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4节
他人虽惫懒,身量却足,恰可将少年整个拥在怀里。
绯衣少年挣扎无果,反被对方将脑袋搁在他头顶上,低声笑时,连着他身子也打颤。
许已不是上古诸神齐出之时,许多年来,除了这两琴灵,栾郊再未见过其他灵物,脸上虽不显露,心内着实有些找着同类的欣喜。
不多,但足矣,
手底下却不留情,两指捏了对方下颔,微微抬起,自己凑上去在嘴角印了一吻。
少年头皮炸开,在他怀里动个不停,无奈栾郊手稳得八风不动,没给他一点机会。
他急出一身汗,方想起身边还有人在,忙叫道:“哑巴!哑巴!救我!”
玄裳男子愣了片刻,才与栾郊道:“……阁……下……”
栾郊挑眉,细看那断成两截的古琴。原来虽两分,但其一长,其一短,弦大多断在了那短的上。
男子说话虽艰难,到底不是个哑巴。
栾郊觉得有趣,伸手一揽,将他也勾进了怀里,正是左拥右抱的架势。
少年眼里冒火,张嘴欲骂些难听的,不想一字未出口,就被对方堵住了唇。
栾郊看着引人发怒,唇却绵软甜蜜,一吻之下,少年火气散去七八,直待对方松手,拇指抹过他唇瓣,才回了点神。
他们这头闹得纷纷,书生蘸了鸾胶往琴上点。
少年一见,使劲推栾郊,尖叫道:“拿开!才不要你碰我!”
栾郊极镇定:“找我又没用,与你主人家说去。”
玄裳男子不说话,愣愣看着断琴,面上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栾郊心下一动,扭头在他唇上留了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男子极缓地回头看他,脸不白不红,真像棵老松。
眼里也没恼怒情绪,只瞧着栾郊。
栾郊不作声地又去捉弄绯衣少年。
任少年叫得再响,也无法显身书生跟前,只得眼瞧着鸾胶一点点布满了断面。
栾郊耳朵快被他震聋了,低声与他道:“再喊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一下收了声,眼乌溜溜看着他。
栾郊满意地舒了口长气。
鸾胶的确不凡,书生将两截断琴往中间一推,贴合无隙,那断弦也根根续了回去,看来已回复原样。
少年却不高兴:“难受!好难受!”
毕竟看着虽无异样,到底多了一物。
栾郊见他喊将起来,正要履行先前威胁,不想手底下一空,不止少年,连玄裳男子也没了影。
他仍坐在原处,怔然想:莫非是回了原身?
也对,先前琴身损毁回不得,此时已无碍。
结论方下,眼前忽多了片藕色衣袂,抬头一看,竟是个眉目如画的长衫青年,温温柔柔地一笑:“在下天心无曲,先前承蒙照顾。”
2、
书生正将古琴摆回架上。
琴背龙池上方篆书“天心无曲”,两侧又有隶书铭文“有是有非有虑,无心无迹无猜”。
天心无曲正是琴名。
对着这么个端庄人物,栾郊难得颊上发烫,明白自己见着了正主,而且听他话里意思,怕是知道先前事的。
幸而他脸皮厚,不消多时已是一派自若,浑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起身整罢衣衫,躬身与他见礼,道:“栾郊见过先生。”
天心无曲托了他肘一扶:“无需多礼,此次有幸得你相帮,才让我脱了此劫。”
原来他生灵智虽早,却一直没能化形,那日惊雷正是他的雷劫。
霹雳降下,他也终于有了形,不意书生将他摔了,方化出的形体也一分为二,若非求来鸾胶,还不知会陷入何种境地。
栾郊无赖时候是真无赖,正经时候也是真正经,风仪疏旷,只一身碧盈盈袍子让他看来多了点邪气。
虽知晓天心无曲早见过他的轻佻,但他不说,栾郊也不提,甚好甚好。
天心无曲当真是个端方君子,言辞温和,气度闲雅,比那少年沉静,又不似玄裳男子憋闷无话。
栾郊也善谈,二人你来我往,并不冷场,没多少时候,已言笑落落,无一丝芥蒂。
——表面上。
越是说得多,栾郊心里越是没底。
身为鸾胶,他漫长的一生中黏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古琴就有三张。见过的人也不少,贫富贵贱都有,自认看人很有几分眼光。
这天心无曲原身是七弦琴,按说也该是个温润性子,可他瞧在眼中,总觉得心肝都在颤,喉口不住冒烟。
总之,他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
外头春光明媚,日光穿过花窗,又透过窗棂,打在天心无曲面上,不带阴霾。
栾郊愈发坐不住。
但这一坐便坐到了日暮,屋内渐渐没了光亮。
天心无曲也发觉了他的不自在,垂首一笑,倾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你怕什么?”
栾郊心里虚,面上还得端着,正色反道:“怕什么?”
屋里漆黑,恰逢书生推门而入,点了灯烛,吹了口气,却连着天心无曲也似烟似霭,飘散不见。
栾郊愣住了,回忆过后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惹着对方的话。
身后有人嚷嚷:“栾郊!原来你叫栾郊!”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绯衣少年。
许是天心无曲性子温和,他与对方说了太多话,此时乍闻得少年声,不自觉捏了捏自己眉心。
烦。真的烦。
少年抱膝坐在桌上,旁边还是那玄裳男子。
他趾高气昂,犹自在说话:“栾郊这名真难听!”
“呵呵。”栾郊不怕他。
玄裳男子带点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栾郊眼一转,问那少年:“你说我名字难听,你名字又好听?”
少年扬起下巴:“天心无曲难道不好听?”
栾郊摆手:“不算,你若是天心无曲,旁边那哑巴又是哪个?”
这下把少年问住了,神色恍惚,直似魂灵也出窍,险些魔怔了。
可惜他本身就是灵物,再心思混沌也无碍。
栾郊虽是故意闹他,但看他这可怜样也心软,“啪”地拍了下手掌,吓醒了他。
少年眼通红,带了泣音:“我没有名字……”
栾郊暗暗叹气,走到他跟前,屈指弹了他脑门一下:“不如叫阿绯。”
少年哭得快,笑得也快,猛地跳下了地,撞上旁边的玄裳男子。
栾郊问:“你也要个名?”
少年抢着道:“不要不要,他就叫哑巴!”
玄裳男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栾郊,脸上看似没变化,栾郊却从中看出了点伤心失落来。
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想着定要给他取个好名。
不想男子伸手攥了他袖,慢腾腾开口:“……哑巴……也好。”
他意思坚决,栾郊只得勉力放柔了声音:“哑巴。”
心更软了。
男子扯了扯嘴角,眼神柔和。
3、
一张琴怎能生出两个性子?算上天心无曲,得是三种。
栾郊一个头两个大,此时才想到一个问题——天心无曲哪去了?
阿绯和哑巴在时,不见天心无曲;天心无曲现了身,阿绯和哑巴没影,仔细一想,天心无曲二分才成了阿绯和哑巴,也难怪不能同时出现。
他觑了眼粘合好的琴,有些心虚。虽说身为鸾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可他经手许多物事,还没粘不好的。
再一想,从前那些东西也没化形,鬼知道粘好没。
于是栾郊更忧伤了。
阿绯生了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却聒噪烦人,自有了名字,不知在哑巴面前炫耀了几回。
许是并不在意阿绯的话,又或许来不及开口,哑巴不负他名,一声未吭。可在栾郊看来,实在可怜了些。
他向阿绯招手:“过来。”
阿绯嘴上说着谁要来,脚却自己做主走了过去。
栾郊动作极快,他不及反应,已被一把捞过,再回神已经头朝下趴在对方膝盖上。
“你做什么!”阿绯两只光溜溜小脚乱蹬。
栾郊啪啪啪打在他屁股上,连着十数下才停,道:“早与你说了,乱喊乱叫就收拾你。”
阿绯捂着后面泪眼迷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栾郊掐指一算:“才昨天而已。”
若非临时换了天心无曲上来,说不定他早动了手。
此念一起,他暗道要糟,这几人记忆是相通的,天心无曲岂非也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走神间,阿绯钻了空子偷跑,临去还不忘狠狠咬了栾郊手一口。
“呲。”栾郊吃痛,可惜反应到底慢了一点,被他走了去。
他揉了揉留了牙印的手,一时不知该不该怒。
此番冲突与哑巴关系不大,变故虽生,他却看了眼阿绯,自走到栾郊跟前。
栾郊本想问他想做什么,不料对方执起他手,略低下头,舌尖自他齿痕上仔细舔舐。
他先前也做过轻薄之举,但主动与被动间差别太大,一时之间连伶俐的口齿也不好用了。
只好假作无事,小声骂着阿绯:“没良心的小鬼头,竟然还咬我!”
哑巴贴心至极,一言不发地环了他肩,又在他背上拍了拍,聊表安慰。
栾郊眨了眨眼,忍不住有些脸红,大概介于松了口气与不好意思之间。
反倒是阿绯怒视哑巴,暗道:阴险!太阴险了!
栾郊见的人多,却没人能与他说话,这回遇上个哑巴,说话虽少,但至少能听,又不似天心无曲般心思重。
他经历颇多,远至西域海外,上达皇宫内院,都有他□□,真要说故事怕十年也说不完。
哑巴虽不开口,但表情专注,显然听得认真,阿绯闷闷不乐,只因刚做了坏事,不敢近前。
转眼晨鸡唱晓,天光洞开,阿绯一声惊呼,在原处散了身形。
栾郊心中一动,正见哑巴也向他看来,二人对视只刹那,对方也不见了。
一息之后,藕色长衫的天心无曲现身屋内。
他虽有阿绯与哑巴记忆,但也需些功夫消化,不想等他心思清明,周身竟无一人,栾郊也不在。
转念一想,已明白栾郊必定是怕他算账,避祸去了。
他也不急,无声笑了一笑,坐在琴前独自抚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古琴本是娱己之物,如此也好。
夜间阿绯方出,四下仍找不见栾郊,顿时无措,扯着哑巴袖子,哭诉道:“是不是我惹他生气了?”
哑巴垂下眸子,咬了咬下唇,什么也没说。
续弦【2】
4、
栾郊这一不见,就是整十天。
阿绯骂了又哭,哭了又骂,他本就是个多话的人,面上虽放不下,心里却希望能有人与他说说话的。况且相处下来,栾郊也不是那么差。
可惜他心有懊恼,人却找不回。
等换了天心无曲上来,却是老神在在,照常谈琴自娱,似是胸中早有成算。
栾郊倒也没一去不回,这日他甫一冒头,就瞧见红眼的阿绯,与落寞坐着的哑巴,一时讪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鼻子。
很有些欺负小孩的感觉。
阿绯原是个咋咋呼呼的,这回却慢声细气,道:“你回来啦。”
栾郊好险没去摸臂膀起的鸡皮疙瘩。
阿绯学着哑巴端坐,两手置于膝上,唯独下摆处露出双光脚丫,更像个做错事待罚的小儿。
栾郊故意不看他,没骨头似地扒着哑巴。
许是因为他原身乃是膏体,即便有了人形,也不大爱正经坐卧,如是这般有人倚靠,才是最好。他自觉躺得舒服,面上更显出十分惬意,冷不丁听见阿绯又问:“你先前去哪儿了?”
栾郊望去,见他分明难耐,偏箍着手脚般坐在原处不动,不觉好笑,道:“我去的地方多了,你问哪一个?”
阿绯身为琴灵,此生履足之地有限,不由问道:“你怎能去那么多地方?”
栾郊道:“为何不能?你莫非以为琴上那点便是我原身?”
阿绯一窒,恍然想到他原先说过的话,是啦,若这真是他原身,他如何能知道那么多人事?
许是看出他所思,栾郊干脆与他道明:“我与寻常物事不同,原身不知分出多少,凡有一点我原身在处,我都显出形来。至于此处……”顿了顿,又道,“不过是我瞧着好玩,故而多留了几日。”
这话不真。实则他□□虽众,却没遇见过能说话的,好不容易遇见了有意思的琴灵,才会驻足。前几日离去,不过是不想那么快与天心无曲相见。他为自己足足打了十天气,深觉底气回来,才现的身。
至于阿绯,只能算意外收获。
阿绯闻言,不知自己低低念叨着什么,瞧着竟有几分哑巴的神韵。
天心无曲现身前,栾郊还扒在哑巴身上,不料身下乍空,不防之下磕到了脑袋。
他也摸着了点头绪,知晓夜里是阿绯与哑巴,天心无曲白日才会出现。
看了看天色,总觉得这日对方来得有些早了。
天心无曲仍是那副温温柔柔,让人起不来气的模样,端宁至极地笑着看栾郊手慌脚乱爬起来整理衣裳。
栾郊掩唇咳了两声,感觉自己镇定下来,才去看对方。
天心无曲表情根本未变过,仍是笑着问道:“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话里有些亲密味,但究其实质,与阿绯是同一个意思,不同人问来,栾郊感觉全然不同。
他只得道:“……好。”
天心无曲略垂了头,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柔声道:“那便好。”
栾郊快要发抖了。天心无曲未说其他,可不知怎地,他就能听出些其他意思,似乎吃定了他早晚得回来,故而不急不缓。
莫非这天心无曲当真能摸着他心思?栾郊忙否决,不可能!绝不可能!
天心无曲忽敛了笑,道:“你身上什么味?”
栾郊抬肘四下闻了闻:“哪有味?”
天心无曲拉了他手轻嗅,微微蹙眉,又近前相闻。
他表情凝重,栾郊也被他搅得有些紧张。
相距近了,对方如画容颜俱在眼前,眸深若海,气质清逸,栾郊虽见过许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如此挑拨他心弦的,似是五官长得无不合他心意。
天心无曲自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唇几乎是贴在他颈上嫩肉,呼吸可闻。
他甚至还握着栾郊的手,栾郊心烦意乱下,不自觉反抓住他手,全身僵硬。
天心无曲终于笑道:“原来是你体香。”
……栾郊一愣。他倒的确有体香,毕竟来源于龙凤,非凡俗之物可比拟,只是这味道自他有灵之日便一直伴随他,若没人提起,他自己也难想到。
天心无曲闲着的那手顺势搂上他腰,二人瞬时胸膛相贴,亲近异常。
栾郊这才回神,却为时已晚。
天心无曲咬住他喉结,细细以唇齿磨搓过一遍,才道:“很好闻。”
栾郊心内惊道:到底是谁告诉他古琴都是君子的!
天心无曲倒没再做什么,只弹琴与他听。
好听是好听,可惜栾郊心神不在上头。
晚上换了阿绯与哑巴,阿绯话少了许多,看他的目光总躲躲闪闪,倒是哑巴一如既往。
栾郊却看着哑巴陷入沉思。
阿绯与哑巴的性子自不是凭空得来的,他二者相合才成就了天心无曲,换言之,若阿绯是话多的天心无曲,那不能说话的哑巴,又得了天心无曲什么?
阿绯少心机,天心无曲的那些深沉心思怕全在哑巴身上。
想明白后,栾郊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直视哑巴了。
5、
虽然栾郊看哑巴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日子还是照常过。他说自己去处许多,可大多时候还是待在这不走。怎么说,他也是有名有份被书生捧进来的,此地也算作他地盘。
说起书生,倒算个好主人,虽然此前也是他摔的琴,但看在求来鸾胶的份上,阿绯与哑巴没说过什么。
至于天心无曲如何想,栾郊没好意思问。而他自己,就更无所谓了。
凡人虽自由,到底寿短,栾郊初来时候,书生不过弱冠,家里不富贵,但也是书香门第。十四开始考童试,直考到六十,娃都生了四五个,又当了祖父,成了老书生,却仍是秀才功名,转眼染了病,缠绵榻上,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
临终前遗愿,还是要回老宅,落叶归根。
天心无曲这些年一直在老宅中,栾郊与他们多年相处,也可说融洽。哑巴仍旧话少,即便有什么心思,也没表露出来。阿绯过了段时间,到底耐不住性子又多话起来,但比起初时,好了不知多少。
栾郊仔细回忆过去几十年,觉得唯一一桩不好的事,便是天心无曲现身的时间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可捉摸,有时深更半夜也能冒出来,吓他一跳。
被吓了几次后,他反倒没那么怵对方了,当真可喜可贺。
他们虽离不得原身,在宅子里走走也可以,故而一窝蜂挤到老书生榻前,要见最后一面。
此时显身的是阿绯与哑巴,栾郊由着自己脾性,坐在哑巴肩上,软塌塌地环着他脖颈,徒留阿绯光着脚,不情不愿地独自走。
走路姿势许是从栾郊这儿学来了点不好习惯,身子左右摆动,走出三分流氓气来。
幸而老书生看不见他们,否则怕要将他们当做讨债人。
榻前跪着他许多子孙辈,老书生吊着口气,伸指一一点过这些人,断断续续地吩咐后事。
待所有人都提过了,意料中的没栾郊他们的份。
栾郊虽知对方见不着他们,还是咂了咂嘴,感觉颇不是味儿。
阿绯坐在榻边,手撑着脸,道:“无聊。”
他从前还是琴的时候,早不知经历了几个主人,不差这一个。
老书生还是断了气,魂魄飘飘渺渺地离了肉身,竟还是年轻时候模样。
人死灯灭,没别的好说,自是要散了魂魄,被拉入地府,重又拆了合了,成个新魂,再入轮回。
但栾郊等人一齐睁大了眼,才想起对方此时是能与他们相见的。
书生许是还未明白事,在自己尸身上头晃了会功夫,眼睛才有了神采,头一抬,就见到了栾郊三人。
栾郊想着原来还能说几句话,哑巴偷偷捏紧了手,最跳脱的阿绯直接冲上前,喊道:“书生!”
书生回头瞧了瞧那些仍在哭的子孙,又看他们,终于睁大了眼,惊叫道:“鬼啊!”
声音比阿绯还大,魂魄“砰”地一声散了,原本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事,竟在瞬息间完成。
阿绯脸僵住了,许久才问:“魂魄散得这么急,会不会有事?”
虽然结果有些意外,栾郊仍是最快回神的一个:“不会……”
他暗自叹了声,本以为能在对方临死前打个招呼,感谢一下这些年的照顾,没想到却是一场空。
不过本是殊途,不好指望太多。
栾郊还在忧伤之中,不料环着的哑巴忽然也散了形,他张嘴欲呼,腰下又多了手稳稳抱住他。
天心无曲仍是那张温柔脸,但不知是否受了感染,多了点异色,道:“似我等灵物,不得自由倒是小事,最怕生死不由自己。”
6、
所谓生死不由自己,指的是灵物依托原身,若有损毁,其本身也不得好。若有主人在,更是不堪,一日主人不放,今生不得稍动。
如此说来,栾郊倒是幸运,□□无数,总有留存的,并不容易消亡。
因而他半阖眼,伸了个懒腰:“反正不关我事。”
天心无曲低着头,神容萧瑟,有些凄然。
恰与栾郊对上。
他惯来面上豁达,其实还是个心软的,琢磨了一下用词,道:“何必想那么远的事。”
天心无曲唇角微牵,眼却仍有哀意,使得这笑看着入不了心,像枝雪欺霜冷后的恹恹玫瑰,艳蘼有余,神气不足。
栾郊当即昏头昏脑地抱上去,给了一个甜蜜的吻。
……后来有点小悔。
书生不在后,他们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阿绯总抱怨身上不干净,整日皱着张脸。
哑巴脸色也不好看,天心无曲并无异样,只时不时露出点忧色。
似乎唯独栾郊不为所动。
过了两三年,家里又多了个娃,栾郊特地去看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又过了段时日,小娃能走了,不知怎地独自一人来了摆琴的屋,一见架上的七弦琴就哭。哭声太大总算引来了大人,却没人能止住。
后来被人抱离才算了事。
栾郊掏了掏耳朵,道:“闹得我头都疼了,”看了眼阿绯,“比你还吵。”
阿绯难得没反驳,煞白了小脸,心有余悸:“……我竟有这么吵吗。”
哑巴亲了亲栾郊耳垂。
栾郊一惊,扭头看去发现竟已是微笑着的天心无曲,一时更是被吓得无话。
近来天心无曲出现得愈发无迹可寻了。
他道:“那小娃娃身上似乎有点熟悉的味道。”
栾郊问:“你的熟人?”
天心无曲莞尔一笑:“我们的。”
栾郊眨了眨眼:“你和阿绯他们的?”
天心无曲笑得更欢:“是我和你的。”
栾郊嘟囔道:“听着像我们俩生了个娃。”
天心无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栾郊错开他炙热目光,道:“那怎么也得算上阿绯他们。”
天心无曲道:“本就没什么阿绯和哑巴,我只有一个名字。”
栾郊忙道:“打住打住!我们先前说的是那小娃娃!”
天心无曲眉头微蹙,道:“有点像那书生。”
栾郊一回忆:“是有些像,没想到他竟又投胎投回来了。”
天心无曲道:“回来又如何,早不是一个人了。况且人死时候魂魄四散,这小娃至多只一半魂魄是那书生的。”
栾郊叹气:“没想到他如今竟不喜欢你了。”
天心无曲好笑道:“他这么小年纪懂什么。”
栾郊仍忧心忡忡:“一定是因为我们在他魂散前把他吓着了,才使他记挂到这辈子,特地来报仇。”
“报应。”他长叹。
“都怪我不好。”回来的阿绯哭着道。
续弦【终】
7、
天心无曲也开始觉得是报应了。
小娃稍长大些,成了个小书生,一考十年仍旧是秀才,果然家学渊源。后又被人骗去赌场,输了个底掉,不甘心下愈挫愈勇,终被人算计败光了家业,无法下开始卖些收藏,天心无曲首当其冲。
书生旧友黄生,算得栾郊主人之一,也已是耄耋老人,顾念旧情,高价收了天心无曲。
可惜虽得了琴,却又无甚兴趣,随意拣了个地方摆。
如此日子竟比原先还不如,琴上积灰厉害,阿绯已经不太敢见人了,总说自己脸是黑的。连着天心无曲出来得也少了,偶尔见着时,神容黯淡无光,减了风采。
某日他难得露脸,忽低声道:“要糟!”
栾郊本在懒洋洋打盹,闻言惊醒,也发觉不对。
外头火光冲天,竟起了大火,众人扑救不及,更无人照料这偏僻一隅,不消多时火势蔓延,天心无曲怕难逃厄难。
栾郊难得神情凝重,看着外头,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天心无曲站在他身边,瞧着瞧着竟笑了出来。
栾郊没好气道:“如此时候,你竟还要笑!”
天心无曲衣衫本是藕色的,映着火光更是红得艳丽,白玉般的脸也多了点暖意,如画眉目温柔得叫人叹息。
他道:“也好。你也明白,天心无曲如何都碍不到你,你总能活得好好的。”
栾郊恨不得打他:“怎说也认识那么久,你以为我会看你去死?”
天心无曲怅然道:“那又如何,谁也救不得我了。”
他虽化形,但依托原身存在,可惜他是有主的,如今的主人正是黄生。除非黄生将他带走,他根本离不得此地。
人有人的活法,似他这般的灵物也有自己的活法,寿数虽长,到底生死不由己。
“也是一语成谶了,”天心无曲道,“既然总有消亡时候,这结局不差。”
栾郊蓦然冷下脸,与他道:“你还要装腔作势,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算?你分明早存心利用我,才分出阿绯与哑巴来试探我性情,与我亲近,意图让我在这种时候救你。”
他一字一顿:“我早知道了。”
天心无曲脸上眼中俱失了笑,一眼不放地看着他,神情冰冷。
栾郊道:“救不救是我的事,不关你事,”又补了句,“看我心情。”
火舌钻了进来,燎过琴身,天心无曲衣上便多了片焦黑,栾郊在他面前冷眼瞧着,似无动于衷。
木质易燃,再熬不了多久,怕就要成灰烬。
天心无曲道:“其实我……”
栾郊整了整衣衫,挺直了背,道:“其实救你也无妨,反正我没那么容易死。”
天心无曲这才真惊了,忙伸手拉他,不想对方将手一抽,只摸到片衣角。
栾郊微微使力,“刺啦”一声,连衣角也没了。
他碧盈盈的衣袍本有些邪气,此时却从内而外透出金芒,煌煌光明。
那光耀目,天心无曲不由微微闭了眼,片刻后睁眼欲阻,到底为时已晚,被栾郊一袖推了琴身送出了火场。
他急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灵物不得自主,其中更有大因果,今日栾郊若乱了其中秩序,无异逆天而为。
栾郊不以为意:“不过是弃了别处的原身,自毁元神罢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天心无曲心知他说的不欠明明是反话,怒极反笑,道:“谁要你救!”
栾郊竟一扫惯来的漫不经心,意气飞扬:“我乐意!你管不着!”
8、
尘埃终落定。
栾郊情形却不好,昏沉中听得耳边嘈杂喧闹,好不容易消停会儿,又有人絮絮叨叨不停,神似阿绯,只因声音不同,不致错认。
那人道:“……初见时候我并未唬你,分出阿绯两个非我本意……”
栾郊不甚诚心地在心里回他:是是是,你做什么都有理。
那人听不见他心声,又道:“后头琴虽修复,一段时间里我也的确只能在白日出现……”
栾郊只注意到“一段时间”四字。
那人继续说:“等我全好时候,我见你挺喜欢阿绯他们,又与我不是很亲近,也就放任着了……”
简直一派胡言!栾郊愤然。
那人柔声道:“即便我真有过利用你的心思,也是许久前的事了。我本只是张琴而已,能生出灵智来已是侥天之幸,如何能奢望更多?当然……”他停了片刻,才说,“你嘴上骂我,但我知道你心里是为我好的,我还是有些欢喜的。其实我早与你说过,本就没什么阿绯和哑巴,我只有一个名字……”
醒不过来的栾郊只能在心里又多骂了两句。
总之那人将这些话翻来覆去不知讲了多少遍,听得栾郊耳朵生茧,恨不得立时跃起封了对方嘴。
待他当真悠悠醒转时,果然见着天心无曲那张如画面容,不提看来多憔悴,衣衫都成了焦黄色,只一截袖子维持原色,愈发显出可怜。
栾郊本想爽快地骂上一通,可见了他这模样到底什么也说不出。
天心无曲嘴唇动了动,看他的目光既怨且哀,似有千言万语。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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