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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节

    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33节

    如今断了联络,连那只言片语也看不到,实在免不了要觉着伤心。

    他同孟青说,“那时候一家人因为战乱分离,总以为战争结束,就终于能够团聚了,谁知道还是天各一方。”

    孟青不愿意他提起这些伤心事,就说,“叶落总要归根的,谁想远离故土?现在刚打完仗,等过两年就好了,那时候他们就能回来了。”

    傅玉声简直不敢看他,自己哪里还有两年?

    他的眼睛发涩,慌忙的闭上了眼,清了清喉咙,才敢说话,“好呀,不过那时候我陪着他们,你又该不高兴了,是不是?”

    孟青笑出了声,说,“我哪里是你这样小气的人?”

    傅玉声这时候已经瘦得厉害了,孟青给他揉手的时候,简直丝毫力气也不敢用,只是轻轻的用指腹推揉着。

    傅玉声想想,不由得笑了,说,“是,你倒是个‘贤妻’的典范,倒是我,一向很小气,”突然问他,“你还记得杨秋心吗?”

    孟青笑着问他,“三爷,你这是真心夸我吗?是在说反话吧。”

    傅玉声这才想起来当初因为她起的那一场争执,倒很是后悔,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气量小的人。”又喃喃的说道,“也不知她如今人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呢?若是她还活着,我想带她去看看永京的坟,带她去上一炷香。”

    他同陆少瑜提过赵永京的事,想要替这位旧友重修坟墓,陆少瑜说政府在考虑修建烈士公墓,若是核实之后,能将坟墓迁入烈士公墓最好了。

    傅玉声出院以后,政府合并了几处公墓,赵永京的身份经过核实之后,准许迁入烈士区,这件事让他高兴了很久。

    他身体不好,孟青不许他去上坟,他很觉着遗憾。孟青看管他很严,也是情有可原,是怕他经不起折腾。最后还是孟青亲自去了一趟,跟他讲了一遍,说墓碑修得很工整,又给他背了墓碑上题的字,傅玉声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孟青为了这个很是后悔,觉得不该引他伤心。

    很快就到了夏天,日子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第352章

    孟青每天都去打井水回来,泼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将家里洗得一尘不染,犹如镜台一般。又在院子里搭起了个很高的棚子,连着海棠花一起遮住了,到了晚上,屋子里热得睡不住,他就把藤床仍旧搬出来,同傅玉声睡在院子里。

    或许是天气热,傅玉声越发的吃不下东西,他同孟青说想要吃冰结涟,孟青怎么敢答应,往日里连冰的西瓜都不敢给他吃呢,更何况是冰结涟?就这样耐着性子哄了他很久。

    傅玉声每天都要吃西洋进口的止痛药,可后来几乎天天都要发作,吃药根本没甚么用处了。痛得厉害的时候,傅玉声怕孟青察觉,便只好闭着眼睛装睡,冷汗一层层的出。孟青大约是知道的,默默的给他擦着汗,却并不说什么。可不知不觉的,家里的药就多了许多,总有些新开回来的药,是从来都没听过名字的。

    夏天最热的时候,孟青也不敢把铜扇对着他吹,生怕把他吹病了,凉的东西也丝毫不敢给他吃。傅玉声的身体越发的虚弱,每天只能吃下去一点点东西,孟青发愁得厉害,有时候熬了糖水给他喝,他勉强能喝半碗,再多一点就会吐。有朋友来探望他,他坐起身来,也只能支撑半个钟,就气喘得厉害。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但凡精神稍微好点,就跟孟青说起身后的事。可他一说起这些,孟青就很不高兴,说,“天气太热,你胃口不好罢了,说这些不吉利的事情做什么?”

    陆少瑜有一次来看他,他提到离婚的事,说耽误了她,想要写一个解除婚姻关系的声明,问她怎么看?陆少瑜觉着离婚一事其实很无必要,便同他开玩笑,说,“那可不行,你好歹也是我们陆家的人呀。”

    孟青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傅玉声知道他这是有点不高兴了,便同陆少瑜坦白道,“少瑜,不要怪我瞒着你。你不知道,我同阿生,其实已经好了很久了。”

    陆少瑜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脸色慢慢转为黯然,似乎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怎么不知道她心里怎样想呢,他也忍不住难过,轻声的说,“我若是见到了少棋,我自己同他说,你不要告诉他。”

    陆少瑜眼圈发红,声音哽咽的埋怨他,“胡说什么呀!”

    傅玉声见她这样伤感,哪里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好笑笑。

    孟青却当做没有这回事一样,从不提起。

    只是离婚一事却不是那么的顺利。因为傅玉声到底是进步的工商界人士,他如今生了重病,身为官员的妻子却要提出离婚,这件事情闹了很大的风波,组织上最终还是没有批准。

    这些事情,傅玉声又哪里能够知道呢?那时候上海拍摄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电影,因为是中国的头一部彩色电影,傅玉声在报纸上看到消息,激动得厉害,很想去看,求了孟青许久。孟青最后和他商量,仍是只看半场,傅玉声虽然答应了,却另有盘算,谁料想才刚看完十八相送,就不许他再看。

    傅玉声从前很少看这种绍兴文戏,谁料想也别有一番趣味,回到家里,仍是念念不忘。在电影院里看到梁山伯唱出“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时,两人不免相视一笑。

    那天他的精神格外的好。在外面不方便说话,回到家里,傅玉声忍不住同孟青说,“我若是早些时候认得你就好了,”又埋怨自己,“那时候你在我那里养病,我怎么没有多看你几眼呢?”

    孟青好笑极了,说,“三爷,不是我说你,你那时候眼里怎么会有我呢?”

    傅玉声不好意思极了,讪讪的说,“我那时还年轻,还没定下心来呀。”很快的,又邀功一般的说道:“我同你拜堂成亲之后,再也没多看过旁人一眼。”

    孟青不客气的拆穿他,“之前在医院里,是谁夸小护士漂亮呢?”

    傅玉声不免觉着委屈,辩解说,“我是同人客气客气嘛,再说了,她漂亮是她的事情,可我心里只想着你一个人呀。”

    孟青望着他,慢慢的笑了,轻声的说,“我知道。”

    因为只看完十八相送两人就提前离开了,所以倒也不是很伤感。傅玉声枕在他的腿上,兴致很高,仍是忍不住要同他说起电影里的唱词,不大客气的点评一番,又评价演员身上的戏服略俗气,孟青笑他,明明看着很高兴,还诸多的嫌弃。

    傅玉声眼底都是笑意,望着他说,“这怎么能叫嫌弃呢?这叫做批评。”

    孟青知道他话里有话,就说,“你还要批评我?批评什么?管你太严?反正批评就批评吧,总之不许你再去看下半场了。”

    傅玉声不免咂舌,他还有话要说呢,孟青看他谈兴这样浓,实在不愿他太累,就哄他早些睡觉。

    傅玉声只好老实老实的闭眼睡觉。孟青看他不情不愿的,就又同他说了说话,因为天也已经凉快了下来,就说等海棠树结果子了就给他炖着吃。

    傅玉声小声的说,哪里等得了那么久?想了想,就说要吃新鲜的山楂。孟青就笑,上海哪里买新鲜的山楂去,光要些买都买不到的东西,说他又使坏。

    傅玉声也笑出了声,故意反问他,“你不就喜欢我这样吗?”

    孟青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伸手遮住他眼睛,哄他,“快睡,明早起来再说。”

    傅玉声也终于生出了倦意,闭上了眼,慢慢的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他因为喘不上气来,竟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孟青也醒了,脸色发白的把药找出来让他吃,他就着孟青手里的水将药费力的吞了下去,然后同孟青说,“真是奇怪,我刚才梦到了你呢。”

    孟青搂着他,给他轻轻的顺着后背,问说,“梦到我什么?答应带你去看电影吗?”

    傅玉声吃力的笑了起来,说,“才不是呢。我呀,我梦到汉中路那栋房子,你还记得嘛?”

    “怎么会不记得?”孟青惊讶极了,很是怀念的说道,“那时我摔断了腿,三爷就是让我在那里养的伤。”他喃喃的说,“我后来还去过好些次呢,想着能看见三爷一次也好。”

    傅玉声忍不住要笑,呼吸也变得急促,说,“我呀,我梦到那时候的你啦。”

    孟青怔了一下,突然有点慌了,想要替他披上衣服,着急的说,“玉声!我带你去医院,你别……”

    傅玉声抬起手来,无力的搭在了他的小臂上,想要拦着他,“别去了。”

    孟青两眼发红,把他抱了起来,胡乱的给他盖了件衣裳就要出门,傅玉声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的求他说,“好阿生,没用的,别去了。我怕是不行了。”

    孟青把他搂在怀里,浑身都在发抖,傅玉声勉强的笑笑,说:“你就陪我说说话吧。”

    孟青急的语无伦次起来,“没事的!玉声,我带你去医院,你没事的,听到没有!”

    傅玉声笑了一下,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周遭一切响起许多吵杂的声音,可那些声音之外,孟青唤他的声音却格外的清楚。

    别哭呀,他想伸手去抚摸心上人的脸庞,却仿佛又跌入了那个奇妙的梦境里。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那栋老房子里,那里空无一人,一切都显得陈旧灰暗。他局促的整了整领口,又紧张的摩挲着袖扣,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些甚么。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猛然转过身去。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穿着一身布衫,衣角提起,别在腰间,看上去像是个练武的人。这人有一双剑眉,看起来英气逼人,却偏偏对他露出笑容。

    门外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一切都映照得那么明亮。

    他朝着那片耀眼的光走了过去,握住了那个人伸出来的手。

    呵,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呀。

    而他们两个,才是头一次见面呢。

    第353章 尾声 上

    秀英还记得她从卫校毕业的那年,大约是八月底的时候吧,妈妈让她去陪爷爷见个人,说是从台湾过来的。

    她觉着新奇,还问,“是家里的亲戚吗?”她光知道她大伯前几年刚从美国回来,在北京做学术研究,却没听说过家里还有谁在台湾。

    妈妈摇摇头,说,“你爷爷没亲戚在台湾,大概是从前的朋友吧。”她很是好奇,可惜爸爸去乡下检查工作了,不然还能再打听打听。

    秀英是个没心事的姑娘,换了一身干净的连衣裙,蹦蹦跳跳的去了。

    其实前年也有人过来,是一位姓傅的老先生,从美国飞过来,特意来看过爷爷。那一次也是她作陪,连大伯也从北京赶了过来,先是在外面吃了一顿饭,然后才一起回来。

    那位老先生身体大约也不太好了,一直坐在轮椅上,身旁要人推着。可他一开口就叫爷爷孟老板,爷爷慌忙的摆手,说,“傅先生,你可千万别拿我开心了。”

    于是大家就都笑了。

    傅老先生问他,“孟先生,玉声有信留给我吗?”

    爷爷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这里有封信,大约有提到吧,可你看完得还给我。”

    大家都愣住了,最后傅老先生颤巍巍的带起了眼镜,就在他面前看完了那封信,然后还给了他,轻声的说,“这是他写给你的信呀,你不该给我看,告诉我就好了呀。”

    爷爷嗯了一声,也不解释,只是将信仔细的收了起来。

    下午的时候,爷爷陪着傅老先生和大伯去了奉贤公墓。秀英知道埋在这里的人是谁,就是大伯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这位傅老先生的胞弟。

    妈妈偷偷的跟她说过,她大伯其实是傅家的孩子,从小被抱到孟家养大,所以才姓了孟的。原本是葬在卢湾公墓,后来因为墓地征用,才又将坟迁到了奉贤。

    小的时候,爷爷常来这里,后来腿脚实在不方便,也要每月过来一次,家里人不放心,就总让她来陪着。

    前几年落实政策,把老弄堂里的房子退还给了爷爷,从那以后,他就自己一个人搬了回去。爸爸妈妈劝过他好多回,说弄堂里住着不方便,他固执得厉害,就是不肯搬出来。

    秀英常常回去看他,老人的生活很简单,早晨四五点就起床打拳,然后吃早饭,不去少年宫教学生的时候,就侍弄家里那些海棠树。因为之前乱七八糟的住了很多人家,好些海棠树都被拔了,只有那柱老海棠,还一直留到今日。

    奶奶解放前就没了,葬在东台老家,爸爸忙得很,不过隔几年还是回带她们回乡下去上坟。后来爷爷跟陆奶奶结婚的时候,爸爸没去参加,只有她和妈妈去了。可陆奶奶很快也过世了,下葬的时候,还是她陪着爷爷去的,爷爷看起来并不是很伤感,他指着陆奶奶旁边的那块空墓碑,对她说,“等我死了,就埋在那里。”

    大约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这么说,她也不觉着有什么,反倒问他,“那我死了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爷爷摇摇头,“将来你嫁了人,和你的先生葬在一起。”

    陆奶奶的墓碑也很奇异,她听说她是傅先生的太太,后来在文革的时候受到批斗,是爷爷护着她,爷爷的腿也是在那个时候被人打坏的。后来文革结束,她得到平反,两个人也时常的来往,她念高中的时候,陆奶奶生了病,他们就突然出人意料的宣布要结婚。

    爸爸的态度是坚决不同意,他因为这个很生气,跟妈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想什么吗?他就是不想跟妈合葬!”可爷爷脾气也很倔,拿定了主意就不肯更改,两个人闹起了脾气,于是父子形同陌路。

    可她的墓碑上却没有提到傅先生,也没有提到爷爷。她的照片是去世前不久才照的,因为病痛,整个人又瘦又小,却笑眯眯的看着镜头。墓碑的背面简单的写了她的生平,听爷爷说是她临终前自己写好的,通篇都很轻描淡写,唯有提到一个叫温迟良的人时,写道他是她毕生的好友,在解放战争中牺牲,流露出了一丝痛惜。

    那块空墓碑的另一边,就埋着傅先生。墓碑上镶着一张黑白的半身照,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傅玉声,穿着西装,半侧着身,就那么微微笑的看着你,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会说话一样。秀英小时候就觉着这张照片好看,这么多年了,每次看到,心还是忍不住要多跳一下。

    傅先生墓碑的背面一直空着。那次傅老先生来,也问爷爷,“他信里说了墓碑上要刻什么,你怎么不替他刻上呢?”

    爷爷低着头没说话,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了。还是大伯出头,提起在美国的事情,于是替大家都解了围。

    回来的路上,大伯陪他们坐在后面,轻声的问爷爷,“爸,他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你没看过吗?”

    爷爷不说话,大伯就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了。

    第354章 尾声 中

    爷爷的脾气不大好,对爸爸尤其不客气,从秀英记事起,她就很少见他笑过,可爷爷也是真的很疼她,对妈妈也很好,嫌爸爸不顾家,经常背着爸爸给她们补贴家用。

    她记得小时候乱翻爷爷的东西,翻出来一对红宝石的袖扣,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呢,以为是耳坠子,可怎么也带不上去,就拿出去找小朋友一起玩,后来玩得不亦乐乎,不知丢在了哪里,也不敢回去跟他说,哭哭啼啼的先去找爸妈。

    妈妈打了她一顿,说那东西很贵重的,也不是孟家的,让她以后别再乱翻老人的箱子。后来她才知道,爷爷在弄堂里找了半个多月,迟迟没找到,才终于死心了。

    她好久都不敢再去,还是爷爷不见她过去玩,拿了糖渍的海棠果过来给她吃,还买了新的裙子和鞋子给她,说秀英大了,是大姑娘了,要好好打扮打扮。

    她就像是小兔子,眼睛红通通的扑倒爷爷怀里,爷爷摸着她的头,说,“看看喜欢不,不喜欢再去买。”

    她顿时破涕为笑,连妈妈看了也要笑话她。

    她牵着爷爷的衣角,吃着爷爷带过来的海棠果,一跳一跳的跟他回去。

    秀英也很喜欢海棠,尤其是爷爷的那株海棠花,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真象仙境一样。爷爷拿花木剪剪一篮子海棠花,不辞辛苦的带到公墓去。她要跟去,他就不肯答应了,每次去都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心也在别处,整个人都怔怔的,不知道想些甚么。

    那时候她看大伯给她的童话书,有个故事叫做快乐王子,她看到一半,觉得快乐王子一点也不快乐,她抬头看爷爷,觉着他也是不快乐的。

    这两种不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悲伤,她觉得她就象那只小小的燕子一样,心都要碎了。

    这一次来的,是一位叫做杨秋心的老太太,她听说她年轻时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明星,心里惊讶,想,原来爷爷还认得这样的人呢。

    谁知道爷爷一听说从台湾过来的是她,又听说她的经历,就皱起了眉毛,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秀英陪他去见台湾来的客人,原本换了一身赞新的衣服,爷爷看见了,犯起了固执的毛病,拐杖敲着地,说,不要换,就穿平常的衣服!

    秀英只好去换了,心里不明白爷爷是怎么了。

    后来一见那位老太太的面,她不免觉着惊讶,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大美人,精神也很好,穿着华贵的旗袍,踩着高跟鞋,化着淡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六七十岁的老人。

    爷爷和她的见面很不愉快,也很不客气,“我听三爷说你去搞游击了,他以为你生死不明,整天挂心着你,没想到你去了台湾。”

    杨老太太被他一句话就呛得开不了口,好半天,才勉强笑了笑。她当初是被伪军抓住,所以叛变投降,日本战败后,她又跟军统的人混到了一起,解放前去了台湾。说到底,这些往事毕竟不是很光彩。

    她小心翼翼的问说,“这些年,你也吃苦了吧?”

    爷爷固执起来,说,“我吃我的苦,你享你的福,原本也没甚么相干。”

    杨老太太脸上很挂不住,她讪讪的说,“孟老板,我知道你不高兴见着我,可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缘故。我是受了瀚文兄的嘱托,要来看看玉声的,你知道的,他过不来……”

    爷爷脸上的神情,似悲又似喜,他就像是枯萎的大树,强风袭来,便颓然的倒下了。

    他喃喃的说,“好,我带你去。”

    那天从卢湾回来,顺路还去了烈士公墓,起先谁都不知道他的用意,后来车在路边停下,杨老太太看着窗外,脸突然白了,失态的抓住他,声音发抖的问他,“是不是永京,永京他也不在了?”

    爷爷说,“玉声一直有一个心愿,他想要带你去赵永京的坟前上一炷香。赵永京早就不在了,他被迟骊山弄进去以后,被叛徒指认,没几天就秘密的枪决了。”

    杨老太太呼吸都乱了,拼命的反驳道,“你胡说!玉声跟我说过,他去了延安!”

    车里的人都陷入了缄默,目光躲闪着,唯有爷爷看向她,平淡的问说,“他就埋在这里,你要去看他吗?”

    杨老太太突然伸手打他,尖声的说,“孟青,你太刻毒了,我知道你讨厌我,可这么多年了,永京有甚么错,你竟然咒他死!”周围的人慌忙的把他们拉开,有人冲爷爷使眼色,示意他骗一骗就算了。

    爷爷目光倔强的下了车,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去的走了,秀英慌忙的跟着他下去,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生怕走丢了。那一次他们爷孙两个人走了很久才走到公交站,她一路上都不敢跟爷爷说话,她觉得爷爷好像要哭,这念头让她很害怕,觉得天都要塌了。

    后来就再没听说那位杨老太太回来过了。她想让爷爷开心一点的愿望,又一次的落了空。

    第355章 尾声 下

    爷爷的身体一向很好,大概习武的人总是身强体健的。他常打的那几套拳,爸爸也会打,妈妈工厂效益不好,也因为想要多照顾她和爸爸,就办理了病退,清早有空闲,也在爸爸手把手的指导下开始打拳了。她有时候忍不住点评,说爸爸打得没爷爷好,爸爸就不大服气,说,“你拿我跟他比?你爷爷他年轻时候就靠这个吃饭的,他在旧上海开拳馆的,你不知道的吧!文革的时候他一个打十个,那些造反派哼都不敢在他面前哼一声的!”

    她笑嘻嘻的冲上去搂住爸爸的脖子,说,“知道啦知道啦,爸你也不比爷爷差!你不靠着这个吃饭嘛!”

    可爸爸和爷爷两个人,还是不怎么说话。

    他们两个也很少见面,爸爸经常整月整月的下乡检查工作,爷爷年纪越大,很多事情都看不懂了,孩子们有了游戏厅,有了台球厅,少年宫里学习武术的孩子越来越少,后来他就不再去少年宫了。

    他常常一个人拄着拐杖就去公墓,一去就是一整天。有年清明,他还回了一趟东台。她们谁都不知道,还是第二年回去上坟的时候听人说的。

    妈妈对爸爸说,“你呀,你就跟他服个软不好吗?”

    爸爸哼了一声,说,“我让他回去他不去,背着我偷偷回去干什么?”

    妈妈用指头点他的额头,骂道:“你就倔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爸爸没说话,后来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同妈妈说,“你上次回去,你姨娘给你拿的咸鸭蛋还有吗?你给他送点过去。”

    妈妈头一偏,不看他,说,“我才不去,你自己送去!”又冲秀英说,“你也不许帮他送,他自己没长脚吗?”

    爸爸实在是拉不下脸自己回去,只好哄着秀英,让秀英陪着他回去了一趟。

    虽然爷爷还是板着脸,可她觉得爷爷明明是很高兴的,还执意做了饭留他们两个吃。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爷爷非要来送他们,一直送到了弄堂口,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她抱着爸爸的腰,回头看过去,爷爷还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她突然觉着很难过,她问爸爸,“爸,要不给爷爷找个老伴吧。”

    自行车的车把猛然一扭,险些把她甩到地上。爸爸一只脚撑着地,扭过头来跟她说,“傻丫头,他要是肯找,我早就给他找了,还用你提吗?”

    秀英心里似懂非懂,爸爸一脸的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一路无言的骑了回去。

    可那年夏天发生的事谁也没料到。

    那年台风出奇的厉害,爸爸在乡下检查工作的时候,被车撞翻,因为暴雨狂风,耽误了救治的时间,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这件事妈妈一直瞒着爷爷,怕他知道了受不了,可还是被他知道了。

    爷爷在报纸上看到了讣告,拄着拐杖一路赶了回来,妈妈在接到报讯的电话都没有哭,可见到爷爷之后,听到他发抖的问道:“是真的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爷爷坐倒了下来,拐杖砸在地面上,他捂着心口,痛得皱起了眉头,他喃喃的说道,“怎么不把我的命拿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和妈妈都慌了神,连忙挂电话叫救护车,一起将爷爷送到了医院。

    爷爷醒过来以后坚决要出院回家,他拒绝一切治疗,甚么药也不肯开,把医院的年轻大夫气得够呛。他对大夫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多一天少一天,于我实在没甚么要紧,我只想回家。”

    爷爷从前脾气就倔,打定了主意就没人拦得住他。妈妈实在不放心,就和她搬了回去,一同照顾老人。

    大夫嘱咐她们,一定要注意老人的身体。可爷爷还是每天都去公墓,谁劝也没用。

    有时候身体实在难受,出不了门,才算歇一天。

    他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她们母女两人,只留下了一个小箱子,一直放在身边,不出门的时候,就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看。

    妈妈偷偷的跟她说,那些都是傅先生的东西,以前比这多多了。这是后来政府退还的,没退回来的,早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去。

    她好奇的厉害,也想要看看那箱子里的宝贝,爷爷就带起了老花镜,一样样拿起来讲给她听。有一对金刚石的,还有一对嵌银丝的螺钿袖扣,有一个掐丝的珐琅西洋怀表,还有一支老派克金笔。老人就跟她讲哪件是在哪里买的,说那时候的百货商店店员鼻孔朝天,他头一次去买,穿着布衫,被人嗤笑,第二次傅先生陪着他去,开口就讲英文,店员一下就变了模样,腰都弓到了地上去。

    秀英听得直笑,说,“真是狗眼看人低!”

    爷爷也露出笑意,摸着那根金笔,说,“然后我就买下来送给他了,他很喜欢的。”他说起了过去的事,整个人都高兴了起来,脸上满满的都是怀念。

    中午吃了饭以后,爷爷似乎有点不舒服,她本来在看夜校的课本,爷爷突然喊她,让她从箱子里把他珍藏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了,他让秀英给他念信,他嘱咐道,“你念吧,不要漏了,也别念得太慢。”

    这就是爷爷之前递给傅老先生的那封信,她其实已经猜出来了。这是傅先生的遗笔,从来没有封口,她常看到爷爷摩挲着它出神,可他留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她的心有点慌,取出那几张信纸,轻轻的展开。信纸上全都是繁体字,她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的开始念了。

    这是一封有些潦草的书信,有些地方字迹端正,有些地方却歪歪扭扭,很多地方写了又划掉,又重新再写,字迹也不太好辨认,可她卡住的时候,爷爷却十有八九能猜对,帮她顺利的接下去,让她轻松许多。

    起初的几段,都是讲身后的事。他把自己的东西都留给了爷爷,他说,我的财产都已经捐给了国家,剩下的这些东西留给你吧。颋玉回来,应当让他自食其力。

    又写到,若是颋玉振玉有了子女,把我那对红宝石的袖扣改一下,女孩子出嫁的时候带着,必然好看,平日里就算了,资产阶级作风,还是不要有的好。

    秀英的眼角突然发热,觉着又好笑又心酸,她闭了一下眼,然后才又继续念下去。信里还嘱咐了陆奶奶和傅老先生的事,说怕陆奶奶老了没有人照顾,让他记得帮她说媒,又说自己不在了,消息千万不要告诉大哥,怕他受不了。

    她念到这里,看到爷爷苦笑了一下,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溢了出来,她慌忙的用手擦拭,爷爷看她一眼,说,“哭什么呀,他都没了多少年了。”

    秀英连忙摇头,又继续念了下去。前面洋洋洒洒的都是交代,到了这里,话锋突然一转,变成了倾诉,信里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早些遇着你呢?后来想想,大约也是对的。我想起我们两个的事,总后悔遇着你太晚,又后悔遇着你的时候太早了些,觉着我对你不好,心里常常是很矛盾的。

    我那时候名声不好,性情轻浮不定,起初同你要好,后来又与你分离,一颗心总是不定,这样的事情,很令你伤心,我后来都知道了。

    我年轻的时候念夫子的书,同窗们说起柳下惠,都笑他是不举之人,我也深以为然,见着美人,还能无动于衷,这世上谁能做得到呢?

    可你回了东台,丢下我在上海,我的心便仿佛跌入了一口枯井,无论见着谁,都会想到你,所有的交际都失去了兴味,这样的事,我一直都羞于启齿,不肯告诉你知道。如今说出来,其实也无妨了,你要笑我,那就笑吧。我知道你听了必然是得意的。

    我的心,不知何时,就被紧紧的拴在你身上了,再也看不到旁的人了。

    爷爷突然笑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他不象是得意,倒象是刚吃完糖的小孩子,津津有味的回味着那一丝甜。

    她吸了口气,又继续念道:我这一生,最高兴的有三件事,一是看到日本投降,二是新中国成立,第三件,却是不能讲给人知道的,那就是与你拜堂成亲的事。

    爷爷没说话,他的呼吸很轻很浅,唇边带着笑意,轻轻的点头,示意她继续念。

    她捋了一下散落的碎发,声音放缓,又往下念道:

    最伤心的,也有三件。一是庭玉为国牺牲,尸骨葬在异国他乡,不能祭奠;二是一家人分离,天涯海角,不能团聚;第三件,也是不能告诉旁人的,我病得这样厉害,是不能够和你白头偕老,同生共死了。

    可这最后一件,我也实在是尽力了,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她念到这里,听到爷爷很轻的嗯了一声,就好像那个人可以听到一样。他大约是累了,躺在那里,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看起来十分的安详。她轻声的把信念完以后,小心翼翼的把信纸叠了起来,装在了信封里,蹑手蹑脚的去拿了一块毯子,轻轻的盖在了爷爷的身上。

    这院子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捂住了脸,走到院子里,站在海棠树下,仰着头望着晴空,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淌了出来。

    秋天到了,树上又会结满海棠果。时光流转,万物都遵从着这神秘的秩序,没有人能够逃脱,可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又有谁知道,那悲伤的事,也许会变成另一段美好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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