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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5节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

    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段岭,五年里段岭长大了不少,嘴唇温润,轮廓很好看,鼻梁高挺,与李渐鸿如出一辙。

    “今年十三岁。”郎俊侠双手依旧捧着纸,说,“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错,正是那年二月。”李渐鸿喃喃道,“小婉离我回南方去。”

    “属下无能。”郎俊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保护好王妃,亦未能接应殿下。那夜属下前往胡昌寻找殿下,却被武独阻截……”

    “不。”李渐鸿一字一句道,“郎俊侠,你犯的错,从此一笔勾销。”

    段岭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李渐鸿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撞上窗格。

    他看着段岭,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

    ——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第12章 玉璜

    段岭在榻上已睡得自动转了个圈,到得灿烂阳光直射进来,终于避无可避,被热醒了。

    “郎俊侠!”段岭喊道。

    窗格外,郎俊侠微一动,李渐鸿却伸出手指,摇了摇,顺手拈过段岭的出生纸,看也不看,折好递回给郎俊侠,示意他收好。

    房中,段岭想起郎俊侠早上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于是自己下榻来,穿好衣服,裹好外袍,洗了把脸,推门出来,打着呵欠穿过庭院去。

    “照您的吩咐。”郎俊侠解释道,“送到名堂中,读了不少书,小殿下非常聪明,已会做文章。”

    李渐鸿不答,匆匆穿过长廊,追着段岭的脚步而去,站在一扇门后,看着段岭的身影,见段岭在厨房里找吃的,片刻后又端着郎俊侠准备好的食盒出来。

    “学武不曾?”李渐鸿问。

    郎俊侠说:“一直缠着要习武,不敢耽误了他。”

    李渐鸿沉默许久,眼睛竟有些泛红,始终看着段岭,目光从不离开他。

    郎俊侠道:“殿下?”

    李渐鸿走出一步,却又有点退缩,站在门后,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去。哪怕千军万马的阵仗,他亦从无畏惧,如今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止步不前。

    “他恨我不?”李渐鸿问。

    “从不。”郎俊侠答道,“一直等着您来,我告诉他,桃花开时,殿下就会回来。”

    李渐鸿连呼吸都在发抖,隔着门,抬起手,半晌不敢推开那扇门过去。

    段岭自顾自地吃着午饭,见有一只鸟儿过来,便捏了些饭粒与它吃,李渐鸿在门后看得笑了起来。

    “四书五经已提前读了些。”郎俊侠又说,“囫囵吞枣,不甚了了,须得到辟雍馆后再由夫子讲开。字写得是好看的,临卫夫人的帖子。《孙子》《吴子》《司马》当杂书也读过,偏爱《诗经》《古诗》,所学甚杂,平日里告假时,医经草学亦有看过。”

    “端平公主定喜欢我儿。”李渐鸿低声说,“天文术数,杂学百家,涉猎甚广。”

    段岭吃完后,自己收拾了食盒,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里发呆,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映着少年郎的面容,干净而清新,犹如春天里一抹蓬勃吐露生机的植物。

    然而即使是发着呆,段岭仍在想纷杂的事,一时想读书写字,一时想他的花圃——那一片小天地。

    “爱吃辛食。”郎俊侠又说,“与您口味相似,喜欢种花养草,从汝南段家学到的些许技艺,兴致所到,实在太广,臣不敢都教,只拣着一些见闻告知,平日里以督促读书为主。”

    “我儿在上京,有哪家喜欢的女孩儿没有?”李渐鸿说。

    郎俊侠摇摇头。

    难得郎俊侠出门一天,无人管他,段岭决定先去照顾他的花圃。

    庭院内,桃花开了。

    段岭“哇”的一声,带着欣喜之情,今年的桃花开得很好,比往年又多了好几枝。地上还落了些花瓣,段岭忙进房去找出一个木匣来,将落下的花瓣装进匣里,再给药草浇水。

    放下水壶时,段岭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你不是出门去了吗?”段岭转头,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顿时一怔,却不害怕,心想:这是新来的花匠吗?郎俊侠真的请了一个花匠来?不像啊。

    他比郎俊侠高大,也更强壮,面容轮廓转折刚硬,有着比上京人稍深的肤色,双目深邃,就像闪烁的星辰,嘴唇温润,鼻梁高挺,瞳色漆黑明亮。虽然形貌落魄,却比段岭在上京所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身材很健壮,散发着让人感觉安全的气场。

    他摘下头上斗笠,双目深邃如墨,带着明亮的神采,眼睛却微微发红,注视着段岭。

    段岭只觉这人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就像是在梦里认识的人一样。

    “这些都是你种的吗?”李渐鸿问。

    段岭点了点头,李渐鸿便慢慢走过去。段岭蹲坐在小板凳上,看看花圃里的植物,又看李渐鸿。李渐鸿在段岭身边跪了下来,以便与他平齐,目光转移到花圃里,但只是一会儿,又转到了段岭的脸上。

    “都是些什么花?”李渐鸿问。

    “这是芍药,这是鸡血藤,胡兰草,九层塔……”

    段岭给李渐鸿介绍他的这一块小天地,李渐鸿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段岭的脸,少顷,他朝段岭笑了起来,段岭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哭了?”段岭问。

    李渐鸿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段岭便用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让出位置给他坐下,李渐鸿盘膝坐在段岭背后,段岭用铲子继续翻土,说:“你有蚯蚓吗?春天来了,想找点蚯蚓放着。”

    “明天我给你抓去。”李渐鸿答道。

    “我得去读书了。”

    段岭回书房去,李渐鸿却也跟了进来,段岭起初以为他是新来的花匠,但看上去又不太像,问:“你是郎俊侠的朋友吗?”

    “郎俊侠还没回来,他今天出门办事去了。”段岭说。

    李渐鸿点头,段岭便招待他进书房里去,沏了杯茶给他喝,李渐鸿说:“边海雪芽。”

    “喝出来了?”段岭笑着说,“我在城里买的,擦擦脸。”

    段岭递给他湿毛巾,李渐鸿又问:“近日里在读什么?”

    “读《麟史》。”段岭答道。

    “读到哪一部?”李渐鸿又问。

    “《左传》跳了。”段岭翻开书,答道,“正看着《谷梁传》,夫子说我不求甚解。”

    李渐鸿笑了笑,说:“可搭着《十三经注疏》一起读。”

    段岭翻出压着的那本书,朝李渐鸿招了招,说:“成康铺子里头借来的,你也读书吗?”

    李渐鸿喝了口茶,答道:“我读得少,四书五经没读全,不大会做文章,祖宗的学问,不可荒废了,你这样很好。”

    “你是汉人吗?”段岭好奇地问。

    李渐鸿坐在阳光下,光芒洒进来,虽衣衫褴褛,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尊贵气质,他认真地看着段岭,说:“是,我家上古还出过一位圣人。”

    段岭震惊了,问:“哪一位?”

    “你猜?”李渐鸿说。

    段岭又问:“您贵姓?”

    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姓李。”

    段岭说:“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

    李渐鸿点点头,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不错,正是李耳。”

    段岭瞠目结舌,李渐鸿道:“我家四兄弟,就我读书最少。常觉有愧于先祖。”

    段岭笑了起来,说:“你旁的事一定很厉害,你背后背着的,那是剑吗?”

    段岭注意到李渐鸿身边放着一个长条匣子,李渐鸿便取过来,搁在案几上,打开让段岭看,段岭惊讶无比,说:“这是你的佩剑?”

    “你喜欢吗?”李渐鸿答道。

    匣中是一柄黑黝黝的重剑,快有段岭高了,剑柄上刻着太极图,剑身上有着奇异的铭文,仿佛年岁久远,却历久如新,锋光闪烁。段岭要伸手去摸,却被李渐鸿两指挟住手腕,不能动弹。李渐鸿改而拈着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嘱咐道:“陨铁重剑,重四十斤,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一不小心,指头就得掉在里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覆着段岭的手,让他按到剑柄上,那剑仿佛有生命一般阵阵震颤。

    “它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有人唤它‘镇山河’。”李渐鸿说,“我唤它作‘无名’,因为它的前世是一把刀,名字就叫‘无名刀’,后因山河沦陷,落到外族手中,被柔然匠人重铸成五把兵器,分发至诸部。”

    段岭听得出了神。

    “再后来,我南陈攻破楼兰,将它尽数收回,再次重铸为这把剑,它象征的是天道,斩山川,断江河,以西方精金千锤百炼而成,乃是汉人的传国之剑。”

    段岭点点头,将剑匣合上,说:“郎俊侠也有一把剑,也很锋利。”

    “他的剑名唤青峰。”李渐鸿解释道,“郎俊侠的青峰剑、武独的烈光剑、昌流君的白虹剑、郑彦的紫电金芒、寻春的斩山海与空明法师的断尘缘,都是前朝传承下来的名剑,其中郑彦、昌流君、武独与郎俊侠,都是刺客。”

    “你呢?你从哪里来?”段岭对这名流浪的剑客十分好奇,问,“你是刺客吗?”

    李渐鸿摇摇头,说:“我从南方来,你去过吗?”

    段岭答道:“我只在汝南城里住过,后来来了上京,就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了。”

    李渐鸿说:“如今已是故国了,我曾在西川住过,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

    段岭微张着嘴,李渐鸿又说:“江南与上京不一样,树是绿色,而非此处青色,一到春天,开满桃花。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段岭问:“你都去过么?”

    李渐鸿点头,笑了笑,说:“还有滇南,滇南美景犹如仙境,从不下雪,四季如春。滇南的湖水像是镜子一般,在雪山下清洌常新。还有玉璧关,玉璧关下入了秋,尽是如雪枫林。”

    段岭充满了神往,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看看。”

    李渐鸿说:“你若想去,明日我便带你去。”

    段岭:“……”

    “真的吗?”段岭难以置信地说。

    “自然。”李渐鸿认真地朝段岭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可是我要读书。”段岭哭笑不得道,“要等……要考功名,郎俊侠不会让我去的。”

    “他管不得你,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李渐鸿说,“今夜与他打一声招呼,你想去何处,明日便可动身。你想学武是不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想读书便不必再读。”

    段岭傻眼了,直觉这人是在逗自己玩,然而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又令人生不出任何怀疑之心。他虽已十三岁了,却还只是个少年,少年的天性就是贪玩,又如何坐得住?

    “还……还是算了。”段岭打消了念头,知道不可能一走了之。

    “为什么?”李渐鸿注视段岭。

    段岭说:“我还得等一个人,郎俊侠告诉过我,他会来。”

    “等谁?”李渐鸿问。

    段岭想了想,说:“等我爹,郎俊侠说,我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日渐西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离开枝头,旋转着飘向池塘,池中一声轻响,那是鱼儿冒出水面的声音。

    李渐鸿从随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玉石轻响,继而缓缓将它推到段岭的面前。

    “你在等它么?”李渐鸿的声音又带着些许哽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枚通体晶莹、犹如冰一般的半环形玉璜,玉璜上刻着四个字。

    段岭发着抖,摘下自己脖上系着布囊的红绳,战战兢兢地拿出另外半块,将它们并为一块云纹鹰羽蟠龙浮雕的无瑕玉璧,合为八个字。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第13章 我儿

    薄暮时分,夕阳将郎俊侠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残阳从墙外投入些许余光,犹如染在青砖上的塞外烽火。

    “郎俊侠!郎俊侠——!”段岭冲过走廊,跑向郎俊侠,大喊道,“我爹回来了!”

    郎俊侠微微一笑,转身朝向段岭,点了点头。

    “他……”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着直喘。

    “我知道了。”郎俊侠说。

    “可他说他姓李,我也姓李,他不叫段晟。”段岭皱眉道。

    郎俊侠道:“你长大了,段岭。”

    段岭莫名其妙地看着郎俊侠,郎俊侠说:“今夜我要出去办点事。”

    段岭说:“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出去?”

    郎俊侠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段岭一脸茫然,走向他,郎俊侠便将段岭抱在身前。

    “这很好。”郎俊侠说。

    他抱过段岭,继而与他分开,让他站好,撩起袍襟,在段岭面前双膝跪地。

    “哎!”段岭忙上前搀扶,郎俊侠却示意他别动,伏身一拜。

    “就此别过了。”郎俊侠说。

    “等一下!”段岭意识到了什么,说,“你要走了?你去哪里?爹!爹!”

    “是。”郎俊侠跪在地上,抬起头,牵着段岭的手不放,注视着他,“我到汝南去,便是为了找你,幸不辱命,如今你父子重逢,我的使命也已完成,上京之事,也可告一段落。”

    “你……你不要走!说好会陪我的不是吗?”

    “也许,多则一年半载,少则数月,会再见的。”郎俊侠说,“但你有殿……有你爹照顾,哪怕你要中原的万里江山,他也能给你,我对你,已……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不要走,郎俊侠!”段岭的眼眶顿时就红了,郎俊侠却已微笑起身。

    “段岭。”郎俊侠说,“我只是你命中一过客,从今以后,你须得听你爹的话。这世上,若有一人会全心全意待你,再不欺瞒你,遇见危险时不顾性命来救你,凡事尽心竭力为你打算,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段岭死死攥着郎俊侠的手不放,把他朝屋里拽,说:“不!不行!你先说清楚要去哪儿,几天回来!”

    郎俊侠犹如山峦一般,纹丝不动,李渐鸿的声音却在二人背后响起。

    “爹派他去调查一点事。”李渐鸿说:“这事若不查清楚,爹一日不得安心。”

    郎俊侠忙又要单膝跪地,李渐鸿作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多礼。

    段岭难受得很,郎俊侠又认真说:“段岭,听话,我会回来的。”

    段岭只得慢慢地放开了手。

    “回南方后,不必再提起我。”李渐鸿又说。

    “是。”郎俊侠答道。

    段岭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出口,李渐鸿却道:“这就去罢,趁着城门未关。”

    郎俊侠躬身道:“臣告退。”

    “就不能明天再走吗?”段岭茫然道,郎俊侠却已扬起一阵风,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等!”段岭说:“我给你带点……”

    段岭转头进去,手忙脚乱,要给郎俊侠收拾东西,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响,郎俊侠竟是说走就走,段岭抱着给郎俊侠整理到一半的包袱跑出来,袍襟在春夜的风里飘扬。

    段岭仍未反应过来,郎俊侠就这么走了,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比起五年里他所接受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来得多,他追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大喊道:“郎俊侠!郎俊侠!”

    远方已没有了郎俊侠的身影,段岭怔怔看着。李渐鸿来了,郎俊侠却走了,犹如日月盈昃,潮水涨退,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李渐鸿眉头深锁,看着段岭,要抱他,段岭却伤心至极,只顾站着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李渐鸿什么事都能摆平,唯独摆不平自己儿子的眼泪,当即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爹当真有事要让他办……”李渐鸿茫然说:“那便迟几天?罢了罢了……”

    “不用了。”段岭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我懂的。”

    “莫哭了。”李渐鸿说:“你这眼泪流得爹的头一阵一阵地疼。”

    段岭当即哭笑不得,李渐鸿便将他打横抱起,抱回家去。

    末了段岭积郁于心,李渐鸿只好变着法子哄他,与他说话,不多时段岭的心思才慢慢岔了开去——只因晚饭时,李渐鸿朝他承诺,办完事后会让郎俊侠回来,专门服侍他。

    段岭问:“真的吗?”

    李渐鸿说:“你若想要,自然你说了算。”

    段岭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服侍”二字分量太重,自己与郎俊侠不应是这样的关系。

    段岭见惯了名堂内世家子们颐指气使的作派,他们拥有一或多名仆役供他们呼来喝去,虽然郎俊侠说过自己是“家臣”,但他们的关系,终究和那些人不一样。

    “虽然让他来接你,照料你。”李渐鸿说,“但我可不想看见我儿成了一个小郎俊侠。”

    段岭说:“郎俊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嗯。”李渐鸿漫不经心道,“很好很好的人,除了三番五次,差点将你爹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外,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段岭:“……”

    “你这一生除了他,还会认识很多人。”李渐鸿说,“要学会如何分辨,别人对你之意是发自真心,抑或是曲意奉承。”

    段岭答道:“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看一个人他的眼睛。”李渐鸿答道,“与你真心结交之人,对你说话时常不经思考,他们在你面前显露的总是本性,毫无城府。”

    “认识一个人,不能只看当下。”李渐鸿说,“他有过往,有身世。”

    段岭说:“可夫子说,家世决定不了什么。”

    李渐鸿道:“不是家世,英雄不论出身,家世无妨,是身世。你的朋友一个怎么样的人,其中身世占了一半。”

    段岭被李渐鸿这么一说,突然也想起来了,郎俊侠从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从未告诉过他。段岭常常问他,郎俊侠却守口如瓶,从不提及。

    “但郎俊侠待我很好很好。”段岭最后说,“他的身世应当也不坏,他是个……嗯,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虽然离开了郎俊侠很难过,他却很快地习惯了李渐鸿的到来。从前郎俊侠只让他读书,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却从未教授他人情世故,李渐鸿说的话反而多了太多。晚饭时,他朝段岭说嘴里咀嚼食物的时候不要开口说话,咽下去再说;朝段岭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耐心地回答,且从头想起,从头说起,不会用一句“不要问,以后你就懂了”来堵住他的问题。

    饭后李渐鸿代替了郎俊侠的位置,坐在井边打水洗碗,还给段岭洗衣服,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段岭休息了一会儿,给李渐鸿沏好茶,突然想到他也许需要洗澡,便取了皂荚等物,翻出郎俊侠未曾穿过的新袍子,等着李渐鸿一起往澡堂去。

    上京澡堂中彻夜灯火,冬天时洗澡不便,郎俊侠就常带段岭来这儿,有干果吃,还有甜醪糟喝,楼下还有说书听。段岭轻车熟路,牵着李渐鸿的手往澡堂里走,踮着脚尖在柜台前数了银两,吩咐搓澡工,李渐鸿只是在后头看,眼里带着笑意。

    李渐鸿抬头看着灯火辉煌的厅堂,说:“爹不搓澡,不必吩咐人进来。”

    段岭心想兴许是李渐鸿不惯让人伺候,便要自己动手给他搓澡。李渐鸿宽衣解带,现出赤裸雄躯之时,段岭不禁吓了一跳。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刀疤箭创,健硕分明的腹肌上有一道横着的剑痕,胸膛上又有箭疤,宽厚的背部又有一片不大的烧伤痕迹。

    李渐鸿吁出一口气,躺在温水池中,池里只有他们两人,段岭拿着粗布巾,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李渐鸿却说:“爹常常与人打架,是以身上带伤,我儿不必害怕。”

    “这是……怎么得的?”段岭问。

    段岭的手放在李渐鸿肋下,李渐鸿说:“这一刀是被那延陀行刺留下的。”

    “那延陀是谁?”段岭问。

    “传说是西域第一剑客,不过现在只是一个死人。”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一刀换一剑,他捅我肋下,我捅他喉咙,很公平。”

    段岭问:“那这里呢?”

    李渐鸿侧过身,说:“爹在玉璧关下与元人短兵相接,哲别一箭射穿我铠甲,留下此疤。”

    “哲别呢?”段岭又问。

    “逃了,还活着。”李渐鸿答道,“但活不了多久了,背后是被火油烧的,你可尽力下手搓,不怕破皮。”

    段岭一边给李渐鸿搓洗身体,一边沉默地数着他身上的大小伤痕,李渐鸿赤裸的身体上犹如打了不少补丁,却丝毫没有令他觉得恐惧,仿佛每一处伤痕配合着他矫健而充满男儿魅力的裸体,都有种别样的力量美感。

    “我儿看到这处了么?”李渐鸿侧过脸,让段岭看他的眼角。李渐鸿鼻梁高挺,鼻子非常漂亮,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眼角处却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仿佛被撞过。

    段岭摸了摸李渐鸿的眼角,问:“这是怎么来的?”

    “你娘干的好事。”李渐鸿笑着说,顺手从浴池旁放着的茶盘中拣了块酥酪,喂到段岭嘴里,一手搂着他,额头抵着,使劲摩挲了几下。

    段岭觉得很舒服,李渐鸿便将他搂在身前,二人泡在水里,肌肤彼此贴着。

    “为啥?”段岭问。

    “爹让她走,她不愿意。”李渐鸿说,“那夜她用匈奴王克尔苏帐里的花瓶敲在爹脸上,当真心狠手辣。你和你娘是不是有点像?平日里人畜无害,惹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段岭:“……”

    “后来呢?”段岭追问道,“你还手了吗?”

    “当然没有。”李渐鸿说,“怎么舍得?”

    李渐鸿叹了口气,搂着段岭,仿佛将他的整个世界抱在怀里。

    “我儿见过她吗?”李渐鸿问。

    “没有。”段岭侧过身,枕在李渐鸿的胸膛上。

    洗过澡后,李渐鸿一身青袍,郎俊侠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仍显得略小了,父子二人便沿着小巷,在春风里回家去。李渐鸿背着儿子,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京在这明媚的、迟到的春天里犹如苏醒的少女,慵懒地舒展开来。

    梨花纷扬,在月色下穿梭,落在空寂的小道上。

    “爹。”段岭有些困了,趴在李渐鸿的背上。

    “嗯。”李渐鸿似乎在思考。

    今天是段岭见到李渐鸿并认识他的第一天,但段岭却奇怪地发现,他们仿佛早已相识,那是一种不必任何寒暄便产生的,细水长流的熟悉感,默契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他们彼此的灵魂里,无须自我介绍,也无须互相发问,仿佛李渐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在段岭身边,早上起床没见着,只是出门买了个菜,晚上又回来了。

    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远去,只因眼下的安全感——那是一种知道只要他找到了自己,便永远不会离去的情绪,就像在这茫茫世上,段岭从一生下来,便要跟着他,活在他的世界里的。

    “爹,你几岁?”段岭随口问。

    “二十九岁。”李渐鸿说,“认识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刚满十六。”

    “我娘美吗?”段岭问。

    李渐鸿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来,终年冻土上的白雪也会融化;荒茫广漠里无处不是江南。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否则怎么会有了你?”

    “那……”

    “嗯?”

    段岭没再追问下去,他感觉到自己不该再问了,父亲也许会难过。

    “在汝南时,段家恶待了你不曾?”李渐鸿问道。

    段岭沉默片刻,而后撒了个谎,说:“没有,他们知道你要来,待我挺好。”

    李渐鸿“嗯”了声,说:“郎俊侠叛我三次,间接害死了数万人,他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为了。归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时念起,爹与你娘,还有你,便不会分离这么多年。”

    段岭:“……”

    李渐鸿说:“幸而他人性未泯,终于将你从汝南带出,也算一桩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诺他,保护好你,便算是赎了他的罪,否则无名剑下,定将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他这一生,都无法露面。”

    段岭仿佛听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郎俊侠,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李渐鸿想了想,说,“来日空了再慢慢说吧,当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将他视作挚友,爹自然也不勉强你。你现在就想听吗?”

    段岭实在不敢相信,但他相信父亲不会骗他,只得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李渐鸿说:“睡吧。”

    回到家里,李渐鸿让他躺在榻上,段岭还拉着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想了想,明白段岭没有出口的话,便笑了笑,解开外袍,赤着胸膛,只穿一条及膝衬裤,睡在段岭身边。

    段岭抱着他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风过松林,犹如千军万马兵杀之气肆虐,夜半之时,远方的战场、飞溅的鲜血、战友临死前悲痛的怒吼,再一次化作无边的梦魇,一瞬间袭来。

    李渐鸿大喝一声,猛然惊醒,坐起。

    “爹!”段岭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起身,见李渐鸿全身被汗水浸湿,坐在床上,抽风般直喘气。

    “爹?”段岭担心地问道,“你没事罢?”

    “做了个噩梦。”李渐鸿心有余悸地说,“没事,吓到你了?”

    “梦见什么了?”段岭小时候也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挨打,但随着年岁渐长,昔日汝南的阴影已淡去了。

    “杀人。”李渐鸿闭着眼,答道:“还梦见了死去的部下。”

    段岭给他按了下手少阳三焦之处,助他安神,李渐鸿才渐渐躺下,睁着眼睛出神。

    段岭便蜷在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前,玩着他脖下系着的那枚玉璜。

    “慢慢就好了。”段岭说。

    “我儿也常做噩梦?”李渐鸿已恢复了精神,问。

    “以前。”段岭玩着玉璜,目不转睛。

    “梦见什么?”李渐鸿问。

    段岭有点迟疑,不敢告诉李渐鸿自己在汝南挨揍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梦见娘。”段岭最后说。

    李渐鸿说:“你未见过你娘的面,应当是梦见你被生时的苦痛,生老病死,俱是劫难,渐渐都会好的。”

    段岭说:“现在不会了,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煎服就好。”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李渐鸿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说,“来日你想做什么?想行医?”

    段岭说:“我不知道,郎俊侠说……”

    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要认真读书,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能让你爹失望,但李渐鸿说:“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来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曾经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争上游的。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儿想行医,想习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只要你高兴就成。”

    段岭笑了起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还是爱玩,是不是不乐意读书?”

    “谈不上乐意不乐意。”段岭想了会儿,答道,“书要读,却更喜欢种花。”

    李渐鸿点点头,说:“以后当个花匠,也是好的。”

    段岭说:“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是好。”李渐鸿叹了口气,说,“但若你真的不喜欢,爹也不会勉强你,爹只想你过得高高兴兴的。”

    “那我明天就改行种花去。”段岭笑着闭上双眼,把父亲脖颈上系着的玉璜贴在自己眼皮上,上面还有李渐鸿的体温。

    李渐鸿笑了笑,抱着段岭,闭上眼睛,低头闻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荚味道。

    段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睁眼时已是早上,李渐鸿赤着上身,在院内练武,一柄长棍耍得呼呼风响,卷起满地桃花,再一瞬间挥洒出去。

    段岭打着呵欠出来,见李渐鸿收棍,改而打一套掌法,错切,并推,翻掌,覆手,专注的神情极其英俊。

    段岭看了一会儿,李渐鸿便收掌,问:“想学么?”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他,段岭说:“可我没练过扎马步,下盘不行。”

    李渐鸿答道:“不管那些,只要你开心就成。”

    段岭:“……”

    段岭模仿李渐鸿,将掌法打了一轮,李渐鸿也不说他打得对不对,只是囫囵教了他一些,便说:“成了,先学一点,你有兴致,回头再练,这叫‘深入浅出’。”

    段岭哈哈笑,这脾气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点累,李渐鸿就知该开早饭。吃过早饭,段岭习惯性地等着那句“去读书”,李渐鸿却丝毫没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种花。”段岭说。

    李渐鸿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岭便到花圃旁摆弄他的植物,李渐鸿则劈了些竹子,预备给他做个浇花的竹渠。

    无人督促,段岭仍有点于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会儿,又去读书。

    “良心上过不去?”李渐鸿端着茶碗,坐在书房外,抬头看着天上白云飘过。

    段岭只得说:“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渐鸿说:“看来还是想读书。”

    段岭有点不好意思,如此数日,李渐鸿便在府上住下,从未强迫段岭做这做那,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坐着喝茶发呆也可以。但段岭的脾气素来是那样,按着他的头他不乐意,无人催促他,反而无聊起来,于是不用李渐鸿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读书,时而还装模作样,跟着李渐鸿学几下掌法。

    李渐鸿则仿佛一刻也离不得段岭,哪怕上街买菜,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几乎时时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睡觉时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间亦必定共处一室。

    而李渐鸿总是在思索,段岭某天终于忍不住问他。

    “爹。”段岭说:“你在想什么?”

    “想我儿。”李渐鸿说。

    段岭笑了起来,便放下书,过去缠他,李渐鸿眉头里像有着解不开的烦恼,注视着段岭,目光却十分温柔。

    “你不高兴。”段岭把手放在李渐鸿两侧脸上,晃了晃他的脑袋,问:“有心事么?”

    他感觉到了,除了最初见面那几天,李渐鸿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李渐鸿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段岭笑着说:“我想吃五河听海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李渐鸿便动身预备带段岭出门去吃好的,牵着段岭的手,说:“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段岭不解地看着李渐鸿。

    “我儿想回家么?”李渐鸿朝段岭问。

    段岭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听到的一般,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李渐鸿说。

    “我已经很满足了。”段岭说:“人嘛,要知足常乐。郎……”

    段岭差点朝着院子里喊郎俊侠,却想起来他已经走了,只得失落地说“哦,他还没回来”。

    距离郎俊侠离开已经很久了,段岭却习惯地以为他还在家里,他被派去做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感觉到父亲不太喜欢他念叨郎俊侠。

    段岭每次提起他时,李渐鸿都不无醋意。

    “郎俊侠什么时候回来?”段岭的每日发问已从“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作了改换,李渐鸿却答道:“他在准备新家,迎接你回去。”

    第14章 营救

    虽然想念郎俊侠,但段岭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也许父亲不来,郎俊侠就不会走。

    有的人来,有的人离开——就像郎俊侠自己说的那样,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

    许多事情,就像老天爷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岭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读书时碰到的问题,只要朝李渐鸿提出,李渐鸿几乎全能答上。且解答与夫子完全不同,却又自成体系,由不得段岭不服。

    “爹,你不是说自己没读书么?”段岭说。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李渐鸿答道,“这世间有谁敢说自己读过书?不过是片瓴节瓦罢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这天他翻了一会儿书,又问:“爹,孔子说,君子有三畏,是什么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李渐鸿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李渐鸿面朝庭院,随口解释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

    “那天命又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李渐鸿说,“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

    “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段岭又问。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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