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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4节

    那少年摇头,指指东厢,摊手,示意无计可施,段岭问:“他生病了吗?”

    “没……没有,他、他说他、不、不想来。”那少年竟是个结巴,众孩童听他说话,两个班的人便一同哄笑。先生不悦回头看时,队伍里又静了。

    段岭趁着先生转开头,离开了队伍,快步沿着走廊跑去,去找拔都。

    拔都正在院里坐着,桌上放着段岭给他的梅花糕,段岭远远地看了一眼,见拔都背对自己,小心地把糕上的灰尘吹干净,打开外头油纸布,折好,收进怀里,张嘴正要吃。

    段岭:“拔都!”

    拔都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被那糕点噎着,段岭忙上前给他拍背,顺了下去后拔都方狼狈不堪地去找水喝。

    “大王来了。”段岭说,“发东西,白给的,你不去吗?”

    “我不是狗,我不拿辽人的赏赐。”拔都说,“你去罢。”

    拔都进了房间,段岭便扒在窗外,问:“为什么?”

    拔都朝段岭说:“总之,我不要,你也别要,进我房,我和你说话。”

    段岭天人交战了一番,既想要“大王”的赏赐,虽然他不懂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却又源自本性,隐隐觉得拔都是对的。就像在汝南时,丫鬟扔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捡,哪怕再想吃也不会去,不为什么,只是从出生那天起,就铭刻在心里的本性。

    “那我也不要了。”段岭说。

    拔都躺在床上,朝里头挪了挪,拍拍枕头,示意段岭过来一起睡午觉,段岭却转身张望,跑开了。

    “喂!你去哪里?”拔都起身,追了出来。

    段岭答道:“我去看看。”

    不要赏赐,看看是什么,总是可以的罢。

    是一杆狼毫笔,外加一两的银封。

    拔都与段岭躲在后院,见几名杂役正将箩筐拎进去,箩筐内装满了狼毫笔。没有郎俊侠给段岭买的好,拔都搭着段岭的肩膀,说:“走罢。”

    段岭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名瘦高杂役,恰好他此刻转过身,现出容貌,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瞬间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段岭想起来了。

    那是前天晚上,在药堂里见着的,有蜈蚣的男人!可是脖子上的刺青没有了!是同一个吗?

    “走啊。”拔都说,“你要吗?”

    “等等!”段岭满脸疑惑,这人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怎么会在后院里搬东西?

    武独从院外将狼毫笔卸下,搬进前院,段岭眉头深锁,跟着他一路过去。拔都已不耐烦起来,将段岭拉到回廊后,武独稍稍侧过头,只看到了拔都的一张脸。

    拔都五官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双瞳隐带蓝色,更穿着元人服饰,武独一瞥之下,料想是院内孩子在张望,便不再关心,径自沿着队列走来,步伐很快,却依次扫过正在排队的众孩童。

    他未曾看到要找的人,于是绕到厅堂一侧窗格前,抱着胳膊,听里头的对话。

    前厅内,包括蔡闫在内的一众半大少年列队,朝着耶律大石行礼。

    “很好。”耶律大石对少年们显然十分满意,先生在旁挨个点名,点到的人便走上前来,朝耶律大石跪拜,磕头,耶律大石则从身边护卫手中接过银封与狼毫笔,亲手交给少年,勉励一番。

    “赫连家的孩子在哪里?”耶律大石想起一事,朝先生问道。

    “赫连博!赫连博!”先生忙出外传人,只见那与拔都摔角的结巴少年匆匆进来。

    耶律大石朝他点点头,问:“在上京过得还惯不?”

    “回、回禀大王。”那名唤赫连博的少年说,“惯、惯的,谢大王恩典。”

    说毕不等耶律大石吩咐,赫连博已果断跪下,“咚咚咚”捣了三个响头,耶律大石心情大慰,爽朗笑声传出院外,并亲自将他扶起来,将赏赐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握好,顺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分亲切。

    赫连博点头,转身出去,刚出厅堂,便愤怒至极,把赏赐扔到花圃里,狠狠踩得稀烂。正要离开时,拔都朝他招手,赫连博眉头一拧,左右看看,便朝拔都跑来。

    厅中:

    “布儿赤金家的呢?”耶律大石又问道。

    先生只得又去传,拔都马上与段岭躲了起来。

    这时间里,武独转过头,眯起眼,透过窗格,审视厅中的少年们。

    先生去找拔都,半晌未归,少年们都等着,耶律大石便说:“韩捷,在的罢。”

    “见过大王。”那韩家的小胖子从少年队列里上前一步,朝耶律大石行了个礼,却不下跪。

    “又胖了呐。”耶律大石笑道,“快与你爹一般了。”

    众少年都笑了起来,韩捷礼涨红了脸,也不说话,耶律大石便勉励道:“好好读书。”

    “那个人很奇怪。”段岭说。

    “什……什么人?”赫连博迷惑不解,问道。

    段岭说:“他有一把剑。”

    赫连博与拔都登时震惊了,段岭意识到失言,忙闭上嘴,拔都问:“是刺客,你见过他?”

    段岭马上改口说:“没见过,你看他不像有剑的人吗?”

    拔都与赫连博观察片刻,赫连博说:“那那那……那个人,是是是……”

    赫连博瞬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忙拍拔都的手,说:“手!手!”

    拔都也注意到了,说:“他是练武的,他的剑藏在背后,是个刺客!段岭,你居然看出来了!”

    段岭歪打正着,却实在想不通此人来这里做什么,也许本业是刺客,兼职杂役?

    厅堂内,耶律大石左等右等,不见布儿赤金家的野种,只得让先生按着名单念下去。蔡闫站在队伍最后,一脸紧张,只因先前接了段岭给他的糕点,并未多想便一直揣着,奈何那梅花糕乃是冻品,先前在院中学礼,又站在前院迎客,天气寒冷尚且不觉,此时进了暖热厅堂,又一直捂在怀中,已经化了,化完以后全是糖水,便渗出外袍,沿着他的袍子滴下来。

    蔡闫暗道该死,耶律大石却已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耶律大石想了半天,叫不出蔡闫的名字。

    蔡闫恭恭敬敬一行礼,正要回答,耶律大石却对这张汉人的脸毫无兴趣,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发给他赏赐,打发了他。

    外头一众少年看着蔡闫拖出一道棕红色的水线,飞速穿过走廊。

    武独眉头微微一拧,似乎发现了什么,跟在蔡闫身后,只见蔡闫躲到假山后,飞速解开袍子,取出油纸布,上面全部湿透,解开油纸布,里头是一把浸湿了的梅花。

    蔡闫险些疯了,正在擦拭外袍时,忽然背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鲜卑人给你做的梅花糕?”

    蔡闫刚想转头,背后那人伸出一只手,朝着他的口鼻一捂,蔡闫连声也不出,登时昏死过去。

    “他把蔡狗抓走了!”拔都瞠目结舌,说,“是蔡家的仇人?”

    “救?”赫连博问。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猜到武独的动机,段岭却知道武独厉害,立即追出去,赫连博与拔都忙追在段岭身后。武独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听到脚步声近,是耶律大石的护卫正在巡视,武独便将昏倒的蔡闫放在树后,低头垂手而立。

    “跟我来!”拔都小声说。

    拔都带着赫连博与段岭绕过后院,段岭要去救蔡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拖着他走,三人边跑边飞快交谈。

    段岭:“我们不告诉夫子吗?”

    “等夫子找人?”拔都说,“尸体都凉了!”

    “等!等!他……要、要……”赫连博一紧张就口齿不清,段岭与拔都听得焦急,恨不得将他倒提着,把话给一次倒出来,赫连博最后放弃了说话的打算,指指内院。

    段岭说:“他的意思是,要不要找大王?”

    赫连博忙点头,拔都摆手,说:“耶律狗不会在乎汉人性命,只在乎他自己。”

    “对!”赫连博大彻大悟,点头。

    段岭焦急万分,问:“那怎么办?”

    “赫连说话慢。”拔都指挥道,“你去巡防司找蔡狗他哥,我和赫连想法子救人。”

    段岭说:“我不知道在哪儿。”

    拔都:“……”

    拔都服气了,说:“我去,你俩跟着他。”

    武独提着蔡闫,正要离开。

    段岭与赫连博随之跟上武独,跑出走廊,突然间段岭衣领一紧,被一只手揪住,拖到廊后。

    段岭刚要叫,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转头一看,是个罩着斗篷的蒙面人。

    赫连博却是镇定,扑上前去要夺回段岭,却被蒙面人随手一指点中喉下三分,摔倒在地,登时无法开口,动弹不得。

    段岭被蒙面人按在怀中,闻到熟悉的气味。蒙面人让段岭朝侧旁挪了一步,避开赫连博视线,朝段岭比了个“嘘”的动作,嘴角微微一翘,示意段岭镇定。

    段岭:“……”

    蒙面人一拍赫连博,解了他的封穴,闪身追出后院,去寻武独的晦气了。

    第10章 他乡

    蒙面人冷笑一声,从树后瞬间发动偷袭,青峰幻化出无数剑影,笼罩了武独全身。

    这一招封住了所有方位,武独只得退回马厩前,一手抽剑,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

    蒙面人一剑刺向武独咽喉。

    武独面不改色,嘴角依然带笑,弃守,反手一剑,刺向昏迷的蔡闫。

    孰料蒙面人置蔡闫于不顾,竟不变招,去势极快,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武独哪怕是杀了蔡闫,自己亦将被蒙面人刺穿咽喉,不得不变招。然则先机已失,武独判断失误,侧头时蒙面人已改前刺为斜掠,那一剑登时在武独脸上挑出一道血痕!

    武独抽身再退,蒙面人如影随形地追来。武独意识到手中少年无法再充当人质,不得不回剑,两剑绞在一起,继而飞上马厩顶棚,钉在木柱上。蒙面人弃剑,双掌齐出,按在武独腹部。

    那一掌无声无息,却凝聚了蒙面人全身的力量,柔劲所到之处登时震伤武独脏腑,武独喷出一口血,朝后直摔而去。

    那一瞬间的判断失误,险些令武独赔上性命。然而就在他撞塌了马厩顶棚飞出时,左手手腕一翻,撒出一把毒粉,蒙面人马上闭气,抓住佩剑,跃起。武独于毒雾中穿来,顺手拔出自己的剑,一个踉跄,追向蒙面人。

    蒙面人抽身跃上院墙,一袭斗篷翻飞,武独随后追上,两人踏上名堂房顶,从护卫头顶掠过,蒙面人似乎有伤在身,气力不继,武独则一交手便被那两掌震伤了脏腑,两人同时脚下打滑,踩飞了数片砖瓦。

    护卫们听到声音,纷纷走出,遥望头顶。

    趁着这时,段岭与赫连飞快奔出,合力抱起蔡闫,将他带到走廊里。

    护卫抬头时,武独与蒙面人已不见了踪影,二人同时施展轻功,脚步无声无息,飞檐走壁,到得厅堂屋顶。

    武独脸上的剑伤仍在往下滴血,追着蒙面人到最大那块屋顶上。

    武独与蒙面人凝视对方,俱不敢托大,都知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你究竟如何得知?”

    武独冷笑道:“留你一命,不过是为了从你身上钓出那尾大鱼,见你分道扬镳后,便匆忙赶回上京,除了守护他的后人,还会有谁?若有子嗣,想必也是这个年纪了。”

    蒙面人沙哑的声线道:“百密一疏,武兄技高一筹。”

    武独:“你守得住他一时,守不住他一世。”

    蒙面人沙声答道:“守得住一时是一时,今天是你输了。”

    武独冷笑道:“还远远未定。”

    蒙面人再不多说,突然一脚运劲踏下,内力所到之处,瓦片登时轰然垮塌,武独色变,起跃已不及,与他一同摔下厅堂去!

    此刻耶律大石仍在厅内派他的封赏,事起顷刻,屋顶垮下,当真是应了那句千金之躯不坐垂堂的汉人名言,只见两名刺客一同摔下,厅内登时大乱,一瞬间大王怒吼,护卫大叫,夫子疾呼,孩童飙尿,众生百态,好不热闹!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大王!”

    耶律大石亦是武功高手,当机立断,掀起案几,飞向二人。

    堪堪翻身跃起的武独与蒙面人却再不吭声,同时飞身撞开窗门,蒙面人往东,武独往西,各自逃跑,紧接着上百发弓箭齐齐飞射,追着二人而去。

    箭矢劲风擦着冰棱飞过,一滴水顺着淌落。

    蒙面人飞身踏上前院假山,辽人箭法百步穿杨,独步神州,尽数直取他周身要害,眼看利箭已追到面前,蒙面人眼睛一眯,箭矢尽数化为一个个的点。

    随之他展开双臂,踩着假山,一个后空翻,犹如雄鹰展翅,刹那间避开了所有的箭矢,落向院墙后。

    武独则飞身上墙,背后追来利箭,只见他一脚踏墙头,借着冲力全身一转,以旋转的衣袍之力绞住箭势,再运劲一弹,利箭登时朝着四面八方飞散!

    护卫纷纷追出前院,武独亦不见了踪影。

    巷外马蹄声响,蔡闻率军赶至,拔都见武独落地,忙喊道:“就是他!”

    骑兵冲杀,武独本已负伤,不敢恋战,朝巷内深处逃去,刚一转出后巷,又有骑兵追来,眼看巡防卫沿着河边要道追来,已成合围之势,武独凌空跃起,抽出长剑,划了道弧光,朝着结冰的长河撞去。

    “哗啦”一声,冰河碎开,武独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段岭与赫连博正在僻院里摇晃蔡闫。

    “蔡闫!”段岭焦急地喊他。

    “水。”赫连博递给段岭水,让他喂给蔡闫喝。

    蒙面人倏然落地,赫连博忙拉着段岭退开,段岭摆手示意无妨。只见蒙面人躬身,一手先试蔡闫气息,再探他颈脉。段岭正要说话时,蒙面人却抬起另一手,按在他的唇上。

    僻院外响起蔡闻的声音,蒙面人最后指指蔡闫,再朝段岭摇了摇食指,段岭明白了,意思是没有生命危险,紧接着蒙面人从僻院内翻墙离开,蔡闻赶至。

    当天下午耶律大石震怒,封锁名堂,所有孩子都被盘问了一番,搞得整个名堂内筋疲力尽,还有人哭个不停。

    拔都去请救兵,未见那与武独对战的蒙面人,段岭已将详细经过说了三次,他不敢提到郎俊侠,有意省去了一些细节。只说去找拔都时,无意中发现蔡闫被抓,后来又有一神秘刺客出现云云。

    蔡闫醒来后则是一问三不知。耶律大石亲自听着,要与赫连博核对时,他又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耶律大石宁愿听段岭说十次,也实在不愿听赫连博复述一次,最终以段岭、蔡闫二人的话为准,记了口供。蔡闻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众人云里雾里,一切只得作罢。

    段岭被问得身心俱疲,晚饭没吃几口,回到僻院内睡下时,还沉浸在白天的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时间里,院外的笛声却依旧响了起来,悠扬婉转,于是段岭在这笛声里渐渐安了神,沉沉睡去。

    翌日一切照常,唯有蔡闫神情颇为委顿。段岭过去关心了一番,蔡闫只是点点头,两人说了半天,蔡闫也猜不出自己家究竟得罪了谁,只告诉段岭,自己兄长蔡闻在笔墨堂后发现了被打昏的杂役,想必那刺客是扮作杂役混进来的。

    而为何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进学堂来行刺,挟持对象又是蔡闫,另外那名蒙面人身份是谁,连蔡闻也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巡防司卫士在城外护城河中发现了一个被打穿的冰窟,据此推断,行刺之人已逃了。

    当夜,琼花院:

    郎俊侠调开药粉,对着镜子,敷在腰畔与背后的伤口上。一侧竖着面屏风,屏风后,则是包括丁芝在内的六名盛装女孩,俱是琼花的头牌——兰、芍、瑾、芷、茉、芝六女。

    六女有人点手炉,有人奉茶盏,花团锦簇地围着一名厅堂中的贵妇,便是丁芝先前唤作“夫人”的琼花院当家主。

    “当真是你与那孩子的运气。”夫人淡淡道:“不如这几日找个宅子,劳驾你二人再搬一次。”

    郎俊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现出男子赤着上半身的健美剪影。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守株待兔。”

    “那孩子命有天佑,这一次来的是武独。”夫人说:“先是阴错阳差,‘祝’也是影队里的高手,竟死在一个小孩儿的手上,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下一次来的,可就不一定是武独了。”

    “哪怕是昌流君又如何?”郎俊侠放下药碟,随口答道。

    “莫要轻敌。”夫人云淡风轻地说:“武独虽擅使毒,却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另类,能毒昏的都毒昏,能留命的都留命,杀一次人,留下的活口比仇人还多,还常常心软放人一条性命,心肠太好的人,当不成称职的刺客。”

    郎俊侠换完药,穿上外袍,系好腰带从屏风后走出。

    夫人一身暗红锦,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鹤,眉如一抹青峦黛,眼若两泓碧山泉,虽是琼花院诸卉之冠,却未过三十芳龄,容貌更是带着些许西域人的印记。

    “我想,昌流君不会来。”郎俊侠说。

    夫人淡淡道:“你的胆子,素来是很大的。”

    郎俊侠道:“南陈帝君再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北伐已成定局,三年之内,南陈军队不可能再过玉璧关,赵奎与牧旷达接下来要忙的,便唯有内斗。”

    “一旦展开内斗,武独与昌流君都不敢离开各自的主子身旁。”郎俊侠最后说:“上京是辽人的地盘,千里迢迢,派出成名刺客,只为找寻一个不知身份是否属实的孩子,料想不会做这等无聊事。”

    郎俊侠朝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琼花院。

    夫人沉吟不语。

    夜,南陈。

    “留他一条性命。”赵奎说。

    “什么?”武独以为自己听错了。

    武独从上京归来,狼狈不堪,既未曾找到李渐鸿的下落,亦没有杀掉那传说中的“无名客”,唯独带回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赵奎坐在厅堂内,背着昏暗灯光,投下晦暗身影,那灯光则照在武独脸上,这名刺客的表情极为复杂。

    “还有谁知道?”赵奎问。

    武独摇摇头,答道:“祝已丧命,同去的影队刺客,连上京亦未曾混进去,俱在城外接应,这情报,是属下推测出来的。可我不明白……”

    “陛下时日无多。”赵奎缓缓道:“四王爷尚无子嗣,李渐鸿下落不明,来日这朝廷,只怕是牧旷达的天下了。若不留一步后手,只怕他势大难制。这件事,你便当没发生过。”

    武独明白了,点了点头。

    “将军,我弃胡昌城下三王爷的踪迹于不顾,转而赶往上京,也许牧相……已经猜到了。”

    赵奎冷笑道说:“哪怕是牧旷达知道了,亦决计不敢擅自将昌流君派往上京,一旦失去昌流君保护,他连睡觉亦睡不安稳。何况经你们这次前去,想必城中定然防守森严,从此他便再无这个机会了。”

    上京城中一连戒严十日,名堂中常有卫队巡逻,盯着一众孩童,先生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经此一事后,蔡闫与段岭无形中亲近了不少,偶尔会让段岭拿着功课去问他,有不懂的,便一一给段岭说开,并督促他认真对待学业。

    巡逻卫队撤去的那天正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今日门外来接的家人比往常都要多,都得知先前行刺一事,满脸担忧,议论纷纷,马车更是挤满了巷口,不少达官贵人的车前更有武士把守。

    “段家——段少爷。”门房唱道,“不在?”

    郎俊侠今天是来得最早的,未时还没到便在门口候着。

    “在!在!”段岭忙出来,缴了腰牌,扑到郎俊侠怀中,被他一手搂在身前。

    “回家。”郎俊侠牵起段岭的手,段岭却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从名堂正门的栅格朝内望去。只见拔都站在前院,远远地朝段岭看。

    郎俊侠猜到段岭心思,便停下脚步,说:“你与布儿赤金交了朋友?”

    段岭点点头。

    郎俊侠又问:“请他来咱们家里吃晚饭?”

    段岭问:“可以吗?”

    郎俊侠:“你的朋友,自然可以。”

    “拔都!”段岭朝拔都喊道,“我们一起走罢!晚上来我家。”

    拔都摆摆手,段岭又等了会儿,直到巷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拔都还没出来,料想又是无人来接,段岭又喊道:“走罢!”

    拔都不答,提着他敲钟的铁棍,转身进了内院。夕阳从巷子口外照进来,段岭感觉到了一点惆怅。

    然而回到家后,段岭那点惆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因郎俊侠做了不少好菜,在案几上排开。段岭欢呼着入座,手也不洗就要开吃,却被郎俊侠按着,用湿毛巾擦他脏兮兮的小狗爪子。

    “我庖厨之术不精。”郎俊侠说,“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罢。”

    郑彦是谁?段岭心想,但那不重要,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已再没心思说话,不片刻外头突然有人敲门,郎俊侠眉头一拧。

    “段岭!”拔都的声音在外头喊道。

    段岭忙把吃的咽下去,跑出去开门,拔都身上那羊毛袄子已多日没洗,脏脏的,还挂着不少泥土与树叶,站在门外,说:“蔡狗的哥说得不错,你果然住这里,给你。”说着递给他一包点心。

    段岭说:“你怎么偷跑出来的?”

    拔都说:“我当然有办法。”

    段岭说:“快进来吃饭。”

    段岭要拉拔都进来,拔都却不大愿意,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会儿,直到郎俊侠出现在段岭身后,说:“进来喝杯茶罢。”拔都才不再推辞,进了段府。

    郎俊侠给他摆上筷子,拔都却说:“我吃过了,来找他说说话。”

    “你二人随意。”郎俊侠便退了出去,段岭有点失望,却见郎俊侠搬了张凳子,在门外坐着,段岭要喊他,拔都却说:“你吃罢。”

    拔都只喝手头那杯茶,看着满桌的饭菜,有点羡慕,段岭再三劝他,拔都只是坚持说在名堂中吃过了,段岭只得不去勉强他。俩半大的小孩儿聊了一会儿,有说有笑的。段岭读书进展飞快,已进了墨房,月初可入中班了。

    待郎俊侠也用过饭,段岭便收拾了东西出来,找出自己的衣服给拔都穿,与他一起去澡堂洗澡。拔都起初还不乐意,奈何身上气味实在太大,方才去蔡府上问路时,着实遭了一通白眼,于是便半推半就,被段岭拽走了。

    两人泡在澡堂里,拔都的羊毛袍交予澡堂内的仆役去涤洗,烤干,与段岭玩闹了一会儿,郎俊侠又唤来人给拔都修脸剪指甲,自己则亲自给段岭收拾齐整。

    “你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段岭照照镜子,又看镜子里头的拔都,说,“真好看,我要是也有蓝眼睛就好了。”

    拔都答道:“你羡慕我蓝眼睛,我还羡慕你黑眼睛呢。”

    郎俊侠随口说:“蓝眼睛有蓝眼睛的好,黑眼睛有黑眼睛的好,人各有各的命,羡慕不来。”

    段岭点点头,那时候的他还不理解郎俊侠的意思,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夜里的这一句话,时常出现在他与拔都的记忆之中。

    深夜里,拔都穿着半湿的羊毛袄子,朝段岭说:“我走了。”

    “在我家睡罢。”段岭说。

    拔都摆摆手,不容段岭再说,飞快地跑了,段岭注视拔都离去,久久未发一言。

    拔都穿过小巷,来到名堂外,从花园的篱笆钻了进去,再把种着万年青的花盆推回去,堵住篱笆里的口子,回到书阁内睡下。

    “你可与布儿赤金家交朋友。”郎俊侠叮嘱道,“但他的为人处世,你不可尽学。”

    段岭点点头。

    少年天性都爱玩,名堂内并非没有人愿意找段岭交朋友,只是段岭向来独自一人坐着,谨慎遵守了郎俊侠的教导,且秉自小养成的戒心使然,生怕失去这一切,更生怕连累了他尚在远方的父亲,便独自在僻院内处着,不去结交任何朋友。

    段岭的世界里,大多唯郎俊侠与那素未谋面的爹。

    起初众少年都当他胆小,不敢融入他们,久而久之,发现段岭似乎是真的不想与人打交道,便渐渐接受了。上京风气自由洒脱,辽人风俗亦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于是大家互相尊重。偶尔碰上,会朝他点点头,段岭则客客气气,遵循夫子所授,停下脚步,整理衣服,回礼。

    这是真正的“点头之交”,同学们开始嘻嘻哈哈,只当新鲜事看,后面却觉得段岭清秀干净,行礼时十分好看,于是一时间名堂内也流行起君子之礼来。唯独蔡闫对他另眼相看,这种另眼相看虽未曾言说,却彼此心照不宣。蔡闻后来见过段岭几次,也很喜欢段岭的安静与认真。

    段岭升入墨房后,同桌赫然正是那大个子结巴赫连博,这位新同桌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十分沉默,倒甚合段岭的安静脾气。

    光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日照渐长,积雪化尽,冬去春来。比起待在学堂里,段岭更希望快点回家,从那天起,郎俊侠再没有迟到过。段岭在名堂念书时,甚至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天气渐热起来,午课时段岭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脑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哟!”段岭抬起头,见墙头闪过一个人影,倏然消失无踪,只得认真学写字。开蒙课程他仅仅用了三个月,学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后便被分到了另一个班里。读的书更多,学的也更杂,天文术数,起承转合……无一不费尽心思。

    暖春的夜里带着撩人的气息,段岭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在蠢蠢欲动,脑子里总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琼花院里,郎俊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在那百花盛开的春夜之中,仿佛在与段岭说话。段岭隐约觉得那是郎俊侠在吹笛子,却看不见他。段岭穿着单衣,跑到月下,光脚站着,直到笛声渐不可闻,方回到房内睡下,辗转反侧,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过去,郎俊侠就像他承诺的一般,没有再出过远门,将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段岭放假,便带着他出门去踏青,骑着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尔金山下,喝凛冽的雪水,钓河里的鱼儿,偶尔还会带着拔都一起。

    段岭时常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愿分享他的这幸福,渐渐地,他总是找借口,不来与段岭一起。郎俊侠说,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时候,不必勉强。

    “我爹来了吗?”段岭每次回家,都会朝郎俊侠问一次。

    “快来了。”郎俊侠朝段岭解释道,“他绝不会不管你。”

    段岭问这话,仿佛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惯常的回答,郎俊侠又朝他承诺道:“你要认真读书,才不会让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岭在花圃里种上了不少草药,有些活了,有些没活成,郎俊侠有点奇怪,问:“种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好玩。”段岭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侠说:“你想学医?”

    段岭想了又想,也许是少时的经历充满了病痛,令他总是提心吊胆,人命有穷,每个人都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死亡,于是他对治病救人更有兴趣些,平日里除了读书,便常借阅一些辨认草药一类的医书。

    “不要学医。”郎俊侠说,“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来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段岭固执地说:“我就想想。”

    郎俊侠说:“既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不妨种这个。”

    郎俊侠从集市上给段岭买了一棵桃树苗,那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江南满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却很难成活。与段岭一同种下那棵桃树后,郎俊侠又说:“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真的吗?”段岭说。

    于是他更加悉心照顾那桃树,奈何它水土不服,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春天来时,结个两三朵花苞,未曾盛开便已凋谢。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满地锈草,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郎俊侠牵着马,驻足锦带河畔,远远张望。

    段岭已将遥远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从发蒙班升到墨房,再到书文阁后,蒙、辽、金人越来越少,汉人越来越多,他也从同窗处知道了许多郎俊侠不曾言说之事——

    譬如上京的汉人大多是南方来的。

    譬如名堂内的夫子曾是南陈的大儒。

    譬如琼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乐的地方,里头的姑娘都是老鸨南下时带回来的。

    譬如上京许多汉人的梦里,都有一片故土,在那个梦中,柳絮飞扬,桃花绽放。

    譬如桃树在上京虽难活,许多人却还在种;汉人的书虽艰涩,许多人却还在读。

    譬如像布儿赤金拔都、赫连博、乌尔兰……这些名堂内的同学,他们的爹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叫作“质”。

    譬如像蔡家、林家、赵家……他们家里人也有一个职位,叫“南面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乡,虽然未曾言说,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坚信不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第11章 血缘

    离开名堂,前往辟雍馆前的最后一天,夫子给了每个孩子一枚青龙石,青龙石上以辽、汉二文,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正面汉字印,反面辽文印。

    “这是玉衡山产的石头。”夫子坐在厅堂正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不可忘了,这石头从何处来。”

    十余个孩童朝着夫子躬身,从今日起,他们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学业,六月里须带着夫子与先生们联名的引荐函,去辟雍馆参加入学考试。

    段岭拿着那封书函,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汉人吗?”那天段岭忍不住问郎俊侠。

    “你自然是汉人。”郎俊侠在厨房里切鱼腴,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你是汉人中的汉人。”

    段岭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锐地察觉到郎俊侠话中带话,问:“什么意思?”

    郎俊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读书罢。”

    段岭说:“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侠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岭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侠切鱼。郎俊侠手指极其灵巧,随手几下就将鱼肉片得犹如薄纸一般,段岭要帮忙,郎俊侠却说:“君子远庖厨,读你的书。”

    段岭只觉没劲,但与郎俊侠相处日久,已习惯了听他的话,于是信步走到庭院中,操起一杆长棍,随手舞了几下。

    “什么时候教我习武?”段岭又问,“你答应过我的,待我从名堂读完书出来,就教我骑射,练武。”

    “侠以武犯禁。”郎俊侠答道,“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习武,有什么好学的?学了武术,便惹得一身麻烦。”

    “儒以文乱法。”段岭说,“大家还不是读四书五经吗?”

    郎俊侠登时语塞,段岭思辨明晰,头脑聪慧,已不再是郎俊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个小孩了,辩话时头脑转起来快得很,郎俊侠甚至常常说不过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学武艺,我就会挨揍。”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一辈子,自然有人保护你。”郎俊侠擦了手出来,说,“放下手中剑,拿起案上笔,王道就是你的剑,人生在世,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学医,又想学武,哪有这么多心神?”

    段岭说:“布儿赤金说,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侠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问:“我也靠不住?”

    段岭:“你自然会保护我,可是万一你……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

    “保护不了你。”郎俊侠随口说,“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郎俊侠说到一半,段岭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会的,我要挡在你前面。”继而转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侠的手指头不知何时被刀刃轻轻地划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觉。

    段岭在后院将晾衣杆竖起来,挂上两人涤得雪白的单衣薄裤。自住进新家后的时日里,郎俊侠便未请过仆役,起居饮食,俱由他一手包办,段岭在学时,郎俊侠还时不时去看他,捎些东西进名堂里去。

    放假时,郎俊侠便打点吃穿,令段岭一应物事,从未有缺。

    段岭有时候也奇怪,问郎俊侠的钱从哪儿来的,郎俊侠只答道让他不必担心。

    初春时节,段岭读书读得懒洋洋的,郎俊侠跪坐在一旁为他磨墨,点香,准备了热布巾为他擦手。段岭一身慵懒,只觉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坐立不安,见郎俊侠出去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出房,拿了铲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种的花。

    从前在汝南时,段岭常看花匠种花,剪枝,移条,是以爱这行当,郎俊侠劝了几次无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误了读书就行。

    读书读书,总是读书……段岭虽不排斥读书,然而读多了,总是气闷。蔡闫大了他两岁,早已去辟雍馆了,拔都则无心向学,从名堂出来后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告别也没有,段岭去找他好几次,从未见到过人。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阴暗且恐怖,他的父亲则对段岭怒目而视,让他不要再来,只因他是汉人。

    赫连博的母亲却十分亲切,兴许是汉人与党项两族交好的缘故,拉着段岭的手问长问短,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结巴儿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馆,段岭便时常在家中种花。

    这天他将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来,挪到另一个坑里去,郎俊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改天得请个花匠来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岭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根部弄断,说:“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试了。”郎俊侠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样。”

    段岭伸了个懒腰,说:“待会儿就读书。”

    郎俊侠又说:“我也得整根戒尺来,否则出了学堂,便没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郎俊侠从不打他,哪怕责怪,也不带多少情绪,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要么带你去琼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侠问。

    段岭的脸顿时红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里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与赫连博还有一次带着他从花园的篱笆下钻出去,偷偷混进了琼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闫的兄长喝酒。

    琼花院是什么地方,段岭已约略知道了不少,便红着脸,进房中去。

    郎俊侠反而道:“脸红什么?”

    段岭回到房中,见郎俊侠影子在廊下来来去去,春日里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觉便睡到天黑,夜里又睡得甚不踏实,翻来翻去。他已多年不与郎俊侠同睡了,只能偶尔听到隔壁的少许响动声。

    “喝水么?”郎俊侠隔着门问道。

    段岭“嗳”了声,也不回应,感觉到郎俊侠似乎在外头坐着,并没有走。

    “你不睡觉吗?”段岭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问。

    “睡不着。”郎俊侠说,“我坐会儿。”

    翌日天气晴好,晨起时郎俊侠在外头说:“段岭,我出门办点事,白天不在,傍晚回来。”

    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李渐鸿说。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

    李渐鸿裸露着的手腕上满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伤疤,数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陈刺客大举追杀下,孑然一人,吃尽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连累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敢贸然北上。

    他养好伤后,在鲜卑人的神山,郎俊侠的故乡中销声匿迹,再进入高丽,混进客商队中,前往西羌,直到确认南陈朝廷中人都以为他死了,方从西羌国辗转到上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长的时间,最后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来到与郎俊侠约定之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叩响那一扇门,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段岭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李渐鸿说,“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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