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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节

    语谰池上 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37节

    ·

    穆修白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陈暗的车厢。穆修白浑身如被碾碎过一般,他只剩下疼痛,而又感受不到四肢。穆修白微微动了动脑袋,李瑄城在他视线可及之处,他稍稍安心下来。

    李瑄城似乎感受到了穆修白的动作,他微微垂下眼睑看穆修白,伸手按了按穆修白的脉搏。

    穆修白本以为他会解释一下车马行进的方向,但是李瑄城显然不准备说,他探完脉搏,神色似乎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然后他道:“饿吗?你睡了一日一夜。”又道,“后边的车马上温着粥,我让人舀一点出来。”

    穆修白并没有感受到饥饿,他的五脏六腑也是疼痛,这种疼痛并不强烈,是悬石,如坠铁,是冷硬沉闷的钝痛。车厢里明明燃着炭盆,身上明明盖着狐裘,却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点和暖。

    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然后道:“我们去哪里?”这一句话废了他不少劲,他一开口便觉得口中依然是浓烈的血腥味。

    李瑄城道:“去求药。”

    “去……去哪里求药?”

    李瑄城顿了一下,道:“灵虚山。”

    穆修白笑了笑道:“你别骗我……”

    李瑄城不语。

    穆修白道:“我这回……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

    李瑄城薄唇紧抿,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穆修白道:“我的解药太渺茫了,我们回问闲山庄罢。现在外面全是要杀你的人。”

    李瑄城拿手捧着穆修白的脸,眼神慢慢别开去,不讲话了。愧疚也好自责也好,他都无法在穆修白面前讲。他往日有一千种法子接下去不能接下的话茬,现在却像一只噤声的寒鸦。

    车内光线不好,穆修白眼见得炭火将那人的面庞照得红彤,明暗分明,下巴上森青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的细皮,亦或是眼下的黢黑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衰颓之气,生生使得白衣光鲜的人也变得色调晦暗。穆修白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道:“我醒来了,你睡一会罢。”

    李瑄城用手又摸了摸穆修白的面颊,将他乱闯的发丝拨到一边去。穆修白配合地转了脑袋,向李瑄城的手心里靠去。

    就见李瑄城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吞咽了一下。他重新看穆修白,自责道:“穆修白,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穆修白疑惑地望着他。

    李瑄城又道:“你当时怎么就选上了我呢?”

    穆修白道:“你人又好,长得还好看。我当然选你下手。”

    李瑄城笑了笑,道:“是啊,你看不上我是没天理。”

    穆修白道:“我们回问闲山庄罢,哪也别去。”

    李瑄城又沉默了。

    穆修白道:“我以为灵虚山不会有血龙骨,是引我们过去的。你一看丹药被毁,便放了消息出去寻血龙骨……”

    李瑄城道:“也未必是假消息。”

    穆修白道:“那灵虚山的血龙骨何处得来?”

    李瑄城道:“此事还在查探。”

    穆修白吃力道:“以一赌万,不是你的行事。何况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此去行程月余,我根本活不到灵虚山。再加上炼丹的时间,我没有万一的可能性能活下来。”

    李瑄城听穆修白直指关窍,一阵沉默,半晌还是如实地道:“……我们先回语谰池,北疆虫草和语谰池可以让你再活上三个月。往后再去灵虚山。”

    穆修白惊道:“语谰池不能去。”

    李瑄城道:“我自然是有备而去,你也不要忧心。”

    穆修白还要说什么,李瑄城捂住他的口道:“此事我已决定了。往下的话都别讲了,留着点力气罢。”

    车窗外,天色干净得一贫如洗,山峦遥远得天人相隔。

    ☆、章四十四 一池谰语(二)

    李瑄城既然做了决定,穆修白无论如何是撼动不了的。

    霜红加速了千寒的毒发,穆修白动作已经变得十分迟缓。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动作,或者睡着,不睡着的时候便发呆。李瑄城偶尔说一段坊间的笑话。穆修白每回必笑。

    一路北向,步入新年。他们终于在穆修白生辰前到了泷上。

    螣山到底是被大火焚得彻底,都是残枝败叶枯木焦土。好在雪花一落,便在这千里荒景上铺开一卷皑皑丰年。泷上今年是少有的丰年,它已经少有如此风调雨顺的一个年头了。

    璇玑道在峭壁上,只有些火舌舔过后的焦黑,被这一年的光景也冲刷得七七八八,将原本的石色露出来了些。

    璇玑道阻隔的缘故,幻生洞府倒是幸免,幻生萝四季如一地滋长着,见着旧日的主人,也依旧露出攻击的獠牙。李瑄城素来爱惜这幻生萝,道:“幻生萝最怕火,好在他们寻不见这洞口。”

    又道,“可惜这一座螣山的药草都被毁了。”

    语谰池与外界多有石壁洞府相隔,故而火势不能入。穆修白明白这道理,也微微松了口气。

    幻生萝不顾情面,往来如风,穆修白勉强走完,已经气喘吁吁。李瑄城在他身后一路相护,额上也渗出一些细汗来。

    一行人便终于踏上了久违的语谰池。

    语谰池处螣山深处,草木荒颓,鸟兽避之。堪舆人却言阴阳调和,不知其理。时而池气上浮,成白出岫,望若山盖,又似缠纱缠纱。若循而去,亦不知其所在。

    入语谰池,风致未变,一如去日。一样的银墙白瓦,一样的雪落有声。

    素秋铜花矮髻,发上有落雪,肩上落了一只白鸽,她微微福身,行礼道:“素秋已侯多时。”

    发上都累了雪,这是多时。

    去时也是冬季,回时四季已轮回,这显然是多时了。

    李瑄城道:“这一年,素秋受苦了。”

    素秋道:“主人无虞,素秋才心安。”又道,“语谰池不是久留之地。”

    李瑄城道:“我知道。”

    素秋不再继续这个话头,向穆修白道:“穆公子。”

    穆修白回礼道:“素秋姑娘。”

    再向芙儿道:“芙儿院主。”

    芙儿也道:“素秋馆主。”

    素秋向余下人都微微颔了首,道:“语谰池少打理,各位还请自行收拾。”便回转过身,一人走了。

    李瑄城也便携人往主院去。

    语谰池性阳,可化腐寒,生肌骨。

    穆修白是不能直接入语谰池里治疗的,语谰池之至阳只会与他体内的寒毒相冲,弄得一个内脏受损,吐血不止的后果。这亏穆修白吃过。

    李瑄城以十日醉为君药,以性温之药天山雪莲为引。可即便如此,穆修白接近语谰池时还是觉得胸中一滞,吐了口血出来。李瑄城慌得去拦他回来,穆修白却道:“这口血不碍事,我自己可以感觉得到。”

    时穆修白衣裳尽除,露出一具多有暗疤痕的身骨。他的身材本该更加线条硬朗,被这断断续续地病痛折磨,被这寒毒所侵,只虚显肌肉不显力壮。

    李瑄城细细打量着他的身体,道:“你和那时,确实不太一样了。”身量高了,四肢壮了,脸上的线条不再温润,脚下的步伐变得稳健,确实是青年初长成的样貌,不复少年了。

    穆修白道:“可我这是一病回归本初。”又道,“这些肌肉都是死肉,都用不上。”

    他说这话的神情很自轻,他抑制住阴寒与至阳相冲的巨大压力,缓缓地步入池水。他沉下眉头,一句话也不曾喊。

    李瑄城眼见地那人动作迟缓地在语谰池中半躺下,靠在石枕上,道:“你感觉怎么样。”

    穆修白没有讲话,他嘴唇边上尚有些方才吐完血后没有擦干净的痕迹,他的眉头依旧刻得很深。李瑄城便也皱起了眉头,正待走过去,便见穆修白吞咽了一下,然后张口道:“没事。”

    李瑄城见血迹染得皓齿成红。不过穆修白在这些事尚尚有分寸,他说的没事,一般也便是真无事,也就安下心来。随后缓缓走到池边蹲下,再去探了探人的脉。果然见他体内真气不再剧烈地相冲了。

    穆修白抬起头来问他道:“我要泡多久?”

    李瑄城见那人在池里,水面之下的肢体被水色所碍,被水汽相隔,似真似幻看不清楚。答道:“泡上十数日就好。”

    穆修白道:“那我岂不是要褪一层皮…”

    李瑄城笑道:“每日只需半个时辰,谁让你连着泡?”

    李瑄城的目光便又落到穆修白扬起来的脸上,他的眉毛是剑眉,本就是极负英气的俊美,再加右眼处一寸疤痕两笔断眉,更添了一笔风霜血气。可惜到底气血不足,面色算不得好。他的唇色也淡,唇缝中渗出的那点血污倒是唯一一点靓丽的颜色了。

    这时穆修白随手掬起了一捧水用以漱口。

    李瑄城不自觉地皱眉道:“你也不嫌脏。”

    穆修白倏地想起来,李瑄城的确是个有些讲究的人。便道:“我往后注意些。”

    李瑄城道:“也不是……我本会叫人拿水器过来。”

    穆修白又道:“问闲山庄的石室小,是容易弄脏水。语谰池这么大,望不到另一头。”便伸了一臂去划水,仿佛是将那处的水推出去了。

    李瑄城只是一时嘴快,倒也不再纠结,道:“你现在的感觉呢?怎么样?”

    “尚可。比方才好受些。”

    穆修白料李瑄城是真的受不得那一口秽血,在水中慢慢站起来,道:“我们换一处好了。”

    便一人在水中半游半走,迟缓地走出数十步。

    穆修白想是怕冷,露出水面的仅仅肩背以上,李瑄城就在他身后看他的肩胛骨。水中的阻力不小,那人的动作十分缓慢。走了很久后便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见李瑄城依旧在原处看着他,便道:“这里好了么?”

    池上白雾迷蒙的,热气直冒,那人的肌肤已经开始透红,面上也显出酡红。但他因为走得慢,其实走出去不远。

    李瑄城尚没有表态,那人便扭头回去了,顾自道:“再远点罢。”

    李瑄城也便沿着池边走动,走出百步,便到穆修白前头去了,道:“你不累么?就这里罢。”

    穆修白像是真的走不动了,喘着气应了声,便乖乖找了块好石头靠上去。他有点发困,道:“我有点困。”

    李瑄城道:“困是对的。我从旁看着。你尽管睡。”

    穆修白恩了声。李瑄城便随意找了近旁一块尚算平坦的石头,坐下打坐了。

    李瑄城半途出去取药,让芙儿帮着看好穆修白,别让人乱动扑腾到水下去。芙儿连声应了。

    入药房的时候素秋在。

    素秋见他取的药,道:“十日醉?这药主人给穆公子用?”

    以她所知,这药化阳为温,使之入体,是功夫不精进之人欲以语谰池至阳修行时所用的。此药带毒,与语谰池的阳邪相生相克,互为解。可惜极易上瘾,瘾作时似醉酒之态,面色酡红,实则透骨生寒,浑身战战。久之,使人不能离语谰池。

    李瑄城没有否认。

    素秋道:“十日醉的用法,素秋不明白。”

    李瑄城道:“霜红也在纯阳境内才能解。他身尚有千寒毒,不能入语谰池。我只好以十日醉作引,化语谰池至阳侵蚀之气,再以北疆虫草解霜红,救他心脉。”

    素秋没有马上接茬,略微思索,眉头便紧紧蹙起,道:“霜红解后,若是穆公子身上无毒,意志强韧些,或可以戒除。可他体内尚有千寒之毒,即便瘾头未深,瘾作时寒上加寒,也是离不了语谰池的。入语谰池又必服十日醉,如此往复,必然瘾深不可戒,瘾深时发作,穆公子必死于至寒。”

    李瑄城面色如常地听完素秋的叙说,道:“瘾深需服药半年。”

    素秋道:“穆公子剩下的时日,已经不足半年了?”

    素秋一语中的,李瑄城倒是没有意外,只道:“你也该猜得到,原本我用药压制千寒,才争了两年的时间,算起来一年已过,还剩一年不到。此次雪上加霜,又得霜红,未能及时解毒。他屡伤元气,剩下的时日哪里还会长……”

    素秋追问道:“穆公子还剩多少时日?”

    李瑄城道:“三月。”又道,“但我若是不解霜红毒,不救他心脉,便一月不到了。”

    素秋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李瑄城道:“若这三月,我能再得血龙骨,穆修白便能活,若是得不了,就看天命了。”

    便也不再多说,自取了十日醉走了。

    素秋用手往匣子里慢慢拨着十日醉,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章四十四 一池谰语(三)

    十数日过,霜红已经解了。穆修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些,他的内伤也慢慢恢复。穆修白自己探了探脉,道:“霜红确实解了。”

    李瑄城依旧在池边,看着水里的人露出一个稍有些轻松的表情,心下却一点欢喜也无。他正握着一柄象牙梳打理着穆修白散下来的乌发。他不怎么擅长这些事。这会儿有因为走神,弄得穆修白有些疼。

    李瑄城便见穆修白微微倒吸一口气,伸了手往头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刚从池水里伸出来,有些烫人。再听穆修白道:“我自己来罢……”

    李瑄城停了梳子道:“你总得给我个机会。”

    穆修白握着他手依旧不放,叮嘱道:“那你好好梳,别把我头皮扯了。”

    李瑄城应了声,穆修白才把手收走了,空在李瑄城的手背上落下水痕。李瑄城轻笑了声,也就不再走神,用象牙梳将人的头发理顺。穆修白的头发乌黑柔顺,其实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他方才也是走神到天边去了才会弄疼他。

    李瑄城将乌发都握在手里,汇成一绺,取了根绳子替他捆成一束,搭在人的左边颈窝处。穆修白的头发是湿的,所以并不适合梳成冠。

    穆修白道:“表扬你。”

    李瑄城在他耳边道:“怎么表扬我?”

    穆修白倏地便伸了只胳膊出来,一下子搂住李瑄城的脖子,将人掀到了水里来。这不需要力气,单需要时机和巧劲。李瑄城措手不及,便吃了这一招。

    李瑄城的衣物穿得不少,没到水里浸得透湿。连冠都有些歪斜了。好容易在水里站稳,将脸上的水抹去。便听穆修白道:“梳成这样,还要表扬?”

    李瑄城忍俊不禁,道:“那我上岸去悔过。”说着便要从水里上去。

    穆修白道:“慢着。”

    李瑄城道:“我的祖宗,你又有什么吩咐?”

    穆修白哭笑不得,道:“你走罢。”

    没想李瑄城真的上了岸去。穆修白有些怔愣,伸手扯了人的衣角道:“你当真不想?”

    李瑄城这回倒没有装傻,只道:“你还吃不消。”

    穆修白捏着他衣料的手依旧没有松,道:“你动作缓些,我可以的。”

    李瑄城只是摇头,道:“你什么程度,我心里清楚。你现在于我,只能隔靴搔痒,还不如免了。”

    这句话说得没错。李瑄城在床事上是温和的,但是再如何他也是具有侵略性的。

    穆修白皱起眉头,一时没有讲话。

    李瑄城便开始从穆修白手里扯自己的衣袍。他有些气血翻涌,他见着穆修白捏着他衣袍的手,忍不住顺着腕子再看到肩头。语谰池素来有些催情之效,他这数日其实有些难捱。

    穆修白道:“我用嘴罢。”

    李瑄城身形顿了一下,事实上他有些心动。但他又舍不得穆修白。穆修白原来有过一些旧事,故而李瑄城会尽量地在性事上体贴温和,而尽量免去诸如之事。

    李瑄城将衣袍从穆修白的手里扯出来,那只手指节分明,关节泛着热水里久浸的微红,且因为用力有些青筋陡现。但实则是虚浮无力的。

    李瑄城道:“往后罢。”

    穆修白也知道自己心急了,只道:“你再等等我。”

    李瑄城笑着摸了摸他的面颊,眼神无比地温和,道:“好。”

    日头一沉下去,天便开始落雪,一直下得不停。

    灵虚山的消息远远地传来,所谓血龙骨之事,确实是假的。

    李瑄城虽早就料到,不免懊恼,便写信去,叮嘱他们不要放过任何消息。他放走那只鸽子,负手在雪中独立。

    这毒是率卜的古法之毒,在率卜也近失传,解药便也只有率卜才有。血龙骨虽难得,并非一味灵药,断没有什么流入中原的道理。三月之内,绝不够率卜来回。

    而中原之地,唯有下毒之人才有解药了。

    这其实是一条非常明确而快捷的路。只是李瑄城和穆修白谁都没有提及。

    一是不愿被风陵君握住软肋。二则风陵君不可信。其三,风陵君要的,必然是除珠。

    他不稀罕除珠。但是得到除珠的不能是南梁。

    非指有除沉珠便有天下。这东西到底是可以使名正言顺,进而或可使事成礼乐兴。

    ……

    只是这条路,到底有不得不走的时候。

    李瑄城躺在主院的屋内,窗外雪落无声。穆修白正睡在他的身侧,呼吸平稳。

    本来就是穆修白捎来的,用在他身上,倒也适得其所。

    至于风陵君若是使诈,他也只能迎头直上了。

    雪霁对于语谰池也很寻常。

    穆修白虽在服药,也在语谰池中以阳化寒,但是霜红解后,他的身体并没有一路往好了走,倒是一天比一天坏。李瑄城每日探他的脉。穆修白自己也探。两人都没有露出过轻松的神情。

    穆修白更加依赖于语谰池,半个时辰逐渐成了一个时辰,又成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问李瑄城,那碧玉一般的珊瑚珠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瑄城道:“你再等等我。”

    穆修白便没有再问。他并不希望李瑄城再为了他做那些明知不可为之事。他见李瑄城从白如新雪的白瓷到灰败如尘的灰瓦,他见那人眼里有疲惫。他都觉得每一寸都挖他的心。他信任李瑄城,他不信任的唯有自己。

    李瑄城比以往缄默。穆修白一个人定定地望着窗外,语谰池边上的屋子都不是封闭的,一例是雕了鸟兽的漏窗,整个室内热气充盈,就连近处也落雪即干。穆修白透过漏窗看远处的房屋,那里的檐上倒有积雪。檐下也有冰棱。日光挥洒下,仿若剔透的水玉。

    穆修白忽而道:“其实我之前的水玉镜做好了。但是说没成。”

    李瑄城本来有些思绪游走。听穆修白讲话,好半日才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对于水玉镜一事一直有些执念,便疑道:“成了欺我说不成,这是什么道理?”

    穆修白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秋水里这句,其实无关乎见识短浅,只是地不利,天不时。”

    李瑄城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你是说,你的来处,在方外之外?你的年岁,越我之百年?”

    穆修白虽知不完全如此,但也应道:“正是。”又道,“你能知道我在讲什么,换别的人,就以为我满口荒唐了。”

    李瑄城叹息道:“确实如此。”

    穆修白又道:“说不定我一死,灵魄又归了原位。庄周梦蝶,你听过没有?梦一醒,不过都是幻影。”

    李瑄城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穆修白道:“说些旁的罢。”

    他便有说不尽的话。他素来寡言,这一回似要将以往欠下的都补上。前世今生,言与不能言,像是沧水之潮,忽从天水之界起,滂沱上岸,再也没有休止。

    李瑄城倒是每一字都听着,不轻易打断,只是偶尔说一句“我更想听你的事”。而非那些高于这个世界很多的智慧。

    穆修白从善如流。

    穆修白数着日子。李瑄城还是不碰他。但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坏。

    他无时无刻不想和李瑄城亲近,他不厌其烦地亲吻李瑄城,啃咬他的肌肉,像是一头慌乱的兽。李瑄城大部分时间会亲吻他,安抚他两下,便推开。

    李瑄城总以他身体不能承受为由。

    穆修白知道他说的没错。然而他对此的渴望超过往日的任何时候。

    两人好像默认了这段时日的意义,将它作为最后的时日一般来过。穆修白从未抱有期望。李瑄城也弹尽粮绝。

    穆修白有些发狠,李瑄城只是亲吻他,退让着,像是连连溃败的军队。

    穆修白直挑逗到李瑄城微微气喘,且也将自己的衣裳褪了去回应。穆修白眼见得那人解了衣带露出肌肉饱满有力的胸膛,便用舌头去顺着轮廓打转。随后慢慢在李瑄城怀里滑下来,然后含住了李瑄城的东西。

    李瑄城这回没有拒绝,但是依旧隐忍,除了鼓励地揉了揉穆修白的脑袋,没有做更多的动作。

    ……

    隔靴搔痒。李瑄城微微吸气。那人身上的疤痕和肌肉似乎向他昭示着他不再羸弱,更让人想肆意地侵犯。然而他事实上没有什么力气,连吞吐都有些勉强。李瑄城很想按住穆修白的脑袋,只是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绷得太久,李瑄城这次缴械得有些快。穆修白闪避不及,呛得面色通红。

    他到底不太习惯这种腥气,便挪到床边去吐掉。李瑄城从身后抱住他,滚烫的身体贴着穆修白的腰背,手也揉捏着他的□□,又托住他的下巴使他回过头来,他与他接吻,吻得惶急而热切。

    穆修白一面与他深吻,一面被李瑄城整个儿抱到了怀里。李瑄城的身体愈发炽热,连口腔中的温度也变得极高。穆修白的两手缓缓抬起来,环住他的肩背。

    李瑄城的身体在穆修白的身上磨蹭,双手一直在他身上的每一处揉捏。穆修白也急切地回应,即便他每一个动作里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迟缓无力。李瑄城抱着他亲吻他许久,又将他扑到锦被里,从下巴到锁骨,吻他的每一处地方。

    可是这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穆修白的手探下去,触碰李瑄城又变得□□的家伙,李瑄城浑身一个哆嗦,哑声道:“你别碰它。”

    穆修白并不管,伸手握住了。李瑄城很轻易地把他的手拍开,道:“我又不是忍不得。”

    穆修白便抬眼看他,道:“别忍了。”

    李瑄城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只凑着嘴唇象征性地亲了一下,微微喘息道:“我上你一回,你起码少十日的寿命。做点别的什么不好?”

    穆修白便有些难忍。他的牙齿微微咬紧,连同他的双目也有些痛苦地阖紧了。

    李瑄城便亲吻他,手托着他微微颤抖的腰身。两具尚是温热的躯体贴在一起,只想将对方也纳入自己。

    穆修白道:“其实多一日少一日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瑄城很快道:“对我来说有。”

    李瑄城的声音因为□□而更加低哑。穆修白的颤抖更加不可遏制。他的体温很低,但是李瑄城是的,仿佛烧红的烙铁。他紧紧地贴着,像被灼伤了的飞蛾,他半跪着,环着李瑄城的脖颈,抱得很紧很紧。

    李瑄城不再讲话,除了替他顺背,和偶尔发出一声叹息。

    穆修白道:“语谰池是一剂□□,你怎么忍……”又道,“其实我早该帮你的。”

    李瑄城道:“你当时问我,是你尚觉得难做。你今日算是水到渠成一些。”

    穆修白心下一颤,他不知道李瑄城想得这般透彻。他抱住李瑄城脖颈的手微微收紧,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抑制地想哭。他想嚎啕大哭。

    他的愧疚无以复加,只道:“我太自私了……我真是不合格。”

    李瑄城道:“不,你很好。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又道,“我没有你想象得好。”

    穆修白道:“你有。”然后许久地不讲话,他想说,遇到你才是我之大幸,可是他开不了口。唯有抱着李瑄城,抱得很紧很紧。

    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叹气的时候比往常要多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啊,河蟹掉了一些

    ☆、章四十五 曲终人散

    喻朝河回泷上探亲,正探上喻庆实的六十寿辰。

    喻庆实心下十分欢喜。老母身体康健,又有妻子在侧。去岁又是丰年,近来也无事太平。

    只不过喻朝河回乡不只为祝寿。

    宴上酒过三巡,喻朝河并不敢多喝,只装出一派醉醺醺的模样。老夫人知道自己孙子日来受了些风寒,直叫他的狐朋狗友都少劝些酒。

    喻朝河又左右敷衍几回,说要早些回去,喻庆实的面色还没有拉下来,便被老太太推了一把,使眼色道:“你儿子好容易回来,你这当爹的怎么回事。”

    喻庆实不敢多说,便放了喻朝河回去。心里一面唾弃,觉得喻朝河这小子绝对身体硬朗,一面有些委屈,只觉得他母亲爱孙子胜过儿子。

    喻朝河得了应允,被人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晃回别院去。途遇烟雨廊,倒是只微微看了一眼。他入了别院,便让小厮下去,转而步伐稳健地走到一间屋子前,叩门三短两长,便推门入内。

    年轻的帝王在房间内坐着,正在调香,烟雾袅袅,有些看不真切。道:“回来了?”

    喻朝河跪地道:“陛下。”

    祁千祉摆摆手道:“不需虚礼,你称我为夏公子便可。来这边坐下。”

    喻朝河遂道:“夏,夏公子前来……”

    祁千祉道:“我遣你早些回来,你打探出什么消息了没?语谰池上的那人是谁,可有动静?”

    喻朝河道:“入语谰池后,便无动静了。”又道,“李瑄城若是回语谰池,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祁千祉不以为然,道:“安知不是铤而走险?喻将军,我猜此人一定是李瑄城。我有直觉。”

    喻朝河道:“夏公子可有什么主意?”

    祁千祉只问:“语谰池的入口还是没有寻到?”

    喻朝河道:“是。”

    祁千祉道:“那你何时能寻到?”

    喻朝河顿了一顿,才道:“我在泷上长到弱冠,从未找到过入口。”

    祁千祉便摆摆手道:“那好。我不难为你了。你将螣山的各处出入口都看严了,别飞出一只鸽子。”

    喻朝河微微皱眉,道:“属下明白了。”

    雨落喻府,落别院,落烟雨廊。

    祁千祉在院中行走,听那烟雨廊雨声零零,雨声中仿佛交错着一曲清乐,似是有人弹奏,便慢慢往那处步去。

    并无人。早春的紫荆只不过是丑陋的枯藤,绕在近于满圆的大理石砌成的回廊上,或许只是荒垣之像。

    那日末,与喻朝河同过那条长廊,便道:“这条长廊,它叫什么名字?”

    喻朝河道:“夏公子,此为烟雨廊。”

    祁千祉道:“可有什么来历没?我听你这里的人说,廊下的紫荆可以奏乐,还可留声?”

    喻朝河道:“奏乐倒是真的,留声不过是些讹传。烟雨廊,只不过是可回声罢了。”

    祁千祉道:“哦?奏的是什么?”

    喻朝河道:“‘烟雨几度’,不过仅是首句,烟雨廊此名也是由此来。”

    祁千祉道:“当真,若是落雪呢?”

    喻朝河道:“雪便不行。声音都化到雪里了。”

    祁千祉便不再提留声之事。烟雨廊一事,也到此为止了。

    喻朝河倒是微微舒了一口气。他一面应对祁千祉对于一些朝事的问询,一面脚下的步子不觉慢了,他细细打量那条长廊。紫荆藤上已有细若米粒的芽苞,虽未呈现出新绿,也煞是生气盎然。

    他见到江烟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

    喻朝河半只后脚还在烟雨廊下,他听见一个声音熟稔地道,你晚上记得给我留个门。

    抬头前望,正逢一个信使来。祁千祉只顾着展信细读,并未注意此处。

    喻朝河的耳边尚回响着余韵,这才从廊下慢慢走出来。

    到二月初的时候,穆修白已经不能自己行走。

    他更多的时候在语谰池水中呆着。李瑄城自有一套法子叫他肌肤不被泡得发白。不过是每日要多喝一碗药。

    穆修白比他想象中的平静。

    他在水里靠着,因为嗜睡常常会睡着,李瑄城在一旁的石头上打坐。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睡醒的时候,往往已经日薄西山。他见李瑄城依旧在那块石头上,白色的外袍像描着金边。待眼睛能适应光线,才发现李瑄城在看他。

    大概李瑄城已经看了他许久。

    白衣的男人从石头上身形矫健地跃下,站在浅水里,溅起一水的浪花。他将外衫除去,又除去内衫,线条优美的肌肉在夕阳里映成铜红色,呈出皮肤特有的油亮。瑟瑟半池波光里,那些水纹在李瑄城的面上游走,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那人走近,俯下身来,托着穆修白的面颊问他,给我,好不好。

    穆修白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种交合仿佛是一个仪式,谁都没有从中获得性的。李瑄城并没有很快地动作,只是就着怀抱着人的姿势与人接吻。穆修白可以感受到那人抱着他的手有些不可见的微微发抖。口腔里的翻搅也十分缓慢,偶尔发出一声微咂,李瑄城的五指插进他的发间,在头皮上轻柔地移动。仿佛怕他碎了一般。

    而后他将将穆修白抱起来放在池边,看着穆修白的眼睛,缓慢而足够小心翼翼地抽动。

    穆修白试着伸出双臂去抱住李瑄城,可惜只抱到上臂。李瑄城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扶到自己的肩上去。

    然后垂头去亲吻人的眉心。

    穆修白无力的双臂在李瑄城宽阔的肩背上垂挂着,因为痛苦而微微抓挠李瑄城的皮肤。

    李瑄城在他耳边,问他,疼么?

    穆修白摇摇头。

    李瑄城吻着他道,很快便好了。

    穆修白恩了声。

    然而这场并不漫长的性事结束的时候,穆修白还是晕了过去。

    李瑄城从水里将人捞起来,用白袍子包了,抱在怀里,步履蹒跚地从池子里上来。夕阳下,穆修白整个人像是泛着金辉的羊脂白玉,极其易碎。

    李瑄城喂他吃了颗无梦丸,才抱着怀里的人慢慢地走,待将走出语谰池时,侧了侧头,下巴埋到穆修白的头发里,然后道:

    “不要恨我。”

    ……

    喻家宅别院,喻朝河确认左右无人,方才入了一间屋子。

    那屋子里的人正吃花生米,抬起眉毛邪气一笑,道:“你可真够晚的。”

    喻朝河怪道:“你小声些。”

    江烟道:“好好。”

    喻朝河道:“我不可能放李瑄城走。”

    江烟道:“我又没说要让你放走他。”

    喻朝河道:“你我还是把话讲明白些罢。我前几日是见你便犯浑。”

    江烟道:“那钥匙也已经还你了,完璧归赵了,我果然不受欢迎了,我走便是。”

    喻朝河道:“你!”又道,“我说了不要让我再抓到你,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江烟梗着脖子道:“怎么?你能硬留我?”

    喻朝河道:“烟儿……你我何必如此呢……?”

    江烟反问一句道:“何必如此?”又道,“他不走,就是我走。喻朝河,你可听明白了?”

    喻朝河得到确认的答复,反而气得笑了,道:“我就知道,你是你爹的乖儿子。李瑄城怎么能这么不顾颜面,要出卖你自己管跑!”

    江烟起了一掌就要向喻朝河招呼,口里道:“你闭嘴!”

    喻朝河一下便拦下江烟的手,道:“你接近我,是因为你爹,离开我,是因为你爹,如今回来,还是因为你爹。真是至真至孝,天可怜见。”

    江烟挣扎道:“你闭嘴!不关李瑄城的事!”

    喻朝河道:“我倒是奇怪,你们父慈子孝,你为什么非得直呼其名。是因为你喜欢李瑄城,是不是?”

    江烟道:“你放屁!”

    喻朝河便笑了,不可遏制,道:“我怎么如今才想明白,我早知道就该好好和李瑄城讨教……”

    江烟便“刷”地挣开了喻朝河的钳制,反手就甩了喻朝河一巴掌。

    喻朝河偏过脑袋,有一瞬地发愣。

    江烟哭道:“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说罢便要冲出门去。

    喻朝河慌了,拦住人道:“别出去,往南就是陛下住处。”

    江烟也知道不能出去,被这么一阻止,只道:“我夜半走。你滚吧,我不想见你。”

    喻朝河道:“放李瑄城走不是难事。江小少爷答应在喻府长住,可是真话?”

    江烟一下子抬起头,半晌道:“真话。”

    喻朝河道:“好。”便开门出去了。

    李瑄城在语谰池前独立,早春风凉,他仅仅着一件单衣。

    素秋从身后上来,替他披上一件披风。

    李瑄城道:“此去语谰池,你便走罢。”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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