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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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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作者:百折不回

    文案

    以破败之躯承载一个将帅之魂,以白玉之面附丽一颗琬琰之心。

    想讲一个“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语出刘俊《辩命论》)”的故事。尽管江河湖泊尽都归大海,英雄平头终不免委身坟墓,但有的人,死如瓦罐破裂,一文不名;有的人,生如白璧微瑕,价值连城。

    cp:无赖受x无耻攻,都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会作。

    1vs1,he,不坑,隔日更。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含章(衡门、宣城);柳长洲(峣山) ┃ 配角:方秉笔 ┃ 其它:

    第1章 初来乍到

    新来的县太爷大名方秉笔,是个十分会做官的白面书生,走马上任第一天,颇有眼色的在清河县的桃叶渡上摆了十桌酒席,宴请清河县大大小小富豪绅士吃了好一桌花酒,然后在城里最大的金店打了四副妇人发饰,毕恭毕敬的献给了太河府的知府老爷宋武昌。

    县太爷带来的师爷就没有这么赏心悦目了。

    这新来的师爷是个凶神恶煞的刀疤脸,刀疤脸倒也罢了,那刀疤要是能够恰到好处的横在脸上,还是可以和赏心悦目挂上边的。关键就是那刀疤好巧不巧,从右侧嘴角一直蔓延到耳垂下,特别像真的咧开嘴笑把嘴给笑豁了一样。

    除此之外,那师爷还蒙着一只眼睛,是个话本里山匪头子那种独眼龙。

    那师爷瘦的跟个扫帚把差不多,猥琐的颔胸齁背,手里颇不讲究的拿着一把鸡毛扇――那鸡毛扇上的鸡毛也不知是从多少只鸡屁股上薅下来的,一层一层扎得极为紧凑,视觉效果层层叠叠的就像只被压扁的鸡,委屈的匍匐在刀疤师爷瘦的和鸡爪一样的手里,每摇晃一次,似乎都在诉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扇子一扇起来威力十足,简直能把方圆十步以内的人熏晕,叫人感觉一个养鸡场的鸡浩浩荡荡的从人眼前开拔奔赴前线――然而扇子的主人自己并没有这样觉得。

    这都算了。

    关键“丑人多作怪,黑馍多包菜”,那磕碜师爷自己还养了条磕碜狗,大名金斗。金斗是只垂垂老矣的公狗,脸上的褶子一大把,一层一层的叠在一起,用手那么一捧的话,几乎能看到一朵狗皮质的菊花。金斗一来就把知县衙门上上下下所有的母狗都调戏得恨不得夺路逃命。

    刀疤师爷和老狗金斗成日形影不离,几乎随处都在演绎一出“鸡飞狗跳”的戏。

    但知县方秉笔对此并没有什么约束。

    方秉笔在外应酬一天,回来连屁股都还没能坐热,先急匆匆跑去师爷那签押房去报道。签押房门前栽了一株万年枝,那万年枝还是上一任知县老爷栽的,明明是该修剪成蘑菇墩一样的园林观赏树,愣是给上任知县搞成了一株旁逸斜出的、大有病梅架势的“鸡毛炸”。

    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鸡窝味道扑面而来,方秉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屁股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端起茶猛地灌了一大口。

    突然从屏风后面飞过来一把鸡毛支楞八叉的鸡毛扇,伴随一句话一起糊到了方秉笔脑门上,那话音里带了极为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像是有些伤风:“你看看哪个‘白面书生’喝茶跟你一样,用牛饮的?”那声音不高不低,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在平静的语调下初现端倪。

    方秉笔抄手把那鸡毛扇顺了顺毛,不嫌熏的来回扇了扇,舒了口气道:“头儿,打听清楚了。这上任县太爷是个窝囊废,是被气死的……”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人。

    此人脸上刀疤,单眼,头发也不束起来,洋洋洒洒的披在肩膀上,身上是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灰色长衫,松松垮垮的套在里衣的外面――一大片白里泛黄的里衣突兀的从袖口和领口露出来,邋遢的不成人样。

    那人步伐懒懒散散,左右脚几乎就是划着八字踅过来的。

    他丝毫不在乎什么以下犯上,双手一撑,轻巧的坐到了桌面上,翘起一只脚踩到桌面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特别像灯芯儿的玩意儿,一把抄过自己那把“风味儿十足”的鸡毛扇,在方秉笔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懒洋洋道:“再说一次,我,我有大名。我叫柳长洲,字峣山,为人四海,叫我柳四海我也应。唯独叫‘头儿’,你就等着,你等着我应你。”

    方秉笔二话不说就改口:“好吧,峣山。”

    “先帝驾崩那年,九州境内光是发大水闹洪灾的就有七个地方,清河县就在里头。几十年前才修的那个大坝也算是个鸡肋工程,非但没拦住洪水,塌下来的破烂建材还助纣为虐的祸害了一把下游渔村。”

    “太河府三个大县几乎都是附丽这渲河才能得瑟起来的。上游源河县靠近渲河水源,水质上乘,多茶树,每年生产出的茶叶十一进贡,剩下的都销往全国各地,还有些直接往西流入西域境内。所以这源河县算是靠着茶叶才有的今天。”

    “中游清河县是个物流中转站。清河县和北岸的清凉山隔着一条东西向的渲河,那清凉山够霸道,真正的石头山,不跟咱们京都那土包子山一样。士农工商里头,这清河县几乎有九成都是商。渲河在流经清凉山一带有个上百仞的大落差,当地人叫‘悬河口’,悬河口南岸是座低矮的石头山。从上游来的茶船就只能在清凉县下锚上岸,要运到下游的沙河县,要么走陆路,要么走县内水路。这县里就专门有路帮和船帮在做这桩生意。”

    “下游沙河县算穷了,没有茶田没有水势落差,几乎每年都要靠上游两个大县解饷接济,欠下不少外债。”

    柳长洲用他那细长和鸡爪一样的手指在方秉笔那茶碗里蘸了一下,随手在桌面上画起了地形图――渲河从西至东,从上游依次是源河县、清河县、沙河县三个大县,在清河县对面立着清凉山,在那里渲河有个近百仞的悬河口。

    这方秉笔别看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一说起话来连比划带唾沫横飞,没说几下就把自己那嗓子说干了,他又一口气灌了一口白水,接着说:“清河县和清凉山那里原先有个泄洪工程,在上次洪水时候给冲毁了大半。那水全都灌到清河县城里头,上游来的茶船没法儿下锚,要进贡解至京里的茶船一并给耽搁了。”

    “清河县不缺钱,进贡给京里的茶都是从源河县买来的。有时候碰上茶田低产,他们就直接按京里茶价,把应解的茶折算成银子直接解给户部。地方茶价和京里茶价相差近五两,你想想这清河县可有多肥?直接在源河县买十万引茶和在京里买茶,这一下子就把五万两差里头了。”

    “那再说这县太爷是怎么翘辫子的。”

    “上游来的茶船没法儿在清河县那大码头下锚上岸,船上那茶一连几个月潮着,霉了泰半。等到清河县城内路帮和船帮安顿的差不多,几乎所有的帮会都成了疲帮。对上岸的茶叶来说,这不就是供过于求么。路帮和船帮争生意,给打了起来。”

    “这县太爷也算窝囊,路帮和船帮打群架闹到衙门里,他一看那斧头大刀的架势,自己直接就给吓抽风了,大夫还没请到,自己抽死了。”

    柳长洲“嗯”了一声,用余下那只眼睛扫了一眼方秉笔的袖袋――其实他那只好眼睛还是很好看的,柳叶一样,眼尾稍稍翘起,恰到好处的当止则止――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疼:娘的,这上任还不满一旬,光是孝敬上头那些狗屁大官就用掉四万两,简直是……一群王八蛋。

    他把另一只还在晃荡的脚也抬到桌面上,盘起来坐在屁股下,冷笑道:“那宋胖子都说什么了?”

    方秉笔还不待回话,听见门房老刘敲门,说知府宋武昌附上下人送进来一张回拜名刺。

    柳长洲嫌弃的捏起那名刺,扫了几眼,用一种比方才还冷飕飕的语气说:“好个宋胖子,送他婆娘四副金钗,还有狗胆唧唧歪歪说什么‘颇喜雾山先生之墨宝’,明摆着索贿。”

    方秉笔本性难移:“爷,给不给?不给他,我在明面上不好居中调度,给吧,这雾山先生真迹还真不大好找,我就在皇上书房里见过几张。”

    柳长洲杀气腾腾的拍了他肩一下,裂在嘴角的刀疤竟然也生动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给他!我撑不死他!吃了的早晚叫他吐出来。这样,你给皇上发个密函,借他书房那画用几天。”

    方秉笔听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半点儿惊讶都没有,走到书桌边就开始展纸磨墨。

    柳长洲惯性的伸出手要去解腰带上什么东西,结果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早把那碍事的破腰带解了下来。他一手拢着衣襟,邋里邋遢的又晃回屏风后,从屏风后砸过来一个明黄的锦囊:“我带我儿子出去溜达,大印用完了先留你那儿。另外吩咐张师傅,说我晚上不回来吃。”

    临走前还不忘拿起他那把颇为壮观的鸡毛扇,出了门就喊了一声“金斗”。金斗是老狗里的佼佼者,跑飞快,箭一样扑到他身上,尾巴摇了好半天。

    柳长洲用那把鸡毛扇把金斗垂下来的褶子举起来铺到扇面上,吊儿郎当道:“儿子,走,爹带你去喝花酒,桃叶渡听过没?”

    一人一狗拉开架势,颇为横行霸道的晃悠上了街。

    时近中天,日头大盛,三伏天里热得金斗的舌头就没正经在嘴里待过,跟个吊死狗一样始终耷拉在外。

    渲河在清河县中游上分出一个分支,因为曲曲折折绕了不少弯路,歪歪扭扭的从清河县北部一直穿流到最南边,当地人称这支流叫“九道湾”。流经城内的河足足绵延了十里远,沿岸一带几乎集中了整个清河县的繁华盛景。

    九道湾十分霸气,极其有存在感的把对面的人家隔在水面两岸。水面上每隔百步都会有一座小石桥,多露桥就是众多无名小桥里最吃香的桥了——因为它横在桃叶渡一带水域的中心。

    而桃叶渡就处在九道湾从北至南一个“之”字形的一带。

    人说桃叶渡“十里繁华”,此言不虚。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如织,有些人家就把家安在船上,那船就别有乾坤了。有些船上就是小规模的鱼馆子,捞上来的活鱼趁新鲜立马就能上锅,毫不夸张的说,那鲜味儿几乎要覆盖整个水面和沿岸人家。有些船就经营人的生意,开在岸上的秦楼妓馆大多数在白天把花娘发配到船上,随她们去哪儿鬼混。

    不过最多的是停泊在岸边的整齐的船队,每只船上都竖着一面旗帜,上面是绣上去的各个船帮的当家大姓,一个船队粗略一数就有那么二三十条船。

    上游来的船只吃水重,吨位大,进不了支流,走县内水路的话只能靠这些小船。清江县还是个小地方时,做这个生意的人还在少数,几乎拥有垄断的条件,上游来的船也几乎受够了这些坐地起价的奸商。

    等到后来县城渐渐发展成为太河府的府垣,南来北往的商人都发现此一途水分颇多,争相分羹,这才逐渐消除了垄断的局面。不过经常有几个帮会相互吞并,清江县数得上来的几个帮会,就有路帮的赵、钱、孙三大帮,还有船帮的尤帮。这几个大帮不像底下那些明争暗斗的小帮派一样,他们经常串通一气抬高运输价格,最后不管是哪个船帮接到活,都会从入账里划出十分之一分给别的帮派。

    今年实在是老天爷不给脸,这几个帮会大概也是被手下一干家里等米下锅的汉子们给逼得狗急跳墙,为争夺为数不多的货源,自己闹了个狗咬狗。

    而桃叶渡之所以叫桃叶渡,真正原因是这桃叶渡一到晚上的十里笙歌。

    夜幕降临,沿岸一带的大小勾栏都掌起花花绿绿的灯笼,加上那灯笼在水面上的倒影,只把个桃叶渡映得花天海地。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挂起各种形状的灯,岸上的衣香鬓影,水里的星星点点,真正是个不夜天。

    每逢十五月圆,岸上最大最红火的妓馆――楚香楼,会专门雇一条大船,船上载着楚香楼里艳名远扬的姑娘们,风风光光在这水面上走一遭。

    不过柳长洲是个不怎么解风情的人,他出的门来,主要是在衙门里看了一天的案牍看的脊背发僵,纯粹出来溜达溜达。

    衙门的后花园里栽了一院子当地有名的箫管竹,时常有风还不觉得热,这会儿直接曝晒在大太阳下,柳长洲简直要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会儿就适合待在竹林里,再叫张师傅烧上一大碗绿豆粥,非要出来遭这洋罪――纯属吃饱了撑的,纯属自己作的。

    他四周望了望,不远处一家屋角飞起的小楼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楼建制特别,在一干高高低低的楼里别具一格的多出一排极为精致的飞檐,这么一看过去,只有这一家的前脸与众不同,特别容易抓住人的视线。

    他颇有兴趣的踅了过去,一抬头――衡门茶楼。

    “‘衡门之下,有琴有酒’。衡门,有意思。”

    这独眼刀疤师爷一撩衣摆,带着一身的“鸡飞狗跳”,从容的走了进去。他一抬头,在茶楼正中的挂壁上看见一副字画。这粗人看不懂字画,但他看得懂字――那画上唧唧歪歪的画了几条线、一只船和一个人,还有些丝丝络络的树枝,边上写了几个大字,《岁晚江行图》。

    好巧不巧,他还在皇上那书房里见过下面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印,简直真的如假包换。

    还没踏破铁鞋呢,这“雾山先生书画”居然叫他瞎猫碰死耗子给碰上了。

    他那个好眼睛的眼尾一挑,手上用他那鸡毛扇一扇,带起好大一阵腥风血雨,不容人质疑道:“你们东家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衡门之下,有琴有酒。——陶渊明

    没有存稿,单机版jj开始~

    第2章 巧取豪夺

    这茶楼门脸与众不同,内里也是别具一格。

    它没有寻常茶楼甫一进门便能看见的大张茶桌,而是三五成堆的高大的茶树盆景,颇为取巧的连成看似乱七八糟实则错落有致的几条线,把内里的空间分割开来。还有成排的箫管竹,被不知那只缺德的手扭曲成麻花那样,一杆杆都掐着腰扭着身子,怎么看怎么委屈。

    有茶博士手里擎着竹制花洒来回给这些植物洒水,整个茶楼里清凉的叫人一坐下简直舍不得走。

    重重叠叠的茶树和竹排遮挡人的视线,柳长洲那只完好的眼睛也完全可以歇了。他颇为寒酸的把两只手端起来,七老八十怕冷一样,十分不嫌丢人现眼的抄在袖子里,径直挑了个靠窗的小隔间坐了下来。

    金斗十分把自己当盘蒜,它自觉的跳到师爷对面的竹制坐垫上,两只爪子往矮几上一搭,不动弹了。

    屁股刚一落座,就有茶博士过来伺候,就听那小哥木着一张脸说:“客官,恕本店不招待畜生。”

    柳长洲此人纯粹是来找茬的,他斜睨着一只眼,还以木脸:“金斗我儿,他说你是畜生,你是吗?”

    金斗“蹭”一下威风霸气的立起来,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似的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胡噜声,然后以一个标准的饿虎扑食的动作,一把把那木脸小哥按在爪子下。它在那茶博士脸上来回嗅了半会儿,舔了几下,舒服的往那小哥身上一坐,臭不要脸的冲柳长洲摇了摇尾巴。

    那小哥脸木就算,连反应都慢半拍,等到被一只老狗掀翻在地,大局已定,他才反射弧超长的“啊”了起来,顺带四肢开始瞎扑腾。

    柳长洲:“……”说真的,金斗上了年纪以后,从来没有这么轻而易举的把别人掀翻的时候,哪次都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功。

    他正打算招手把金斗召回来,就看见金斗那被满脸褶子夹在中间的鼻子抽了抽,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门口的方向奔去,前爪往一侧一个素色茶盆缘儿一踩,猛地腾空往一个点一扑,待到它落地时都已经飞到大街上了。

    柳长洲从窗口探出头,独眼看到金斗嘴里叼着一只烧鸡,啃得正欢。

    “客官,敝人谢卿云,是这儿的掌柜。伙计多有得罪,这儿代他给您陪个不是。”

    围起来的隔间缺口那里走进来一个身着棕色长袍的年轻人。此人约莫二十来岁,瓜子脸,眯缝眼,坊间讲“特别给脸省地方”的人,大概就长这样。他那葱头鼻大概用手捏起来就可以有立体效果,嘴唇又极薄,和眯缝眼差不多。

    他进来先把那木脸小哥拉起来,嘱咐他上一壶香山茶,就给打发了出去。

    柳长洲吃力的盯着那人看了好半天,才算找到那人的嘴和眼睛。

    他惯性的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从小指到拇指轮番在桌面上敲,修长的手指上依次浮起细长的骨头,恰到好处的骨节若隐若现,鸡爪一样的手都能犀利起来。

    他最后敲了两下,嘴角慢慢牵起来,连着那条刀疤一起营造了一个嘴咧到耳朵跟儿的效果:“你是一把手?”

    谢卿云脸上浮起一层笑:“敝东家人在外地,客官有什么事儿方便告诉在下么?”

    柳长洲一伸手,宽大的袍袖拂过桌面:“坐。这样子,大厅正堂那副雾山先生的《岁晚江行图》能出借么?”

    谢卿云依旧站着,微微弓着腰:“这个太抱歉,这画儿是敝东家心头好,恐怕不方便外借。”他又微微笑道:“听客官这口音,您打北边儿来?”

    柳长洲移开视线,恢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从鸡毛扇上拽下来一根鸡毛,连看都没看,胳膊伸出窗口往某个方向以劲力将那鸡毛打了出去。然后街上突然传来一声特别凄厉的狗闷哼声,柳长洲一笑,突兀的道:“给爹听着,接下来一个月,呵、呵,吃萝卜。”

    谢卿云:“……”

    他的角度刚好能扫见店门前一大片地方,正好能看见那狗耷头耷脑的卧在路中间,嘴里那烧鸡被齐刷刷沿着狗嘴边缘削去了一大半。那狗还处在懵逼的状态,风中凌乱的看着飞到九道湾里的大半只鸡,两只黑亮的圆眼睛似乎都湿漉漉的。

    他着实被这一手惊艳到了,对眼前这个第一次在茶楼里出现的陌生人的好奇心大盛。他脸上有道长刀疤不假,不过那疤规规整整的,细细一条匍匐在脸颊上,反倒是其余的地方,肤色比当地经常暴晒的人要白。

    他还不待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突然砸过来一块白色的小东西,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结果手堪堪与那东西擦着边给相互错了过去。

    那小玩意儿毫无悬念的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碎成了两半。

    谢卿云:“……”什么情况!

    柳长洲长眉一挑,径直站起来,把衣摆一撩毫不讲究的蹲下去,拈起碎片后跟个无赖一样“啧啧”了两声:“哎呀,碎了。”他抬头,手掌平摊伸出来,柳叶似的眼睛里闪烁一抹不怀好意的光:“掌柜的,我这祖传的,就这么一块崑岗玉,被你碰碎了,你看怎么办?”

    谢卿云从没遇到这么玩儿赖的人。这茶楼里来往的多是读书断句的文人,当然也不乏一些平头百姓和地痞流氓,但从来没见过这等在无赖里都拔得头筹的。而眼下他终于能理解到老祖宗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是个什么光景了――这人是来碰瓷的吧?

    他冷下脸,嘴角抿平:“客官,您这话说的可不巧。还有第三个人能证明这是敝人碰碎的?”

    柳长洲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讲,慢悠悠道:“那自然也没有第三个人能证明不是你碰碎的。”他还嫌不够过瘾,调出一副王八蛋的市侩嘴脸,火上浇油道:“要不要报官?那也不巧,知府老爷是我大舅子。”

    谢卿云脸色铁青:“你到底要什么?”

    柳长洲可算等到这句话了,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襟,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玉片递过来,正了正脸色,指了指那副《岁晚江行图》,说:“书画。我只借用半个月,店家若不放心,我把这个东西押给你。这回你可接好了。”话音刚落,也不等人家答应一声,就把那玉片抛了过来,紧接着又把那鸡毛扇扔了出去。

    鸡毛扇的扇柄磕到悬挂画轴的钉子上,地上响起一声金属掉落的声音,随后一大张画稀里哗啦就慢悠悠往下掉。柳长洲优哉游哉的往那里晃,等晃到了地方,那画刚好掉到他手边。他一点儿不懂珍惜,囫囵的把两侧画轴一掐,乱七八糟的往胳膊肘下一夹,鸡毛扇举起来一晃,身形垮塌的走了。

    谢卿云:“……”

    他愤愤的把那玉攥在手里,刚打算拔脚去追。

    “卿云,给他。”

    从一楼大厅最后一排细细密密的箫管竹后,走出来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这人一头青丝拂肩,衬得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白。他恹恹的半闭着眼睛,细密的睫毛弯成一道弧线,侧脸上还有竹席那一条一条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打了个呵欠,伸出一只手“啪”一声毫不留情拍在脸上,似乎打算借着这一巴掌把自己拍醒,然而未遂。他困倦的声音传出来:“你没看见他腰带上那个符节么?衙门里的。”他那手的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十分朴素的玉扳指,衬得十指青葱似玉。

    此人正是谢卿云谎称人在外地的东家,陆含章。

    街坊邻居都只曾听其名而未曾见其人,这东家一天过得忒神奇,生平就三件事做的炉火纯青,睡觉、喝茶,还弹得一手好琴,不过才双十年纪,老神哉哉的在闹市里过起隐居日子。

    不过此人也是能耐――清河县里大大小小的茶坊几乎供货来源都出自衡门茶楼。没别的原因,就是这东家有手段,总能掐着春茶上市的最早时候。并且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茶,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能在衡门里找到。也不知道是不是采货渠道的关系,衡门里上春茶的时候总要比别的茶楼早至少两旬。从没见衡门里的伙计在上新茶的时候忙的人仰马翻,于是坊里人称这位神秘的少东家为“陆衡门”。

    谢卿云向来最佩服自家东家那慢条斯理的性子,到这会儿也有些急了:“少东家,那是老爷生前……”

    陆含章用双手在脸上使劲儿搓了搓,眼睛干脆闭上了,边往连接后院的那扇竹门晃悠边说:“还有,他留下来抵押的那东西,你抽空到衙门里跑一趟,给他还回去。沙河来的那盘岩砂毳尖儿茶,一并送过去。”

    谢卿云这才想起手上还握着一块玉,他把那玉举起来对着光看,那上面有四个篆体的小字刻成一行,他那眯缝眼简直眯得更小了,跟着念道:“棋行天下。”那玉片被制成马鞍形,看上去明明极轻易就会被压碎的模样,真正摸上去才发觉那质地硬得很,入手一片沁人心脾的冰凉。

    陆含章脚步顿了一下,翻白眼一样缓缓的把眼睛睁全――他那眼睛简直就是天生用来叫谢卿云自惭形秽的――浓疏适宜的眉毛好看的纠结在一起,重复了一遍:“棋行天下?”他把那玉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阵,然后又恢复平静:“什么东西,不感兴趣。”

    谢卿云接过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斤斤计较道:“东家,老爷那画儿……”

    陆含章颇为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想要?想要我给你画一幅。对了,你这几天辛苦一些,去问问锦绣刺庄有没有胆子稍微大点儿的绣娘。”

    谢卿云做掌柜五六年,一次都没跟上过他们东家那跟跳蚤一样瞎蹦跶的思维,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尝试去猜测。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毕恭毕敬道:“是。”

    这主仆一问一答间就来到后院。

    后院和前堂的建筑大相径庭。围绕着后院一周建了一排前檐伸出去近八尺的竹屋,檐下被屋主拓出一长段空间来,围绕着屋子走行一周。那变异的走廊上摆了一张矮几,附庸风雅的摆着几个简单的竹节茶杯和一把瓷壶。走廊围起来的小天井里特别不浪费空间的栽了一丛箫管竹。

    一进入后院,前厅那些大有迎合茶客嫌疑的摆设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目力所及都是些颇受文人墨客青睐的小物件。

    然而……陆含章此人与此间的风格极不协调。

    他散散漫漫的晃荡过去,没骨头一样盘着腿在矮几前坐下,胳膊肘往面上一撑拄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的从桌上拈起一张纸递过去:“这个图案。”

    谢卿云接过来,只见那张颇风骚的、金纹做底的宣纸上绘了一片羽毛。那羽毛微微蜷起,主心骨的根部稍微显粗,每一根毫毛都纤毫毕现的依偎在主心骨的两侧,画的栩栩如生。

    他细细的回想了一阵――他们东家的衣着向来以低调的白、灰为主,衣袍上从未出现任何花纹,连暗纹都不曾见过,倒是有几块发带上有过云朵暗纹。而这个羽毛……然后他就理所当然的放弃了猜测,问道:“要做新帕子?”

    陆含章午睡还没晃过神儿,话都懒得多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右耳垂下那一小片皮肤,以一种事不关己的神奇口吻道:“这儿。”他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节上,比了个大拇节的长度:“这么大就行。”

    谢卿云:“……”

    他发现他向来只能低估他们东家作妖的本事。几年前,他们东家事事儿的大老远跑龙门山上雇人运回来一杆龙门桐的树干,又到木匠那里借来一干用具,挽起袖子刨了三天三夜,给自己刨出一把琴来。磨得满手血泡,后院那天井里尽是木头碎屑,下人连扫带擦忙活了一天才给收拾完。

    然而那把琴自从做出来就没被人碰过,陆含章将它装进布囊里压进了柴房,还是某次下人生灶做饭的时候从柴堆里刨出来的。

    他从小就做了陆含章的侍读,那时陆府起先在京城,等到老爷夫人相继驾鹤后,少爷便带着一家老小南下在清河县安了家。他便做大柜做到现在,前后也就四年的功夫。这东家天赋异禀,衡门茶楼从画图到施工、起楼到竣工、看货到茶运,样样处理的干脆利索。

    一开始,他们东家还每天花半柱香的时辰翻翻帐,到后来简直连这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屑的给茶楼了,大妻待小妾一样毫不留情的将一干琐事扔给了他。他自己做了一个甩手掌柜,腾出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天南地北的四处折腾。

    而把那羽毛往颈子上刺这么荒唐的事情确是头一次出现。

    向来只有山寨头子标新立异,自以为威武非常的在赤膊上文一只其丑无比的老虎或者蟠龙,还从没听说哪个平头百姓闲没事作自己身上,往颈子上文羽毛的。他这才理解了“胆子大、绣娘”这个奇怪的组合了。

    然后他不合时宜的替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疼揪起心来,就听他那向来神人有神语和神举的东家闲闲道:“主要最近……闲没事。”

    谢卿云:“……”所以闲没事就往自己身上戳针眼儿。

    第3章 狱底娘炮

    与陆含章闲没事四处瞎折腾相比,柳长洲这边简直忙翻了,连带着金斗也忙的连藏个肉骨头的时间都没有。

    一言以蔽之,整个衙门上下,全都忙成金斗。

    方秉笔第二天就把那讹来的《岁晚江行图》重新装帧了一番,屁颠屁颠儿送去了宋武昌府上。等把宋胖子伺候好了,知府藩司的藩台终于高抬贵手,把户部拨给清河县的赈灾款拨了下来――当然那赈灾款缩水了小三十万。

    地方官的官场一直是这样一个情况,官大一级压死人。上谕里明说户部拨款多少万,下层的官员就算明知道上级中饱了不少,也只能忍着不发作――因为上本弹劾的奏章根本就到不了皇帝眼皮底下,还没进内阁就直接被扣了。

    所以方秉笔目前也只能捏着鼻子,暂时忍了这个宋胖子――等这胖子在京里的靠山浮出水面,到时候好连锅端了这一班蠹吏。

    不过那宋胖子胆子还没有特别肥,户部给清河县拨下来八十万的赈灾款,真正到知县衙门班房的起码还有五十万。此外,上谕渲河上游未被洪灾波及的源河县解饷五十万支援清河县,加起来也算有了一百万。

    柳长洲翻着县城各地报上来的折损册子,斤斤计较的筹划着这一百万赈灾款里每一笔银子的去路,然而算来算去都显捉襟见肘――从下游穷县涌上来的一大批难民的安置、祖宗祠堂的重修、清河贡院的重建……每一笔算下来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别说一百万,就是两百万也才勉强能把那破洞补个马马虎虎。

    而且,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计划,他想把那被洪水毁了大半的大坝拆了,重新再建一座。

    前朝曾有过一个十分经典的水利工程,设计人巧妙的在落差低位一侧起了一扇厚重的闸门,那闸门落下来的时候可以阻挡上游的水,等到两侧水位齐平,上游来的船只就可以先滑过落差口,那时候再缓慢的开闸,等水位一点一点儿降下去,行船就可以直接进入下游。

    但兴修水利这笔钱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梦,没有着落。而且就算真的把那闸门建起来,清河县一代多少依靠中转货运维持生计的人就要失业。“小人穷斯滥矣”,这一伙无业游民还真不好办。

    江南夏季的夜晚并没有夜凉如水,屋子里照旧闷热的厉害。

    那满屋的鸡毛味儿被蒸腾的几乎有实质,跟个伤人的致命武器一样,终于把伤风好几天、鼻子不通气的柳长洲给惊到了。他把那堆折子一股脑全丢在后花园竹林的石面上,就着张师傅在地窖里放了好几宿的绿豆汁,和着上弦月那点儿清辉,在竹林里冥思苦想要怎么来钱。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亟待解决――那几个气死旧知县的闹事帮会最近又打了起来,看这架势,是打算一并气死新知县才肯罢休。

    此刻,方秉笔手里端着个大海碗,十分滑稽的蹲在假山脚下,给柳长洲讲新一次群架的缘由:“城里最大的那个路帮,姓赵的那一伙,他们老大赵麻子跟别人抢货没抢成,抢人家老婆还挺得心应手,他把船帮那尤老头的填房给糟蹋了。尤老头抄着把板斧把赵麻子砍成了血人。今天足足有五十来人闹到衙门里,不过弟兄们给摆平了。”

    他颇为轻松的笑了一下,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愉快:“弟兄们都缩手缩脚好久了,正好一伙人撞枪口上,权当拉拉筋骨了。”

    话音刚落,一个不明物体飞过来砸他脑门儿上。

    柳长洲那话音里还有囔囔的鼻音:“你下手的时候就没想过给我留一个人,审一审他们这几大帮到底内地怎么狗咬狗的?你们一伙儿二十来号人,就没一个正经把脑子放脖子上的?”

    方秉笔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这书生愣愣的看着洒了一地的绿豆汁,瞬间给炸了。他“蹭”一下站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开始咆哮:“有!我把他关牢里了!你看!张师傅就煮了一小锅!你就给我碰洒这么多!”

    柳长洲:“……”

    地方州县的牢狱极为简陋,黝黑的走廊两侧乱七八糟堆得全是已经腐烂的茅草,时不时在墙角跑过几只黑老鼠,空气里一股难闻至极的屎尿味儿。

    天才蒙蒙亮,柳长洲就端着手去牢里参观,他仗着他鼻子还没通气儿,属于对所有味道都百毒不侵的时期,一步一步走的极为缓慢。

    这么大的牢里,就最后一间牢房关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人蜷起身子窝在靠里的墙角里,身下的茅草垫子上蹲着十几只老鼠。

    柳长洲随手抄起走廊里一个烛台,在手里掂了掂,招呼都没打就砸了出去。那一窝耗子瞬间鸟兽散,还留下一只死耗子。墙角那人也幅度极轻的抖了一下,缓缓的靠墙坐了起来。

    柳长洲撩起下摆往牢门口一坐,吹了声口哨,说:“哥们儿,昨晚睡的还好?”

    角落里那人把垂在眼前那蓬乱七八糟的头发往边上一扒拉,露出一张极为狐媚的脸――那眼睛狭长,眼尾上挑,在右眼角还有一颗极为精致的朱砂,秀挺的鼻梁乖巧的镶嵌在瓜子脸的中央,整个人标志的简直叫刀疤脸的柳长洲要无地自容了。

    那人一开口也是标准的娘娘腔,整个人没骨气的往前一扑,给柳长洲来了个五体投地,嘴里边嚎边说:“青天大老爷,草民是冤枉的!草民名叫杜蘅,家住四垂胡同。草民在赵麻子手下专门负责来往账目,除了这个别的都不知道,求青天大老爷明察!”

    柳长洲也不说话,一言不发的听着那人自己伏那儿干嚎。嚎到后来大概是给嚎累了,自己给噤了声,只婆娑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看着柳长洲,不知道这凶神恶煞的刀疤脸坐那儿一言不发要做什么。

    柳长洲伸出小指揉了揉耳朵,问道:“赵麻子手底下有多少号人?尤老头呢?”

    杜蘅不明就里,老老实实的答道:“回老爷话,赵家帮里记录在案的一共有一百五十二个人。尤家帮明面上是一百六十五个人,不过实际上要比这个数小十来个左右。全县城人数最多的就是尤家帮了,接下来赵家帮排第二,剩下的像钱家帮、李家帮也都在一百左右。”

    柳长洲拄着下巴“嗯”了一声:“那你估计全县城里吃转货这碗饭的人一共能有多少?”

    杜蘅觉得这刀疤独眼龙虽然长得比较凶,人也没有那么可怕,就大着胆子往前蹭了蹭,端坐在柳长洲的对面:“粗算的话,少说得有两千号人。”

    柳长洲心里盘算了一下,流离失所的难民前后加起来得有三千,估计这伙儿帮会没有活儿干,现在暂时失业的人将近两千,这五千人要是闹起来,那可不是他手下那二十号人能控制得了的。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每次都只能从方秉笔那里拼凑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他有心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就突兀的问了一句:“那你意思是说,靠着悬河口这落差优势起业的就有两千号人?”

    杜蘅点点头,终于发出了不带哭腔的纯正娘娘腔:“其实历任知县老爷都动过要在那悬河口上兴建工程的念头,不过清凉山的地势和山体太特殊,很难。每年春汛涨水的时候,从上游涌下来的水量太大,远远超过了水库的容量。九道湾里一到春汛时候水位就猛涨,到那会儿径直淹到湾两侧的民居里。原先开辟的农田一到时候就全成了湖泊,等到水位退下去,好好的农田上全是上游冲下来的砂石。所以清河县几乎没有‘农’这一行,倒是四业最末的商业比较红火,路帮和船帮也就比别的州县要兴旺。”

    柳长洲反应极快,心念电转间就想明白了因果关系――修建大坝,一需要人力,二需要财力,三还要看清凉山的条件允许不允许。而还有一点,路帮和船帮的人要端好他们的饭碗,一定会极力反对。

    他敲了敲膝盖,斟酌道:“依你看,这悬河口如果真要起一座水闸门,人力几何?财力几何?”

    杜蘅嘴里叽里咕噜的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突然被雷劈了一样一下子蹦起来,用脚把牢门口附近的茅草都踢开,开辟出一大片空地,又在自己那鸡窝头里翻了一阵,翻出一支木质的簪子,蹲下来在地上划拉起来。

    “清凉山面向渲河的一侧是个天然的巨大石壁,一方面它滑的厉害,除非用力凿进去,否则任何的搭接都无济于事。再者悬河口落差近百仞,如果真要建个不会轻而易举就塌掉的水闸门的话,至少要高百仞。还要考虑到春汛的时候水位上涨,必然要连带着扩大水库的蓄水量。”

    “其实难度最高的还是第一步,清凉山那绝壁,根本没有任何供人着力的落脚点,别说凿进去,就是靠近它都很费劲。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只听过一个人有这个本事能在那绝壁上来去自如。”

    柳长洲等着下文,结果那娘娘腔不说了。他扫了他一眼,催促道:“接着说啊,怎么?还要我赏你?”

    杜蘅飞快的摇摇头,把那一头鸡窝摇的像一阵旋风,唯唯诺诺道:“那人、那人现在还是在逃死刑犯呐。两年前的事了,他后娘逼死了他亲娘,他就一连捅死了他爹和他后娘,给逃跑了。据说是有人在清凉山北面见过他,不过那早了。大老爷您可以去问问城西那守凤阳门的城役,人叫瞻百里,是个百事通,他或许知道。”

    柳长洲伸出两只手扶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人一眼,然后飞快出手扔了个什么小玩意儿。杜蘅半张的嘴突然就阖上了,他条件反射一样往下咽,等咽完了才瞪大了双眼,然后十分没出息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一只手掐着自己脖子,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我做鬼都不放过你们这群做官的王八蛋!”

    柳长洲站起身,利索的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草,边往外走边慢悠悠的说:“给你三天时间,去给我搞清楚那个死刑犯人在哪里。三天后到衙门里来找我,如果你找着了我就给你解药;如果十分不幸没找着的话……我等着你做鬼后来找我,所以不论三天后你是人是鬼,咱们不见不散。”他路过牢门口,顺手扯下了挂在衙役腰间的钥匙串,往后一扔,人就闪出了大门口。

    方秉笔跟个幽灵一样冒出来:“爷,花厅有个自称是衡门掌柜的人来拜访,说是要还一样东西。”这书生当着人面儿人五人六的,在人背后简直就是一只饶舌鹦鹉,叽叽喳喳不停气儿,真不知道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他颇为奇怪的问道:“爷,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喝茶的雅趣儿?你不是说那就是马尿么?”

    柳长洲翻了个白眼,默默的伸出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嘴碎。”

    他一路晃悠着到了花厅,一只脚刚迈进门槛,谢卿云一反初见时那恨不得撕人一样的表情,一脸谄媚的迎过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方大人,柳师爷,那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柳长洲眉头一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溜须拍马?滋味不错。不过在人前,他是方秉笔的跟班,他十分守规矩的往方秉笔身后一站,端出一张与谢卿云如出一辙的谄媚脸,恶心不拉几的笑道:“老爷,前几日给您那副雾山先生真迹,就是这位老弟台店里的。”

    方秉笔端着张公事公办的脸,官气十足的挥了挥手:“私事私了。本官还要去宋知府府上赴宴,你们继续。”然后转身就走了。

    谢卿云递过来一个十分精美的木盒子,因为在这无赖手里吃过亏,笑的有点假,还有几分怯:“官老爷,您的东西我们怎么能要?这给您还回来,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草民一般见识。”

    柳长洲那表情在方秉笔走后就恢复原样,他接过那个华而不实的木盒子,不冷不热道:“哦。”那盒子入手沉沉的,也不知这材质是什么,竟能把一个原本无足轻重的玉片儿裹得跟块石头一样沉,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余一套。不过那盒子周身都有一股清凉之气,隐隐还有几分雨后山里潮湿的草木味道,叫人精神一振。

    谢卿云心里恨不得把这刀疤独眼龙大卸八块,面上也还要极为诚恳的说瞎话:“敝东家邀请官老爷到小店里坐坐,给官老爷陪个不是,不知官爷什么时候能忙中拨冗?”

    柳长洲不耐烦了,随口应付了一句:“半个月后。”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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