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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语谰池上 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20节

    其余各派只觉得此人当真是来看热闹的,且语谰池算不得门派,并不分神理睬。

    闰六月初三,李瑄城在天方客栈已经住了七日有余。正在房里一个人自酌自饮,却闻门上三声响。天气闷热,是以李瑄城并没有关门。

    李瑄把杯盏放下,就见一人粗布衣裳,髯发花白,立于门外。

    李瑄城垂目微微瞥了一眼人的脚下,只觉得此人功力深厚,他竟没有觉察到人来,再重新直视这位仙骨老者道:“前辈有何见教,不如入房来和我同饮?”

    老者道:“可有打扰语谰池主人?”

    “前辈的步子很轻。”

    老者不甚在意,一边步进来,捋着胡须笑声爽朗:“我来替我家主人请语谰池主人出诊,不知语谰池主人是否得空?”

    叫身后的小童奉上了一个木椟。凛冬便接过来打开,粗略地验了下里面金条的真假和重量。浅夏也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凛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凛冬很快把木椟合上了,朝李瑄城点点头。

    李瑄城便道:“我日来无约。”

    “甚好,我家主人现在徐门街,屋舍寒陋,不知是否肯移驾?”

    李瑄城便站起来,伸手做了“请”式。

    老者往前引路去了。

    李瑄城道:“浅夏随我去吧,凛冬留在客栈。”

    凛冬垂首应允。

    这是寒山之人。寒山的门派,能有这位老者这样功力的,只有枯木崖。枯木崖心有家国,寒山覆灭之际他们奋死抵抗。然而寡不敌众,几于全灭。南梁灭寒山后全门迁入吴喾,虽说全门,其时死伤惨重,已不及百人,入吴喾后行迹衰微。

    李瑄城心道,总算来了。

    他与枯木崖向来无交集,但是寒山的人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枯木崖行事低调,只在沧水渡口选了一道矮街,租了一间小院。李瑄城随人左拐右拐,好容易才进了一道小门。一旦入内,便见道一人也是华发生鬓,背立于堂前,手中握着一柄拐杖,木质不过是普通的松木。

    那老者便道:“主人,属下已将语谰池主人请来。”

    “辛苦钟合。”那崖主便回转身来,又向李瑄城道,“久闻语谰池主人大名。”

    李瑄城见了人的面目,只是微微一怔,道: “枯木崖崖主孤注一掷,挫伤南梁精兵,我亦久仰。”

    那人微微摸摸下巴,并不否认:“语谰池主人好眼力。我崖下众人行事低调,不知是哪里令你猜到枯木崖?”

    李瑄城与枯木崖崖主未曾谋面,当年传闻崖主楚无觞重伤,看来是未见好。只是这容貌,李瑄城却觉得十分熟悉。

    “不过是歪打正着。”

    李瑄城替人查看了病腿,然后起了一套推拿,以指按揉穴位,以掌推血行气,手法多变,只叫人目不暇接。李瑄城沉着气不发一言,而楚无觞额上渗出了密汗。

    又口述了张方子给浅夏,浅夏照实写了,嘀咕道:“这最后一位药,好像不好找呀…”

    李瑄城道:“对,这最后一味药,陈滨之地大概抓不着。崖主先将前几味药抓了吃上旬日罢。”

    于是一位小童从凛冬手里将药方接过了,脆生生问道:“那这最后一位药应当上哪里去找?”

    “我语谰池中尚有一些,日后可遣人送来。只是不知崖主离开寒山后,落脚何处?”

    楚无觞和钟合对视了一眼,楚无觞方沉着声音道:“寒山已亡。我等居无定所。不必劳烦。日后有缘再见。”

    李瑄城碰了个软钉子,倒是哈哈笑道:“如此,我来试试方才推拿之术是否起效。”便跃起,一掌袭向楚无觞。

    楚无觞往后退一步,然而终是腿脚不便,右手便翻过头顶一挡。斜刺里钟合便伸掌过来,只把李瑄城的招数尽数接去。

    李瑄城和人交手几招,但招数并不凌厉,只不过顺水推舟,将钟合的招数一招招套出来。

    钟合终究觉察了,料李瑄城不会如何,虚晃一招,退后数丈,站定。

    “语谰池主人这是何意?”

    李瑄城也退后站定,束起的乌发在脑后一落:“我这里有个人,不知两位得见不得见?”

    楚无觞道:“你且说来,我方知可见不可见。”

    李瑄城便唤过浅夏,叫她将凛冬带来,再抬头笑了数声,道:“既是要等,崖主不留我喝上几盅?”

    楚无觞依然不知其为何意,谨慎道:“不如钟合同去。”又向李瑄城缓缓道,“语谰池主人,请。”

    李瑄城也探手出去:“请。”

    太学已经粗略地建成。而祁千祉曾经答应过穆修白的事,似乎被刻意得忽略了。毕竟此时离尹天禄死,只有几日。

    祁千祉虽然有心再寻一个人进宫来,也不及去操持此事。他被国库的亏空弄得焦头烂额,亲自往那些富商贾游说。虽有慷慨解囊之人,所得不过九牛一毛。

    穆修白和冷池笙从来没有什么交集。虽同处一宫,只是照面罢了。穆修白也是绕着道走,连点头之交也称不上是。他在这帮谋士的面前,总是抹不平心里淡淡的自卑。便不想见着他们。倒是不料冷池笙会主动找他。

    “大人是希望我劝谏殿下?”

    “正是。”

    “殿下近来对我心生厌烦。大人从我这是走不通的。”

    “未必。我知道公子也是知事之人,也抱才难遇……”

    “我已经试过了。”穆修白抬起眉眼看冷池笙,并没有让他说完。冷池笙来找自己,他觉得这责任太重了,他担不起,“大人请回吧。”

    冷池笙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道:“你在看医书?”

    穆修白“恩”了一声,拿手指摩挲着竹简,作势又往下看,然而并没有看进去。

    “学医是为救人?”

    穆修白蹙起眉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明白,料想冷池笙下面必然有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冷池笙果然很快就道:“行医救人,本非易事。况公子处这深宫之中,医术何处施展?公子若有慈心,眼前一言之事,便是万民之福。公子也知道孰轻孰重。”

    穆修白道:“我口舌拙笨,不及大人能言善辩。此事不是不愿,而是无能。大人便饶过我吧。”

    “世间疑症沉疴,若要医治,也岂是一蹴而就?公子一回不能,便说一世不能,未免小儿心性。”

    穆修白觉得自己当真是无话反驳了。这个人的才华不下李瑄城,何况李瑄城有才无华。穆修白发现自己很容易被这样的人吸引,他们极其智慧,而胸怀宽广。

    “医者治病,谋士论事。我既不是医者,也不是谋士,此事也是僭越了。不理为上,擅论为下,岂能再三。”

    “我便和殿下举荐你入太学。如何?”

    穆修白笑而不语。这句话说到他的心里去了,然而他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渴望进太学。

    冷池笙本来也只是突发奇想,这回已经将要放弃。

    却见穆修白突然抬起脸,微微翘起嘴角,露出几颗贝齿:“冷大人不必劳烦。不论成功与否,我只再试一次。”

    虽然不知道要如何劝。但是也要叫冷池笙承他的情。

    徐门街的一处院落,夏日的日光照得肆意。凛冬来时也是半面的银具,熠熠闪光,只露出浅唇一笔。

    而后,将面具摘下,是与楚无觞六分相似的眉眼。

    楚无觞道:“天佑我意儿。”

    凛冬微微动容。

    楚无觞随后平地跃起,直取李瑄城咽喉。

    “传闻阁下与四徒皆是关系不正,敢问语谰池主人可玷辱了我女儿!”

    李瑄城也是全身跃起,只留一掌撑地,双脚往案上一推,那案头堪堪挡了楚无觞一招。李瑄城一个后翻落地,道,“崖主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楚无觞听他不知悔过反倒揶揄,气得快要内伤,又起招式向李瑄城去。

    凛冬却不意加入战局,接了几招,平臂挡在李瑄城身前。

    楚无觞微微震惊道:“意儿这是……”

    凛冬淡然道:“主人于我是恩人,还请崖主放过。”

    “我是你父亲,你当真不记得了?”

    “主人说枯木崖的功夫和我是一路。而我与崖主六分相似。我大约是枯木崖中人。”

    楚无觞恨声道:“我枯木崖虽沦落至此,也不该有如此……之事。我谢过语谰池主人救我女儿。既然你们已经到这一步,我便将女儿嫁于你,如何?”

    李瑄城还未说什么,浅夏断然道:“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来发小剧场。

    让我们向李瑄城的恩师采访一下他对李瑄城的看法。

    杜正:“李非池中物。”

    某不知名的语谰池主人李瑄城:“其实我觉得我就是。”

    好的,池主你好,池主再见。

    今天的小剧场到此结束w,我修改的部分主要是冷池笙和穆修白那段。

    ☆、章二十三东南之水(三)

    出门则风向行变,乌云压城。李瑄城道:“南面水患。这里的天气也不好了。”

    浅夏道:“走快些,不然要淋透了。”

    凛冬只是一个人有些出神。

    方才屋里凛冬行了重礼,毅然不留。

    楚无觞实在不忍得而复失,叫众人拿人。

    凛冬拔剑而向。

    楚无觞只好道:“罢了,你去罢。我崖中人都在什凉,你要是哪一日想明白了,就回来。”

    ……

    待众人走,钟合才道:“崖主为何……?”

    楚无觞按按额角道:“意儿怕是记得。”

    ……

    雨季未歇,洪水之势只增不减。京中浅涝。而南边之城日以一灾,不日竟无良城,只往吴喾边界侵袭。城外村庄尽没,死尸浮野。

    陈滨在东偏北,也是大雨连日。沧水泛滥,搅得那些只等除沉珠现世的帮派都措手不及。有些人也便不再收于渡口,只往北面去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走了。徐门街里的人没走。以及这两天内在城中鬼鬼祟祟的率卜人。

    李瑄城偶尔去街上走一遭,那水已经没了鞋面。他觉得这雨大概歇不下来,便也走了。先回泷上,泷上近京师,想来无事。

    沧水的堤坝已经有好几处溃决。陈滨这段尚且没有溃决,然而水位近乎与堤坝相齐。

    有城墙阻挡,陈滨城中尚且安全些。而城外的人,一旦堤坝溃决便只能听天由命。

    南边的消息一直在传来。太河泛滥,沧水决堤。祁千祉面上的神情也愈发凝重。

    祁千祉忙于公务,一边心里也做着些挣扎。他的心情矛盾得很。他说不上来,他更喜欢的是裴之维,所以他也希望望月可以有些学识,和裴之维一样。但是望月又有很多不同的东西。他除了身份低微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太合他胃口了,他甚至比裴之维聪慧得多。祁千祉觉得,他能为了裴之维的未来而对裴之维放手,却未必想对穆修白放手。

    然而国事烦忧,便也先晾着穆修表白了。他每日四更方歇下,心想也不必叫穆修白陪着他少眠。白日却是又示意穆修白侍于侧。

    穆修白思前想后。但是依然不知道如何开口,直到看见一封喻家捐献粮食的折子,便小声道:“殿下不妨封喻大人一个爵位,也好给四方富商大户做个榜样。”

    祁千祉便道:“你这是肯讲话了?”好似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是穆修白闹别扭一样。

    穆修白便不知道怎么接话,继续就着喻家一事道:“这不比南梁卖官鬻爵,有功理应封赏。”

    祁千祉拿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道:“好。好个有功理应封赏。”

    穆修白一直有些怕祁千祉,说了这两句话都怕祁千祉会不会阴晴不定将他赶出去。面上支着些浅笑继续道:“殿下日夜操劳,游说商贾一事,也并不一定要殿下亲自去。”

    “我亲自去他们都不肯,好似我要剜他们肉剔他们骨似的。”

    “殿下亲自去自然郑重,苍临的袁家便是敬殿下郑重才肯慷慨解囊。然而我以为,殿下是否可以将此事交由宣室卿淮大人?淮大人辩才了得,口尖齿利。以宣室卿的身份,也算是重视那些商人。”

    “淮九兆此人骄奢淫逸,我甚厌恶。”

    “……”

    穆修白见祁千祉果真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来,只停顿一会,又道:“殿下正要用人,淮大人……”

    祁千祉打断道:“我知道,你说淮九兆虽淫逸,但是颇有才能。人人都和我这么说。”

    穆修白又沉默了,过一会开口就不是淮九兆了:“殿下虽对慷慨解囊的商人行封赏,是人人都赏么?”

    “怎么能人人都封赏。这些商人本不该觊觎爵位。至于我去见那些世家,人人在我眼前哭穷,最后多少看着我的面子拿出来了些,都不够我来回的花费。”

    祁千祉便叹气。

    穆修白也叹起了气来。

    祁千祉向祁钺荐了淮九兆。

    淮九兆欣然领命。

    待下了早朝,步下宣室殿的丹墀,一路走到外朝,却听一人叫住他:“淮大人。”

    淮九兆止步细神一看,道:“冷大人。”

    “淮大人,晚辈有一事相求。”

    “所为何事?”

    “……”

    ……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些庄家在水里一浸都死了。粮食极度匮乏,灾民北徙,路死者十有六七。

    定勉王家臣入京师,报说定勉谷于十日前已入陈滨。广沙王使者入京师,捐钱千万,又报说愿让国内三年赋税,以充国库。

    然而都不能填补巨大的亏空。

    南梁卖官鬻爵颇为成风,然而祁夏甚为忌讳。是以文武百官,无人敢出此策。

    穆修白所想,便是让淮九兆担着黑锅。

    待淮九兆真正把活接了,穆修白也便开始旁侧敲击:“那要多少才行封赏呢,殿下不如给淮大人透个底。”

    “透底?”

    穆修白旋即又道:“辩论之技艺在于一进一退之间,淮大人心有底线,才能商谈自如。有备而去,才不会空手归来。”

    祁千祉道:“你这两天怎么如此有心情掺和朝事。都依你罢。”

    祁千祉自然知道穆修白在想什么。只是南面江水滔天,已经不容他们喘息。便着手修改了爵位制度,关内侯以下爵位得封商人,可免徭役,可减租税,可衣丝乘车,然无封田。

    闰六月十五,沧水在陈滨决堤。哪有什么除沉珠。不过是拉了些人做了冤鬼。此事也便告了完结。

    李瑄城回了泷上,江烟所做的事情便都瞒不住了,蹲了十日的镜寒洞。

    李瑄城遂往京师去,他和喻朝河的梁子还真是结大了。

    而独凛冬忧心忡忡。

    穆修白已经多日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祁千祉每日晚歇,也便暂时未提这茬。

    一日公事四更方毕,祁千祉只觉脑中空空,疲累而毫无睡意,便往穆修白屋里踱去。叫赵谐不要跟过去。

    赵谐两眼呆滞,睡意迷蒙,道:“谢殿下。”

    祁千祉笑了声,觉得这两日难为赵谐了,便也不理赵谐的胡话。

    祁千祉往房里步入的时候,穆修白正睡得安稳。

    京中的雨只是时下时不下的,空里都是些沙沙的雨声,并无月色,祁千祉只是自己握了一盏油灯,往穆修白床前放下了。

    小油灯只能照出巴掌大的一块地,也只照亮了穆修白的巴掌脸,灯光下的人和白日一般无暇的玉泽。祁千祉便自己在床沿坐了许久,端详着这个人。他的思维有些迟缓,看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看着这人。

    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听过望月说什么。他不会知道这个人今天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人脸上有过热烈的情绪。他只是淡淡的,静静的,把自己当做旁观者一般。他见过最激烈的情绪,也只不过是他疯了的时候。

    祁千祉走了会儿神,然后心道,我怎么突然想到这些来了。又想到望月终算是间接上地救了他一命。没将人带在身边护好,倒算是他之过。

    他一定得好好待这人。祁千祉想,然而潜意识里的事情他也说不清,就像是生理上的,带着些对一具肮脏不堪的身体的厌恶。

    穆修白在做着明明暗暗的梦。他梦见一个黑色的井,只有头顶一束微光。井底遍地生苍苔,上面全是些死人的尸骨。井壁很滑,他试过往上爬,然而那唯一的踏板十分地不牢固。他费尽心思地够到那块唯一的踏板,却发现它颤颤巍巍,不禁一踏。

    他退下来,取食那些苍苔。它们都被微光照得发亮。

    他很多日都没有往上爬。

    直到有个声音说,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要等到毒蛇缠身死于非命?还是等雨季到来水没于顶?

    穆修白听到,嘶嘶嘶嘶的声音,是蛇信子的声音。

    ……

    祁千祉拨开人的发丝,拿手去抚平了穆修白眉头上的褶皱。然后垂下头去吻他。

    穆修白倏地睁开眼睛,头一侧,伸手便捏住了人的喉咙。即便是突然惊醒,他的力气也很大。祁千祉也抬手去招架,然而穆修白的动作一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祁千祉。

    祁千祉只觉得穆修白的功夫恐怕已经不在他下,心下微惊。

    见穆修白觉察了,祁千祉手上的力道便没加大,只是往自己的脖子边上试图去板开穆修白的手。微微发声道:“是我……”

    穆修白却只是停了一瞬,脖子上的手更加收紧了。祁千祉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缺氧,完全发不出声响。他也开始攻击穆修白。

    穆修白捏着人的脖子,单手和祁千祉拆了十几招。穆修白擅长近身的功夫,祁千祉在他这里捞不到一点好处。穆修白并不能简单迅速地制住对方,他以柔化刚,控制着声响。好在祁千祉已经因为极度缺氧而使不上力气,面上憋得通红。穆修白拆了祁千祉的最后一招,便往枕下掏出了迷药使劲地往祁千祉口里灌。

    江烟说这药药效极快,立竿见影。

    果真,祁千祉一会儿就瘫软了。穆修白却不放心,撑开人的眼皮看看,又左右捅捅,直到确定人没意识了才松开,背靠着床沿慢慢坐到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全是后怕。

    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也许很快就能发现。

    穆修白很快站起来,他已经没得选了,谁叫他今天吃了雄心豹子胆。

    他将祁千祉塞进了床里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一边心里盘算着,通往城外的密道在祁千祉的主卧。其实他已经盘算过无数遍要怎么逃。到如今他即便十分惊怕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穆修白不知列过几遍自己应该带的东西,便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好了东西,他把那颗假珠子也带上了。密道里无光,正能拿它照明。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接近祁千祉的卧房准备乘其不意时,却发现赵谐已经睡着了。

    穆修白便上前去,也喂了赵谐一些迷药,将赵谐放到祁千祉卧房外间的小床上,然后步入内室,摸开了机关。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好了,然而我大概得改章节名……

    ☆、章二十四且行且住(一)

    穆修白把那颗夜明珠拿出来照着,先摸着密道的土壁适应了一会儿。他浑身都在抖,他就不是那种果决冷静的人。他已经没有什么思绪了。他要做事一定得谋划非常久,否则他必定临事而乱。黑漆漆的密道里,夜明珠的光芒盛亮,穆修白的惊惧退下去了一点,便开始失足狂奔。

    真正的失足狂奔。密道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如雷在耳的心跳。

    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追上来。他实在不敢想。

    这条密道修缮得很好,脚下的地都非常地平整,但是它似乎冗长地没有尽头。穆修白的体力已经有些吃不住,然而他不敢停下来。这比他人生中跑的任何一条道都长,他几度撞上了拐弯处的墙壁。时而蹭伤了些皮肉,翻搅起的尘灰也糊了一嘴一脸。

    他心里料算着跑时应该已是下半夜,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出去。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

    ……是雨天。

    穆修白的腿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的步子早就变得十分迟缓,他嘶哑地喘着气,偏偏费力地做着些奔跑的姿态。跌跌撞撞,好似学不好走路的小儿。夜明珠的光芒似乎满溢出来,映射在他的眼睛里,白茫茫的一片。他连道路都看不清了。

    终于被块碎石一绊,膝盖一弯,夜明珠也脱了手,滚出去三四米。他的口鼻撞上了地面磕得生疼。自嘲地觉得明明是那么好走的道路,自己怎么会这么狼狈。他很疼,很疲乏,汗水淋漓,尘灰满面,偏偏又那么狼狈。

    但是分明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得爬起来,他得跑。

    手上一动,却摸到了湿泥。

    穆修白忍着疼仰起脸来。夜明珠不知道摔倒哪里去了,盛亮不再,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周遭,他可以看见他的头顶上是从生的白茅。

    是雨天,但是天边依然起了微光。

    穆修白微微翘起来嘴角,尽管他自己完全没有觉察。他突然又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现在已经被长途地奔跑耗去了大部分的思维力,他的四肢都在发热发颤,生理上的和恐惧无关的颤抖。他哆哆嗦嗦地,往密道里回去走了几米,把夜明珠抓起来,塞了两回才塞进怀里。密道口是斜坡,并不难上去,但是洞口刻意挖得低矮。穆修白三步一颤,伸手拨开了那些草叶,深吸一口气,钻了出去。

    并没有预料中的狂喜,穆修白站在潮湿的土地上,淋着夏季的冲刷着一切的雨,开始变得十分迷茫。

    李瑄城回到京师的时候,京中的雨莫名得下大了。

    他是午时到的京中,往自己的宅子里喝了会儿茶,听绮春将近日的物事都叙说了一番。

    ……

    “主人,裘公子一事有了些许眉目。”

    “说罢。”

    “这位裘公子很可能是南梁的大将军风陵君。据闻南梁使者来此迎娶云平公主时,大将军并不在南梁朝中。且以凛冬素来行事谨慎,亦被觉察,此人的功力了得。”

    李瑄城若有所思道:“我倒是未做此想。”

    “只不过一个将军,要亲自向个小倌下毒,是如何呢?”

    “据闻风陵君此人行事不按常理。”顿一会儿,又道,“主人未和太子提起此事,才使此事拖延至今。早闻南梁宫中情形,我们便可早作推断。”

    李瑄城轻笑道:“绮春啊绮春,你这是怪责我?”

    “绮春不敢。”

    李瑄城又笑了几声,眉目一凛,道:“你这是不敢么?”

    绮春紧抿嘴唇,未答一言。顿了会便移开目光不去看李瑄城,口里却慢慢说开了。

    “主人既然不愿与殿下谋事,学那些兵家之事又是为何?……”

    绮春的声音很轻,后面也没有再说下去。凛冬只是一旁侍候着,眼睛瞟向窗外,似乎事不关己。

    李瑄城只是起身入了内室,道:“日后莫要再问。”

    绮春睁着眼睛,盯着桌上的茶水,白瓷绿浮沫,开处如净空。她只觉得自己随太子逃亡时受的那一刀又疼痛起来。

    要是二殿下没有死该多好。

    祁应平的死自然不是意外。只是本来会死的是祁千祉。那封绝笔上写的:“此计成,而独我不得心安,此计败,则牵连云家上下。吾心不忍。”

    后来云夫人就疯了。

    绮春便也站了起来。她很久没有想这些事了。

    李瑄城知道绮春想说什么。祁应平的死本和他无关,谁晓得偏偏祁应平说了一句四弟若得君辅佐,吾死而无憾。李瑄城看见那句话的时候不知作何想。最不该也最不能辅佐祁千祉的就是他。祁应平有的赤子之心,他也没有。

    绮春本是李瑄城从祁应平那里要过来的,想着祁应平一些,也并不奇怪。绮春景仰祁应平,已到了近于刻板的地步。他也不是不知道。要说绮春的凛然正气比自己还要足些。

    当初他要了人过来,绮春便沾着李瑄城和祁千祉走得近这点,偷偷地往云夫人那边送信。李瑄城初得了一点端倪,准备放长线钓大鱼。不想过多久他自己惹了事。走前便把此事和祁应平提了,问他是否知道云夫人背后的手脚,今日不过刺探起居,来日谋命也未可知。

    萧皇后并不受宠。掖庭之中,云夫人心高,楚夫人气傲,这两人在宫里谁也看不上谁,回回将这掖庭尺寸之地闹得鸡飞狗跳。两位夫人明里针锋相对,暗里也没歇过。祁嵊已颇有祁钺当年之风,祁应平多有时论而闻名京中。祁景凉虽因其母身份卑微不入众目,亦以少慧闻名。而太子虽颇聪慧而时有惹祸之闻。京中人言天子子嗣俱是才俊,而独以大皇子二皇子为佳。

    此后荧惑守心,占卜之人以太子有灾祸,而以祁应平死为终局。

    李瑄城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待他二十岁归国中,见到垂头立于跟前的绮春和那封短短的绝笔,方得知祁应平十七而亡。可怜那云夫人原想除去祁千祉,一并栽赃楚夫人,一石二鸟,到头来却眼见自己儿子横死。

    从这点上来看,李瑄城也很佩服祁应平。只不过他后来知道祁应平除了写给他的那些赤诚肺腑之外,还和绮春说了后半句。“李瑄城此人正邪两端,四弟若得此人辅佐,吾死而无憾。若不得行,言于太子,杀之无患”。

    李瑄城当时听这一句便笑得不行,将无意识的绮春抱去了软榻。一待如常。

    当然这也不过是十多年前的秘辛了。无人知晓,也就少了嚼的味道。云夫人疯了一阵子就死了,云家每况愈下,更少人提及了。毕竟祁应平再优秀再才华横溢,还未弱冠,连表字都没有,也便成了旧事沉渣。

    李瑄城踏入承虬宫的时候,守在外面的侍卫道:“李大人你可算来了!殿下正差了人去找你呢!”

    “哦?殿下要寻我何事?”

    “李大人进去就知道了,殿下正发火呢!”

    李瑄城有些狐疑,又料想小太子能有什么事,还是照常往正殿去谒见。

    祁千祉被喂了过多的迷药,到了午时方醒。醒来便是盛怒,听闻赵谐传话说李瑄城李校尉到了,倒是冲他劈头盖脸地道:“望月逃了!”

    李瑄城本来闲闲散散,听着一句却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望月跑了!我这就要问你,你也算熟知望月,你倒是说说他跑什么?”

    李瑄城这才发现祁千祉的声音很不对劲,有些沙哑,手上护着脖子,露出些许淤青。

    祁千祉的声音微微低了些,有些颓丧道:“我让人去追了。他大概跑了也有五六个时辰,我这次可能是找不回来了。”

    李瑄城却还是在看祁千祉的脖子,一会儿才道:“殿下的脖子是怎么了?”

    祁千祉干脆把手放下,瞥了李瑄城一眼道:“还能是怎么了?你猜不出来?我不知道望月的功夫已经和我不相上下。你当初告诉我他会武时,我也不是没有试过他的能耐。”

    李瑄城微哂,道:“他擅长近身的功夫。我当初是告诉过殿下的……”

    祁千祉哼了声:“我知道他近身功夫好。我问他的内力是哪里来的?”

    李瑄城眼睛微微眯了眯:“我之前为了祛骨寒,送了些给他。你在场的。不过我可没有兴趣自耗内力送别人,他的内力大多是他自己的。应该是日渐恢复罢了。”

    这句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毕竟当初在语谰池李瑄城确实因为事出紧急送了一成内力给穆修白。事后李瑄城不得不重新修行,内力这东西送出去简单再修炼就难了,到如今也没有完全回复。

    “你知不知道他的内力会如此深厚?”

    “我如何能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内力当时就那么点。我也都告诉殿下了。”

    祁千祉道:“我一直不知道望月敢对我下手,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他还真敢下手。”

    “我现在只让人往城外去追。但是还动不得父皇那边的力量,毕竟此事要是捅出去,只怕望月寻着了也回不来。”

    “怎么办,我真怕我找不到他……”

    祁千祉像丢了玩具的小孩,脸上全是些惋惜和难耐。

    李瑄城看得不禁皱了皱眉,只说:“东南面都是水患,他起码不会往那边逃……”按照穆修白的性子,应该会往吴喾逃,但想了想并没有再往下说。

    祁千祉道:“我知道。 ”

    此时宦者前来通报说御医边云常来了。

    祁千祉不欲人看见自己的样貌,只道:“叫他回去。”

    那位宦者称是。

    祁千祉又道:“不,你去和边御医说,以后不用来承虬宫了。”

    一定是因为自己太折腾望月了罢。

    然而,他似乎从来不说。

    李瑄城便坐在殿上喝茶。

    祁千祉的颈伤见不得人,便和外面称病。他开始清理穆修白都带走了哪些东西。

    并没有带衣服,只穿了一身走。带了基本全部的样式简单的金银首饰,繁复的一件没带。迷药也带走了。还带走了夜明珠。

    祁千祉便又让人把死睡的赵谐叫醒,让他盘点望月屋里还少了什么。

    赵谐道:“回殿下,望月公子还带走了一些眉黛胭脂和一卷医书。”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考结束啦,暑假愉快!

    这是高考完的犒劳品(然而好像并没有什么质量)

    ☆、章二十四且行且住(二)

    穆修白确实是往东面北面走,和李瑄城想的一样,他想尽快入吴喾。

    穆修白找了户农家,借了身衣服穿了。然后借了人家的灶台,拿了几根银簪子放在陶碗里扔进火里。明黄的火焰这么腾腾地燃烧 ,烧着雨天里带潮气的松木,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然后把碗拿出来放水里冷却,砸了碗,收了银子,把大的那个给了农人。他只砸了两口碗。因为他没多少时间。也因为农人并没有很多碗。

    又求农人给他半吊钱,要了些吃食,要了蓑笠。便又上路了。

    本来要些煤灰,但是想想雨一冲便没了。只把眉黛画了眉毛又涂黑了脸,用来代替煤灰。

    农人说往前三十里会有渡口。

    太学建立的效用终于体现出来了,众人对祁千祉轮番劝谏。

    东南洪水滔天,而举国寻一人,未免劳兵力,寒民心。

    恣意所欲,有违贤德,伤民误国。

    ……

    祁千祉不胜其扰,然而面上一概应下。望月逃得还不久,这两日他总得用上追逃。至于太学那边,这两日过后再去应承。

    冷池笙便央了喻朝山劝谏祁千祉。喻朝山大喻朝河十余岁,早前辅佐定勉王,留任京师为侍御史。太学建立后蒙太子之荐迁为博士,行太子少傅职。然而太子已经着手政事,又太子建太学,喻朝山常在太学而不居处承虬宫。

    喻朝山于是入承虬宫道:“广沙王开仓献粮,周济万民。朝中对此事评价颇高,陛下因而也承诺将祁明世子放归广沙。殿下此番若是行事失当,获言御史,孰轻孰重,还望殿下熟计议之。”

    此时已是两日之后,祁千祉便十分恭敬:“老师所言甚是。学生早已不在寻人了。老师若是不信,自可问问太子舍人。”

    喻朝山微微皱眉,道:“如此甚好。”

    遂不讲此事,略谈些治国方略。

    ……

    “定勉王虽行事荒诞不经,然而也是可用之人,不比广沙王野心昭昭。还请殿下日后多顾及兄弟情面……”

    祁千祉蓦然一愣,笑道:“老师怎么和我说这个?”

    “我朝将军,大将军萧麒为一员,大司马晏炎年且暮,程省礼平庸无奇,吾弟朝河虽智勇皆备,经验尚缺。再往下那些中郎将,可还有有用之人?径川王忠君不二,好太平,不喜练兵,兵虽多而不利。定勉王自封于定勉,练兵有术,或可一用。”

    “学生受教了。”

    喻朝山却还是不放心,道:“我曾辅佐三殿下。三殿下的为人我知晓。殿下若是信我,日后事关定勉王,能想起臣这一番话就好。”

    祁千祉只又应承一声,道:“老师,我倒是想听你讲讲喻朝河的事。”

    喻朝山叹了口气,不再谈祁景凉。

    嗣后,祁千祉传冷池笙来,道:“你倒说说,我如何能寻人安民两不误?你把这问题抛给那群士子,谁若有对策,封为太学令。”

    冷池笙微微皱眉,方垂头拱手道:“是。”

    然而祁千祉并不是愚钝之人,只把心思投到公文案卷上去。他倒是不担心望月回死在外面。在宫中忍辱负重这许多时日,逃跑之事也是计划已久,还有余力插手国事。犯上,欺君,都够他死几遍了,他还真是干得出来。

    以望月的能耐,祁千祉如今只担心自己抓不到他。祁千祉伏案执笔,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他还当自己养个只家猫,结果却是虎崽。

    并没有追兵。这是穆修白庆幸的事了。然而越是去京师远,一路以来便开始见到灾民。

    雨便是落落停停,也叫穆修白行路艰难。

    穆修白方渡过沧水,往兴陵去,再入郭城。

    郭城的灾民已经很多了。穆修白买了头小毛驴代步,祁夏马少,民间根本没地方买马。穆修白粗声粗气地和那贩子讲了半日的价,终于把这短腿长耳的小牲畜给买下来了。小毛驴的小蹄子嗒嗒嗒嗒的,比他走得倒是快点。

    他算过了。他得省着钱用。否则看这物价飞涨的情状,他带出来的盘缠还撑不到吴喾。

    郭城之后是梁下,梁下就是祁夏的边地,与吴喾交接。过了太河,就是吴喾的城池。

    杜惜贤上书祁千祉道:

    “祁夏此次天灾,灾地死者十有□□,灾后必然要重修户籍,殿下那时可下令严修,必得望月公子。此前只需传信边城,不让望月公子出祁夏。”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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