鸿长长吁了口气,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叩”“叩”的声响。

    段岭从院内另一侧里,眼睛发红,追着李渐鸿跑,边跑边张望,直到父亲走远,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转身走了。

    雨后晴夜,空气中带着清爽的气息,段岭回到房中,却见蔡闻正在铺另一张床,蔡闫在一旁袖手看着。

    “东西不可乱放。”蔡闻嘱咐道,“这处不是家里,放丢了没人给你找。”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蔡闻便朝他点点头,说:“你俩互相照顾。”

    段岭上前,与蔡闫互相拍了拍,蔡闻又嘱咐几句,放下些许银钱便走了。

    “你也来了。”蔡闫说。

    段岭见蔡闫考了第一,知道他一定会来,没想到竟与自己同房,蔡闫又说:“赫连博在对院里头,一个人住。”

    段岭便跑过去朝赫连博打招呼,赫连博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朝段岭说:“拔都,走……走了。”

    “嗯。”段岭点点头,说,“他会好好的。”

    赫连博笑了起来,指指自己,俩手指头做了个“走路”的动作,段岭会意,说:“走,吃饭去。”

    辟雍馆里头不少孩子都是彼此认得的,韩家没有来,据说是回中京去了,相隔好几个月不见,进了辟雍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被贴了道奇怪的符,令少年们一夜间都变得稳重起来,互称呼延兄段兄……见了面也会拱拱手,点头笑一笑。

    同窗再见面,稍稍冲淡了段岭与父亲分别的难过,然而吃过饭回到房中躺下,段岭又觉得孤独起来,在榻上翻来翻去,想念父亲温暖的躯体,隔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与枕在他手臂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与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蚊子?”蔡闫问。

    “没。”段岭不敢再动,免得扰了蔡闫安睡,这是他第一次与同窗共宿一房,尽量很小心,不想吵了他。

    “想家了?”蔡闫又问。

    “哪有。”段岭答道,“以前在名堂不也一个人住么?”

    “嗯。”蔡闫答道,“你那童养相公呢?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想起从前和蔡闫说的荒唐话,止不住地好笑,说,“我爹来了,让他去办点事。”

    蔡闫转过头,瞥了眼段岭,恰好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唇红齿白的,段岭朝着蔡闫看,蔡闫说:“是不是不像?”

    段岭茫然道:“什么?”

    蔡闫说:“我与我哥,大家都会这么说一句。”

    段岭倒没在想这事,只觉得蔡闫长大了,这么一说,段岭便“嗯”了声。

    “不是一个娘。”蔡闫解释道。

    “哦。”段岭答道。

    蔡闻浓眉大眼的,蔡闫则五官很清秀,有股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对人爱理不理的,对段岭却挺照顾,只因段岭本来就没什么攻击性,也不带竞争力,蔡闫便理所当然地生出保护弱小的念头。

    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声音。

    “有人在吹笛子?”段岭莫名其妙,爬起来,打开后窗,夏夜的花香飘了起来。

    蔡闫坐起身,远远地看。笛声艰涩,像是一个初学指法的人在一边想一边吹,吹得不忍卒闻,还伴着些许口水堵着吹孔的声音。

    蔡闫:“……”

    段岭:“……”

    “相见欢?”段岭总算听出来了,说,“是相见欢!”

    蔡闫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曲子。”

    外头那人一边吹,段岭一边替他难受,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那笛声却丝毫不解风情,吹得更是起劲,大有自娱自乐的意思。

    “这谁啊。”蔡闫简直全身起鸡皮疙瘩。

    段岭:“……”

    段岭猜到是谁,却忍不住地好笑,实在不敢说。

    “别吹了!”隔壁房中,赫连博终于忍无可忍,推窗怒吼道,紧接着把一个花盆扔了出去。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蔡闫大声道。

    笛声终于完了,段岭却不关窗,蔡闫说:“睡罢睡罢,明天还得早起。”

    段岭便盖好被子,安静地蜷缩在被里,闭上眼睛,想着李渐鸿。在梦里,一枚落花慢慢地飘落,从窗外打着旋进来,落在他的枕边。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发出轻响,窗子便自动关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知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辟雍馆由四位官员监管。祭事是个胖胖的和蔼中年人,乃是馆内凡事统领,两名司业督管学业;一名馆丞掌判学生提出的要求,诸官员直接向南院负责,乃是上京培养学子的最高机构。

    馆中又有数名五经博士讲书,以及助教若干,从祭事到助教,俱是有品级的辽官,却也都是汉人,学生们在走廊上遇见,都得站定,恭恭敬敬行礼。

    “嗯。”每逢此时,或祭事,或博士便会点点头,然而这声鼻音里又有些许差别,听得出碰到汉人时是“嗯”而看见辽人时则是“唔”。

    新的生活开始了,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从“三人行必有吾师”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夏天的阳光没有改变,同窗也没有变,段岭却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读书作文章,辟雍馆里还要习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早已不学,便改为骑马。每日清晨段岭便要起身,到校场外去集合,晨起先练射箭。从前陈国大多不教骑马射箭,奈何辽国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骑马,便有学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岭看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马蹄踩成肉饼,幸而先前李渐鸿教过他上马,一翻身,上去了,稳稳当当。

    “不错!”教头说,“骑过的,下来!你上!”

    蔡闫上去了,那马儿一阵乱动,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狈,段岭忙上前把他扶着回去。正在此刻,外头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教头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众交头接耳的年轻人,与一匹莫名其妙的马。

    “不学了吗?”少年们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纷纷活动手臂,巴不得快点回去躺着。

    远处发出隐隐约约的闷响,外头街道上,似乎有马匹快速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段岭问。

    蔡闫也不知道,不多时,祭事进来,脸色不大好看,说:“今日课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着,没有通知,不要出来。”

    少年们哗然,司业却板着脸道:“做什么?”

    马上又静了,祭事先行一礼,少年们同时回礼,排队出去,今天学业便算到此结束。一回房,学生们串门的串门,议论的议论,赫连博过来找段岭,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连博看着段岭,意思是“你知道吗?”

    蔡闫站在院子里,用湿冷毛巾敷脸,说:“可能要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闷响,段岭吓了一跳,学生们各自大叫起来,段岭便拉着赫连博,说:“到这里来!”

    赫连博会意到院角里去,躬身撑着膝盖,段岭踩着赫连博的背爬上墙去,接着是蔡闫,两人再合力将赫连博拖了上去。三名少年沿着宿舍的屋顶再攀上一层,从勾檐跃上正厅屋顶,登高望远,城内平房一览无余。

    远远的,上京城外有巨石飞入,接二连三的声响正因此而来。

    “打起来了!”赫连博兴奋地说。

    “打起来了。”蔡闫眉头深锁,说,“是元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段岭:“……”

    他想起父亲与耶律大石的一场谈判,事情似乎全在李渐鸿的掌握之中,只不知现在他在哪里?

    “打起来了。”段岭心情复杂地说。

    更多的巨石飞了进来,巡防司在上京的大街小巷内分散,如同分岔的河流,延向四面八方,前去各个城门防守。段岭想起蔡闫的哥就是巡防司使,便安慰道:“你哥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蔡闫“嗯”了声,点点头,赫连博也发现自己兴奋过头了,拍拍蔡闫肩膀以示安慰。

    “再爬高点看看。”段岭说,“北门不知道如何。”

    三人沿着房顶一溜过去,爬上书阁,书阁足有三层,他们骑在栏杆上,朝远方眺望。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城外烽烟四起,城门处调兵遣将,聚了不少元军。

    “你说守得住不?”蔡闫朝赫连博问。

    赫连博摇摇头,蔡闫又问:“你们是和元人打过仗的,他们如何?”

    赫连博没有说话,最后又摇摇头。

    “一定守得住。”段岭说,“放心吧。”

    蔡闫道:“还好拔都先走一步,否则此刻定会没命。”

    想起往事,三人都忍不住唏嘘,拔都逃不逃,和窝阔台来不来攻打上京并无直接联系,若是那夜没有离开上京,只怕现在奇赤父子就成了耶律大石的刀下鬼。由此段岭又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成了质子,父亲会在城外停下进军的脚步么?

    “什么人!”下头一名司业中气十足,怒吼道。

    三人暗道糟糕,被发现了,手忙脚乱地慌张躲避,祭事却在院里和气地说:“慢来慢来,不罚不罚,千万别摔着。”

    三人慢慢下去,祭事便和蔼地吩咐道:“在这里跪着,没有吩咐,不要起来。”

    段岭:“……”

    一刻钟后,段岭、蔡闫、赫连博三人跪在院子里,祭事背着手,在一旁踱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祭事认真说,“知道你们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吗?”

    三人不敢接话,生怕挨板子,但辟雍馆里的作风和名堂完全不同,很少动板子打人,然而段岭宁愿挨打,只因祭事的念叨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唐大人。”一名巡防司卫兵过来。

    “在这里认真反省。”唐祭事转身走了。

    唐祭事一走,三人便动作整齐划一,开始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直到他消失在墙角,赫连博才赶紧起身,说:“走。”

    段岭说:“再跪一会儿罢。”

    “都在打仗了还跪什么跪。”蔡闫将段岭拉起来,说,“走走。”

    第24章 授剑

    三人从后廊经过,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缘因辟雍馆距离北门太近了,虽然现在元兵聚集在上京东城门外,但说不准是否会转而攻击北门,巡防司建议唐祭事迁学,或停课数日。

    “北边不是皇宫吗?”段岭问。

    “皇帝不来。”

    蔡闫给段岭解释,段岭方知原来耶律氏一年里只有很少的时候待在上京,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行宫。淮水之战后,辽设五京,耶律洪基大多时住在河南府的中京,南面官亦在中京设官僚机构。

    “不能停课。”唐祭事慢条斯理地说,“少年们血气方刚,现在放回家去,父亲打仗的打仗,议事的议事,无人管辖,指不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那巡防司信差说:“如此便由唐大人说了算吧,临出发时,蔡中军亦吩咐过,若辟雍馆不愿暂时迁避,便由属下率军保卫此处。”

    “国破之日,安有家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唐祭事又说,“请回去转告蔡将军,好好打仗,莫要顾忌这些,辟雍馆里虽是读书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信差只得告退,唐祭事回到后院,发现三人已溜走了,只得摇摇头作罢。

    夜色降下,东南方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城外显然已在交战了。段岭不敢再爬墙,只是站在院子里,满脸担心地眺望。晚饭时众人交头接耳,交换着不知哪来的消息,各自造着谣、传着谣,满脸兴奋。饭后唐祭事亲自点过人数,更认真嘱咐了一番,夜间切勿偷出门去,否则一切学习资格就此取消。

    学生们各自回到院后,突然外头一下又嘈杂起来,原是各家前来接人了。城外战事越来越紧迫,耶律大石已亲自领兵亲征,与元人三次交战,负伤归来。一时间城中谣言四起,各家放心不下欲将少年们接回去。

    “各位。”唐祭事依旧是那和气模样,朝一众家丁吩咐道,“请回去禀告你们家的夫人,辟雍馆只听南北两院吩咐,夫人的话不顶用,你们家的老爷,想必大多在本院读过书的,有什么疑问,让老爷过来。”

    唐祭事一句话,将来接人的家丁们全部挡在了门外,一边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家丁,另一边则是望穿秋水,只想回家的孩童们,辟雍馆几步路,当真犹如银汉飞迢难度,令人好生惆怅。

    家丁们各自回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又起喧哗,这一次一众官家女眷改变了策略,亲自坐车来了,却不进正门,绕到院墙外区,于那方格后露了一张脸,有的焦急有的凄楚,一时间“儿呐”“心肝儿”此起彼伏,哭的哭怒的怒,好不心酸。

    段岭见每个窗洞前都站着个少年,跟探监似的,想必那里头不会有李渐鸿,便充满失望地回去了。想起昨夜那笛声,便走到后院里去,然而笛声却没有再响起。

    朗月当空,城外的声音渐低下去,仿佛连攻城的元军也要睡了,段岭便倚在树下发呆。

    “今夜月色正好,陛下何故对月唏嘘?”李渐鸿的声音说。

    段岭眼前一亮,笑了起来,忙着起身时,李渐鸿却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穿着一身武袍,段岭本想扑上去抱,然而进了辟雍馆,感觉也不一样了,许多事总觉得不好意思,便站着笑。

    李渐鸿也看着他乐,身上换了黑色的劲装,衬得整个人更是英俊潇洒。

    “你怎么来了?”段岭高兴得要死,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知故问。”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

    段岭这才上前去,抱着李渐鸿不松手。

    “好了好了。”李渐鸿说,“当心被你同窗看着。”

    段岭不大好意思,李渐鸿却解下腰畔一把佩剑,说:“给你的。”

    段岭抽出那口剑,问:“哪来的?”

    李渐鸿答道:“朝一位老朋友‘借’来的,来,爹先教你几招剑法。”

    从前段岭成日缠着郎俊侠教他用剑,郎俊侠拗不过,便只授他抽剑、点、格等几式简单的,现在李渐鸿带了剑来教他,段岭简直求之不得。

    “抽剑式与点、格,你是会的。”李渐鸿低声说。

    “嗯。”段岭答道。

    “现在教你‘挑’‘刺’‘旋’‘绞’。”李渐鸿说。

    李渐鸿教了几招分解式,问:“记住了么?”

    段岭点头,李渐鸿又说:“现在放下剑,咱俩换用掌。”

    李渐鸿化剑式为掌式,段岭突然发现,分解以后居然就是那天李渐鸿教的那套掌法,李渐鸿教得非常认真,不厌其烦地让段岭反复打,片刻后又换成剑,再换掌,如此融汇贯通。

    段岭打得磕磕碰碰的,经常学了前忘了后。李渐鸿轻轻一勾,错步,示意段岭跟着自己的步法走,父子二人转身,送掌,回剑,李渐鸿遥遥一掠,剑光如水。

    那身法潇洒至极,李渐鸿打拳时神情更是十分专注,再回身,抽剑,推掌,段岭不禁看得出了神。

    李渐鸿笑了起来,摸摸段岭的头,说:“再来。”

    段岭学着李渐鸿,连环剑——掌——剑——步。

    “很好。”李渐鸿说,“悟性极高,注意要诀。”

    剑法说到底就是无数拆开招式的组合,段岭先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在李渐鸿一从基础讲起,段岭便觉得武术里头大有乾坤,竟丝毫不少于读书做学问。

    足足两个时辰后,李渐鸿方收功,段岭也一身汗水。

    这两个时辰里,除了教他剑法,别的事李渐鸿竟是一句未提,直到临走时,李渐鸿才说:“夜深了,赶紧回去睡下,爹这就走了。”

    “别啊。”段岭失望地说,李渐鸿却已飞身上墙,在梧桐树后消失了。

    段岭:“……”

    辟雍馆内一下就放假了,为避战火,随时集合,学生们都不用再集中上课,避免万一有石头飞进来,一死死一群。但祭事坚持大家都留下来——毕竟回家也不比留在馆内安全。

    国家危难,学生们抱着五分忧心,却因不用上课而又平添了五分欣喜,唯独蔡闫终日眉头深锁,连带着段岭也陪着唉声叹气。

    “我担心那傻子。”蔡闫终于忍无可忍,说,“你担心什么?”

    段岭没敢说担心他爹,事实上李渐鸿那身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问蔡闫:“傻子是谁?”

    “我哥。”蔡闫说,“庶出的哥哥,成日掏心掏肺地对人。”

    段岭安慰道:“不要再想了。”

    蔡闫在房中走来走去,说:“我想出去看看。”

    段岭放下手里的书,说:“别,太危险了。”

    忽然间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元军开始攻北门了,巨大的岩石砸向城墙,北门城楼却甚高,石头投不过来,大家匆忙跑出去,充满恐惧地看着遥远的北门发出巨响。

    “别怕。”段岭说,“石头扔不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流弹,这一次飞进来的,却不是重物,像是什么包袱,一下天女散花般落进北门中,十余个包袱掉进了辟雍馆里,落地时还全是血,头盔叮当乱响。

    瞬间辟雍馆内响起惊慌的大叫,那是血淋淋的人头!还戴着巡防司的头盔,脖颈下血肉模糊,少年们喊声不绝,蔡闫差点就要吼了出来。

    “叫什么?!”祭事一声怒吼,全部少年都静了。

    “头都捡起来。”祭事恢复镇定,心平气和地吩咐道,“送到厅内。”

    少年们战战兢兢,将死人的头颅提着头发,交到厅堂内,朝筐里一扔。段岭倒是胆子大,用捧着的。

    祭事集合所有学生,在厅堂中直排出去,朝筐中头颅拜了三拜,再着司业送回巡防司去。转身时,段岭看见祭事的眼神,许多事仿佛无须言说,便已铭刻在他的心里。

    晚饭时,少年们都心事重重,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城外飞下来,将他们直接砸死,祭事今日却是一如既往,朝众人说:“回去早点睡下,不会有事。”

    入夜后,整个辟雍馆内一片死寂,无人说话,几乎没有灯,乌云蔽月。段岭摸黑起来,从榻下摸出一把剑,偷偷出门去。

    “上哪儿去?”蔡闫在黑暗里说。

    “睡不着,起来走走。”段岭答道。

    “我陪你。”蔡闫起身道,段岭忙说不用,蔡闫便不坚持,依旧躺下。

    蔡闫辗转反侧,片刻后亦睡不着,便起身推门出去。

    “段岭?”蔡闫不见段岭,一阵紧张,赤着脚四处找寻。

    转过回廊,突然听见段岭的声音,后院里头一盏灯支在墙头,照着一个身高近九尺的高大男人,撑着自己的膝盖,躬身下来,几乎与段岭贴着脸在说话。

    “你什么时候打跑他们?”段岭问。

    “等立秋。”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为什么?”段岭问。

    “秋季是金的季节,主兵杀之气。”李渐鸿答道,“是杀人的好时候。”

    段岭:“……”

    “还有一个半月。”李渐鸿说,“走起,把昨天教的再练一次。”

    段岭只得捡起剑,他很想念李渐鸿,但父亲来了,却很少与他闲聊,只是督促练剑。

    “不学行不行?”这个时候,段岭只想和李渐鸿坐下来,倚在他怀里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李渐鸿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行。”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学,多的是人想学,这不错,但全天下的人求着我,我也只想教会你,不教他们。”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又说:“必须让你先学会,我才好放心出去打仗。”

    段岭又说:“那今天学完了,你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李渐鸿摇摇头,低声说:“爹很忙,你想说什么?”

    “我怕。”段岭说。

    李渐鸿问:“怕什么?你手中有剑,身边有爹,虽然爹并未一直守着你,但辟雍馆内绝不会有危险,不要怕。”

    段岭放下剑,李渐鸿眉目间带着点不解,却还是认真地坐了下来,拍拍膝盖,让段岭坐在自己大腿上,抱着他。段岭倚在李渐鸿肩前,把白天的事说了,李渐鸿便笑了笑。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渐鸿听完后,以略低沉的声音吟唱道,那声音非常好听,浑厚而悠远,段岭也读过这首《国殇》,顿时就觉得不再难受了。

    李渐鸿朝着段岭,眉毛轻轻地一扬,示意“你明白了?”

    段岭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在那个静夜里,李渐鸿用一种简单明了,且毫无说教的方式,令他将自己的灵魂与生死,与哀恸,与整个天地间的兴亡生灭、万象更新联系了起来。

    “起来学剑。”李渐鸿起身说。

    段岭捡起剑,将昨夜学的练了一次,李渐鸿纠正错误,让他反复练了几次,随口道:“梁上君子,你这么偷看,是学不到什么的,不如回去睡觉。”

    段岭:“??”

    是时只见蔡闫从柱后快步走出,呆呆看着李渐鸿。

    段岭:“!!!”

    “世叔。”蔡闫说,“请您教我!”

    蔡闫快步上前,朝李渐鸿一跪,段岭吓了一跳,忙上去扶,李渐鸿却伸出手一格,让段岭不要过去。

    第25章 立秋

    “你学剑做什么?”李渐鸿问。

    “我是蔡家人,名唤蔡闫……”蔡闫说。

    李渐鸿眉头一皱,说:“你姓甚名谁,我并无兴趣,只问你学剑做什么。”

    蔡闫答道:“我哥是军官,我怕他有危险,想学点本事。”

    李渐鸿倒是想起了什么,朝段岭说:“他哥就是雪天里去咱们家敲过门的蔡闻。”

    段岭点头,李渐鸿便朝蔡闫说:“承你哥一个人情,这便还了你,但你须得谨记,不管学到几成,都不可用来对付我儿。”

    “我们是好朋友。”段岭说。

    “在后头跟着练吧。”李渐鸿说,“捡一根木棍先作剑。”

    蔡闫点点头,站到段岭身后,李渐鸿便当蔡闫不在,依旧手把手地教段岭,这一次段岭又学懂了些,一个时辰后,李渐鸿方与昨夜一般,闪身离开。

    蔡闫朝段岭点头以示感谢,段岭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父亲对蔡闫太不客气了,然而蔡闫却丝毫不介意,反而朝段岭问:“你爹的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段岭茫然道:“我不知道。”

    蔡闫仿佛窥见了希望,说:“明天我也去弄把剑来,我看看你的剑。”

    段岭交给他,蔡闫看了眼,剑鞘上镶了不少宝石,显然十分名贵,两个少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蔡闫说:“好剑。”

    战事一日复一日,段岭第一次身处战争之中,有种莫名的感觉,起初人心惶惶,然而元军开始围城,大家反而渐渐地习惯了,辟雍馆内也管得不那么严了。第二天,蔡闫去书阁中偷来一把文剑,打算凑合着先用用,晚上与段岭一同等李渐鸿。

    “这是我自创的剑法。”

    被问到是什么招时,李渐鸿只是简单地答道,又开始督促段岭学剑。

    前几日,段岭的手常常酸得抬不起来,肩膀一阵疼痛,李渐鸿会运足真气给他稍微按摩一下,第二天说也奇怪,段岭睡醒便发现好了。

    李渐鸿总是匆匆来,匆匆走,有蔡闫在侧,段岭也不便多问父亲在忙什么,但他也习惯了,要求已经降低到每天能看李渐鸿一眼,便已心满意足。如此足足一个月时间,上京城中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读书的少年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却能从许多细节中发现改变。

    譬如说饭不是吃到饱了,每人只限领一碗。

    中午的伙食改为稀粥。

    晚饭没有肉了,只有青菜。

    元军围城一月,城内开始面临断粮的危机。

    李渐鸿再来时,便会带一包烤肉,扔给段岭,说:“吃。”

    于是段岭坐着先吃,偶尔还会分点给蔡闫,李渐鸿等在一旁,问问他今日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待得吃完后再起来教剑。

    战事一日比一日紧急,上京城内又开始焦躁起来,这天是接回家去的日子,然而兵荒马乱的,祭事下了决定不能放人,必须继续留在辟雍馆中。

    只因眼下东南西三处,都有城外射入的流箭,唯独北门是最安全的,哪怕家长们口水说干,祭事也是和蔼可亲的一句话,不放就是不放,说什么都没用。

    黄昏时上京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晚饭也只有稀粥。围墙的窗栏后挤满了人头,朝里头递点吃的,大多是饼夹着腊肉,只因官员、富商家里也没有肉了,有钱,买不到荤食,只有平日里囤积的米面与风干的腊肉。

    蔡闫与段岭喝过一碗粥,吃了些咸菜,饿着肚子在走廊下张望,蔡闻却一直没有来。

    每听到马蹄声,蔡闫便冒着雨快步出去,朝窗栏后张望,待得发现不是蔡闻,便只得让出位置来,给别的学生。如是反复几轮,蔡闫已从希望转为失望,再生出愤怒。

    “我回去睡了。”蔡闫说,“待会儿你爹来了叫我。”

    段岭想安慰蔡闫几句,蔡闫却怏怏的,脸色苍白,回去直接躺下。段岭在走廊前转了几圈,及至半个时辰后,天已全黑,那围墙后方见有人提着灯笼,说:“蔡闫!蔡闫!”

    段岭忙跑过去,说:“等等!我这就去叫他起来。”

    外头那人却不是蔡闻,而是一名巡防司士兵,朝段岭说:“蔡将军让我给他弟弟送点吃的,麻烦你代为转交,他今夜不能来了。”

    段岭接过一个纸包,里头是熏肉,纸包上还盖着巡防司的官印,显然是省下来的口粮,他只得回去摇醒蔡闫,说:“蔡闫,你哥来了。”

    蔡闫发烧了,呻吟一声,段岭忙试他额头。

    “他在哪里?”蔡闫无力道,“还活着吧?”

    段岭答道:“他很好,让你多吃点东西,说改天就来看你。”

    蔡闫勉强点点头,仿佛知道蔡闻还活着就行,别的不重要,片刻后,他又转身朝段岭说:“他要出城打仗么?”

    段岭按着蔡闫的脉给他诊断,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待会儿去给你找点药,你先躺着。”

    段岭出了后院,雨水淅淅沥沥,今夜的上京一片死寂。

    外头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悠扬婉转,就像鸟儿拖长了尾音,又戛然而止地一扬。

    段岭笑了起来,快步跑出去,后院里,一名武将快步进来,笑着把段岭拦腰一抱,抱进了走廊里。

    今天的李渐鸿一身铠甲,气场全开,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龙鳞一般,头上戴着顶麒麟战盔,红缨绕过下巴系着,他将那把青铜重剑随手朝地上一放,转身过来,抻直了腿,与段岭一大一小,并肩坐在走廊上。

    “哇——!”

    “嘘……”

    “这是什么?”段岭先是摸父亲的铠甲,又好奇地拉起他的手。

    “这是护手铠。”李渐鸿解释道,摘下来给他看,段岭又去摸他的头盔,李渐鸿说:“别摘,就这么看,好摘不好戴。”

    “这个呢?”段岭好奇道。

    “靴子啊。”李渐鸿好笑道。

    “为什么还有铁刺?”段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武将铠甲,简直要被威风凛凛的裹在铁甲里的父亲给倾倒了。

    “马刺。”李渐鸿答道,“贴身马战时,刺敌军战马用。”

    “你要去打仗了吗?”段岭问,“穿这么重的铠甲,活动得开吗?”

    李渐鸿左脚在地上一踏,整个人跃起,在院中舞了数下长戟,又转身回来,盘腿席地而坐。

    李渐鸿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段岭,说:“吃,今天不练剑了。”

    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烧肉,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给李渐鸿喂了些,李渐鸿说:“喝过酒了,什么山珍海味的都吃足了,等了一个半月,今天出城去,将那群蛮子给解决掉。”

    段岭有点担心,李渐鸿摸摸他的头,认真说:“爹教了你一个半月的剑法,为的就是这一天,剑法都记得么?”

    段岭点点头,说:“我和你一起打仗吗?走!”

    李渐鸿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陛下,你想什么呢?还没到亲征的时候!”

    段岭说:“上阵父子兵,有盔甲么?”

    李渐鸿手指点点段岭,说:“今天晚上是我要出城,不是你,子时开始,我与耶律大石分两路,前去袭营烧粮草,懂么?”

    “那我做什么?”段岭茫然道。

    李渐鸿认真道:“我出城袭营,便无人守你这边动向,万一有事……虽然有事的可能很小,但你绝不可掉以轻心,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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