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3节
依然无果。
眼看时近八月,次次被谢卿云以“东家外出”这一招拒之门外的柳长洲不耐烦了。这次他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他端起茶碗,嘴唇刚凑到杯沿,垂下的眼皮突然掀起,毫无预兆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那碎东西的声音还没停下来,“风一样”的金斗啃完一只烧鸡,火燎屁股似的蹿了进来,惯犯一样开始在大厅四处瞎扑腾,跟大闹杨柳台那只凶狗奇迹般的就重合了起来。
在装模作样此一途上,柳长洲比方秉笔要专业的多。他仗着自己蒙着一只眼睛,起身要拦着四处撒野的金斗时,“不小心”被桌腿一绊,结结实实的往地板上一扑,营造了一个五体投地的效果,然后心安理得的边呼唤金斗边做无力回天状,十分可耻的在心里默默亲了如此甚得我心的金斗好几口。
谢卿云:“……”
金斗撒丫子狂奔,围着大厅做单方向的日晷运动,眨眼就把原本很有格调的茶馆造的满地狼藉,茶树倒的倒,竹排一片一片的塌。上来拦截的小二都被金斗一把掀翻,整个大厅顺时就变成了金斗跑圈的猎场。
它掀起的人仰马翻的攻击波范围迅速扩大,大厅最后几排密密实实的箫管竹排也不能幸免于难,哗啦啦倒得排山倒海,而后那后面露出一扇十分隐蔽的竹门来,要不是那门被倒下来的竹排砸的稍微推开了些,基本就没几个人能发现。金斗一跳,一爪子就把那门推开的更大了。
柳长洲简直喜极而泣了,到这会儿“恰好”扶着桌腿站起来,身形一闪就到了金斗身后,嘴上装模作样的喊了一嗓子:“你个不孝子,你非要把爹赔穷,看爹回去怎么……”
即将倾家荡产的爹连话都没说完,这一对儿就齐齐顿在了竹门门口。
谢卿云十分好奇他们东家那羽毛刺青进展到了什么田地,有意无意的慢半拍赶了过来,然后……他悄悄的捂住了眼睛。
箫管竹丛生的天井四周雅致非常的回廊上,一个竹椅里侧躺着一个男人。这男人一身十分低调的白色衣袍,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在一侧肩膀上,闭着眼睛,细密的睫毛弯出一道柔软的弧线,眉心微皱,嘴角抿平,仔细看,还能在鼻尖和瘦削的下巴上看到一层薄汗。
竹椅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脸上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容貌和表情。那女人手里还捏着一枚针,另一只手抚在男人脖子上,一下一下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一人一狗的动静实在太大,绣娘看见门口突然闯进来一只大狗,一惊之下,手下就没了分寸,只把羽毛图案的最后一点扎得狠了些,白净的脖颈一下子就蹦出一滴血珠。
陆含章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才缓缓的挣开了眼睛――前堂怎么造他都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关键人家现在闹到他老窝来,他就不能无动于衷了。再加上一睁开眼就看见那只十分想叫人给他剃毛的长毛狗,和他背后那个一见就要人没胃口的倒霉师爷,他顿时感觉脖子那里原本还能忍得了的疼,一瞬间就放大到无穷大,跟被火烧一样辣辣的疼。
他直起身来,僵着头跟着脖子一起动,面无表情的问绣娘:“刺完了吗?”
绣娘自己心里还委屈呢,生平头一次在人身上下针,还是痛感十分明显的耳下一片皮肤,能正常发挥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那丰厚的报酬上,谁愿意来冒这险?她冷哼一声,语调平平道:“图案都刺上去了,就差上料了。”
陆含章隐晦的翻了谢卿云一眼,就手拿过那些洒在素净茶碟里洁白的砗磲贝粉,粗暴的往一方巾帕上一倒,囫囵的把那帕子往那刺口上一敷――那感觉,一言以蔽之,曰,痛快。
柳长洲见多识广,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惊呆了一会儿就恢复常态,一边心里把这神秘的东家这一举动定义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一边口是心非的说:“陆老板好雅兴。”
陆含章捂着脖子站起来,脸上浮起一层虚假的笑,语气里带了恰好不会令人察觉的僵硬,拱手一揖,说:“柳师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卿云的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心满意足的接受了那记白眼,带着绣娘去了前堂,临走还十分有眼色的把竹门给阖上了。
等习惯了脖子上那些痛感,陆含章的表情也就没那么勉强了,他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条似乎还闪着亮光的丝绦,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固定那方丝帕,毫无破绽的言笑晏晏:“前些日子大柜多有得罪,还望师爷大人有大量。”
柳长洲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眼,觉得如果要用一种畜生来形容这个人的话,除了“孔雀”,不做他想——都花哨的要紧。
那一张脸几为玉琢,眉毛不是方秉笔那种斜飞入鬓的锐利,而是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弧度,舒缓的从眉心延伸到两侧。鼻梁也不是杜娘炮那样秀挺的有些女流之气的媚,只暗含了五分的有棱有角,嘴唇削薄,看上去一脸刻薄相。
那人一双手显得极为修长,骨节明显而不夸张,干净的有些过分。整个人身形颀长,将一袭纯白长衫的各种风情发挥了十成十。
他心里翻了个白眼,凉凉的想:四体不勤,八成也五谷不分,一个人形花瓶。不过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怎么回事儿……哎,也不是,大概全天下美人都长这个样子吧。虽然他对这些你来我往的应酬话十分反感,到这会儿也只能充分发挥忍者精神,极有耐性的说明来意后,就直奔主题:“不瞒陆老板,敝人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陆含章给他推过去一盏茶,心想反正也闲没事做,跟这有碍观瞻的刀疤脸打打太极也不错,他就客套的笑道:“敝人何德何能,竟能劳师爷大驾?”
柳长洲心里冷笑,将这狗尾巴草一样的奇葩翻来覆去的鞭笞了好几遍,才稳当的笑道:“听闻陆老板对土木颇为精通,不知阁下对悬河口工事的设计有何高见?”
陆含章一下都没顿,一脸无知的摇摇头:“没看法。”随后又一脸市侩商人的嘴脸,愁道:“近些年悬河口决堤好多回,历任县太爷都束手无策。衡门的茶船都跟着翻了好几次,折进去不少。想必是官府要重新修建水利?如果真是这样,敝人不才,愿意先捐十万两,略尽绵薄之力。”
陆含章心里明镜似的,这人一开口就问“设计”,而不是“修建”,明摆着不是来索财的,而是来索才的。
这话一出,柳长洲顿时有一种被灌了一锅闭门羹的感觉――这人十分自觉的表示愿意捐出银子,表面看上去有诚意的很,实际上是不动声色的扭曲了别人的来意,好叫别人再提不出别的请求来。
也就是说,陆含章给他做了一锅甜味儿的闭门羹。
不过他处在有求于人的一方,实在不能端出什么什么架子,心里冷笑不止,面上却极为诚恳:“实不相瞒,银子虽然缺口不小,但更缺的其实是个带头人……”他守株待兔,等着陆含章“闻弦琴知雅意”的自己往上凑。
陆含章面上又是一副愁色,睁眼说瞎话:“小店小本生意,恐怕再无力多出了,这个,实在对不住。至于带头人,敝人实在没有什么物色人的眼光。”
然后他脖子上那纱布就适时的开始渗血,起初还只是一点一点的点在白色的方帕上,到后来简直晕染开来,大片大片的红把那块儿本就丝薄的帕子全都浸透了,有些干脆顺着陆含章的脖颈往下滑,素白的里衣领子慢慢的染上一层赤色。
他伸手一摸,摸到一片血。
柳长洲抿了口茶,就看见这老板的脸色唰的就白了,衬得脖颈上那点儿红极为刺眼,然后那双十分精明的眼睛瞪大,呼吸也急促起来,整个人毫无预兆的往后一倒,头磕在地板上,干脆利索的给晕了。
柳长洲:“……”他心里那冷笑简直要把自己冻死了,这送客方式够别致。
金斗十分自觉,立起来往外走。
柳长洲端着手跟在后头,心想三顾茅庐有多大把握能把这人拿下,同时心里开始盘算第二条出路――一棵树上吊死的,那不叫好汉,那叫蠢货。
他刚回到衙门,就派人去请太河府医术远近闻名的广济堂大夫,给了一个颇丰厚的银包,送去了衡门里。然后在签押房里琢磨了一下午,决定模仿早已作古的秦孝公,出了一张招贤罪己诏,他还就不信瞻百里说的,就这陆衡门一人有这个能耐。
一大早就去城东难民营里视察施粥铺情况的方秉笔,在月上柳梢的时候才赶回来。柳长洲刚酸不拉几的编完一张唧唧歪歪的告示,就被方秉笔带回来的一个消息给震惊到了:难民营里多数来吃粥的并不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而是路帮船帮里那些没了活干的劳丁,这些劳丁抢粥不说,还在粥铺里为几碗粥大打出手。
柳长洲拄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秉笔,如果你有一个帮会,里头有几百号人要你养,而眼下万事俱废,你又没那么大本事填饱几百个人的肚子,你要怎么办?”
方秉笔不假思索的道:“裁员。”
柳长洲中肯的评价道:“像你这个窝囊废能干出来的。”
而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异口同声道:“苦力。”
第二天,兵弁就把那连夜誊抄好的两封告示贴满了全清河县,两张告示里,一张是优厚报酬招水利匠人,一张是大范围的招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成年男子做劳役。
同时在衙门门口拉开架势,大张旗鼓的摆了好几张八仙桌,果不其然,衙门口从平明到暮色将近,门庭若市的程度不亚于月望时的花会。
只把杜蘅和郑玄歌忙的愣是一口饭都没吃上。
同时,陆老板作妖的文身,不幸中风偏瘫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柳长洲是个武夫,他知道全身上下各个要命大穴的分布,以前在龙门山里还跟着他师傅还学过几手针灸,知道入针深浅。所以他听到市面上那些风言风语,一点儿没往心里去,只是心里有些匪夷所思:不就是不想掺和官府的事儿么?有必要演的这么逼真么?
他师傅接受皇命下山时给他上的最后一次课,讲了这么一段话。
《周易》里有个卦,那六爻里有一爻的爻辞是这样讲的,“括囊,无咎无誉”。是说把口袋紧紧的扎起来,不叫别人知道内里的东西,隐喻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才华都掩盖起来,是才不外露,因而也暗含了庄子思想里的“无用而无害”。
为人臣、为人民、为人子之道,用舍由时而行藏在我。这么看,那陆衡门明知他的来意却兜圈子推脱,此一举也无可厚非。从天而降那么大一个“用”,郑玄歌接受他的邀请,果断的选择了“行”,陆衡门非但选择了“藏”,还避之如洪水猛兽的干脆宁愿把自己编成一个残废,这就耐人寻味了。
柳长洲敏感的从这个过度反应里嗅出了几分不寻常。
但他天生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他仍然锲而不舍的一得空就要去衡门里坐坐,时不时怂恿金斗去撒欢跑一圈,造的天翻地覆。
有时候恰好能碰到陆含章在前堂处理不得不的事情,柳长洲也会十分不要面子的凑上去,恰到好处的提到正事。不过陆含章此人简直太滑了,每次都十分贱的在正事附近绕圈子,就是不往圈子里跳,把柳长洲郁闷的简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撒气。
他觉得和陆含章这只老狐狸打交道,不光脑子累,还心累。
陆含章对付人很有一套,但他还从来没对付过狗,因此还没有想好大招,要如何去整一整那只屡次造次的狗。毕竟那畜生不通人情,没脸没皮,而他总不能掉身价的去跟一只狗斤斤计较。但他最为拿手的事就是置之不理,他把那竹门一掩,眼不见心不烦的“躲进小楼成一统”,把一干麻烦事一股脑儿的丢给了忠心耿耿的谢卿云。
谢卿云每天听到前堂那些稀里哗啦的声音他就郁闷,有好几次他都吩咐底下人准备好了耗子药,不过想到官府的狗这一高贵的身价,一念之间又给收了回来。所有的郁闷都憋在心里,导致他最后简直忍无可忍,他气冲冲的去找他们东家要对策,他们东家十分光杆的挥了挥手,还有闲情逸致、稳如泰山的坐那抚琴,轻飘飘的说了四个字:“闭门谢客。”
柳长洲放肆了小半个月,临到入秋,衙门那边的招贤、招兵事宜转入后台,他纵使还不死心,也没有那个功夫再来作妖了。
第7章 蓄势待发
衙门给水利匠人的报酬十分丰厚,前来毛遂自荐的人不少,到整个招贤计划全部结束,林林总总的招来了足有二十三个人。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年纪不等,小至二十一二,大至四五十,不管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面上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些人一出现,一下子把每天发愁得恨不得出家的柳长洲从与陆衡门的明争暗斗里给解救了出来。
他和方秉笔私下计划,在清河贡院里安排了一场选拔制,择优任职。这样一来,最后有几个年届四十的中年人脱颖而出,但后生可畏,江山代有才人出,脱颖脱的最厉害的要数一个叫苏钰的年轻人。
此人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都叫人如沐春风,连考卷都别具一格――他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炮制了一副悬河口的地形图,而后线条利索的绘制了一张可行度很大的工事草图,蝇头小楷在一旁罗列了几个关键问题的解决方案。
与柳长洲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历代工程图殊无二致,可以说巨细无遗,诚然没有叫人眼前一亮的新意,冲着这份儿认真仔细也足以打动别人了。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人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一脸公事公办,一打眼就知道属于那种一板一眼、凡事都走章程的书呆子。
连耿直的郑玄歌都比他要生动。
苏钰裹挟着一身纸上谈兵的气派,颇有些踌躇满志、要施展抱负的意思。
柳长洲细细琢磨着,这人估计正派,但“人至察则无徒”,他可能当不好一个头,他没办法叫别人心甘情愿的跟他走,要是他能有老狐狸陆含章一半的圆滑,他就能放心的把整个团队交给他。
同时劳役的人数也统计了出来,杜蘅最后整理出来的花名册上足足记了有四千六百人之多。这娘炮原先在赵家帮里做账房先生,粗略扫一眼就知道从各大帮会里裁汰出来的劳丁占了几成。
杜蘅捧着花名册去找柳长洲回报结果,就看见他们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爷,特别不雅观的蹲在贡院的大条凳上,一只手扣在一只连要饭的都拿不出手的破碗上,十分有闲情逸致的闷了一大口水。
杜蘅最近跟他混得差不多熟,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走过去,照猫画虎也往那凳子上一蹲,把花名册递过去开始报账:“老大,这人未免有些太多了。前后总的人数就有四千六百人,按每个人一月二两银子的银饷,一个月藩台的出账就要近一万。管吃管住的话,算下来每个月总走账要近四万。”
柳长洲一下一下用指尖敲起碗沿来,“嗯”了一声,心想人多才好,面上不以为意道:“每月缴上来的商税有多少?从各个县解来的款项有多少?要解给户部的款子分到每个月能有多少?”
杜蘅那狐媚似的眼里顿时冒绿光,心里好像有一把无形的算盘,噼里啪啦打的震天响,连柔弱无骨的手都神经质的痉挛起来,飞快的在那做拨算珠的举动,几次呼吸的功夫就有了结果:“每月的商厘按十抽一,能有二十万左右;各州县解来的加起来才十万不到;每年解至户部的按月分大概能有十五万。不过各州县连年亏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解进清河的款子了,解出的倒是不少。”
柳长洲从袖袋里摸出一颗药丸扔进嘴里,闲闲道:“知道了,饷你只管发。这些劳役闹饷就麻烦了。”
杜蘅呆了半晌,不合时宜的咋呼起来:“那天你到底给我吃的什么?!”他估计是话本子看多了,以为真碰到了什么“含笑半步跌”之类邪性的毒/药,自己禁蹦禁跳了好些时候,还残忍的禁了房。解药迟迟不来,他又继续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或许是某种慢性毒/药。
柳长洲奇怪的看着他,丝毫没有歉意的说:“不是我这个。”然后他自顾自的补充道:“大概是老鼠屎?忘了,我在地上瞎捡的。”
杜蘅:“……”所以他可能是被一颗老鼠屎给坑了?!
古话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才叫气节。杜蘅权衡了一下,发现实在没必要和这无赖一起同归于尽,他就利索的站起来,猝不及防的去掀那条凳。
柳长洲对此等小儿科的手段也是没辙,他身形潇洒,一瞬间就从蹲姿拉长为跃姿,劲瘦的腰肢在空中十分利索的抽长,期间还颇为写意的翻了个花,给这空有一身力气而走路基本靠脚踏实地的娘炮展示了一把什么叫做轻功,才一晃落到门口,挥了挥手,大摇大摆的给走了。
杜蘅脸一阵红一阵白,原地跺跺脚,简直想把撕了他的心付诸实践。
棺材脸苏钰已经在签押房里恭候多时,柳长洲前脚刚踏进衙门,后脚连进都没能进来,就被苏钰拽着衣袖踉踉跄跄的拉上了去悬河口的乌篷船。
所以他就说,这人简直太简单,换做是别的上司,早一巴掌甩出去了。
路过衡门的时候,同样饱受金斗摧残的衡门终于迎来了开门揖客的春天,排门洞开。柳长洲看着重新焕然一新的前堂,心里涌上来拇指尖儿那么大的歉意,留下一句“你先走,我随后”的话,在水面上点了几下,十分没有“罪魁祸首”这个自知之明的进了衡门。
陆含章恰巧跟谢卿云在商量什么。
他脖子上那个指节一般大的羽毛图案,在一片白净的脖颈上特别引人注目。那羽毛乖巧的厕身在右侧耳下那片皮肤,砗磲贝粉磨成的染料晶白透亮,勾勒出一个纤毫毕现的羽毛形状,不过大概是没完全恢复好的缘故,整个轮廓都有些肉眼可察的红,尤其是最后羽毛尾部那里有一个十分醒目的红点――和处女胳臂上那个守宫砂十分相似。
“守宫砂”,这几个字莫名戳中了柳长洲的笑点,他不厚道的笑了一下,才摆正脸色,大老远跟吆喝猪一样问候了一声:“陆老板见好?”
陆含章温润一笑,端的不动声色,杀鸡用牛刀的开始了扯皮大业:“哪里哪里,这点儿小伤何劳师爷挂齿?”
柳长洲一对上这种刀枪不侵、盾牌体质的人,就犯贱似的要和这种人一较高下,看看谁更擅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说真的,对于请陆衡门出山这个念头他一直没能完全死心,因此每次言辞都颇注意分寸,也没有借方秉笔的官威来压一压他,因为这种人除非自己心甘情愿,否则霸王硬上弓也只能自讨没趣――他没准会在哪里给你埋个雷,出其不意的炸你个鸡飞狗跳,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打完了招呼,大概是由于近来事情进展的都十分顺利,紧接着就说了声“告辞”,心情十分敞亮的转身给走了。
陆含章自然乐的清闲,他把入秋的各项事宜一一给谢卿云交代清楚,甩手掌柜似的回到后院――准备秋眠了。
悬河口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背上、肩上扛着各种石料和木料的劳役,丈把高的瞭望塔和云梯在几天的功夫就架满了悬河口的南岸。趁着水落石出的季节,渲河水势前所未有的温柔,河床上也由南到北架起了一字排开的石碓。
工匠正有条不紊的把石料堆得更坚固,方便往来行走。
苏钰此人和他那清风明月的外表十分不配,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没劲。
他沿着河面上堆得已经高过水面的石碓一步步往北岸走,板着一张棺材脸公事公办道:“预备工程进展的快的话,会在入冬河水断流前全部结束。正式工程最快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开展,中间的一段空白期,老师傅们要对考察河床土质,测量宽度、高度,确定用那种石料更合适,还要根据测绘结果进行图纸的调整。不知道柳师爷有什么具体的要求或者想法?”
柳长洲端着手,步伐平稳的踩在石碓上,长发和衣角被瑟瑟秋风吹得如泼墨一样洒在半空里,一面听他回报,一面近距离的看了看悬河口。他比划道:“有没有可能将这个大坝建成允许船只通过的水门?”
苏钰抿着嘴角,认认真真的盯着出河口的地段细细想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托孤一样的沉重语气慎重道:“应该能。”
柳长洲:“……”
他把自己心里那个对水闸门的期待简单描述了一下:“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个已经脱离了大坝拦截水位抬高河床的作用。它更大程度上起到一个沟通上下游、方便往来货船越过落差的作用,就是利用一个活动的水门关,控制走水的速度,能够让往来的船只可以不用经过内陆途径转运。”
四周的河水飞溅,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他四周看了看,发现一个十分天然的小型落差,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悬河口,正好用来给苏钰比划比划。
于是他捡起一片落在一侧的木板,几步跨过去往那附近的石头上一蹲,把手中的木板往那小落差稍前一些的距离一挡。从高处来的水就在局部范围内逐渐漫了上来,渐渐的和上游水位齐高,然后他另一只手在已被填平的落差上虚画了一圈,解释道:“这样,上游的船可以直接越过这个落差。”
而后他一点一点的把那木板往上抬,齐平的水位就逐渐下降,渐渐的那落差又恢复原样,等到木板两侧的水位一般时,他把那木板整个抬起来,说道:“再把水位降下去,货船就可以直接进入下游。”
苏钰皱着眉思考了会儿,把手平伸,做了个“掀”的动作:“旋转的水门要比位移的水门更省力罢。”
柳长洲赞赏道:“对,就是这个道理。”
苏钰木头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松动,幅度极小的轻抬了一下嘴角,总结道:“那这就不叫大坝了,这就是水门关。”
柳长洲点点头,说:“还有一个要求。每年清河县大大小小都要有那么几次水患,如果能修建一个备用的泄洪湖或者大型水库,一方面能补充河水断流时下游农田的灌溉,一方面要减少水患对清河县的冲击,能够一劳永逸,那最好不过了。”
苏钰看了看四周,严谨道:“不难,在清河县上游码头往前的水段可以开挖一个水库,东西两端走水,会比较简单。”
这时渲河南岸传来方秉笔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柳长洲挥了挥手,示意苏钰自便,自己老老实实的从那些石碓上蹦过去,然后哥俩好的揽着方秉笔的肩膀,相互打打闹闹的离开了。
苏钰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和那几个老工匠一起绘图去了。
柳长洲人不在皇城里呆着,也不妨碍他了解京里大小变化:宋胖子背后那个靠山竟然是八王爷宗季。
朝廷里明确站成两个阵营,一是以八王爷宗季为首的保守派,还有以三王爷宗翼为首的革新派。这两派以前分庭抗礼,虽然总是搞的整个朝政“东边日出西边雨”,国民生计的各项制度废止就一直没停下来,不过在先帝驾崩前一直没有出现一家独大的现象。
而新帝践祚后,推出的第一项政策,就是撕破脸皮的反腐治污,没想到第一个浮出水面的竟然是八王爷。
柳长洲细细的分析了会儿,对于现在三王爷宗翼一党的现状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一家独大,应该是皇上的有意扶持。先把小猪仔养大,等到他们骄横成性,杀而后快。不得不说,皇帝年纪虽轻,手段比他那爹要狠辣多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很显然先帝更擅长打群架,新帝明显更会做菜。
对了,京里快马送来的密函上还提了一笔戍边的事,皇上在信上问他有没有什么进展。
一说到戍边,这就要说到太河府的地理位置了。
源河县再往西走,就进入西捻的领域。之所以称他们为捻,就是因为这伙儿王八蛋打仗从来不好好打,并且擅长马战,通常是这里扰一下子民,官兵赶到前就撒丫子散开,换个地方重新集合,就和妇人家手里纳鞋底儿用的捻线一样,搓一下就合起来,平时多是散开的状态,根本防不胜防。
近年来,西捻屡屡挑战西部防线,搞的整个西部沿线一代民不聊生,连通商线路上的马队都屡遭侵袭。
而大庆朝的官兵则一直离不开步兵的训练模式,更别提什么水师和马队了。派去戍边的将帅大多苦于找不到敌人,又不能准确的得知西捻军的下一次挑战会在什么地方。别说追不上人家,每年轮番来戍边的将士光是水土不服就搞得士气低落的厉害。
其实最难打的架不是实力悬殊的架,而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明的一方连对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暗的一方的真实目的都不是发动大规模战争,而是掠夺物资过日子。
这种尤为可恨――就好比有些疾患,它缠上你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而是不定期的时不时发作一下,叫嚣一下存在感,叫人不得不为了身上这点要不了命的小毛病一趟一趟跑医馆。时间短了人还能哄着它,时间一长,人就要烦不胜烦了。
这西捻军跟那些反复发作、久治不愈的顽疾一样,一遍一遍放开手脚的触摸大庆朝的底线,讨厌的厉害。
柳长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儿,试图找些从来被他嗤之以鼻的灵感,而后在纸上点了几个点,又在那纸上画了一条贯穿整张纸的线条,下面写了一个字:“围。”那几个点就全被那道线挡在纸张的一侧。
原先在龙门山上学艺尚未出师时,曾经碰到夜里来龙门山庄里偷东西的猿,那东西虽然笨,但跳的快。那时候师傅叫他把曾经被猿糟蹋过的地方都修上篱笆,到后来那篱笆都一片一片的连成了一条线,最后那猿竟然没有地方再下手了,更有一天倒霉的被篱笆上的蒺藜缠住了毛,被深受其害的柳长洲逮住狠狠教训了一顿。
所以对付打游击的西捻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把防线拉长,彼此呼应。
他拿出山川地形图,在源河县的位置点了点,觉得十分不保险。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么么哒~~
第8章 持强凌弱
柳长洲是个名副其实的行动派,他对源河县的边防不放心,当下就打算亲自去一趟。
源河县是个呈南北走向的狭长的县城,它几乎构成了大庆西部防线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便是造化之功赋予的戈壁与无边沙漠。这也使得源河县成为对西域通商的一个枢纽,也使得它成为西捻马队来往频繁骚扰的重点。
先帝在位时,一直是镇西将军廖选带兵驻守。那时候柳长洲尚未出山,只在师傅讲大庆江山的时候听过英名赫赫的廖选将军的生平。不过天妒英才,年事已高的廖选在新帝即位之初便不幸殒身沙场,手下那一万好儿郎顿时群龙无首,被西捻马队见缝插针的打了个溃不成军,绵延千里的防线一瞬间狼环虎伺。
薄弱的西部防线现在的主要兵防只剩下十分单薄的源河县总兵营,不足一万的老弱病残。
他还没有离开京城时,已经定下来的新的镇西将军是顾遥。
八王爷一党陨落后,三王爷党一时间弹冠相庆,这顾遥便是三王爷一党的中坚力量。而顾遥的戍边竟然是皇上力排众议给板上钉钉的,顺着三王爷的水推了一把舟。
皇上此一举,其实是在用整个西部防线养着这伙馁虎。
柳长洲对此十分不赞成,因为党派纷争固然棘手,但它不能与整个家国天下的安危相抗衡。而当时年轻的皇帝只是站在御书房的窗前,目光长长,然后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柳长洲,轻笑了一声。
年轻的皇帝名为宗仪,虚长柳长洲三载。柳长洲看着那丝毫未及眼底的笑,突然间醍醐灌顶,一点就通。
一大早,有惊无险的把“鸡飞狗跳”这一造型保持下来的师爷便去了趟悬河口。对这个由几个曾经大打出手的帮会成员所组成的全新的组织,柳长洲一直有些不放心,他到现场一看,心里那点微末的不放心一瞬间就扩大了。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接力递送石料的工人都自成一派,不是递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而是非要舍近求远的隔着近处的人扔给下一个自己人。
他们的头儿苏钰,手上拿着测绘工具,和几个核心老师傅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比划些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情况。
柳长洲对这个苏钰的定位更加准确了——是个有才的蠢人。
他背着人群,十分隐晦的在一旁还揩着眼屎的方秉笔屁股上踹了一脚,嫌弃道:“醒了没?”这刀疤师爷似乎格外见不得别人衣冠整洁,硬是在玉树临风的方秉笔身上留下了一个十分有诗意的脚印。
方秉笔打个哈欠,指指上游,答非所问道:“你再不走,早船可就没了。衙门里可没那个钱给你雇个专用的。”
柳长洲眯起眼往西方看了看,慢吞吞的“哦”了一声,老妈子似的叮嘱了一声:“你把这队伍给我领好了,出了岔子拿你是问听到没?”
然而事实证明他猜的一点儿没错,他前脚刚到源河县,后脚就有差役送来快书,先是队伍里有几个人起了口角,好容易强行调停,上游又有一股意料之外的激流突然冲下来,毁掉了大半的工事。
等到两个人快马加鞭赶回清河县,就看见了一地伤兵残将。
悬河口上那些不久前刚刚扎好的石碓都不见了踪影,沿河的南岸那些高低的瞭望塔垮塌一大片。预防工事的五百人力,除了沿江搬运石料和木料的一百来人,剩下的都多多少少披红挂绿,最叫人心疼的是有个别年富力强的小伙子直接被大水冲去了下游,连苏钰自己也摔折了胳膊。
沿岸一派狼藉。云梯、瞭望塔全部拦腰折断,四处都支楞八叉着木棍子,一副龙卷风过境的倒霉模样。
苏钰终于不再木着一张脸了――在他手里折了这么多人――他明显给蒙了,还在那逞能的要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揽责任:“是我考虑不周,低估了悬河口。”
柳长洲皱眉,一听他这么大包大揽的就有些上火,但人是自己选的,要说到责任,他的或许还要更大,就没搭理他。
他往衙门赶的路上,在衡门茶楼前和一大帮抱着孩子的女人擦肩而过。
那些女人一个个拖家带口,有的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都是满脸的泪――这些都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和死了父亲的孤儿。她们去的方向应该是衙门,怕是要去讨个公道。
总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什么“妇人之仁”,不过是因为他们从没有身临其境,更没有将心比心的为那些苦难的低层民众想过。
柳长洲见过比这更大更惨烈的死亡,这场工事伤亡人数跟他曾经参与过的最小规模的战争伤亡都比不起,可他到现在依旧珍惜每一条生命。
没有人活该牺牲,每一个人的牺牲都应该有价值。都是爹生娘养的,生或许有贵有贱,命却应一视同仁。
他一扭头看见衡门紧闭的排门,心里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滔天的愤怒。
于是他连想都没多想就一脚踹了上去。一脚不够还再补一脚,那原本还挺结实的门在他那怒气冲冲的几脚下去后,拦腰出现了几道裂纹,最后苟延残喘的苟活了一息,呼啦啦塌了一排。
陆含章听得声响,正好从竹门里出来,他还没说一句话――
柳长洲彻底撕破脸皮,冷笑一声,刻意放缓了语气,压抑下怒气,不紧不慢道:“树上的鸟窝翻下来,不关你的事;邻居家走水,不关你的事;悬河口修水门关,不关你的事;西捻马队打过来,不关你的事;恐怕大庆要完了,也不关你陆大老板的事儿吧?你就合该一辈子窝窝囊囊的躲在你那破屋子里,你除了和别人打太极兜圈子还有什么能耐?三请四邀你推三阻四,不知道这么多条人命现在能请得动你陆大老板大驾吗?”
他难得有脾气暴躁的时候,那种时候就向来不知道“面子”二字怎么写。不过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去善后,与其浪费时间和这个怪人在这里多费唇舌,还不如去想想对策。同时心里跟这第一次交锋就给他吃个下马威的悬河口杠上了,只冷笑着扔下一句:“穷山恶水多刁民!”然后抬脚就走。
陆含章用脚趾头都猜得到他火气这么大是什么原因——柳长洲曾经十分坦白的跟他提到过水门关的事,都被他给绕了过去,而眼下水门关真出了事,他自然理所当然要把气撒在他这里了。
不过这口锅,温言软语的哄着他叫他来背还有可能,今天被人指着鼻子说是“窝囊”,他就格外的不想背。
别人越是急得要跳墙,他就越能够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欠揍模样,面上极其诚恳,实则火上浇油道:“承蒙师爷看得起,然而没能为清河添一砖一瓦,陆某愧疚的恨。”
柳长洲前脚刚踏出门槛,背后砸过来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那本来还算不大的火气蹭一下就蹿了起来。
有道是先礼后兵,他原先对这人以礼相待,非但狗屁作用都没起,还把自己憋得一肚子王八气。这种人简直天生就欠揍。
柳长洲额角的青筋蹦了蹦,决定替老天爷教训教训这王八蛋,然后一个计谋突然浮现在他脑子里。
于是他身形快到叫人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人就突然移到了陆含章的眼前,二话没说,板着他的肩膀,在他小腹上狠狠的顶了一膝盖,揪着他衣领咬着牙道:“就你这副嘴脸最叫人恶心,心里就你自己那点儿破生意,你说说什么能叫你不这么无动于衷?”
谢卿云唬了一跳,急匆匆上去拉架,结果被柳长洲一拂袖给打了个鼻青脸肿。他顾不得脸上那点儿疼,爬起来就去衙门请方秉笔去了。
和方秉笔是个伪书生不一样,陆含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他被那一膝盖顶的跟一把弓一样弯下了腰,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了,嘴角也有温热的血液滑下来。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全清河县君子的口加起来估计都比不过陆含章。柳长洲与他恰好互补,全清河县君子的手加起来估计都比不过柳长洲。
而陆含章是个面子人,他根本没想到柳长洲会瞬间发难。
柳长洲别看人瘦,用的劲儿都是巧劲儿,专门往人身上最软的地方撞。他这完全是恃强凌弱,把陆含章当个出气筒的架势,几下膝顶就把陆含章顶的胆汁都要吐出来。
他那声音听上去几乎能把人冻住:“这是我的清河不是你的清河?是我的大庆不是你的大庆?陆老板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来意吧?请你出山怎么比请天王老子都难?就属你最欠揍,天给你一身好本事简直是天瞎了眼!”
陆含章通过破烂的门洞看见了一堆立在秋风里的遗孀们和孤儿们,他心下知道柳长洲在说“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但他就是不乐意。
他一身素白的长衫上染上斑斑血迹,人也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爹娘相继离世时直到现在这五年里,他从没有这么被人教训过,风平浪静的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就突然觉得这样躲躲闪闪的活着有些不耐烦。然后他就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好汉不知眼前亏”,不顾一张开嘴就往外流的血,断断续续道:“笑话!天给我好本事?我怎么没看见?怎么就你看见了?请我出山?何德何能!”
柳长洲把手一放,被揍的浑身是血的人跟摊稀泥一样往后踉跄了一步,一下子就撞在一排盆景上,人就滑了下去。
现场十分血腥。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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