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花满庭 作者:木随风
第9节
但可惜能成就的,寥寥无几。
是夜,大门监带着连依出宫回太阁,刚过了西坤门,便听见后边有脚步声急匆匆地追来。大门监坐在轿中,眉心皱起,却并不叫人停下。
那脚步声越追越近,直到真的被她追上了这顶轿子。
“大门监——”那个人叫道。
大门监略一蹙眉,吩咐人将轿子停下。然后冷声对着外头的人道,“沈姑娘不留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追着本门监作何?”
沈满站在轿子外头,手指绞着。“大门监大人,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遣退外边这些人。”
微风拂来,撩动沈满额前的发。她方才在贵妃宫内犹豫了良久,这才鼓起勇气找个理由告辞贵妃追了上来。只是这举动未免太过大胆,万一这位大门监并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人,该如何解释如今的行为?万一大门监发怒了,将这件事告到贵妃那处,或者是强行将自己送回相府,这后果自己是不敢去想的。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一瞬,道,“你们都退开。”
这几个人便遵命退避三舍。
大门监道,“你想说什么?”
沈满抿了抿唇,抬头看着轿子的窗帘,似乎想要看穿里面的人的表情。嗫喏一阵后道,“大门监,您是否就是唐玖月姑娘?”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沈满的心脏加速跳动,在这样广阔且安静的地方,她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时候的时间仿佛过得格外地漫长,久等不到回答的沈满,开始后悔自己问出的这个问题。
“对不起大门监,我只是觉得您和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很像。”沈满开始找借口开脱,在贵妃未发现自己找上大门监之前需要赶紧回去,“我还是先告辞了……”
心里满是失落,但眼下还在宫中,由不得沈满自由。
但刚走几步的时候,却听见后面有个冷冷清清的声音说道,“慢着。”
沈满脚步一滞,心里突然燃起了希望,慢慢地转身,希望得到那人肯定的答复。
轿帘被人掀开,沈满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接着那个戴着青瓷白面具、穿着月白锦袍的人便施施然走了出来,下了轿子,站在轿边望着自己。
锦袍的袖口轻轻被风鼓动,发尾也微微飘了起来。
“你过来一些。”大门监道,声音里听不出她的情绪。
沈满走了过去,却不敢靠得太近。
大门监背对着月光,连身形都模糊起来。“我知道总有一日会再遇见你,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
沈满闻言,身体微微抖动,脑袋一片空白。
大门监解开了面具的绳结,稍稍低头,将面具拿在手上。然后再一抬头,用本来的面目对着沈满道,“想必在寿宴上,你已认出了我。”
沈满揉了揉眼睛,这才将眼前之人仔仔细细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风姿绰约、眉目如画上仙子一般之人,不是先前见过的唐玖月,还能是谁?!
“你……你真是唐姑娘?”沈满还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本来就知道唐玖月精通阴阳道,会断命,会解五行门的咒术,有一身绝佳的武艺。原本就料到唐玖月的出身并不会寻常,却没有想到她不但真是阴阳监之人,而且更是掌管阴阳监、能够左右王朝命运的大门监!
普天之下唯一的大门监!
沈满又惊又喜,但在惊喜之后,又突然萌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想法来。唐玖月与自己年纪差不多,但是已经取得如此成就。相比之下,自己这种不受欢迎的出身、不受欢迎的命理、还有这么平庸的资质,与她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哪怕就是站在唐玖月的身边,都觉得像是一个讽刺。
自己这样的人,怕是连认识唐玖月的资格都没有吧。
唐玖月好看的眉毛一挑,“对,我就是。但是在这里,我们互不相识,你明白吗?”
沈满点头。
唐玖月道,“你追上来,就是为了验证我的身份?”
沈满摇头道,“我追上来,还想问你一件事情。”
唐玖月似乎有所迟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答案好。”
“你好像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你藏不住心事,唐玖月道,“你同时也是个固执之人,问不到答案,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对吧。”
沈满的手捏成拳头,似乎是下了决心,道,“请你告诉我,我真正的命格。是否……是否真的是‘天降祸胎’,还是……还是有可能是你们所说的‘大丰贵人’?”
谁都不想成为‘祸胎’,沈满虽然一早听说了这个说法,但还是不肯去相信。她不愿意自己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唯一接近自己的宁旭,更不想在日后连累唐玖月、宁纯甚至是宁韬等人。
直到宁相寿宴之上,她从连依口中听说了关于自己的另外一个说法——“大丰贵人’,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哪怕机会渺茫,她也想验证自己不是‘祸胎’而是‘贵人’。
既然唐玖月就是大门监,那么她一定知道自己真正的命格。
这也是今晚沈满追上来的原因。
唐玖月稍一沉吟,淡淡道,“说实话,你的命格极为特殊。我不知道是否你的父母刻意隐藏了你的八字,总之,以你现在的八字而言你的命理是平淡无奇的。所以只能从你的面相和手相来判断你的命数。而从这两方面来看……”
唐玖月停顿了一下,看着沈满继续道,“你会很倒霉,不单你自己倒霉,你身边的人也会相继倒霉。所以我警告你,如果没有事情的话最好不要太靠近某些人。但若你想某个人倒霉,靠近一点也无妨。”
沈满闻言立即往后退了一步,但心也同时沉到了谷底。
转了一圈,自己还是个“祸胎”。
“但那时候为何连依和你都要那么说……说我是‘大丰贵人’?”
唐玖月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想必是不想连累自己。脸上笑意瞬间一现,然后道,“我若不那么说,只怕你现在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沈满瞬间明白了她的苦心,又是感动又是落寞。
“但你这样做,如果被人发现的话……”
“放眼天下,”唐玖月说这话的时候,沈满总觉得她尊贵得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何人敢质疑我的命批?!”
沈满无言以对,末了只能道,“谢谢你了。”
唐玖月余光睨着她,问道,“我给你的凤麟珏何在,似乎不在你的身上。”
沈满老实答道,“上回在相府被搜刮去了,不知道被丢在哪个角落。”
“找回来,”唐玖月道,“无论你用何种方式手段,凤麟珏只能留在你的手中。”
“为何?”沈满脱口而出。本来以为那只是护身所用,但听唐玖月此刻话中意思,好像还有别的用处。
“总之找回来就是了。”唐玖月不愿多言。
沈满只能应下。说实话,丢了凤麟珏她也很不安心,但是若要找回,只能再去相府。如果遇见了祖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在宫中,你且小心贵妃。”末了,唐玖月留下一句话,“还有宁纯。”说罢,便施施然地重新上了轿子。
那几个抬轿之人,见到她回去了便也重新聚集过来,抬起轿子将二人送出宫。
沈满留在原地仔细思量她的那几句话,虽然还不明白意思,但是这话出自唐玖月口中,必然有她的道理。
宁纯如今已经昏迷,自己要小心她什么?至于贵妃娘娘,她和自己从无交集,今日看她待自己还算好,又为何要提防她?
沈满带着一肚子的困惑踏上了回去的道路。
太阁,门口守着的人一见到大门监带着虚弱的青柠门监回来便焦急到白了脸,但心知这不是问询的时候,于是连忙叫人将青柠扶回到了她的房间之内。
连依这时候也赶来了,见到青柠的房门前黑压压地聚了一群人。拨开他们径直推门入内,门口守着的人见到是她,也不敢拦截。
“怎么回事?”连依一进门就问道。
唐玖月坐在一张红木扶手椅上,手里端了盏热茶。青柠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屋内除了唐玖月和青柠之外,也没有旁人,卧室里安静地很。
见是她来,唐玖月也不意外,施施然放下茶盏,睨了一眼外头,低声道,“你音量尽量放低,我来和你说说发生了何事。”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控制了我,让我弹奏了完整的‘长引曲’,导致宁府的四小姐宁纯陷入迷梦之中,眼下正昏迷不醒。”青柠突然坐了起来,脸色虽然还是发白,但声音显然不如她的样子虚弱。
连依一愣,“你还没死啊,那干嘛装得快要死了的样子?”
“我不这样做,今晚都别想出皇宫。”青柠愤愤道,“也不知道究竟为何突然会这样子。大门监和贵妃做了约定,七日之内找出原因,若找不出来,恐怕整个阴阳监都要散了。”
唐玖月望着连依,似有深意道,“连依,如今青柠不方便出面,所以只有我我和你联手在这七日之内找出真凶,方可脱困。”
☆、第034章
天还蒙蒙亮,隐约见到大丰朝的都城大街主干道上,有一个穿着官服之人骑着马往皇宫的方向行进。
他看起来有点年纪,花白的头发,下巴蓄着一点胡须。前襟的松鹤补服显示他乃是一个文官,而且是一个能在早朝时候入宫列席于皇帝之前的高级官员。
有一个年轻的小厮挑着灯在前面带路,还有一个稍微年老一些的仆从为他牵马。在这样的盛夏,即使太阳还没有升起,坐在轿子里总还是闷得慌,不如骑马来得凉快。
文官正低头想着今日要启奏的事情,却不料边上民居里突然亮光一闪。他惊呼一声跌下马来,摔得狠狠地。刚要叫人保护,却见到带着的两个人都倒下了。
他顿时惊恐万分,一边大叫着“救命!”一边疯狂地往皇宫大门拼了命地奔跑想,想要借助皇城的威严来保护自己。但是,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了一道清香,接着,便是一阵诱人的琴音。
文官眼皮子极沉,刚开始还能支撑着不倒下,但不过片刻便摔在了冰凉凉的青石大街主干道上。
面前几丈,正是高大坚实的皇城城门。
当日早朝,皇帝大发雷霆,将面前的一本奏章甩到了百官面前,震怒道,“堂堂朝廷二品官员,尚书令死在皇城之外几步之遥,竟然找不到凶手?!你们刑部都是吃空饷的吗!一群废物!”
刑部官员在下方瑟瑟发抖,回答道,“回禀皇上,此事太过蹊跷。尚书令司徒大人死的时候发生了诡异的事情。而且根据尚书令的两位贴身侍从交代,那一日刺客动作极为迅速,几乎只在一瞬间便做完了所有的事情,丝毫没有留下痕迹。”
“什么诡异的事情?!”皇帝瞥了眼站在左列最前头的那个人,问道。
刑部官员额头有冷汗,道,“尚书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没有致命伤。而且……”官员稍稍抬了下眼,深怕接下来的话令皇帝更加不悦,小心措词道,“而且刚开始那两个侍从还没有发现尚书令已经死了,还以为他在地上睡觉,直到近前打量,才发现他已经四肢僵直了。更加诡异的是,尚书令死的时候,脸上……脸上是带着微笑的……”
“什么?!”皇帝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面部表情虽然被悬挂着的珠帘挡住,但声音里带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你说他是带着微笑死的?”
刑部官员头不能再低,“是。”
皇帝沉默了。
百官也沉默了。
唐玖月立在左列最前头,闻言也颇为意外。昨日出了宁纯入迷梦的事情,今日一早又有尚书令带着微笑殒命,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皇帝的目光频频朝着自己而来,但唐玖月就是不开口。皇帝收回目光,宣布早朝结束。但留下了唐玖月与宁相入后殿。
后殿是皇帝专门召见重要臣子的场所,一般官员以能入后殿共商国是为荣。但今日入殿,无论是宁相还是唐玖月都觉得脚步格外沉重。因为他们都知道,皇帝是真的发怒了。
如果在都城,连一个高级官员的性命都无法保住,那么皇城的威严何在,皇帝的威严何在!此事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命案那么简单了。
唐玖月的心情也不佳,因为唯独她还知道发生了另外一件同样诡异的事情。只是宁纯未死,而尚书令确实已经死了。
此事由□□蔓延到了前朝,已不是能私下解决的小事。
皇帝没有换朝服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落座后即问道,“大门监,此事你怎么看?”
唐玖月知道避无可避,于是上前一步道,“此事可能涉及一种秘术。”
“哦?”皇帝换了日常的冠冕,没了面前遮挡的九串珠帘,英俊立体的脸顿时显露了出来,男子到了四十岁,正是他迸发英武之气的时候。“什么秘术?”
“入梦。”唐玖月道,“但此术已经被封存许久,没有特定的条件和足够的能力,是无法办到的。”
宁相插口道,“你们阴阳监难道没有此能人?”
皇帝闻言望向唐玖月,眼中似乎也有所质疑。“需要什么样的条件,阴阳监中,是否有人会这种秘术?”
唐玖月道,“回圣上,入梦需要以琴声作引,以古曲‘长引曲’作桥梁,才能使一个人沉醉美梦。若此人意志薄弱,甘愿陷入这梦中便会自断呼吸死去。若是此人意志坚强有足够能力抗衡,便会陷入一种睡梦当中的昏迷,外人看来他也只不过一直睡着罢了。”
“大门监既然了解地这么清楚,是不是也会此曲?”宁相意有所指,“似乎尚书令大人和大门监有些矛盾……”
唐玖月淡然笑道,“全阴阳监的人都知道,本门监五音不全,不会抚琴。至于本门监和尚书令之间的矛盾……也只不过是当年没有批下丽妃娘娘的命批,让她荣登贵妃之列而已。此事过去已久,要真的足以产生仇怨,也不至于等了这么些年。”
皇帝一听“丽妃”二字,脸色变了变,似乎是不愿意再听下去了,摆了摆手道,“大门监,宁丞相,此事交给你们二人处理,十日内务必给朕查出真相。否则朕必严惩你们。”
“是——”
“是。”
唐玖月回到太阁的时候,听闻有人找她。眉心皱了皱,这时候麻烦不断,偏又带人进来,不知道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到最后却是连依亲自领了一人来。
两个人来到唐玖月卧房门口,见到屏风后一个窈窕的人影正在宽衣解带,换下朝服穿上平日的袍子。
连依咽了口口水道,“绕都是女子,为何我会觉得心跳加速。”
她领来的人也同时楞在门口,不用连依说,她的心跳更加失速了。
唐玖月换好了衣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见到站在连依身边的那个人,眉梢一挑道,“你怎么来了。”
连依抢先道,“我自天文门藏书阁回来,便瞧见这缺水的蹲在门口石狮子边上,据说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了。门口的人不放她进来,我见她可怜巴巴的便作主带来见你。眼下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总算让她见到你了。”
沈满便是被连依捡进来的人,只听她道,“大门监,我找你有事。”
唐玖月看着她,良久才道,“进来吧。”
沈满便进入屋内,连依也紧跟着要进来,却被唐玖月挡在了门外。
“藏书阁的书看到第几列了?”
连依脸色一黑,支支吾吾道,“第二百三十八列……”
“那就还有一千七百六十二列,才算看完第二层。”唐玖月抬起下巴,道,“那看来今日你没有时间和沈满叙旧了,要我留下你喝茶吗?”
连依气呼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去看便去看!”说着扭头便走。
看着那道火红色的身影消失了,沈满微微一笑。
“连依姑娘似乎比从前开心了许多,这里挺适合她的。”
唐玖月回过身往里面走,守在外面的人便主动将门关上了。屋内只余下她和沈满,踱步到沈满身边的座位坐下,悠悠然道,“她以前的杀戮过重,需要静下心来才能除去戾气,希望读过这些书能帮助她静气凝神。”
稍稍一顿,唐玖月看着沈满道,“你今日来找我何事?”
沈满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道,“我希望你能够带我走,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替你办事。”
唐玖月闻言似不惊奇,只蹦出了两个字,“为何?”
沈满道,“当初是我拒绝了你两次,但是此刻我已经明白了。相府不是我的家,皇宫也不是久留之地。我如果想要新的生活,必须有你这样的人的帮助。虽然我们的交情似乎不是很深刻,但是也只有你能帮助我了。唐姑娘,就当做是我求你,带我走,离开皇宫,留在你的身边,好吗?”
“阴阳监从不养闲人。”唐玖月的语气有些冷淡。
沈满一怔,慌道,“我什么也会做,我会打扫,会洗衣服,会做饭……你就当留下一个杂役,一个婢女,无论如何让我留在太阁。”
唐玖月还是生冷道,“但我太阁也不缺这些人。”
沈满噎住,顿时无言。
唐玖月起身道,“你照实说了吧,今日为何突然来这里求我留你?”
沈满垂下头,语气低沉道,“宁纯不是陷入了昏迷吗,她原本是贵妃选中要入宫成为皇上的嫔妃的……”
她的声音略显苦涩,但蕴含着一丝坚强的不甘,“现在,由于你在寿宴上作的‘大丰贵人’的命批,让贵妃觉得,其实我也可以作为宁府入宫的人选。所以她在那一日会命人替我打扮,甚至座次是何宁纯平起平坐的。她动了让我代替昏迷的宁纯伺候皇上的心思,我若再不行动,只怕真的要永远地困在这后宫囚牢之中了…”
“在这里,我认识的只有你,也只有你会有这种左右我命运的能力。所以我这次鼓足勇气来求你,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若你答应了,我会由衷感激你。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不会怨怼你。”
唐玖月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也是平寂无波的。
良久,只听她淡淡道,“今日你既然已经出来了,便先不要回宫。去天文门找连依,她那可能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沈满原本已经放弃了希望,但听到这些话顿时眼前一亮,欣喜若狂道,“是……是,我马上去天文门找连依姑娘。”
“你该叫她门监大人。”
“是,我现在便去找她!”
☆、第035章
夜有雷雨。
沈满出了大门监的太阁,就往天文门在的藏书阁跑去。一路上,零星的小雨变成了骤然的大暴雨,夹杂着一阵一阵的雷声,电光将沈满的身影照得一亮一亮。
穿过了角门,终于到了藏书阁前。
楼道里灯火摇曳,但几乎空无一人。阴阳监内晚上戒严,除了大门监的太阁以外一律不允许人进出。但这几日连依被迫去藏书阁看书,故而藏书阁也是灯火通明的。
沈满仰头一望,但见三层小筑的藏书阁高耸的屋檐之上落雨连珠,像是帘幕一般从高处垂落直下,形成一道雨幕。地上尘烟四起,似有一屏真气萦绕在这风雨之中的藏书阁周围。
此刻的藏书阁不像是人间,而像是仙境。
推开古朴的大门,沈满入内。屋内漆黑一片,待沈满适应了里面的漆黑之后,才发现在宽阔的一楼大厅之内,东北角落似乎有一道红光闪现。
沈满心想那应当就是连依了,于是一边轻喊“连依”,一边抬脚跨过门槛入内。
却不想左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佝偻着的模糊的影子。沈满吓一大跳。
“是谁?!”
“我倒要问你是谁?”那个影子说出了人话,听声音已经上了一点年纪。
沈满看着他,但见他脸上的沟壑纵横,光头,穿着粗布衣衫,样貌很是丑陋。手里拿着一盏灯,正提着一双小眼睛打量她。
“您是?”
那老头一见到沈满的脸,无神的眼里突然来了一丝光彩,然后转瞬即逝。
“我是这藏书阁的看守,他们都叫我丁伯。”
“丁伯你好,我叫沈满,是大门监让我来这里找连依门监的。”
丁伯的手一摊开。
沈满疑惑,“什么?”
“门牒呢?”
“门牒?”沈满困惑道,“大门监并没有交给我任何东西。可能是太着急了,临时的决定,您先让我进去找连依门监。门牒日后再补。”
丁伯就要关上大门,将沈满推了出去。
沈满焦急了,“丁伯,外面风雨大作,您让我进去吧?门牒明日我可以补一张,您通融通融。”
丁伯已经合上了半边的门,眼见着就要合上另外一边。
沈满扒拉住门,腆着脸恳求道,“要不你叫连依门监出来,她肯定能证实我的身份,她认得我。”
丁伯动作放缓,沈满以为这下能成了,稍微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这时候丁伯手一推,沈满措手不及就被推出了门外。
接着门“咔嚓”一声紧紧闭上,不留一丝缝隙。
沈满这才接受了现实,自己竟在藏书阁前,被一个老伯挡在了门外。
这时候雨已经大了,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风带着雨丝袭入太阁,沈满在大门口,虽然有屋檐遮挡,但还是会被这丝丝卷着雨水的凉风吹着淋着。
如果这样过一夜,定然会浑身湿透,轻则风寒,重则伤风。
沈满抱着腿蜷曲坐在墙角。
唐玖月知道不知道入藏书阁还需要门牒?如果她知道的话,为何让自己来却不给门牒?她是故意让自己碰壁,然后乖乖回到宫中的么?
又过了会儿,沈满觉得眼皮沉重,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声音在头顶上方说道,“喂,缺水的。”
沈满循着声音抬头,见到一个脑袋从上方的窗户里探了出来,虽然夜黑,但也能借着悬在屋檐内的灯看见她明艳动人的脸。
是连依。
“真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补水吗?”连依托着腮帮问。
沈满顿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道,“连依门监,快带我进去。我早就来了,是大门监吩咐的,但这守门的丁伯说是没有门牒死活不让我进来!”
“你等着。”连依缩回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竟然从那窗户里抛出一根绳子来,沈满苦笑不得道,“你不能领我进去吗?”
连依道,“法子只有这个,你爱来不来。”
沈满无奈,扯了扯绳子道,“你这结实不结实?”
“废话少说,”连依也是个急性子,“将身子捆在你腰身上,我拉你上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沈满不由得想起在陈州她挥舞着菜刀追杀黑羽鸡的英雄模样,着实信了她,按照她的指示缠好了绳索,刚说了一声“好了”,就有一股力量带着她飞了起来,转眼间便到了藏书阁之内。
“缺水的,你说是唐玖月让你来的?”连依没有外人在,便直呼大门监的名讳,丝毫不客气。
沈满揉了揉胳膊道,“嗯,大门监说今晚让我陪着你一起看书阅卷。”
“哼,是陪着我还是派个人监视我?”连依背着手走到了一排书架之前,皱着眉头道,“这里的书目如此之多,我看我一年都别想出去了。”
沈满这才有机会打量这里的藏书。入目所见,真叫人惊叹万分。
这藏书阁乃三层建筑,占地二十亩,每层高五丈。由底部到顶层面积在一点点缩减,但到了第三层依旧气势恢宏,藏书量惊人。
每层的藏书数以万计,层层叠叠地放在木质书架上。有些珍藏本会被锁在楠木的特制的柜子内,钥匙在丁伯手中,若要参阅必须经过大门监允许,丁伯才会打开柜门。
连依和沈满现在二层,看样子,连依才刚刚开始翻阅这里的书籍。
沈满道,“这里的书不下万卷,都是有关于阴阳道的?”
她目前知之甚少,只在宁旭那里见过一本《定天论》,当初宁韬还吹嘘道是他们相府从外搜寻的孤本,就连大门监也未曾见到过。此刻见到这天文门的藏书阁藏书如此之多,越来越觉得宁韬是吹牛。
“阴阳道是总类,这里只是天文门的藏书阁,阴阳道的书籍会有一些,但关于天文门的书籍会更多更详细。你若要研究阴阳道,只能去大门监的太阁藏书阁看看,只是那里比这里更难进,据说有些藏书,是只能让下任门监看的,你我都没有资格。”
连依边说边翻阅手边的一本书,那书似乎很久没有人读过了,扬起一道粉尘。惹得连依秀眉轻皱,又咳了几声。
沈满站起来,也学着她的样子随处看了一眼书目。
“你说丁伯不让你进来是因为你没有门牒?”连依问。
“嗯。”沈满回。
连依“噗嗤”一声笑了。
沈满不解。
连依继续笑道,“要么是唐玖月忘记了,要么就是丁伯刻意为难你不让你进来。那老家伙每回都找机会为难入阁的人,为的是要点贿赂。你个呆子倒好,傻乎乎的被人挡在门外,如果我没发现你,你难道就要在这样的雨夜在外面墙根呆上一夜?不生病才怪呢!”
沈满回道,“我倒没想那么多。”
我初来乍到,求的是唐姑娘,若是真的不小心违拗了她,破坏了她的规矩,只会叫人为难。我不想惹唐姑娘不高兴,也不想回到宫中任人摆布,如今小心行事也是应该的。
连依随手指了指一排书卷道,“既然叫你来陪我读书,你就随便挑几本读着吧,也好打发时间。”
沈满点头应下,来到了书架前挑书。不知道为何,下意识想去找宁旭的那本《定天论》。
“连依门监,这里是否有一本书名为《定天论》?”
“有,在楼梯口第二排第三列。”连依头也不抬,拿着一本书坐在矮桌前抄抄写写。
沈满走了过去,路经一道门,门环是铜质的,雕刻着威风凛凛的狮子头像。但门环上已经生了绿锈,整扇门都是灰蒙蒙的,似乎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沈满看了看过道尽头的连依,再看了看那门,手捏了捏,按下心中的好奇还是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不过几眼便真的看见了那本《定天论》。
连依听见沈满的脚步,抬头道,“《定天论》是天文门的门类书籍,讲的内容倒也实在。你找这本书,是对天文门有兴趣?或者说,你对阴阳道有兴趣?”
沈满道,“我就是听人说起过这本书,随意的翻阅看看。”
连依似乎松了口气,道,“实话说,研习阴阳道的学子练的都是童子功,他们大多数在年幼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基本功。到了成年之后,开始钻研阴阳道各类,诸如天文门、丹门、算门等类个中精妙。若要达到入门甚至精通,多数是要花费十年以上的时间。你若说你现在对此感兴趣,就算是那个青柠亲自昼夜不停地教你,没有三十年,你不会有所得的。”
“三十年……”沈满着实被吓了一跳。拿着的《定天论》似乎变得格外烫手。
连依翻过一页面前的书籍,道,“《定天论》是本好书,但我建议你,还是从最基础的看起,欲速则不达。”
沈满顿了顿,还是拿着定天论,席地而坐,回道,“我先看看这本书,若实在看不懂,再去找别的。”
☆、第036章
青柠如今只能困在自己的房间内,人来了装睡,人走了便急忙起来活动筋骨。听着她的骨头“咯吱”作响,坐在一边阅卷的唐玖月顿了顿笔,扭过头忍不住道,“再扭下去就骨折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青柠那边清晰地传来一声“咔哒”,眼见着青柠的脸色黑沉了下去。扶着腰,她缓了好一阵,走到唐玖月身边气呼呼道,“乌鸦嘴!”
唐玖月回道,“这不是乌鸦嘴,这是合理的推断。”
青柠心知她深谙医门,于是便噤声了。拉过边上一张小凳,坐在她身边问道,“研究的怎么样了,可有头绪?”说着便去看唐玖月手中的书卷,本以为会是有关于“入梦”之术的书籍,却没想到竟是一本《卜筮》。
青柠于是大惊道,“你这是什么书,我好像从未看过!”
唐玖月抬眼一瞥,淡然道,“这是五行之中的占术。”
青柠惊愕,“您是大丰朝的大门监,竟然看五行门的□□,这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就……”
“在这里只有你我,你不说,我不说,还会有谁知道?”唐玖月的视线终于舍得从书上离开,盖上书籍道,“虽然师傅一直强调我们阴阳监的人不可以触碰五行门的东西,但是自从上回出宫遇见了那个人,见识到了五行的精妙,我便觉得师傅所说并不一定完全正确。待我自己阅读了这些书卷,觉得五行与阴阳同出一脉,只要内容不相悖,倒是可以相互补足的。”
青柠回想起连依在相府寿宴上的一幕,也顿时通透了一些。
“的确是这样,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妥。”
唐玖月盯着她道,“你还不相信我?”
青柠望着她的眼睛,终于妥协道,“你是大门监,我也只能信你了。”
唐玖月似乎笑了笑,然后回过头道,“至于宁纯和尚书令入梦的事情,还需要与你探讨一番。”
青柠皱眉道,“宁纯和尚书令表面上无任何联系,为何他们俩会中了这‘入梦’术?这实在奇怪。而且宁纯看起来毫无城府的样子,却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留住了性命,可见她内心之坚强,甚至连身为男子的尚书令也比不上,这实在让人觉得意外。”
唐玖月道,“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
两个人正说着话,青柠却总感觉唐玖月的心思不在这里,见她一直望着东边,便思索着东边有什么。
忽而脑海中灵光一现,青柠心下了然,却又带着怀疑。
东边在层层角楼之中露出的一角,可不就是天文门藏书阁所在?昨夜来求大门监的那个小姑娘沈满,正和连依两个人在阁中读书吧?
藏书阁。
连依醒来的时候正被埋在书山之中,揉了揉酸麻的胳膊,她发现天早已亮了。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有一道人影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书,正垂头认真地她仔细的样子,画成了一副精致的剪影图。
连依回了回神,才想起这多出来的人是谁。
“缺水的,你看了一夜?”她问。
沈满没有反应,仍旧还在
连依纳闷了,难不成这人真的看得懂《定天论》?起身走到她的边上,瞅了几眼,才稍稍放心了。原来沈满看的并非是《定天论》,而是另外一本关于乐理的《角徵谱》。
见到有人影落在自己的书本上,沈满才发现连依已经到了自己身边。抬头看着连依,沈满的脸有些疲惫,但眼里却散发着光彩。
“连依门监,你起来了。”
连依弯腰翻了翻《角徵谱》,发尾若有似无地扫在沈满的手背上。“你真看得懂这个?”
沈满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小时候娘曾经教过我一些基础乐理,但长大后却都被荒废了。好在这本书深入浅出,我还算看得懂。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难,但后来理顺了便也好了。”
连依狐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乐理书,你竟能看得懂。”
“我娘是相府的小姐,相府内藏书众多,估计她也懂得一些阴阳道吧。”
“这倒也说得过去,”连依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窗户道,“丁伯没有来送早饭?这老头子倒是越来越会偷懒了啊,好几个晚上都被我发现不在藏书阁呆着,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喝老酒了。”
沈满一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枯瘦如柴、满脸褶子的老头就起鸡皮疙瘩。
“我总觉得丁伯蛮吓人的。”
“可不是。”连依道,“缺水的,我很饿,我带你去吃一点东西吧。”
沈满于是放下书,端端正正地将它摆好,这才起身与连依一同走。
出了藏书阁,连依问道,“一开始拿的《定天论》呢?看得如何?”
“正如你所说,我真的看不懂。虽然每个字的意思我都了解,但是连成了句子,便成了一个个的谜团。翻了几页便觉得困惑不已,于是便只能放弃了。”
“看这种书,除了天分外,还需要名师指导。”连依道,“这一点我也不能帮你,因为我也不了解。”
沈满“嗯”了一声。却见前方九曲的走廊处,来了一个衣着鲜丽的女子,那女子面目清秀,手提着一个竹篮,步伐轻盈飘逸。
连依顿住脚步,凝眉注视着她,道,“她怎么来了,提篮里的难道是食物?”
沈满也随着她停在原处。但见那提着篮子的少女越靠越近,正是朝着她二人的方向来的。
“奴婢小含,奉命为二位姑娘送早饭。”少女面带微笑,冲着两个人行礼,声音听来令人如沐春风。
连依道,“今日倒奇怪了,你奉的是谁的命令?”她揭开那竹篮的盖子,闻见一股清幽的百合花香。赞叹道,“是百合花熬制的粥?还有决明子、枸杞,这难道是药粥么?”
小含却对着沈满道,“姑娘请坐罢,奴婢为姑娘摆桌。”
连依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却随着二人去入座了。
待摆好了餐具,二人入座,那婢女便守候在边上。
连依亲自替沈满舀了粥,一边道,“你可真有福气,这是大约是大门监吩咐人送来的,你看这婢女,后宫之中的人怕是学不来这等风韵气度,她定然出自阴阳监太阁。我在这藏书阁良久,何时享受过这等待遇?今日托了你的福,也享受一下这明目药粥的滋味。”
沈满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暖热。
这粥是唐姑娘送来的?
正低头要喝的时候,却又听见连依在那边唠叨,“缺水的,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嗯?”
“你看《定天论》我能理解,但是你看这《角徵谱》我便有些不得要义了,”连依顿了顿,漂亮的眼珠子一转,道,“你是不是因为唐玖月对乐理一窍不通,而目前正面对着有关于乐理的难题,故而连夜看书,为的就是能在紧要的时候,帮一帮她?”
“噗——”
沈满刚含在嘴里的一口粥全都吐了出去,一粒米都没有浪费地吐在了连依那娇俏可人的脸上。
连依那美貌动天下的脸瞬间便沾满了米粒,脸色难看之极。
沈满连忙道歉道,“对不起,连依门监,这粥实在太烫了!”
她的音量忽而变大,似乎是着急解释和道歉,另外一方面,又似乎是在遮掩方才的不安。
太阁。
连依一手抹掉脸上的米粒,白皙的俏容上留下点点红痕,她愠怒到咬牙切齿,“你也知道这粥很烫?!”
一个华衣锦服的女子匆匆上了玉阶,却依旧被人阻隔在门前。
女子怒道,“你们敢拦本宫?快叫大门监出来,本宫有事要告知她!”
门口之人早就见惯了德成的骄横,但也不敢怠慢她,于是另派了一个人进去通传,让德成在门外稍等片刻。
德成暂时耐下了性子,却还是在门口来回地走。
她的宫内使唤宫女小春今早发现死在井中,本应该交给内务处置调查,但小春衣衫凌乱、面带微笑的死相令人毛骨悚然,思来想去,总觉得和前朝发生的尚书令之死类似,故而径直往太阁处寻大门监来了。
“公主殿下,大门监有请——”
☆、第037章
德成进来的时候,闻见了宽广的室内袅袅的香味。绣着精致花鸟图文的锦绣屏风后,唐玖月正坐在青柠门监床榻边,亲手替她下针。
德成一看青柠脑袋上那密密麻麻的细针,就觉得头皮发麻。
“青柠门监怎么样了?”她问。
唐玖月面具后的神情不知如何,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稳冷静,“偶尔清醒,偶尔昏厥。公主来的不巧,她刚昏睡过去,没有大半天估计醒不过来。”
说着便收好余下的针包,放在桌子上。
“据说公主殿内的一个宫女暴毙于井中?”
德成与她对面坐了下来,表情凝重,“嗯,今晨打水的小太监发现的。”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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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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