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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匠心 作者:毛厚

    第2节

    身体放松,黎邃才渐渐品出味来,刚刚陆商给他喝的是杯葡萄汁。

    “你怕他?”

    黎邃茫然地低下头,控制住腿间的颤抖,知道自己的表现让陆商不满了,“我……我会尽力克服的。”

    敢承认害怕,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其实也再正常不过,李岩对他来说就像驯兽员,小狮子之所以条件反射般地感到害怕,无非是幼年时期受过驯兽员太多鞭子,突破不了自己的心理桎梏,而并非没有反抗驯兽员的能力。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舞池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陆商带着黎邃,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了出去。这里多数人都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主人便也没有过多地挽留,派了两个门童给他撑伞。

    天已经黑了,外面小雨渐下成了大雨,袁叔一直等在门外,一见到他就围了过来:“现在去许秘书家吗?”

    陆商开门坐进车里,轻声道:“回家吧。”

    袁叔想说些什么,看了黎邃一眼又咽了回去。

    黎邃脸色有点苍白,虽然从小忍耐力就比别人高,但身体的极限却不是他能控制的,受伤的脚开始浮肿,在鞋子里挤得厉害。在车上他不好意思脱鞋,只好忍着,一路上看着街景数着秒,握成拳的手就没松开过。

    陆家是个小三层独栋,袁叔并不住在这里,厨娘和保洁也是有需要才过来,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陆商一个人。加上黎邃,现在是两个。

    “冰敷,会吗?”陆商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裹了层毛巾递给他。

    黎邃顺从地接过,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敷脚踝。

    “屉子里有止疼片,要是忍不住就自己吃,不要过量。”陆商见他能自理,转头在客厅的餐桌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陆家不是没有书房,但陆商却一直不愿意用,客厅有个方桌,紧挨着窗户,天气好的时候能晒到太阳,他喜欢在那里看那些枯燥的文件,仿佛文字也会有生气似的。

    可惜现在是晚上,除了草坪上的一点绿光,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他工作时非常投入,且不知疲倦,等他回过头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黎邃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两眼放空,手上的冰袋全化成了水。

    “饿吗?”陆商关了电脑。

    黎邃摇摇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口不对心,陆商在心里轻叹一声,打电话让厨房端了两碗面上来,全部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倒了杯温米酒,“吃不完就放着,有人会来收。”

    “陆老板不吃吗?”黎邃的目光立即被面上那两个流黄的荷包蛋吸引了,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食量自然要大一些,以前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倒没什么,这段时间在医院一日三餐规律得不行,倒把他的胃口养出来了。

    陆商摇摇头,捏了捏眉心,“脚还疼吗?”

    “不疼了。”

    陆商望着他一副“饿坏了”的囫囵吃相,知道这句“不疼了”多半也不能信,这感觉好像自己养了只猫似的,还是特别乖的那种,信手递给他一张纸巾,“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拘束,桌上有内线电话,饿了就跟厨房说,身体不舒服找梁子瑞,缺什么可以告诉袁叔。你需要注意的只有一条——”

    黎邃从面碗中抬起头。

    “别离开我的视线。”

    ☆、第三章

    从黎邃接触起,大多数时候,陆商给他的感觉都是冷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无所谓,这是第一次,他从这个面有倦色的人脸上感觉到了强硬的一面。

    黎邃知道,这就是陆商唯一的底线了。

    大概是面汤太烫,他没由来脑门有点冒汗,正襟危坐道:“我知道了陆老板。”

    “快吃吧。”陆商替他擦了擦唇角,起身离座间,不咸不淡地抛了一记重雷,“晚上睡我房间。”

    黎邃正在扒面条,听闻这话,低头一噎。

    陆商微微皱眉,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上次给你的合约,你是不是完全没看懂?”

    黎邃没上过正经学校,单个的汉字认起来都困难,更别提那大几页的合约了。

    “没有。”他老实承认。

    陆商又问,脸上有一丝隐隐的笑意,“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吗?”

    黎邃的脸色变了,他以前没少在酒吧见到那些被包养的小明星小嫩模,李岩的身边就有不少,他就是再蠢,在那种环境里呆久了,只知道这层关系意味着什么。

    “知道就行。”说完,陆商好整以暇地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黎邃独自呆坐,他仔细回想了陆商白天的言行,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这是有点大金主宣告所有权的意思。

    黎邃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一个从小没上过学在土匪窝里长大的人是什么样的,想也多半是卑微或者低贱之类,肯定不会是好印象。以陆商的性情,应该不会这样低看他,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才对。冷静下来一想,他那几句话里,好像的确是逗弄的语气更多。

    卧室门没有关,他走进去的时候,陆商正站在窗前用英文打电话,穿着一身睡衣,薄薄的衣料下背部轮廓尽显。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指了指浴室,示意黎邃去洗澡。

    浴室很宽敞,水池边放了叠好的浴衣和浴巾,有伤在身,黎邃没用浴缸,只漱了口,又用喷头冲了身体,刻意避开了受伤的脚踝。他洗澡很快,出来的时候,陆商的电话还没打完。

    浴衣不知是什么面料,滑得他浑身发麻,轻飘飘地好像没穿一样,一走出来就徒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耻感。

    偏偏陆商还盯着他不放,黎邃更是难堪得头都抬不起头来。半晌那头终于挂了电话,冲他伸手:“帮我把药拿来。”

    什么药?黎邃脑子一嗡,心说不会吧,抬头对上陆商的目光,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哪个?”黎邃忙顺着他的目光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瓶瓶罐罐竟然摆了十几种。

    陆商挨着床边坐下来,“氯吡格雷、伲福达。”

    黎邃一脸茫然。

    陆商想起他不识字,“第一排第二瓶和那个贴蓝色标签的。”

    黎邃七手八脚地把药瓶翻出来,陆商瞥了他一眼,数了几颗药片就着凉水咽下去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嗯,”陆商掀开被子,“衣服脱了。”

    黎邃:“……”

    “不愿意?”

    黎邃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说话,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把浴衣脱了。卧室的灯光打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和。陆商让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他背上层层交叠的伤疤,动作很轻柔:“怎么弄的?”

    这些疤痕有新有旧,有些黎邃自己都记不得了,“烟头是领班烫的,割伤是酒瓶划的,皱巴巴的那块是被开水烫的。”

    “这里……”陆商的手滑到他的肩胛骨,那里有个丑陋的小圆孔,“有个疤。”

    如果这时黎邃转身,他会看见陆商脸上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黎邃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没印象了。”

    陆商在那疤痕附近流连一阵,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嗯,睡吧。”

    没有任何暧昧,甚至连尴尬都没有,气氛坦然得让黎邃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顺从地缩进被子里,看陆商熄灯躺下来,搭住他的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闭眼就这么睡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长期处于复杂的成长环境中,黎邃从小就锻炼出了一身对危险高度敏锐的感官。陆商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情绪都要藏得更深一些,他虽然不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身体潜意识深处反馈出的讯息是,这个男人对他压根儿没那种心思。果然是想多了,他在被子里呼出一口热气,尽量让脑袋贴着对方的胳膊,身体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既不越矩也不显得过于生分。

    四周安静下来,屋外有很轻的雨声,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实。怕吵醒身边的人,黎邃几次想翻身都忍住了,陆商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非常好闻,黎邃在这气息中反而大脑一片混乱,挺尸一样躺到后半夜,才渐渐睡了过去。

    这座城市的气候和宜人这两个字基本没什么关系,阴冷潮湿的雨天总是要持续很久,等到医院的风湿病患者排号都排到院门口,连绵的冷雨才有了收敛的架势,在这个夜里终于下成了雪。

    黎邃醒来有一瞬间的错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房间里没有人,床头放着陆商换下来的睡衣。

    “吱呀”一声门开,黎邃迟钝地觉出一点紧张来,来人却不是陆商,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

    “醒了?”她满脸笑意走进来,径直把窗帘拉开,拿起床头的衣物,“楼下准备了早饭,洗漱一下去吃吧。”

    “谢谢。”黎邃记起来,这是陆家的厨娘,陆商叫她露姐。这个女人长得很和善,脸上总是带着笑,黎邃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陆老板呢?”

    “他去公司了,怎么,你要去找他吗?”

    黎邃顿感意外:“可以吗?”

    “不可以。”露姐笑道。

    黎邃:“……”

    “逗你玩儿的,”露姐似乎也挺喜欢这孩子,“陆老板交待过,让你在家里养脚伤,下午梁医生会过来给你针灸。”

    等黎邃下了楼,才知道事情陆商交待的远远不止露姐说得那么简单,他还有一上午的识字课要上。

    黎邃没有去过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对于国内系统的教学模式没有什么概念,好在陆商找来的老师也并不刻板,很快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他并不是完全不识字,只是字和音,音和意,大多数时候都联系不起来,这无形中反而给教学带来了一定难度。

    “你这种情况,是不是有人教过你?但是半途而废了?”私教老师姓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

    黎邃想了想,答道:“好像小时候有人教过,后来……后来不记得了。”

    黄老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中午梁子瑞如期而至,不同于以往的意气风发,今天的他看起来非常萎靡,连扎针都扎得哈欠连天。

    “梁医生没有休息好吗?”

    梁子瑞把头点得十分愤慨:“我和你家陆老板不一样,我是给人打工的,昨晚熬夜写了一晚上的试验申请,觉也没睡,累死了。”

    黎邃对学历高的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羡慕,并且这种羡慕被他以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出来,逗得梁子瑞哈哈大笑。

    话匣子一开,梁子瑞就忍不住逗弄他,捡了些美国读书时候的趣事说给黎邃听,讲着讲着自己又先笑成了一团。相比之下反而是黎邃淡定得多,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压根儿没听懂,只好一头雾水地配合着笑。

    过了片刻,梁子瑞开始拔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听袁叔说起过黎邃,在性格养成最重要的那几年都有被虐待的经历,身上却一点儿没沾染上那种流氓匪气,实属难得。虽然偶尔也表现出拘谨,但并不扭捏,也没有反社会人格倾向,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感,这点倒是和陆商高度吻合。

    也是命运捉弄,他要是能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骨头没有大碍了,但淤血还没散尽,这两天不要乱跑,睡前热敷,有什么状况及时联系我。”

    黎邃点头,回赠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天暗下来,壁炉烧得旺了些,整个屋子都被烘得热乎乎的。梁子瑞走后,黎邃把黄老师留下来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颇有些爱不释手,写完布置的功课,觉得意犹未尽,又在课本上找到了“陆商”两个字,用铅笔认真地描摹下来,写了一长摞。后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连陆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袁叔想过来叫他,被后脚进来的陆商拦了拦,示意他自己先回去。

    黎邃的睡颜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安静,身体蜷起,双手虚虚地抱在胸前,半张脸埋在沙发里,是一个戒备的姿势。陆商在旁边坐下,从他怀里掏出课本,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些字,笔劲有力,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只是还不熟练,比划与比划之间显得有些生硬。陆商在字迹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又落到身边的年轻人身上。

    黎邃的皮肤很白,不同于成年人保养出来的白皙,他的肤色更接近婴儿,一点瑕疵都没有。说来也怪,他身上那么多伤,脸上却一点未见,也不知是不是这张脸太完美,连施虐者都不忍心。

    黎邃迷迷糊糊转醒,身体一阵僵,缓缓坐起来,“陆老板。”

    “以后困了就去床上睡。”

    黎邃“唔”一声应了,声音带了点鼻音:“我本来想等你回来。”

    陆商顿了顿,轻声问:“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习惯?”

    黎邃一个人独惯了,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一说,但陆商这么问是关心他,他自然不会去反驳,组织了一下措辞道:“陆老板平时在家也是这样过的吗?”

    “嗯。”陆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明早我带你去公司玩儿。”

    ☆、第四章

    第二天他却没赶上,陆商天没亮走的,也没叫他,黎邃醒来问了露姐才知道今天郊区有个重要的剪彩仪式。

    “先把早饭吃了吧,桌上是才送来的新鲜牛奶,陆老板说你晚上睡觉腿有点抽筋,让你多喝一点。”

    “我腿抽筋?”黎邃浑然不知。

    露姐笑得挺隐晦:“男孩子窜个儿的时候不都容易抽筋吗,现在不多补补以后就晚啦。”

    黎邃这才回想起昨晚迷迷糊糊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是个对疼痛不太敏感的人,这种程度并不影响他睡觉,他自己没醒,两腿乱动,大概把眠浅的陆商给弄醒了。

    “谢谢露姐。”黎邃不由有点愧疚,本来陆商身体就不好,他还吵人家睡觉,换个涵养不那么好的,早就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了,哪里还会悉心给他准备牛奶喝。

    “你还是叫我露姨吧,我这岁数,陆老板叫我一声姐我还能勉强受了,你这年纪呀,给我当儿子还差不多呢。”

    “您认识陆老板很久了吗?”

    “有快十年了吧。”

    黎邃想了想,问:“那陆老板之前的那些,也是您照顾的吗?”

    “之前的?”露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之前的什么,你当陆老板是什么人?”

    这下轮到黎邃愣了,试探道:“他总不会只有我一个吧,或者不是住在这里的,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想到了李岩,李岩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身边美女如云,小三小四跟深宫六院似的,每天恨不得要翻牌子决定晚上睡哪儿。当初陆商提到包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多半也就是这些小三小四中的一个,博得大老板一笑后弃之如敝屣,可现在露姨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反而觉得有点紧张。

    露姨被他逗乐了,说:“你这小脑袋瓜子每天在想什么,陆老板是正经人,和外面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不一样,我在陆家待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和谁走近过,更别说带哪个人回来住。”

    说完,她见黎邃一副仍然不相信的样子,又道:“你别说,我这人呐,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心里有点疙瘩,我前夫就是个浪瓢子,土话就是花心的意思,我才带着闺女和他离了婚搬来这里,如果陆老板也是这种人,我断不会服侍他这么多年的。”

    黎邃一阵愕然,他只知道陆商和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不同,陆商不喜欢热闹,也不屑于流连胭脂俗粉,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但他的确不知道他私生活竟然这么干净。

    “你呀,就安安心心地住着。”露姨给他夹了两块萝卜糕,安慰道:“他呢,就是身体不好,身边也确实缺个人照应,我之前劝他找个姑娘,他说他跟姑娘天生没缘分,直到上次见他带你回来……嗨,这不是去年过年,老袁喝多跟我多说了几句嘛,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啊,姑娘家家的,还真未必照料得好他,我看你就挺好。”

    露姨的话说得有点含糊,但黎邃听明白了,陆商不是心血来潮想玩点新鲜,他是天生的同性恋。在黎邃漫长而复杂的成长过程中,对于性向这一块他一直是有点错乱的,他并没有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光在酒吧这几年,他就见过不少。在最初的认知里,对象是男是女,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多大差别,黎邃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喜欢过,陆商是第一个和他产生交集的人,很幸运,也让他分外不安。

    “别发愣,快多吃点,一会儿陆老板来接你了。”露姨催促。

    陆商人没来,让司机开了辆车来接他,一进大门,抬头就看见大楼上一个蓝色标志,下面是“东彦集团”几个大字。高层的办公室设在顶楼,袁叔只送他到了电梯口。他一个人从隔断中走过去,刚到中间就迎面遇上了从会议室出来的人流,走在中间被簇拥着的就是陆商。

    黎邃第一次见到工作中的陆商,他穿着深色西装,立在人群中显得冷静又严肃,偶尔侧头聆听,又或出手打断,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那双严峻的眼睛远远捉住他,锋芒收敛了几分,招呼身边的一个女秘书,“小杨,带他去我办公室,拿点水果给他。”

    女秘书立即应声,陆商周围的人都因为这突兀的打断纷纷停了下来,向他投来打量的视线。

    “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你去我办公室等我,嗯?”错身时陆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心里一紧,赶紧低头“嗯”了一声。

    女秘书给他端来一大盘草莓,还倒了咖啡,黎邃没喝出香来,只觉得有点苦。

    “看来你喝不惯啊。”说完她又出去换了杯奶茶,进来的时候发现黎邃手上多了几个毛绒玩具。是一堆绿壳乌龟,有五六只,模样一致但大小不同,全家福似的。

    这是另一位高层那七岁小女儿的心爱之物,临走时落下了,黎邃盯着散落各处的小乌龟许久,莫名犯了强迫症,趁人不在,一个一个拣出来,叠罗汉似的将它们堆得整整齐齐。身为秘书,还要劳烦客人给她收拾玩具,自然是她的渎职,她正准备灰溜溜地收起来,被陆商阻止了。

    “给他吧。”

    女秘书受了惊吓,浑然不知陆商是什么时候起出现在门口的,后者却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越向她身后,表情深沉而专注。八卦传闻在她脑中电闪而过,顿时只觉五雷轰顶,当即脸色煞白地推门出去了。

    “她怎么了?”黎邃抬头问。

    陆商一脸漠然地关了办公室门:“今年新招的实习生,做事是有点毛躁,别介意。”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黎邃,你介意我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吗?”他在黎邃对面坐下。

    小乌龟在他手上抖落,黎邃第一次听陆商叫他的名字,顿时不自觉磕巴起来:“陆老板……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陆商直言。

    黎邃猜测陆商并不是真的在问结果,只是想试探他的态度,多数长期处在领导位置的人大抵如此,他们表面上询问你的意见,实际上只是想获得对自己做法的认同。他说:“我也不介意的。”

    陆商却没有如他期待那般露出满意的表情,只用竹签戳了颗草莓递给他,淡淡说:“我没有和谁相处过,对照顾人也不在行,只希望你在我身边是自洽的,不违背本心,谈情说爱那一套我做不来,但你如果想试试过日子,我可以配合。”

    黎邃塞了一嘴草莓,听见这话,喉中涌出一阵酸涩。陆商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他那些细碎的小心思其实一早就暴露在了他眼前,但他却看破不说破,甚至不咸不淡告诉他,没关系,这一切都可以被接纳。黎邃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手中这只被掀开龟壳的乌龟,瑟缩在保护壳下的渴望无所遁形,过日子,这三个字太具诱惑力了。

    “对不起。”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的猜疑感到抱歉。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陆总,严柯回电话了,他同意用6的股权……”说到一半,一个急刹住了嘴。

    陆商挥了下手,“他不是外人,你继续。”

    疾步走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矮个儿男人,面色红润,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没见过黎邃,迟疑了一下,还是凑到陆商耳边,压低了声音。

    黎邃听不清他们的言论,也没兴趣,只看见陆商在他说完之后,脸上有可以称之为愉悦的神色。

    “答应他的要求,开年后组织一次股东大会。”

    眼镜男面露忧色:“这样我们的股份就占到40了,他们会答应吗?”

    陆商不甚在意的样子:“由不得他们。”

    眼镜男点点头:“那我去拟合同。”

    陆商在他出门时又说:“蔚蓝,顺便给严柯说一声,他女儿的玩具我征用了。”

    徐蔚蓝听懵了:“什么?”

    陆商拿着小乌龟晃了晃,徐蔚蓝笑骂了一声。

    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中午两个人从大门出去,黎邃看见不少车子在门口装卸香槟红酒,才知道今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晚上有员工团年宴。

    要过年了,他意识到。

    陆商带他去了一家武道馆,在山腰,周围是一片竹林,环境清幽。黎邃走进去,发现里面坐满了人,大多都是男人,衣着随意,还有人光着膀子,屋子里有强烈的烟酒气息,不同于公司里那些斯文的白领,这里的男人显然不是常年坐办公室的。

    “大家久等了。”陆商一到,里面的人纷纷站起来打招呼,领头的是个彪形大汉,名叫左超。

    “阿左,让他们开席吧,”陆商吩咐道,“我们边吃边谈。”

    三十人的大圆桌,陆商坐在正上席,黎邃在他旁边,原本这个位置是左超的,他见陆商带了人来,象征性地让了让,没想到陆商并没有反对。这个举动基本默认了一些事情,有点眼色的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

    古往今来,宴席之间的重点无非都是陈词敬酒,不过这里却是特殊,宾客们一杯接着一瓶杯过来,陆商却只是举着茶杯浅笑回礼,如此却也没有人介怀,大家都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看得出来,陆商和这些人交情不浅,至少到了可以免除虚礼的地步。

    “来,小兄弟,陆老板不能喝,大哥敬你一杯。”左超是个自来熟,看黎邃只顾低头吃饭,就忍不住倒了一满杯白酒来逗弄他。

    黎邃下意识去看陆商,后者却微笑着看他,并没有做出指示。

    “我不会喝酒……”黎邃小声道。

    “不会喝?没事,大哥教你,喝酒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说着就要给他倒。

    黎邃看着酒水都溢出了杯子,忙伸手去拦:“够了够了,我喝不了这么多的。”

    “来来,”左□□了碰他的酒杯,“大哥先干了啊。”

    说完他仰头,几口就喝得干干净净,还把杯子倒过来以示众人,赢得一片叫好。这杯酒少说也有三两,黎邃震惊他酒量之余,又有点下不来台,偏偏旁边的人还在怂恿他。

    “快喝啊,不喝就是不给左哥面子。”

    “是啊快喝……”

    黎邃无措,转头见陆商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要给他解围的意思,一时之间也摸不准到底是让他喝还是不让,只好端起杯子,硬着头皮啜了一口。白酒辛辣,刚入口就刺激得他鼻子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呛得满脸通红。

    底下的人都拍桌狂笑,连陆商也笑着摇了摇头。

    “小兄弟啊,酒不是这么喝的,大口,得大口。”左超在一旁干着急。

    “差不多行了。”陆商温言阻止。

    最初那股刺激过去之后,黎邃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回味,觉得香醇非常。

    “陆老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一点酒又要不了他的命。”底下有人调笑。

    “就是,大过年的,灌醉了正好给陆老板你下酒啊。”

    黄腔一开,底下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男人与男人聚在一起,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话题,这里带了家属的只有陆商,因此黎邃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重点调戏对象。

    而当事人却仿佛置身事外,和手上那杯酒较上了劲,黎邃喝酒不快,但第一口下去却像上了瘾似的,下面的人说话间,他手里的几两黄汤全下了肚。

    “哎哟,可以啊。”左超立即给他鼓掌。

    陆商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别勉强。”

    黎邃感觉倒挺好,既没觉得眼晕也没觉得不舒服,他虽在酒吧待过这么多年,却奇异地从没喝过酒,一时之间新奇大于胆怯。

    酒壮怂人胆,他又倒了一杯,去回敬左超,“左大哥,敬你。”

    “小崽子,不错,有胆识。”左超哈哈大笑,满了一杯与他碰了碰,相饮而尽。

    先例一开,立刻就有人上赶着来敬酒了,黎邃这才知道,他们不是不爱推杯换盏,只是没人给他们灌而已。

    陆商只最开始的时候提醒了他两句,后面也就撒手不管了,低着头和左超在一旁商量正事。

    一年到头也就这两天能放松一下,自然没人在意什么身份问题,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不光桌上的酒被喝光,连会所老板的珍藏都被偷了出来。左超与陆商谈完事,捂着肚子表示要先撤:“你这是从哪里挖来的宝,太能喝了,连我都要甘拜下风,不行,我得去放个水,你把人看好吧,别让他把我兄弟全灌趴下了。”

    陆商闻言回过头,视线所及之处竟然倒了一大片,独留黎邃高高瘦瘦一个人,很郁闷似的拎着酒瓶在桌子旁边晃荡,轮番查看还有谁没醉。

    “黎邃。”他道。

    被叫的人转过头来,木木地盯着他,眼里似有水汽,陆商心知这孩子其实是醉了,只是酒品好没发作而已。

    “过来。”他招手。

    黎邃游魂似的挪过去,还有两步的时候,一下子腿软跪了下来,抱住陆商的膝盖,“全趴下了。”

    这动作活像一只求夸奖的金毛,陆商接住他,轻声安抚:“嗯,难受吗?”

    黎邃摇摇头,又说:“没人灌你了。”

    陆商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边说:“这里没人会灌我。”

    “你睡我吧。”黎邃忽然抓住他的手。

    陆商略微有些诧异,问:“为什么要睡你?”

    “过日子,”黎邃的眼神里透着一点委屈,“过日子啊……”

    这是在说上午的对话,这孩子平日里闷声不吭,实际上却把他的话听进心里了。陆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把他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跪脏的膝盖,觉得好笑,“过日子不是一定要睡你。”

    黎邃眯了眯眼睛,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陆商不打算跟他继续纠缠睡不睡的问题,抬手让服务生拿了湿纸巾过来,先帮人把脸擦干净,又在楼上开了间房,让他去休息。

    “小乌龟……”

    “小乌龟在车上。”喝醉酒的人不能讲道理,只能顺着,陆商见他盯着门口不肯走,只好打电话让司机把小乌龟玩具给他拿过来。

    放水归来的左超倚在门口围观了全程,笑道:“我说你这是捡了个儿子回来了?”

    陆商捏了捏眉心,叹道:“说正事吧。”

    左超收敛起笑容,说:“西区的吴所长昨天联系我,说最近抓获了一起枪支贩卖案,东西大部分都收缴了,但是据作案人的口供说,仍然有小部分枪支流入了黑市,我在交易人里发现了一个熟面孔,是刘兴田的人。”

    陆商脸色一沉:“你确定?”

    “错不了,那个人的小舅子抢过我一个兄弟的女人,当年为这事儿还打过架,刘兴田不是你们东彦的股东吗,他□□干什么,反正我是越想越不觉得不对劲,你最近多注意一点他的动向。”

    陆商沉默思考一阵,说:“给陆家周围安排几个人,我不在的时候多盯着点。”说完抬头示意了一眼黎邃所在的房间,道:“他要是出门,你派两个人跟着。”

    “知道,”左超点点头,“那你怎么办?”

    “他现在还掀不起风浪来,年后我打算收购严柯手上的股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步他肯定会以拓展新市场为由,逼我接手海口的烂摊子。”

    “你们公司转让股份要股东会同意吧,他能看着你一家独大?”

    “不能,所以我把几个老家伙的资金链断了,他们不会跟钱过不去,刘兴田只有20的股份,反对也没用。”

    “你们公司的事我不懂,股份大了虽然好,但也容易沾上事,你要小心。”

    说完,他们各自散了。东彦集团晚上还有一场大型宴会,作为公司负责人,陆商必然是要出席的。

    与往年一样,年会最热闹的永远是抽奖环节,今年的奖品是由后勤部直接准备的,陆商平时不怎么过问这些小事,预算一批,东西随便他们买。

    因此他抽到了一盒冈本001。

    ☆、第五章

    底下的员工一反平日里的低调,纷纷起哄让他当场吹一个,年纪小的女同事更是直接捂住了脸。如果这里评选一个“最佳性幻想对象”排行榜,陆商大概要居首位,他年轻有为,低调帅气又多金,即使有些关于性向的花边传闻,也并不影响他的魅力值。毕竟传闻只是传闻,谁也没真的见过。

    “谢谢,一个人吹没意思,不如我找两个人来比赛。”陆商保持着十足的风度,不着痕迹地把皮球踢给了徐蔚蓝,这位单身的法务部经理恨得牙痒痒,偏偏只能上台去接。

    “刘总年轻的时候游过长江下过沼泽,肺活量肯定好,不如我们让他上来试试?”陆商微笑着看向台下看戏的刘兴田。

    刘兴田是东彦最早的发起人之一,年轻的时候和陆商的父亲在越南打过仗,拜把子的交情,可惜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金钱权力在某些时候比枪林弹雨可怕得多。陆商父亲过世之后,最后一点情分也渐趋消亡,他的野心开始逐步显露,到如今,已与陆商几乎成了水火之势。

    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台面下的,除了当事人和互相几位亲信,公司内并没有谁察觉出这两位高层之间的风流涌动。

    刘兴田脸上有道疤,从前额一直划过眼睛,非常骇人,他平时也不爱笑,整个人显得尤为阴沉,公司上下都挺怕他。此时陆商突然点到他的名字,不少人都愣了一下,大厅里诡异地安静了两秒。

    “陆老板盛情邀请,我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兴田在这安静中站起身,步伐中有股军人的味道。

    秘书小杨赶紧上前来帮他把安全套盒子打开,拿出两个套套分别递过去。爱起哄的那群新鲜感立刻又上来了,吹口哨的,加油鼓劲的,喝倒彩的,全都重新活跃了起来,场面乱成一团。陆商却在此时退下了台,转身出门。

    “阿左,帮我办件事。”他拿着手机绕进了楼梯间,“查查新招来的那个杨秘书。”

    “她?她怎么了?”

    陆商脑中闪过她给刘兴田递安全套时过分自然的动作,“说不清楚,我怀疑她是谁安插来的人。”

    “啧,不会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世界并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很多东西都可以掩饰,但习惯和细节却很难。作为一个家境普通工作又不到一年的职场新人,显然她的衣着和香水品牌过于奢侈了;刘兴田身为一名老派骨干,却非常喜欢喝咖啡和红茶,而且泡法特殊,她无意泡给黎邃的那两杯饮料就能说明问题。最让他疑惑的是,一个未婚女青年,给陌生男人,尤其是上司递避孕套这种过于私密的物品时,她脸上一点异样的情绪都没有,递给同为单身汉的徐蔚然时却显得非常避讳,这是有些微妙的。

    这些细节在他心中一一罗列,却只字未提:“只是猜测,你先查查看。”

    挂了电话,他单手撑着玻璃窗,俯身按了按胸口,就着窗户缝隙中灌进来的一点冷风吸了两口,以缓解长时间站立带来的不适。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远远望去茫茫一片。他在凛冽的冷风中吐了口浊气,呼出的白雾很快消弭于无形。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不用梁子瑞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已是釜底游鱼,撑不了多久了。

    两层楼下的入口,有车不间断地驶进驶出,车灯扫及之处,堪堪掠过一个人影。陆商散漫的目光渐渐聚焦在那人影上,凝神观察了一会儿,转身下楼。

    雪还在下,他刚站到门口,远处的人立刻发现了他,从雪地上跑过来:“陆先生。”

    “站在那里干什么?”陆商问。

    “我来找你,但门卫说有工作牌才能进。”黎邃不知道在雪中站了多久,头上、衣服帽子上沾得都是碎雪。

    陆商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话到嘴边才想起来黎邃没有手机,也没有他的号码。他这段时间忙,小事都交给袁叔打理,袁叔谨慎,没有他的允许不会冒然给他准备通讯设备,是他疏忽了。

    “酒醒了?跑得都是雪。”陆商替他拍了拍羽绒服的帽子,掉下来一层冰碴。

    “醒了,我喝多了,说了些蠢话,你不要当真。”黎邃耳朵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什么别的。

    陆商穿得不多,屋子里有中央空调倒不觉得冷,大雪天里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去买个手机吧,”他说,“这个时间应该还有没关门的店。”

    他说完兀自踏进雪地里,黎邃连忙跟上,“这边不要紧吗?宴会好像还没结束。”

    斜风裹着碎雪悠悠洒洒,落在人身上,又迅速融化。空气中有一股氤氲的雾气,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朦胧,远处有此起彼伏的新年焰火冲天而响,火树银花,倒还有几分看头。

    陆商没答话,目光敏感地扫过暗处的两台车,心下对左超的办事效率暗暗叹服,朝着其中一辆走了过去。

    “陆老板。”车窗摇下,露出两个年轻人的脸,黎邃认出这是中午饭桌上的人,左超的兄弟。

    “车借我,你们回去吧,不用跟着。”

    “可是左哥说……”

    陆商接过车钥匙:“刘兴田人就在这里,没事。”说完招呼黎邃上车。

    黎邃头一次见陆商亲自开车,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了件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在腕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坐在侧面的位置,黎邃很容易看出,陆商是有点偏瘦的,握方向盘的手腕上微凸的青筋很明显。

    一个人气质太凌厉,总是会让人忽略掉其他的东西,比如,陆商的面相其实很温柔。

    路面积雪的关系,车速不快,但很稳,中间有一次开到路口,绿灯已经亮了,斑马线上还有行人,陆商也没按喇叭催,耐心等所有人都过完了才松离合。

    众多日常细节中,开车其实最能突显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横冲直撞加速急刹多半是急性子,不紧不慢遇车就让的一般偏内敛,光平日里彬彬有礼不能算有涵养,堵车堵得脑门冒烟还能保持风度、遇到卡位抢道不爆粗口的才叫真素质高。

    将近年关,又是夜晚,街上大多数店面都关门了,他们沿路转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的手机店。

    进去的时候店老板正在算账,头也没抬道:“歇业了,过完年再来吧。”

    陆商往高凳上一坐,根本没打算和他商量:“拿台手机,不耽误。”

    店老板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他,两个人看了个对眼,迫于气场,只好咳了咳,问:“要什么型号的?”

    陆商看起来有些疲惫,指使黎邃自己去展柜上挑,“喜欢哪个,让他拿给你试。”

    黎邃一脸迷茫,被动地在展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事实上,他对挑手机的概念和普通人挑私人飞机的概念差不多,只会看大小和外形,功能和品牌压根儿不懂。

    店老板秉着人傻钱多的心理给他推荐了几款价高物廉的款式,可惜黎邃不买账,最后挑了一个两百块钱的老人机,理由是“字大,好认”。

    陆商被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语气逗得弯了嘴角,一整天的疲乏消散了大半。其实东彦集团也有电子产品的涉猎,还是某个著名手机品牌的合作商,明明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事情,偏偏大老远地把人带过来挑,甚至还乐在其中,也是有些不像他的作风。

    “你看这个,这个能用手滑的,还能上网……”店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推荐,黎邃却只盯着手上的老人机不语,半晌朝陆商投来视线,带了点征询的意味。

    “喜欢就拿。”陆商欣然应允,转头问:“a公司新出的平板有现货吗?”

    “有有。”

    陆商递过去一叠现金:“拿一台,算一起。”他的卡全扔在袁叔开的那辆车里,这是出纳晚上给他的红包,其实是公司的福利,每人一个,他也有份,不过拿来花倒是第一回,往年都是直接给露姨了。

    既不问价也不还价,黎邃看着老板的表情从愁肠百结到心花怒放,前后不到一秒钟,忍不住感叹人类面部肌肉的强大可塑性,一边又忍不住有点担忧:“会不会太贵?我带了卡。”

    “有区别吗?”陆商撑着头淡笑。

    黎邃一想也是,他的卡也是陆商给的,纠结钱似乎没什么必要,可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给他买过什么东西,一时间“被包养感”爆棚,觉得既羞耻又忐忑。

    这时老板开了票递过来,陆商接过,目光在黎邃身上打了个转,心情很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好像是有点贵。”

    黎邃一愣,那头又问:“贵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肉偿?”店老板从这不太对味的对话中抬起头来,下意识脱口而出。

    黎邃:“……”

    陆商笑了笑,很淡那种,却感觉他是真的在高兴。

    ☆、第六章

    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连车也没几辆,打工的、上学的都回了家,这座城市一年到头反而是过年这几天最冷清。

    他们的车停在街道对面,隔着不长不短一段马路,只能步行。地上的积雪因为无人清扫,结了厚厚一层冰,黎邃左右手都拎着东西,一个没注意脚底打了个滑,险险擦着疾驰而过的轿车。

    陆商听到动静,回身等他走近,递给他一只手。黎邃在原地一滞,笨拙地把袋子都移到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握了上去。陆商的手指很凉,没什么温度,大冬天里触碰实在算不上舒适,黎邃却盯着交握的手,耳边仿佛听见了暖流淌过的声音。

    晚上回去,露姨给他俩熬了姜梨汁,睡前一人喝了一大碗,解酒又御寒。

    “明天不用去公司了吗?”黎邃已经摸出陆商的规律了,一等他从浴室出来,就把热水和药片都递了过去。

    “嗯,”陆商用浴巾擦干头发,接过药片,“新手机,不拿出来试试吗?”

    黎邃闻言迅速把袋子翻了出来,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陆商坐到床上,扔了包装盒,给他上好电话卡,又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递回给他:“打一个。”

    陆商给自己存的名字就叫“陆商”,简单明了,没带任何称谓。黎邃盯着通讯录里多出来的一条,心情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这种感情,大概常人无法理解,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就像这条通讯录,而现在,看,多了一个人,多么不可思议。

    很多人见面互留号码时都会说一句“常联系”,留下这串数字,也就默认了接受对方与你建立联系,在他的小世界里,这样的人,陆商是第一个。

    “是这样吗,好像没有反应?”黎邃拨出去,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陆商单手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亮光:“是我调了静音,你再试试这个。”说完把平板递给他。

    这东西对黎邃来说有些高大上,但倒不是没接触过,酒吧点单用得也是这个。黎邃一向对这类电子产品全无好感,总觉得屏幕太花哨,变化方式也过于缭乱。他阅读困难,很多时候内容还没看明白,屏幕就令人沮丧地熄掉了,要么就是出现一些奇怪的提示,看也看不懂。

    陆商递过来的非常简洁,纯黑色背景,字调得很大,上面只有几个图标。

    “这两个是识字的,这个是写字的,”陆商耐心教他,“这个用来做题,上完课让老师教你用,知道吗?”

    黎邃:“好的。”

    陆商又划了几下,问:“生日是几号?”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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