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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4节

    方秉笔闻讯赶到时,就看见他们家爷唾沫横飞的在那撒火。

    他不客气的把他们爷一脚踢开――他们爷有个臭毛病,除了在战场上,别的地方只要见到大面积的死亡,什么都干得出来――经验丰富的把陆含章扶起来,同时心里哭笑不得。

    人常说招贤纳士,要么三顾茅庐从一而终,要么千金在前猛虎在后。他们爷原拟走前一条路子的,结果后来情况有变,被迫走了后面一条路,也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

    他们爷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他灵光一闪――激将?

    柳长洲原本没打算采用赶鸭子上架这一招,不过机缘巧合,也叫他把情况整的乌烟瘴气,一发不可收拾。他索性更过分了,故意把话说的十分难听:“你整个就是废物,我打赌交给你也未必能比苏钰做的更好。”

    说完衣摆一撩转身就走。

    然后……衣角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攥住了。

    他顺着视线往下看,那人痛苦的把自己蜷缩在一起,长而柔顺的头发这会儿发丝纠缠,被冷汗贴在脸上,嘴唇也有些泛白,连脖子上那个特别养眼的羽毛也黯淡了几分。他蹲下去,听到他气如游丝道:“一个废物,就别脏了师爷的眼罢。”

    然后人就没了意识。

    柳长洲气的鼻子都歪了,感觉头上简直都能冒出火来――按理讲情况不能这么发展,稍微有点儿骨气的人,他都不能接受自己被别人这么诋毁。

    这陆含章到底是心大还是放荡不羁啊?

    这他娘的从来只听过猪插葱装象,还没听过象拔牙扮猪的。

    陆含章越是推三阻四,就叫柳长洲越发坚定了这人有才的信念,就好像那些虚怀若谷的人,因为怀才才敢有恃无恐,而通常越是谦虚的人大都越能耐――柳长洲见过天南地北那么多的人,对这一点看的很准。

    鼻青脸肿的谢卿云一把推开他,托住陆含章的肩背叫他躺在自己臂弯里,吃力的瞪大眯缝眼看向柳长洲,两只眼睛简直都能喷火:“柳师爷,我真不知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请人出山?第一次,叫你那狗把衡门折腾的乌烟瘴气,第二次到倒数第二次,前前后后将近十来次,又是金斗时不时来骚扰一下茶客;这一次,干脆把我们东家打的不省人事。你总说三请四邀,这明明就是三打四斗!你有天大的出息,和我们东家想安安稳稳做个平民百姓,是两码事!”

    柳长洲敏感的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小隐隐渊薮,大隐隐于市,或许说的就是陆含章。

    他面似寒冰的弯下腰,轻而易举就把浑身浴血的陆含章给抱了起来,径自往外走,驴唇不对马嘴的说道:“你懂个屁。你知道大庆有多大?单单靠朝廷那些肉食者,又怎么能撑得起那么大的天下?”

    衡门里被糟蹋的简直像个大型密室杀人案的犯案现场,尤其是大堂正中那一大滩血迹,十分唬人。方秉笔十分自觉的留下来善后,从自己兜里摸出随身常备的跌打药酒递过去,强行友好的道:“掌柜的,擦擦。”

    谢卿云那慢腾腾的脑筋还在他们东家那一身血里,压根儿就没往“师爷怎么比知县牛逼”这一茬儿上想,怒气冲冲的推开那罐子跌打药酒,口不择言的凉飕飕道:“不敢,我怕毒死我。”

    方秉笔:“……”

    他大概也觉得他们家爷今天做的有些过头,就算是请将不如激将,那也没必要把人打成那副鬼模样,所以他决定选择善待谢卿云这个被殃及的小眼睛池鱼。

    他粗鲁的把那药酒往手掌上一倒,虎虎生风的一巴掌拍在小眼睛的谢卿云十分出彩的脸上:“毒死你才好,毒死你刁民就少了一个。”

    谢卿云“嗷”一声,痛的一蹦三尺高,骂了出来:“你他娘的!”

    这边,柳长洲冷着脸把昏睡不醒的陆含章给抱到了广济堂里。他方才下手自己还留了分寸,挑的都是痛感明显、但不至于要了人命的地方,所以别看流血挺多,都不会留下什么太大的毛病。

    这人身体这么软,一看就知道打小就没练过武,经不起揍。要是换成方秉笔被他揍,那伪书生能扛一宿不带眨眼的。

    他攥住陆含章手腕,打算把他往椅子上拉一拉的时候,愣了一下――腕的掌心侧那几根筋呢?

    他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去试了试他的脚腕,同样,脚筋也是断的。

    习武之人都知道,手筋脚筋全断后至少在三年内,人别说练武,就是行走都没有办法。那么这样看,这人至少在三年前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但从瞻百里那里得来的消息,这人五年前就来到这儿了,也就是讲,至少是八年前。

    八年前,先帝在位时,南疆内乱,南疆集团为首的辅政大臣脑子里进了不知道多大一坨狗屎,竟然吃里扒外的到大庆来搬救兵,这简直就是开门揖盗。

    先帝那时被几个革新派的人鼓动的膨胀了要统一宇内的野心,吃了猪油蒙了心的把兵权交给了他的师傅。他的师傅一举平定南疆内乱,班师回朝时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凯旋的英雄的欢迎,得到的是凌迟的酷刑。

    原因柳长洲不用想也知道,就是功高震主罢。

    从古至今,英雄总是层出不穷,而帝国总在不遗余力的寒着这些英雄的心。

    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想,要么刀光剑影马革裹尸,要么授人口实死于皇命,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吧。他垂下眼皮,仿佛穿透八年前的那次凌迟看到了已经走在路上的将来――而不论哪样下场,总有一种不屈,就是致命遂志。

    他寂寥的摇了摇头,晃了晃陆含章柔弱无骨的手腕,突发奇想这人会不会和八年前那场变故有关?还是只是一种巧合?

    然后……他就想起了初见时,这人还在那往脖子上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文身,顿时把自己那个想法打散、揉的稀巴烂。

    他有些嫌弃的把那人汗湿的头发拨开,近距离的看了看那个乖巧的羽毛,不屑的嗤了一声,发现自己完全欣赏不了如此高山流水的艺术。

    第9章 清河一哥

    广济堂和衙门就一墙之隔,柳长洲被碎嘴子方秉笔唾沫横飞的谆谆教诲逼得无处可逃,纡尊降贵的拉着张驴脸,不情不愿的把陆含章从医馆接了回来,安置在衙门后院的客房里养病。

    说实话,指望他能良心发现,比指望金斗返老还童还要难上那么一点儿。

    病号陆含章那身子底简直不是一般的差,而是没有下限的差。衙门后厨的张师傅每天大补汤炖着往他喉咙里灌,人还是躺在床上越发消瘦。

    柳长洲把自己的耐心战线拉到无限长,到最后差点没崩溃――他伺候他娘都没这么孝顺过。他索性撒手不管了——他忙着给苏钰捅出来的篓子找女娲石来填,并且又开始着手在清河县和源河县修个江南总兵。招兵买马这都不是太难的事,难就难在一切得悄无声息的进行,除了皇上,朝廷里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把招来的劳役中一大半全都划去了总兵营,账面上写得是劳役,实际上全是正统兵,顶着个劳役的名头,借以掩人耳目。

    摸着良心讲,这段时间他还是过的挺舒服的。

    他和方秉笔大多时候是就着白菜啃个凉饼子,这些日子跟着衙门里这一个病号吃了好些大补的东西,这几天感觉揍人都十分有底气。

    谢卿云每天都跑到衙门口来要人,柳长洲简直不胜其烦,简单粗暴的派金斗去和此人纠缠。金斗没别的本事,掀翻一个谢卿云再赏他几口金斗口服液还是办得到的。以至于谢卿云只要大老远看见头顶小红的金斗威风霸气的身姿,他就只能原地跺脚而后打道回府。

    险些没把他变成一块望东家石。

    他们东家陆含章,此人有种匠心独到的懒——他只喜欢作妖的时候动弹,其余时候基本都是思维比行动走的远,他的脑子转的有多快,他的行动就能有多慢。

    他压根儿不知道“强身健体”四个字要怎么写。

    一个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大男人,十分不介意做一个吃白饭的,仗着自己浑身是伤下不了床,臭不要脸的把衙门里为数不多甚至堪称寥寥无几的几个下人指使的团团转。

    柳长洲刚开始还耐着性子,捏着鼻子唧唧歪歪的给他叨叨逼一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狗屁不通的大道理,诸如“清河兴亡,匹夫有责”什么的,指望他能幡然悔悟。渐渐的他发现,居然能有人比他还要无赖、还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就怒了,对这等油盐不进、好歹不知、还天生欠揍的刁民,天生就该晾着他。不过他也实在没有那个闲工夫跟他周旋了,他耗不起那么多劳役的饷钱,更耗不起时间。难不成这陆含章一日不松口,悬河口就一日不开工不成?

    不乐意,那就滚蛋,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两边。

    这天他从总兵营里回来,手上抄着一把质地精良的大长弓,推开陆含章养伤那屋的门,把那把弓往桌子上一放,面无表情道:“送你的,权当赔罪了。对不住。”

    病歪歪的陆含章被这人莫名奇妙的揍了一顿,要是还能端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继续和他好脾气的打太极,那就不叫王霸之气了,那叫王八之气。

    他冷笑一声,有些费劲的把自己上半身撑起来,脖颈上浮起青青的经脉,颤颤巍巍先靠在床榻上,然后把自己腿往榻下放,连带着额角也青筋暴跳。一步一步蹭过去把那弓拿起来,横着拿在手里往外走,心底涌上一股许久未曾出现的思念,手上不自觉就用上了力气,捏的指尖都开始泛白。

    手上那张弓木质紧凑,入手沉甸甸的,弓背上干干净净,任何多余的花纹都不稀得有。他的手握在弓角,那里凹凸不平的纹路砥砺在指尖,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一看,那弓角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行小字:王室多故,国步方蹇;淮济裂冠,江荆毁冕。

    八年前大庆将领奉命征讨南疆的老文人弓了。

    一拉弓弦就知道那弓有多上乘。

    他小幅度的来回摩挲着那一行字,前尘旧事在脑海里翻涌无限,对这无可预知的命运且敬且畏且无奈。

    诚然世不可避,但历史的轨迹向来匪夷所思,不能为人所左右。很多时候不是人选择避世,而是世向来不避人;不是世不可避,而是世无可避。他不问世事,遁世无闷,也依旧能在某个时间点再次以某种无法言说的方式被逼处世。不是这个柳长洲,可能还是别的赵长洲、李长洲。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饱腹。”他是鹪鹩?他是鼹鼠?他什么都不是,他是陆含章。名为“含”章,谈何容易。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流动的年月赋予他的可资纵横的东西,又怎么会忍心叫他这么秘而不发?

    罢了,时也,运也。敲着门找上来的,打死都躲不过去。

    他往屋外走的期间故意蹭到了立在门槛上的柳长洲的腰,行进途中遇到了阻力,遂回头十分没有诚意的一笑:“抱歉啊,蹭到你了。”

    柳长洲:“……”

    正是十月金秋,衙门里一派天高气爽的好风光。

    陆含章嫌冷的拢了拢衣襟,拎着那把弓一步步登上院子中间那个矗立的高台上,背对着柳长洲,没有如往常那样周旋客套,问道:“峣山?你的字是峣山?”

    柳长洲难得碰上这祖宗主动跟他讲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十分犯贱的应了一声:“嗯。”他心里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伟大,为了大庆的人才荟萃事业,简直连老脸都快丢完了。

    陆含章轻笑一声,猛的一回身,颇有架势的把那弓端起来,尽自己最大力气把那弓拉得张开了几分――虽然远不到拉满,但这架势还挺能唬人的――对准柳长洲的方向,斤斤计较的开始翻旧账:“第一,你那金斗狗仗人势,把衡门一干伙计折腾的不轻;第二,你要求别人办事儿,或许拿出了十分的诚意,但我只看到一成;第三,你难道不应该让我揍一顿出出气儿?”

    柳长洲一愣,然后松了口气,心想这祖宗可算给拿下了。

    他满不在乎道:“别说三条,就是一百条,只要你答应总领工事,我都答应你。”同时心里想着,到时候他回京交差,天高皇帝远的,一个屁拳脚都没有的人,怎么奈何得了他?

    这么想着,他就越发无所谓了。

    临近高台的地方有棵长势歪歪斜斜的老柳树,那老柳树也不知多少年头了,树干上尽是些古意十足的树瘤子,整个树威武雄壮的简直不像一棵本该有“蒲柳之姿”的柳树,反倒像是一棵投错了胎、硬被塞进柳树里头的古松。

    柳长洲把自己的长袍下摆往腰带里一束,把一头长发也囫囵系在里头,在房前的廊柱上借了一脚,还心情颇舒畅的在空中翻了个花,才稳稳的落在那柳树斜着伸出来的枝干上。

    他把膝弯往树上一卡,然后猛地往后翻身,倒挂在树枝上,正好正对着陆含章,顿时那张本来就磕碜的刀疤脸就不能用人话来形容了。

    为了表现自己十成十的诚意,他在十分有限的面貌条件基础上尽量笑的不那么吓人:“老板,你计划怎么揍啊?”

    他跟一串腊肉似的往那里一吊,劲瘦的腰肢被拉伸的柔韧修长,脸上还挂着些死瘪三一样的笑。

    陆含章:“……”

    他眉心一跳,嘴角几不可察的弯了一下,心里生出一丝“此人是个大活宝”的异样感觉。同时也觉得此人无赖的程度简直无出其右了,跟他那条同样令人束手无策的老金斗一样。

    对付这种人,除了比他更无赖,似乎没有别的好办法。

    然而……陆含章面无表情的想了想,这他娘的都打算横插一杠子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实在没必要招惹这么一个无赖,纯属给自己添堵。

    他虽然嘴上说揍,那也不能真揍,只把那张长弓往前一戳,象征性的在那串倒挂的腊肉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就算作罢。

    柳长洲从这个举动里捕捉出了几分“握手言和”的意味,一瞬间觉得前些日子那些当牛做马的操行都挺值当,还觉得关键时候,拳脚要比好言相劝管用多了。

    话一旦说开了,陆含章也不跟他来那套虚的,半开玩笑半挖苦道:“柳师爷莫非土匪出身?你要我给你办事你把我揍一顿,你说你什么逻辑?”

    柳长洲不占理,十分有自知之明且虚心的闭着嘴,不置一词。

    陆含章在树干上一靠,把那弓当成六十杖乡的老者手里的拐棍,撑在自己一侧的胳膊肘下,点评道:“你知道你那草包军师错在哪儿吗?”

    柳长洲干脆在树枝上荡起了秋千,领略了一把陆含章话里暗藏的机锋与刻薄,不屑道:“我要都知道我还找你干嘛?我自己上手就搞定了。”

    陆含章轻笑一声,仿佛算准他不会发作,总结道:“那你比他还蠢。”

    “第一,先后顺序弄错了,最要紧的是先修水库,这叫有备无患。单个水库的蓄水量不大,历任的匠人都犯了同一个毛病,全死心眼儿的卯着一个水库往大了修,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可以同时开挖几个。”

    “第二,悬河口的水底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不知道你那草包军师提前观察过没有,那底下的泥挖出来送窑子里烧个把茶杯还行,叫这么一摊烂泥撑起那么大一堆石头,不是等着出事呢吗?”

    柳长洲因为动手揍人错在先,便有限度的扩大了自己对此人的忍耐,心里嗤了一声“就数你能”,闭着眼睛,嘴角轻轻弯了一下,觉得文人什么的简直啰嗦死了,说个什么都得数个一二三来。他简单粗暴的打断陆含章的话,问道:“所以?第一步你会怎么做?”

    陆含章无所事事的开始玩儿那弓的弦,大有把它当做一根琴弦来弹两下的意思,想了一会,说:“山人自有妙计,不过你先把那一帮匹夫都给我散了。”

    柳长洲不怎么习惯听命令句式,一般都是他吩咐手下怎么做,还从来没有人胆敢坐在他头上指使他要干嘛,当然当朝天子和他已故的师傅除外。

    他默默的适应了一会儿,颇不习惯的应道:“好办。不过……我相信你是一方面,你值不值得我相信是另一回事儿。”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陆含章一挑眉,脱口而出:“果然师爷都这么贱呐。”放在平时,他早撂挑子走人了,爱谁谁,而他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没有转身给他一个背影的最主要原因,是他没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对他能力的怀疑来。

    柳长洲:“……”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谁都知道,而他还是需要一个承诺。因为陆含章秉性里更多的是无欲无求,物质和金钱都拴不住他,他们之间完全不是一个相互交换的关系,而是毫无保障的建立在一个轻飘飘的“请求”上。

    他能用丰厚的犒赏拴住苏钰,用兵饷牵制五千兵弁,却找不到别的法子可以稳住这个陆含章。同时漫无边际的想,总不能还耍赖皮的给他灌一口鸩酒用解药来威胁他,更不能捏着衡门茶楼的命脉来牵制他吧?

    反正他手上没有这人一个把柄,他就不能安心。

    陆含章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柳长洲,还有颇有闲情逸致的哼起了小曲儿,想看看他能出个什么招儿。

    柳长洲翻身坐起来,背靠在树干上,居高临下道:“没别的办法,只好委屈陆老板了。”

    陆含章疑惑,委屈什么?

    接着,一只看上去像是被张师傅红烧过的肥蜘蛛慢腾腾的爬上了他的肩膀,十分乖巧的在他肩头上找了个地方,虾米腿一折叠,不动弹了。那蜘蛛的身子肥的跟个变异的红樱桃似的,大拇指尖儿那么大,看上去怪萌的。

    陆含章:“……”

    柳长洲知道自己的斤两,靠一张嘴指定搞不定这老狐狸。他方才看见金斗耷拉着尾巴从院子一角闪过,脑子里灵光一闪,觉得陆含章有可能搞不定畜生。

    他嘿嘿一笑,胡说八道:“小红可听话了,在咱们合作结束前,它都不会轻举妄动的。”实际上,他曾经私下问过瞻百里这种红蜘蛛有什么本事,瞻老头捻须一笑,说这种蜘蛛有一种别出心裁的尿性,懒、馋、蠢,毒性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平时就披着一张红绕皮来唬人,屁本事都没有。

    可是他猜错了。

    小红用来对付郑玄歌行,对付陆含章基本不占上风。陆含章心里觉得好笑,只从柳长洲这一系列举动里读出了一种变形扭曲的嘱托——希望能堪此大任的人留下来,完成它。

    他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毫无破绽的维持了这个滑稽却真诚的谎言,小红就小红吧。

    恰好此时杜蘅来后院里找柳长洲商量事情,这娘炮一眼就看见一旁玉树临风的美人,瞬间走不动道儿了。那美人形容昳丽的斜靠在老柳树上,手里还擎着一把身形同样流畅的长弓,整个人就是“美貌与力量”的结合体。那美人轻飘飘一眼扫过来,周身流淌着淡淡的君子华粹,真个如芙蓉始出。他觉得张师傅以后做饭多做些木耳(注)会比较好。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谁?”

    柳长洲利索的从树上翻身跳下来,三两下把自己恢复成人样,嘴上也不闲着,瞎说道:“孤陋寡闻、大惊小怪,连‘清河一哥’你都不知道。你改天把胖郑、小苏叫过来,衙门里搞个……搞个全家福吧。”然后他就身形垮塌的晃出了院门,只留下乱七八糟的小黄腔还在后院里回荡。

    “清河一哥”陆含章颇为风度翩翩的一笑,抄了一旁的长弓,重新换上一副客套表情,友好道:“鄙人陆含章。阁下是?”

    杜蘅捂着心口,眼冒红心,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儿,磕磕巴巴的说:“杜、杜蘅。”

    陆含章:“……”

    一墙之隔的前院里,接到方秉笔密信的柳长洲脸色却有些沉重。

    他从不用不知底细的人,他明面上特别好说话的将一干大事就交给了苏钰,实际上暗地里派手下去挖苏钰的祖宗十八代去了。

    而方秉笔得到的消息正是有关苏钰此人的。

    苏钰,身份不详,生平不详,仿佛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柳长洲手里握着方秉笔递给他的纸,一点一点磨成齑粉扬在空中,决定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他倒要看看这个苏钰到底是另有图谋,还是他自己杯弓蛇影了。

    眼下西部防线正是兵权交接的敏感时期,西捻那伙儿土匪也趁此混乱时候出来搅局,非常时候不能不防。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木耳补铁,所以可以用来补血~言外之意,杜娘炮被陆妖孽秒杀的空了血槽~

    第10章 柳暗花明

    轻鸣响涧音,萧瑟满林听。

    入的秋来,石头山上的风物渐趋凋零,原先绿盈盈的碧岭和被扒光了毛的秃毛鸡一个模样,因此这秃毛鸡身上的跳蚤也就格外显眼。

    秃头顶上逮虱子,那简直一逮一个准儿——柳长洲用石头打兔子,闭着眼睛都能打中。

    自从陆含章介入后,整个工事进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上游泄洪湖的开挖工程正在筹备中,陆含章在渲河上游至中游中段拦腰选了三个地方,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款前朝未曾出现过的“泄洪门”。说是门也不对,是巧妙的利用地势高低,将泄洪湖的入口拓宽垫高,形成了一个门槛造型的拦截面,相当于设置了一个水位的阈值。

    旧的泄洪湖一直存在一个毛病。二、三月桃花汛到来时,那泄洪湖装不了那么多水,水量稍微一多,立马就装死;而等到九、十月水落石出的时候,那水库又恬不知耻得贪吃了大量水,一度导致下游断流。

    新的泄洪门只是在旧的泄洪湖的入口上多加了一道屏障。

    桃花汛时候水量大,水位升高,自然可以越过那个高门槛注入泄洪湖里;水落时节,水位高不过泄洪门,只能流到下游去,从而保障了下游的灌溉,可谓一举两得。

    除此而外,陆含章还多开挖了几个泄洪湖。

    他本来计划将那些泄洪湖打成可以东西走水的支流,相当于是重新人工挖了一条渲河,和柳长洲商量时却遭到了强烈反对。柳长洲站在现实的角度说了两点,人力、财力,别的话再没多说,陆含章就想明白了。

    他甩手掌柜当惯了,一干账目都交给了谢卿云,银子之类的事情基本都不操心,长时间这样子就有些浪漫主义。

    所谓浪漫主义,就是脱离现实主义,直奔完美主义而去。他倒是乐意臻于至善,奈何柳长洲委婉的表示,他没那么大能耐给他提供一个可以放开手脚肆意撒野的条件与平台。

    而整个工程最棘手的地方还是悬河口的水门关。

    此刻,柳长洲正蹲在地上,十分血腥的给那只遭了秧的兔子扒皮。他右手灵巧的操纵着一把小刀,手法娴熟的把那兔子连开膛破肚再扒皮抽筋,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十分养眼。

    陆含章怕冷的往火堆边上凑了凑,往里头加了一堆枯叶,把火烧的更旺了些,边想边说:“小苏他们的办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清凉山那石壁根本不可能凿进去,而他给你的图纸上几乎所有的结构都要依靠嵌凿进清凉山才可行。其实最好是采用‘悬空’的方式,具体怎么样我还没想好。”

    柳长洲把那兔子架在火上,上下拍了拍手蹭掉一手兔毛,随意的在水沟里涮了涮,然后站起身来走过去冲他伸出手,说:“走吧,我带你过去看看。”

    陆含章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顺着那人胳膊看上去,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说:“你、我,授受不亲。”

    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总兵里处理公务的柳长洲翻了个白眼,兵痞子习气十足的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授受不亲个鸟。我跟你授受可亲行吗?”

    然后他一把抓住陆含章的胳膊肘把他拉起来,扛在肩上,轻而易举的跃起,衣衫轻盈的在荒草上飘过,几个起落滑到了水岸对面。

    由于秋季水位下降,渲河的水流宽度变窄,以至于在那绝壁下露出了一条堪堪可供一人通行的窄道。陆含章提着裤脚,紧紧贴着山体,毫无目的的伸手在那上面敲了敲,然后突兀的做了个屋顶的造型,一瞬间脑子里多出了一个“三边”的概念。

    他回过头来还没开口说话,突然看见对岸他们方才生火的地方冒起浓浓的黑烟,随后火舌兀的腾空而起,大老远都能听到干枯的枝叶燃烧的“哔啵”声响,鼻尖还萦绕着一股碳烤肉的糊味儿。

    陆含章、柳长洲几乎异口同声道:“……兔子!”

    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最能体现一个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这两个字甫一出口,基本上暴露了这俩人灵魂深处的本质属性——食货。

    二人像被猴耍了似的火急火燎往对岸返,离对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柳长洲就势把陆含章往下一推,把他扔在了一丛十分厚重的茅草堆上,自己则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陆含章被摔得七荤八素,身上经年日久的顽疾都一起跳出来发作,然而情况危急也不容他顾得上那么许多。秋季山林本来就多干枯落叶,一旦一片烧起来,整片山林都有可能葬身火海。

    幸而此处就在离水面不到一丈的距离,火势还没有失控。

    陆含章这时候就充分体会到了“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坏处了——他那原本就破糟糟的身体在被他破罐子破摔的糟蹋了五年之后,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尽。再加上前些日子被揍的元气大伤……拉倒吧,元什么气,那玩意儿早八百年跟他绝交了。

    他正四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就手的东西可以盛水时,不见了踪迹的柳长洲突然从水里石破天惊一样跃出来,气势太强大,周身带起的水花四处飞溅。他腰身柔韧的贴着水面旋了个身,衣摆里吸得饱满的水如数泼到了那堆尚在逐渐变盛的篝火上,而那点水对于嚣张的火舌而言基本是杯水车薪。

    不过这压根儿不是柳长洲的根本目的。

    就看见他重新落下来,在距离火源最近的水里练起了不知什么门派的武功。那路数、招式起伏颇大,灵动非常,每一次踢腿、旋身、出拳划出来的幅度都近乎一个圆,也许是被练武之人注入了全身的力道,一招一式带起的水花都能翻腾起丈把高,而那人身形在花白的水雾里起起伏伏,修长而纤细,看上去似乎还毫不费力,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而精彩准确到无以复加。

    那火势似乎无颜面对这么山雨欲来的架势,逐渐变小,最后苟延残喘的挣扎了几下,给熄灭了。

    柳长洲见好就收,他湿淋淋的从水里跃出来,缓了口气,看着先是被烤成黑炭,而后再是被水浸泡的没法儿看的兔肉,“啧啧”了两声,惋惜道:“哎,想吃个兔肉怎么就这么难。”

    他用湿透的袖子擦抹了一把脸,伸手扒拉了一把糊在脸上的发丝,抬起头来看向陆含章,说:“你饿不饿?”

    陆含章微愣了一下,抿着嘴角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仿佛憋着什么坏笑。

    然后他有些犹豫的抬起一只手,不礼貌的指向他,说:“师爷,你什么时候换的脸皮啊?”

    柳长洲在自己脸上一摸,心里骂了一声娘,方才动作太大,那个破破糟糟的独眼罩子和脸上贴的那道疤全都被水打飞了,难怪他一上岸就觉得看东西怎么更清楚了。

    陆含章默默的指了指水面,委婉的接着说道:“说真的,那换脸的手法也太粗糙了吧。”

    柳长洲一脸问号,走过去蹲下来看向水面,自己先笑喷了。水面上那人还算白净的脸上,右眼四周浮现出一个比别的地方要白亮许多的圆形图案,恰好与眼罩大小相符,在原先是刀疤的地方也是同样的情况,导致整张脸如同被人绘上一个太阳和一个下弦月——两只眼睛一亮一暗,嘴角被一条白线拉得直豁到耳朵根儿。

    京城的三伏天远没有江南这样灼人,他南下后又一直伪装成一个刀疤脸,到这会儿终于自食恶果——被遮住的地方侥幸逃脱了太阳的曝晒,还是如以前那样白,露出来的地方就不能幸免于难了。

    柳长洲一边笑一边走回来,打趣道:“你懂什么,我这叫阴阳脸,我们城里人都这么玩儿。”

    他的模样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北方男人,从面相上看居然还能扣索出一些稚气未脱。显得有些窄的嘴唇弯起来,年纪越看越显小,跟个淘里淘气的活宝一样。被眼罩遮住的那个眼睛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流畅的眼皮有些发红。

    他去净了那些伪装,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明亮而锐利,和南方三伏天里的太阳一样,浑身都是耀眼的活力。

    陆含章觉得他顶多才二八的年纪,真不知道是哪根筋给抽到了,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么一副猫嫌狗不待见的倒霉模样,丑就算,还那样猥琐。

    他心里暗藏了一个秤,他臭不要脸的把那秤的秤砣算成自己的身价,秤筐里是刀疤脸的柳长洲的信赖,现在,他默默的在那秤筐里加了分量——少年老成的柳长洲的信赖。大概是因为前后反差太明显,他竟然觉得柳长洲本来长得还挺好看的。

    然而他一讲话,陆含章发现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十分掉节操的死瘪三,只见他嬉皮笑脸道:“哎,老板,你们衡门的师傅会烤兔子吗?”

    陆含章凉凉道:“……会烤金斗你信吗?”

    他嗤了一声,从那堆被烤的面目全非的火堆里捡起两根尚算直一些的木棍子,说:“别忙吃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办了。”

    他四处看了看,招呼柳长洲来到一处石块堆叠的浅水滩前,把两根木棍的一端抵在一起,连接处靠在石壁上,另一端卡在地面上稍微耸起来的土疙瘩上,两条木棍和地面恰巧围成一个十分稳定的“三边”,整个“三边”平面倾斜着靠在石壁上,这个“三边”平面、石壁和地面三者间恰好又是一个“三边”。

    陆含章解释道:“可以这样办。既然凿不进去,那就不凿了。我们可以在悬河口出水口的位置,东西两端架起这样一个结构。西侧的支撑杆可以直接卡到悬河口的水帘壁角上,把东侧的那根埋进河床里。”

    “你说的那个水闸门的上端要连带一个能够相互配合的凹凸结构以供旋转,它也没必要高百仞,只要能让八成以上的大船通过就行,大概能有四五丈的高度吧。水闸门上面不走水,它其实只负责拦截闸门闭合时被迫上升的水体,所以可以选择强度大的浇筑结构,和清河县的护城墙墙体那样就行。”

    陆含章“啧”了一声,鄙视道:“谁的主意啊?高百仞?他怎么不逆天呢?要高百仞的话,那一天也不用干别的了,净开合水门关了。真是,蠢。”

    柳长洲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表情,睁眼说瞎话道:“苏钰。”

    他皱着眉想象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固定的门轴和一个旋转的门轴连接的画面,把那半扇固定半扇活动的门横放过来,就是陆衡门讲的那样子了。

    他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陆含章站起身,迈出一脚踏进水里,然而还没能开口说出个什么,踩进水里的那只脚突然滑了一下,整个人十分狼狈的往后倒。柳长洲眼疾手快的去拽他,手忙脚乱中拽到了那人腰带,人倒是给稳住了,就是胸前的衣服被拽得七零八落,露出一大片皮肤,修长的锁骨突兀地露了出来,还连带着顺出了一排清晰明显的肋骨。

    柳长洲都无语了,这人简直就是一个纯的不能再纯的病秧子身板。

    陆含章被拉了个趔趄,突然灵机一动,一只手拢起前襟,一只手弹出一根指头,“哎呀”了一声,说:“我想到了!我原先还没法解决闸门开合太重的问题,如果把杠杆和轮滑装进闸门里,那就好办多了。至少可以剩出一半的人力。”

    柳长洲:“……”

    无数年后的某一天,天圆地方的宇内一个分外简陋的浴室里,一个叫做阿基米德的汉子,光着身子从浴盆里跳出来,一边在街上裸奔,一边大声嚷嚷一句这时候的人都听不懂的鸟语。

    柳长洲伺候陆含章在悬河口用脚丈量了一下午,到晚上才意犹未尽的返回衙门。金斗正因为新伙伴小红的莫名失踪而抓狂,方秉笔手里端着烧鸡百般讨好,金斗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亲爹颇有耐心的蹲下来,捧着金斗的脸,慈祥的胡说八道:“小红找她妈去了,你知道,姑娘家家的,离不开妈。”

    方秉笔:“……”

    他惊奇的发现他们那个人模狗样的头儿又回来了,先别管脸上色彩一致不一致,起码又重新是此前翩翩一少年了。这一发现叫他简直喜极而泣。

    柳长洲一边给金斗顺毛,一边问道:“怎么样?顾遥那里有什么消息吗?西捻最近还是很嚣张?”

    方秉笔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说:“那倒没有。从派去西防的弟兄那里得来的消息,顾遥将军把所有戍边士兵分成了三部分,采用轮番巡防的办法,看上去似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皇上发来的密函里称这一手是‘以逸待劳’。”

    柳长洲信手打开那张纸,迎面扑来一股迎春花的香味儿,待看到那纸上的字,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那纸上有一行十分清秀的小楷,字体温柔,水摇细柳一样铺陈了十个字——如何有相思,而无相见时。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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