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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节

    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28节

    那段日子风雨飘摇,真是教人心力憔悴。上海闹起了白银风潮,大大小小的银行都不顾政府的明令禁止,拿着白银去轧寸头。春节前后,人心浮动,谣言四起,几家有名的银行和钱庄都遭人挤兑,听说有的银行门口还因为挤兑的人太多,死了好些人。实业银行之前大量投资地产,去年地价一跌再跌,又遇上民众挤兑,周转不灵,如今已被政府接管了。

    因为这一场风潮,还有许多银行破产,连带着许多工厂和公司一并倒闭,上海的经济突然萧条起来,一片哀鸿四野的景象。政府借机进行金融改革,连中国银行的总经理张嘉璈都被逼走,宋子文自此做了中国银行的董事长。

    在这场金融风波里,中央银行派人接管了通商银行,原本是董事之一的杜氏自此出任通商银行的董事长。

    何应敏因为岳父的关系仍在,实业银行又不是什么大银行,所以仍在银行里就任着副总经理一职。只是饭碗虽然保住了,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傅玉声和何应敏一向要好,之前也随着实业银行置办了不少房产,可他向来不是贪心的人,去年地价略有下滑,正巧他的矿厂要开新井,着急要用钱,他就脱手了。何应敏还想要再观望一番,卖了一部分,还留了一些,到了今年,地价惨跌,他每天都是愁云惨淡,脸上一点笑容也不见。

    傅玉声的病才刚好些,两个人碰到一起,都是唉声叹气,傅玉声知道他心里烦闷,索性带他去戏院看戏散心,不再多谈这些。

    先前因为孟青说要请他看戏,他就借着这个由头,给孟青做一身新衫。傅玉声请的是福泰来的老裁缝来家里量身做的,就怕他热,还特意了挑了白罗暗纹的料子。孟青平日里吃穿用度都很简朴,衣裳都不过是寻常的布衫,若不是因为他喜欢,哪里会穿这样的衣裳呢?看见他选的料子,当时就笑了,却也没说什么。

    紧赶慢赶的,赶在说好的日子前送了过来。他试的时候傅玉声喜欢极了,让他晚上就穿着这件白罗长袍去戏院,还跟他说,等晚上散戏了回来,要亲手帮他脱下来。孟青跟他这些年,其实已经对他这种时不时就要浑说的毛病习以为常了。可即便如此,却总是顺着他的,看着他笑,低声答应他说好。

    结果何应敏一来,他就索性放了孟青的假,叫了别的保镖一路跟着。

    孟青第二天清早过来的时候,脸色就和平常不大一样,他又说起杨秋心的事,孟青有好半天都没说话。

    傅玉声揣度他的心事,就同他发誓道:“我早些过去,不会耽误晚上看戏。”

    第298章

    “那我陪你去吧。”孟青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提了这么一句。

    他的口气让人说不出个不字,傅玉声猜到他的火气缘何而来,小声的说:“我同她并没有什么,你知道的。”

    孟青硬邦邦的说:“我不知道。”

    傅玉声就笑了,伸手去摸他的手腕,懒洋洋没骨头一样的靠在他的身上,反问他道:“真不知道吗?”

    孟青拨开了他的手,毫不客气的说:“三爷,你不是要出门吗?”

    傅玉声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的一笑,抱怨说:“真是根木头。”

    孟青瞥了他一眼,一直陪他上车,都没再跟他说话。

    孟青难得会跟他闹脾气,若是换做平时,傅玉声非得哄得他回心转意不可。

    只是一想到等等要去见的人,要说的话,他心里就有些难受,也顾不上哄身边的人了。

    杨秋心登报宣布离婚之后,从迟家搬出来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傅玉声拿着地址一路找过去的时候,没有料到她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地步,面上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杨秋心并不知道赵永京的死讯。报纸上自然是不会讲的,傅玉声也瞒着她,请人带信,也只说人已经放出来了,当晚就被人接走,去了内地。

    杨秋心坚决要与迟氏离婚,也是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的事了,傅玉声不料她沉默这些年以后,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很是意外。

    女佣人给他开了门,他一进去,屋子里就有一股呛人的味道,杨秋心站在露台的里面,神情焦灼,吸着烟,时不时的朝下望着,她的手抖得厉害,细细的一根香烟,几乎都要夹不住。

    傅玉声唤了她一声密斯杨,她惊讶的望过来,看到是他,脸上有种泫然欲泣的神情,就好像暴雨里的一支嫩荷,让人看得胆战心惊,怕她不知何时就会折断。

    佣人被她支出去买烟了。等到他坐了下来,杨秋心惊魂不定的和他说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她决意离婚,与迟家脱离关系以后,突然有人专门拿了刊登她相片的报纸来问她。

    杨秋心看起来心慌意乱的,同他说:“我跟他们说了很多遍,因为游园会的时候吴先生拍过我一张照片,洗出来送给我看过,我因为他拍得好,所以我才请他来拍的,他们为什么抓他?我说他们一定是搞错了。这都是我的照片,能有什么问题?”

    杨秋心反复的跟他确认,“永京他真的去了内地,是不是?他还活着的,对不对?”

    吴运天是永京在报社的假名,傅玉声不料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有人在打听这些事情,心里涌起一股不安,脸上却不曾露出分毫,笑着安抚她说:“他已经离开了,你放心好了。”

    杨秋心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真假来。

    傅玉声坐在她身边,咳嗽了两声,也想抽上一支烟,可还是忍住了。

    杨秋心拿起一摞报纸,翻给他看,说:“都是我的相片,会有什么问题呢?”她说得很着急,好像要证明什么一样,哗啦啦的翻着手底的报纸,就好像狂风吹起了一地的落花,让人格外的心慌。

    这些报纸上刊登的美人照,傅玉声手头都有。他花了重金从一个特务手里把底片和相片都买了回来,这里面的每一张他其实都看过。因为当初他和杨秋心的新闻闹得满天下都是,所以他出面做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人觉着意外,反而拍着他的肩开他的玩笑,说他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安慰她说:“都是你的相片,并没有什么,你不用担心。”

    杨秋心站起来,惶惶不安的来回走动着,突然在他面前停住,哀求道:“傅先生,你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吗?我想去找他。”

    她的脸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却又充满了天真的期望。

    傅玉声勉强的说道:“这……我实在不知道。”

    杨秋心突然翻到最底下那张报纸,抽出来摆在他的面前。他定晴一看,报纸头版刊登着的,正是杨秋心那张弹琴的侧身照,他愣了一下,突然发起冷汗来。

    她翻出来,指尖摩挲着报纸上那张黑白的相片,怔怔的看着,突然说:“他们还拿这张照片问我呢,问我最近同什么人有过联系,他们以为我同他的人还有联系呢。”她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我要是找得到他,我早就离开上海了,谁还会留在这里,过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

    傅玉声很怕女人的眼泪,他见不得她们这样的伤心。她这样一哭,他就有些乱了方寸。他一想到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在追查,到底为了什么追查,心底就愈发的不安,慌得厉害。

    第299章

    傅玉声想问她那些人到底还打听了些什么,可她哭成这样,哪里能静下心听他说话呢?他只好拿出手帕递给她,柔声的安抚着她。

    他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才知道原来相片里那些眼角眉梢的郁郁寡欢,都有着根深蒂固的缘由。

    迟骊山是个风流成性的男人,对于漂亮的女人,就好像蜜蜂追逐着盛开的花朵一样,仿佛一种天生的本能。他当初非她不娶,其实也因为她的容貌罢了。毕竟她身份清白,是念过书的女学生,还是声名显赫的银幕女皇,又的确生得美貌,带出去也很有面子,能娶到手,多少人艳羡不已呢。

    他对她约束严格,自己却在外面花天酒地,教她吸食鸦片,让她跟那些太太小姐打牌,让她陪自己去跳舞,这些都没什么,她已经习以为常。而让她不堪忍受的,是他看中了和她在同一个电影公司的白雪艳,大花心思的去追求,这简直让她成为了公司里的笑柄。

    所有的这些,她都已经忍耐了下来。毕竟她当初答应嫁给迟骊山,就是因为对他的追逐和权势实在太过惧怕,既然逃不开,她就好像落入蛛网的小虫,已经被重重束缚,挣扎不开,只能绝望的认命。

    可让她意料不到的是,枯败了几年之后,她会再次遇到赵永京。

    在游园会的那次,是她最先认出了他。他改变了很多,穿着布衫布鞋,戴着不起眼的眼镜,说话没有丝毫的上海口音,完全不像以前那个圣约翰大学穿着西装的男学生了,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能再见到他,她简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回来了,还是个记者,带着相机,给明星们拍照。她知道没人认识他,没人会把这样迥然有别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谁都不会知道他的身份。他们可以说话,可以聊天,没人会疑心。她的心砰砰的直跳,觉得好像胸口里死去的东西突然复苏了,周遭的世界突然有了颜色,就连光也明亮起来。她顾不上想他为什么要回来,这种翻天覆地的欣喜冲昏了她的头脑,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再看到他。

    她在电影公司,避着旁人,挂了电话过去,指名道姓的要求他为自己拍摄照片。她要打听一个记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他装作不认识她,婉转的拒绝了。

    她本来应该后悔的。如果不是她那么的坚持,或许他们两个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他也不会陷入牢狱,吃了一通苦头。

    可她不,她丝毫都不觉着后悔。

    她坚持要他来拍照,所以他终于还是来了。她仿佛沉醉在了毒酒中,饮了一杯,忍不住又要饮另一杯。

    他们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快活的,好像只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她才真正的活了过来,就好像一尊瓷像有了生命。虽然她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可她的心是热的,血是流动的,她觉着自己是活着的,她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她并不贪心,她也不敢奢求更多。她只期盼他们能够一直这样的见面,哪怕只是为了拍摄一张相片。可迟骊山终究还是听说了。他根本不知道吴运天就是赵永京,只是听人说这个记者经常拍摄银幕皇后的相片。他听到外面的谣传,说银幕皇后只肯让一个人拍相片。这种暧昧的传闻让他勃然大怒,当即就打了电话,点名道姓说让这个人吃吃苦头。

    杨秋心说起当时的事情,仍然是那么的痛苦,她不停的流着眼泪,声音里有怨恨,还有不甘和质问,“我只是请永京拍照片,我们两个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抓他?幸好他放出来了。”

    “我受够了,大不了就是死罢了,大不了被装进麻袋沉江。”她转过脸来看向他,脸上的泪痕一塌糊涂,她却突然笑了起来,“我是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傅先生,你说是不是?”

    傅玉声不敢答她的话。他来之前,她的小姐妹同他说她自杀未遂,那时他还不明所以,现在他明白了。

    他想要劝慰,却不知从何处劝起。

    她大约是压抑得太久,身边又没有人可以倾诉,所以这一刻,她把她全部的心事都说了出来,就像花朵露出了花蕊,那些苦涩的,甜蜜的心事都坦露在他面前,再没有了丝毫的遮拦。

    “你知道永京去了哪里吧?”她哀求他道,“就算你不知道,你总认识知道的人吧?”

    傅玉声看着她,实在不忍心打碎她那一点微小的期冀,“我……我可以问问看……”

    杨秋心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她站了起来,激动地直发抖,“我要去找他,对,我要去找他。”

    傅玉声勉强的说道,“你要去内地,总得先把那东西戒掉……”

    杨秋心惊慌的碰着自己的脸,呀了一声,急促的说:“我戒,我这就戒!我一定要戒掉的!”她匆忙的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然后不放心的叮嘱他,“傅先生,你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呀,千万不要瞒着我。”

    傅玉声实在不忍心看她,匆匆的答应了,然后同她道别离开。

    他走出这栋公寓的时候,看到孟青撑着伞站在车外面,天已经暗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雨来。看到他出来,孟青打着伞过来给他撑着,他忍不住埋怨:“出来做什么?怎么不在车里等呢?”

    孟青看了他两眼,才说:“其实也没等多久。”

    傅玉声低头,看他的鞋子都湿了,就有点生气,“下次在车里等着就行了。”

    他很少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孟青顿了一下,拉开车门。他坐了进去,吩咐司机,让往戏院里开。孟青上了车,也不看他,说:“三爷,别去了,这么晚了,还是回去吃饭吧。”

    第300章

    傅玉声取出怀表,才发现果然已经太晚了,很是吃了一惊。他从杨秋心那里出来,有些事情也很放心不下,想要回去打听一番,于是试探的问他:“那明天去看?”

    孟青有半天没说话,汽车开出去了一段,他才说:“等等回去我问问看,不过这个时候,怕是买不着票了。”

    傅玉声讪讪的,当着汽车夫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到了家,孟青去书房给戏院挂电话,佣人端了点心过来,他简单的吃了点东西,然后就上了楼。

    他把当初那一摞杨秋心的美人照翻了出来,仔细的看了一遍。这些相片,他拿到手时就大概的翻了翻,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可今天在杨秋心那里,看到了最后那张侧身照时,才觉出不同来。

    之前那些相片里的杨秋心,虽然容妆,发型,衣服各不相同,或半身或全身,手指上都戴着一枚显眼的金刚石戒指。这大约就是迟骊山当初送她的结婚戒指。

    最后那张侧身照,或许是角度巧妙,或许是姿势不同,相片上看不到那枚戒指。报纸上刊登的相片尺寸大,他看到时才觉出哪里不同,之前竟然被他忽略了。

    傅玉声把手里的相片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的确只有这么一张看不到戒指,他若有所思的收起了相片。

    孟青打完电话过来找他,他正在同人打电话说起相片的事情,孟青进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避开他。他正在打听是到底什么人在追查这些相片的事,如果是冲着他来的,那他得提早准备。

    买相片的事情,他原本是没有告诉孟青的。一来是怕这个人多想,二来呢,其实他当初心里,的确也是有一点疑虑的。

    等他讲完电话,孟青也已经差不多听明白了,傅玉声又关起门来,说了他买下相片,又送到报社去刊登事情,他最终也告诉了孟青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孟青皱着眉毛,问他:“三爷,你何苦为了这个得罪姓迟的?”

    傅玉声苦笑起来,“我又不是没得罪过他。”他想了想,又说:“我不过是买了几张相片,他难道还要为了这个难为我?”

    孟青显得有点心烦,“三爷,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了,难保他不会以为你是要跟他抢人。”

    这一点其实他也想到了。

    可他如今也不比当初,他在上海这几年了,根基也稳了,迟骊山若是要对付他,总是要先掂量一下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傅玉声躺在椅子里,精疲力尽的闭上了眼,“他犯不着就为了这么一件事对付我吧?”

    孟青走到他身旁,轻轻的摸着他的脸,问他:“累了?”

    他的手软软的搭在孟青的手腕上,叹了口气,感慨道:“她还不知道永京已经死了。哭成那样,一心想去内地找他,实在可怜,看得真教人不忍心。”

    孟青没说话,他又小声的说,“本来今天不想让你陪着去的,可又怕你多心。”

    孟青哦了一声,反问说,“你不是说没什么吗?怕什么?”

    傅玉声好笑起来,用指尖磨蹭着他的手腕,问说:“你闹什么脾气?你当真还不知道吗?”

    孟青抓住他的手,不许他乱动,却不答他的话。

    傅玉声又说,“可你去了吧,我又怕你等着时候心里不痛快。你呀,怎么不在车里等?鞋子都湿透了,以为我没瞧见吗?”

    孟青这才开了口,说:“这不算什么。”顿了顿,突然有了点笑意,又说,“倒是三爷,你那么娇气,万一淋着了怎么办?”

    傅玉声有点恼羞成怒,拨开他的手,睁开眼坐了起来,整了整领子,想发作又觉得没有道理,只好装作没这回事一样。

    饭菜都好了,佣人上来叫他。孟青陪他走下楼去,突然问他:“那些相片还在你手里吗?”

    傅玉声有点心虚,说,“还在,怎么?”

    孟青站住了,问他:“相片的事都还有谁知道?登报的那张相片是谁送过去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轻声的说道:“这都多久了?怕是瞒不住的,况且也没什么好瞒的。”又说:“我和杨秋心原本没什么的,前几年的报纸都写成那个样子了,你在东台不是都听说了吗?我买杨秋心相片的事,只怕早有人知道了,报纸上没有写出来,倒有些奇怪呢。”

    孟青瞥了他一眼,说:“原来三爷巴不得这件事尽人皆知呢?”

    第301章

    傅玉声不料他这样在意,不免要笑:“姓迟的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把我的罪名定下了?”

    孟青脸色发青,说:“这种事可大可小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三爷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借题发挥,……”他突然把话吞了下去。他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谨慎的,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佣人,才又说,“总之还是小心为妙。”

    傅玉声如何不知道呢?他当初就是存着一点疑心,所以才会一气买下全部的相片。心仪美人,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总比通共的罪名好打发。单买一张,就显得十分可疑了。他只是万万没有料到杨秋心会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于是一把火轰然而起,反倒烧在了自己的身上。

    孟青又问他,“当初到底是谁去送照片的?”

    傅玉声只好招认道:“是我打了电话给报社,他们派人过来取的。”

    孟青大约是被他气着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索性不再开口。

    吃饭的时候,孟青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傅玉声实在看不下去,把筷子放在一边,安抚他道:“你也不要这样担心,我等等就挂电话去打听一下,探探他的口风,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呢。”

    孟青何止不放心,简直是食不下咽,听他这么说,反问他道:“三爷,你难道忘记了?当初不也是什么事都没有,他都想要你的命!”想想又忍不住要生气,嘱咐他道:“三爷,你这些日子小心些,不要出门了!”

    傅玉声怎么会忘记?可他即便再怕再担心,也不想在孟青面前露出来。他难得的认真起来,答应道:“我知道了,你也不要太着急,等我问问看。”

    等他吃完了饭,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因为实在有些心烦,还特意打了一通去叶瀚文那里,说起了杨秋心相片的事。叶瀚文忍不住要笑他,说:“人家做这种风雅事是为了追求美人,你倒好,美人离婚了,你怎么怕成这样?简直如避蛇蝎呀?”

    傅玉声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她突然离婚,这件事才难办呢。”

    叶瀚文忍不住要发牢骚,“你钦慕美人,买了她的相片,登上一张,这是什么天大的过错吗?这要是过错,她的影迷那么多,岂不是都要被抓上一抓了?”可说到底,他也没什么好主意:“你这么担心,不如将照片原物奉还,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傅玉声犹豫了一下,事情要真有他说得这样简单就好了,却又怕说得多了惹得他担心,就只是说:“你帮我打听一番吧,谁知道买几张相片也会惹出这么多的事来?”

    叶瀚文正经起来,说:“你要是怕他耍什么花样,那就”

    叶瀚文又问他丽雯什么时候带着宝宝回南京,傅玉声好些日子没有回福熙路那边了,哪里知道,想了想,就说:“要回的话那就端午吧,等我问问看,回头告诉你。”

    叶瀚文倒是兴致勃勃的,说:“好呀,你也一起回来,咱们到时候去看赛龙舟。”

    傅玉声又嘱咐了他几句,这才把电话挂了。

    孟青晚上出去不知道办什么事去了,也没告诉他,很晚才回来。相片的事情闹得他们两个都人心惶惶,睡觉前他才想起来,问孟青道:“明天的戏票订着了吗?”

    孟青不料他还惦记着这件事,又好气又好笑,说:“三爷,眼下这么多事,你还惦记着看戏呢?”

    他可不管,颇无赖的说:“我惦记着和你去看戏呀,怎么,不许?”

    他睡觉前都要洗澡,孟青正要下楼给他放热水,听他这么说,难得的抱怨起来:“哪里还订得着票?”又说:“就算订得着,也不许你去,这几天你哪里都不准去。”

    傅玉声实在无可奈何,看他一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他道,“不让我出去,那你晚上又去哪里了?”

    第302章

    这个人性子很倔,又很有主意,傅玉声实在怕他又背着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孟青刚到傅家做保镖不久,就背着他向马敬宗下了个帖子,索要傅家当初送出去的那张支票。孟青还同马敬宗约定,不动拳,只凭单腿和他分个高下。若是赢了,就要马敬宗恭恭敬敬的去傅宅送还那张支票,若是输了,他按照原数十倍敬奉。马敬宗原本就是个好勇斗狠的人,身上也有点功夫,又贪图那笔不小的赌注,看了帖子,竟然痛快的答应了。

    这都是他后来听人说的,因为整件事情都实在是匪夷所思,还被好事者写在报纸上。

    约战当日,围观者甚众。马敬宗一到场,孟青同他客气了一番,然后说:“马老板,我不想被人说闲话,你随便选一件趁手的兵器。”然后他吩咐了人,将自己双手捆在背后,飘然上场。马敬宗原本不是一个会客气的人,推让两句,转身就选了一根拳头粗的短棍,脱掉了上衣,赤着膀子上场了。他人生得高壮蛮横,比孟青高出一头来,站在那里铁塔一般,目光炯炯,神情凶恶,底下看热闹的人都提心吊胆,等着看一场好戏。谁料他根本连孟青的半片衣角都不曾沾着,不过三个来回,先是胸口被踢中,然后是脸,当时就掉了三颗牙,满脸都是血。孟青最后一脚踢中了他的膝盖,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当场认输,再没有二话。

    这场比试之后,傅家和马敬宗之间的恩怨被浓墨重笔的写成故事,登在了许多的小报上,一下子广为人知。有人说傅玉声因为得罪了洪帮的人,所以才重金聘请和气拳做贴身保镖。马敬宗这次触了霉头,就是孟青收了傅家极大的好处,要杀一儆百,做给傅家的对头看的。

    傅玉声不料孟青竟然下这么重的手。他听说过马敬宗的名声,知道这是一个不要命的白相人,就连路五爷都让他几分。他拿着报纸去问孟青,怪他做事不同自己商量。孟青说得简单:“我下了帖子,他可以不来。既然来了,就该知道生死由命。三爷放心好了,出了什么事,自然有我担着。”

    傅玉声知道他父亲的事,简直猜不出他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替自己出头,忍不住就要责怪他,“你怎么那么大的胆子,还让他选兵器!”他也是生气,怪这人这样不知轻重,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

    孟青反倒笑了出来,说:“三爷,我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他以后要是再碰上傅家的事,只怕要先掂量掂量。”

    傅玉声知道他身手好,却不料他这样自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就为了这件事,他还同孟青生了好一阵子气。

    后来听说马敬宗因为这一次比试断了三根骨头,元气大伤,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关门谢客,谁也不见,他的心才总算是放下去了一点。

    其实孟青时常的同人比武,可都是点到为止,当真下狠手,也只有那一次罢了。说到底也是事出有因,不过是为了帮他出气。可他一听说孟青与人切磋比试,就忍不住要提心吊胆,再没有当初在南京观看国术比赛时的那种轻松了。

    孟青见他神情紧张,只轻描淡写的说是去看韩九,他哪里肯信,再追问下去,孟青就说:“我心里烦,找他打打拳解闷罢了。他那里连张美人相片都没有,你怕什么?”

    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只好笑,说:“怎么这样酸?”

    第二天果然就有两名特务前来拜访,还带了报纸的人一共前来,虽然问他相片的事,倒也还客气。他就说自己一直很仰慕杨秋心,所以才会在得知消息之后,特意奔赴南京,将她全部的相片买了下来。他说这些相片拍得很美,他是有私藏之心不错,可也是想着美术展览时,可以一并展出,与人共赏。

    报社的那个人就说:“傅先生真是有雅兴,是为了四月的美术展吧,也不知是哪几张会被选中?”

    傅玉声虽然不知道他说的这场展览,却连忙顺着他的话说,“不论选哪张都好,密斯脱杨每一张都很美呀。”说完还特意将相片都取了出来,大大方方的给那两个特务翻看。

    第303章

    两个特务又问了他不少问题,他也都一一的答过了。这两人也问了他为什么要挑那张相片,他露出不解的神情,“那张难道不是最美的吗?”说完了自己也觉着不好意思起来,缓缓的翻到那一张,指尖轻轻的碰着她微颔的脸庞,问道:“两位请看,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一张照得格外动人吗?垂首侧眉,眼角含情,唇边带笑,实在有种别样的情致。”他说完却又慌张起来,说:“我一时忘情了。美人如云,远隔花端,我也只是私下里钦慕罢了,还是请两位当做没有听到罢。”说完就按铃唤了佣人进来,给他们两个都拿了一册十竹斋的信笺过来,说是一份薄礼,还请笑纳。

    年轻的那个到底沉不住气,手指挑开纸面,眼底顿时放出光来,和年长的那人相互看了一眼。

    年纪轻的那个将这册信笺收了起来,朝他笑笑,说:“傅先生,看来你真是怀佳人兮不能忘呀。杨小姐目前已经和迟家脱离了干系,迟先生也不能干涉她交新朋友,你只管放心就好了,这种罗曼蒂克的爱情,并不是什么坏事呀。”

    傅玉声一听这话里的意思,立刻大喜,连忙说道:“唉,其实我喜爱这张照片,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心事,刚才没好意思同两位说。自她结婚之后,迟先生送她的那枚婚戒,从未见她脱下,实在是让人烦恼不已。可两位请看,这张照片上她侧身而坐,所以看不到她的婚戒,这也是我格外喜欢这一张的缘故呀。”

    年纪大些的那个咳嗽了一声,说:“傅先生,我们问你这句话,也是有缘故的。”

    原来他们近日抓到了一个共党分子,此人在诱劝之下变节,他们才知道吴运天的相片是有玄妙在其中的。以往吴运天拍摄的人物都会带着戒指,唯独这张看不到戒指。因为报纸上刊登了这张照片,相关的人得到了通知,都已经撤离了上海。他们原想着顺藤摸瓜,却不料一无所获,查来查去查不到原因,至此此时才明白其中的缘故,所以大为光火,上面下了命令,要一路追查,所以才会挨个盘查。

    到了这时,傅玉声才终于明白。他连忙申辩,称自己是十分的冤枉,对于共党之事一概不知,也同他们一向没有任何的来往。那两个特务反过来安抚他,说他绝无共党的嫌疑,又说这一件实在是太过巧合,倒让共党分子钻了空子。

    等送走了那两个人,他特意挂电话去打听最近到底有什么展览,才知道原来政府就要在南京举办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了。他明白报社的那个人是有意帮他,心里感激不尽,立刻就吩咐人去办理申请参展事宜,还特意托了关系,暗中将申请的日期办得提早了许多。

    事情都办妥了之后,就要送参展作品了,他取出一个信封,亲自写好封皮,眼看着佣人把所有的相片都仔细的包好,塞进信封里时,心底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

    在南京陆军监狱里见到赵永京时,他并没有料到那就是最后的诀别了。他回想起当时的一切,不免痛恨自己的天真,以为一切都还有余地,还徒劳的劝赵永京再忍耐几日。

    他看起来那么的平静,谈起从前的那场展览,还露出了微笑。可谁知道死亡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生命就好像一捧清水,沉默的洒落在了烂泥之中,却不能涤清方寸的世界,因为这世间已经泥泞污浊,哪怕是鲜血,也不能改变它的分毫颜色。

    杨秋心已经住进了德国人办的疗养院。她决心要彻底戒除海洛因,谢绝了一切的拜访和陪伴,彻底的与世隔绝了。可在那之前,她又做出了一件轰动全上海的事。

    她在报纸上登出一则启事,称她已看破红尘,又说她出院之后,就会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傅玉声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正好是礼拜四,孟青歇假,不在他这里。上次他送她去疗养院的时候,她可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做尼姑的样子,带了许多书进去,还说要给赵永京写信,问他能不能替她带信。

    傅玉声打听了一番,听说迟骊山因为这一则启事大为震怒,不免为杨秋心担心。他特意打电话去德国人那边,仔细的询问了一番才算稍微放了心。

    他想要挂电话去问孟青,却又觉着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这件事搁在他的心里,一直放了三天,直到孟青回到他这里来。

    第304章

    可这三天里,又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先是午后有人挂来电话,压低了声音说是有人要来搜查,让他们小心。傅玉声听佣人说完,眼皮就突突的直跳,在书房里走了两个来回,先吩咐他们去烧报纸。他手里报纸订得多,有些报纸后来都被查封了,真要搜查的话,他这里倒没什么别的,就担心这些报纸会惹出事来。

    他楼下有一个西洋壁炉,几乎没怎么用过,这时候就在那个壁炉里烧起报纸来了。佣人们大约是听到了消息,都神色惶惶,傅玉声索性放了他们回去,只留下了老成些的王春。若是说不怕,那是哄人的,他手心里都是冷汗,打了电话去问陶正礼,打听司令部那边的情况。自从几年前那次牢狱之灾以后,他就同陶正礼一直有来往。

    陶正礼也对这一场名伶照片风波有所耳闻,他大约是知道些什么,自己不便亲自过来,只嘱咐他多请些人到家里去打牌。傅玉声的心越发的七上八下的,连忙打电话请了警察局的一位朋友,华丰面粉厂董事会里的一个朋友,又特意请了曾经一同在杜老板那里打牌的宋律师过来。

    他与杨秋心的事,当年闹得尽人皆知,这一次因为他在报纸上刊登了美人照,闹到大明星要同迟氏离婚,听说有特务来访过,也有朋友调侃他,说他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一次到他家里来,见他怕成这样子,难免要取笑他。来了也不着急打牌,嚷嚷着要看美人照,他只好取出来请诸位一同欣赏。他手里的许多照片其实都还不曾刊登过,这样赏心悦目的美人相片,哪里有人会不爱看呢?大家也不打牌了,静静有味的对着杨秋心的那一张张相片品头论足。

    结果到了傍晚才打起牌来,一轮还没打完,就有一队人上门来搜查。王春陪着笑脸请他们进来,那帮人毫不客气,一开口就要请傅玉声出来。他警察局的那位朋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开口训斥了一番,那帮人悻悻的,也不说要带走人的事了,只说要搜查。傅玉声看他这样不肯罢休的样子,也不想同他硬碰,便索性几个人在小会客室里关起来门来打牌。那帮人象虫子一样四散开来,将楼上楼下都翻得乱七八糟,连佣人住的小楼也统统都搜过了一遍,装了好几箱东西回去。四个人神情各异的坐在牌桌前,哪里还有打牌的心思呢?

    宋律师是一个留洋归来,很新派时髦的人物,从头到脚都显着西洋风范。和他见过几次面,两个人惺惺相惜,渐渐的熟识起来。今天这场风波,他原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的,还曾嘲笑傅玉声胆子太小,却不料事情居然这样严重,不免愤愤起来,极力的劝他去找杜先生。其余两人也都劝他再不可忍气吞声,要找个公道人出来说句话。不论背后是谁在捣鬼,这件事总要趁早摆平才好,不然越闹越大,到最后只怕不好收场。

    事后陶正礼派人偷偷送信过来,让他千万小心,说迟骊山找了人要对付他。得了这个消息,傅玉声的心反而定了几分。他一向都知道迟氏和杜氏交情不一般,可他也知道杜氏为人,是最讲究义气公道的,他花费重金备了厚礼,选了个日子,打算去杜美路见杜先生,请他替自己说句话。

    因为廷玉生了病,病了就变得格外的娇弱和粘人,哭哭啼啼的舍不得他走。所以孟青这些天一直在家里歇假,傅公馆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然不知。等再来的时候,还是从佣人那里听说的整件事,他不料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大为震惊。他去打听了一番,回来之后心里愧疚又后悔,眼圈发红的同傅玉声说:“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那天去找她,跟她说了那些话,她也不会有这样莽撞的举动,反而连累了三爷。”

    傅玉声原本也有些疑心他那一晚的行踪,听他这样说,反而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想,又担心起杨秋心来,拿起听筒,直接拨了电话去德国人的那家疗养院。护士说杨秋心已经被人接走,他就吃了一惊,问她是谁接走的,她去查了一下记录,说:“是她的丈夫迟先生呀。”傅玉声心底一阵阵的发凉,挂了电话,在书房里来回的走,忍不住要生气,“你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

    孟青低头承认,“我是去劝她,让她同三爷撇清干系,别牵累了三爷。”

    傅玉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自作主张,他忍了忍,才说:“她也是个可怜人,要不是实在受不了,她能离婚吗?我都不敢得罪迟家,难道她就不怕吗?你怎么狠得下心同她说那些话?”

    第305章

    孟青一声不吭,也不抬头看他。

    傅玉声见他这样默不作声,知道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这几年两个人在一起,每次为了什么争吵起来,他总这样把事情闷着不讲,然后隔天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来哄他。

    傅玉声焦躁起来,质问他道,“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去见了她一次,你回来就跟我生闷气,以为我不知道吗?”

    孟青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三爷知道我不高兴,不也还是去了吗?”

    傅玉声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又气他这样的理直气壮,问他道:“好歹她总算是我往日里的一个朋友。她被迟家逼到这样的地步,连寻死的念头都有了,我去瞧一瞧他,你就那么的不高兴吗?”

    孟青没说话,但看他倔强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极了。

    傅玉声看他这样不通情理,说着说着就愈发的生气,“她可怜成那个样子,又没什么依靠,我难道就不能去看她吗?你不去同她说那些话,她怎么会想到登报说要出家?迟骊山看了这则启事,能不恼羞成怒吗?”

    孟青攥紧了拳头,然后又一点点的松开,脸色铁青的应道,“对,是我逼她的。三爷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傅玉声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有几分怪他,可见他这样说话,就不免动了真怒,“怎么不怪你!你不知道姓迟的是什么性子吗?她这次被迟家抓回去,你以为她还能好过吗!”

    孟青猛地站了起来,怒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姓迟的是什么人!三爷,先顾好你自己吧,人家都搜上门了,你还惦记着他的女人,你不要命了吗?我知道你怜香惜玉,可眼下还是收收心,保命要紧!”

    傅玉声不料会被他这样训斥,气得发抖,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孟青脸色发白,好像被人掴了一掌,“我说的话不对吗?我明白,三爷嫌我窝囊,嫌我不是条好汉,可我得罪不起迟家,我也不敢得罪!”

    傅玉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孟阿生,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自己听一听,像人话吗!”

    孟青大约也是气急了,说:“三爷当初在牢里还没吃够苦头吗!非要为了她得罪迟家?就算我没跟她说那些话,三爷还打算怎么护着她,难不成要娶她进门?”

    这原本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模模糊糊的还不曾成形。孟青一语道破,反而让他拿定了主意。去杜美路不难,难得是如何开口。事到如今,除了这个荒唐的由头,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一并救她出来呢?

    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说道,“对,我就是要娶她!”

    孟青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看他片刻,突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傅玉声见他这样,急怒攻心,大声的喝道,“孟阿生!”

    孟青站在门口,看都不看他,沉声的说:“那我恭喜三爷。”

    这一句话实在刺耳不已,傅玉声不料吵到最后,竟然只有这句话收场,他怒气未平,什么也不想再说,闭起了眼,送客道:“那你走吧!”

    隔天去杜公馆时,孟青偏偏也在,只是坐在一旁,一双眼睛并不看他。

    前些日子那场美人相片的风波,全上海都传得纷纷扬扬,说他痴恋杨秋心数年,哪里还有什么人不知道的?

    他来相求,杜氏也不觉着惊奇,听他说到迟氏大肆追求白雪艳,杨秋心为之绝望,因而提出离婚,还因心灰意冷而有自杀之举时,就派人把迟骊山请了过来。

    细细的问过迟骊山之后,杜氏便替他们两人做了主,说,“这件事是骊山做得不好。你既然不喜欢杨小姐了,玉声追求她,你就应当有君子之风,能够成人之美才好。”又同傅玉声说:“骊山这几年忙着银行的事情,冷落了杨小姐,她说要出家的话,怕也是一时糊涂,不能当真。听说她身体不好,尚在休养之中,不如等她养好身体,神智清明之后,再做决断。”

    杜氏讲话斯条慢理,不急不缓,这一番话说出来,谁都反驳不能,这一场公案,就这样断下了。迟骊山当初要娶杨秋心,迟英梓就并不赞同,这时候事情闹得这样大,连杜氏也掺了一脚,他大约也怕不好收场,所以就顺水推舟,不再追究了。

    迟骊山走后,杜氏劝他,“我听说你这一阵子也忙得厉害,不如先回去南京养一养,等过些日子杨小姐的身体好了,我再请她去见你。”

    有了杜氏的这句话,他才终于放下了心。

    正好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也是在南京举办的,他就索性回去了。这一住就住到了端午,一直都不曾回过上海。

    第306章

    杜氏吩咐他去南京,其实是要他避一避迟骊山的风头,这种话也不必说出口,他自然能够心领神会。他也知道迟氏这尊大佛招惹不起,如果能够全身而退,在南京住上一年半载又算如何呢?

    他上海的航运公司早已转手让给了杜氏,贸易公司不过是个空壳,虽然还在华丰面粉厂和大达轮船公司挂着的副经理头衔,其实也不过偶尔开开会罢了。这几年下来,只有淮南的几个矿厂才是他的重中之重。

    照叶瀚文的话,他其实正应该安心在南京养一养身体,回不回上海,又有什么要紧?

    他反问道:“我几时说要回上海呢?难道你要赶我走不成?”

    叶瀚文取笑他,“你还用开口吗?我只消看你一眼就知道了。你这几年住惯了摩登的大上海,这时候再回来内地,只怕早不习惯喽。”

    他笑而不语。

    等这一场风波平息,他终究还是要再回上海的。

    其实端午前,他有大半个月是不在南京的。淮南矿厂筹备着开新井的事,那些日子也正好动工了,所以他就顺便过去了一趟。他在矿厂的时候,天气阴郁潮湿,时常的下雨,总是夜里睡了一觉醒来,还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落着小雨。

    他有时候夜里会梦到孟青。

    他离开上海之前,两个人还因为旁人大吵了一架。自从孟青回到上海,他们还从未吵得这样厉害。走的时候也匆忙,他又生着气,所以连句道别也没有。说起来,孟青或许连他是那天的火车都不知道吧。

    他到了南京,一想起孟青当时说的话,还是忍不住要生气,可若说他心里不后悔,那就是哄人的了。等他怒气终于平息之后,也忍不住懊悔自己的话说得太重。难道孟青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吗?别人也就算了,他最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住在淮南的时候,有时候随工程师四处奔走,一天下来实在是累极了,倒头就睡,清早被人叫醒,难得有做梦的时候。

    唯有休息的时候,能略微的多睡一睡,那时候他就会梦到孟青。

    起初总是梦到他去东台看他的那一次。也仿佛是这样阴沉沉的日子,他的胃痛发作了,辗转难眠,想着凤萍已经埋在了孟家的祖坟里,自己不请自来,就睡在这样一个地方,简直像个笑话。醒来之后,心里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

    后来有好几次都梦到他从监狱里刚放出来时的情形。孟青的形容憔悴,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担忧不已,他明明还生着气,可是在梦里却似乎都忘记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孟青的脸。

    结果醒来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第二天很早就起来挂电话去上海。矿厂里没有佣人给他摇电话,每次都是他自己动手摇半天,接线员给他接通了,可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

    起先他疑心是矿厂的电话不怎么好用,还打电话去电话局询问,再三核对了,并没有错误,再拨过去,先问了接线员,知道那边是有人的。可是接通了之后,那边还是没有什么声音,他就有些明白了。

    话筒那边的确是有人的,只是不说话罢了。他也不说话,手里拿着听筒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心里却是又酸又涩,明明是那么的后悔,后悔自己同他说出那样重的话来,却又忍不住要生他的气,怪他一点都不懂自己。

    两边谁都不肯先挂电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他听到话筒那边有小孩子的哭声,他的心突然急急的跳了起来,手心里都是汗,他不由自主的问道,“谁哭了?是廷玉吗?”

    那边过了好一阵子,才嗯了一声。

    他记得廷玉生了病,不免着急起来,问道,“病还没好吗?”

    “……好了。”孟青静了好半天,才又低声的说:“他有个泥的小兔子,被振玉给打碎了,他跟振玉生气呢。”

    傅玉声不料廷玉为这么孩子气的缘故就哭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埋怨道:“那你再给他买一个呀。”

    孟青没说话,只是缓缓的呼吸着,他的话筒紧紧的贴着耳朵,可以听到话筒里的呼吸声和线路里的沙沙声重叠在一起,他的心被紧紧的捏做一团,在这些细碎的声音底下砰砰的跳动着,生怕惊动了什么。

    第307章

    最后还是孟青先挂的电话。他说要去打拳,傅玉声只好应了。听到那边咔哒的一声,他的心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失落极了。

    他在淮南的时候,还打过两次电话,孟青都不怎么说话。这次大约是是真的生了气,可要他开口赔个不是,他又有些说不出。

    他不是不明白孟青为什么生气。一来,是他的话说得太重,二来,就是因为他说要娶杨秋心的话。他说了这句话,孟青连吵也不肯吵了,当即就转身走人。

    可这不过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计,又不是当真要娶。当初他娶凤萍,连孩子都有了,他有说过什么吗?傅玉声心里明白,自己为了许久之前的一件事这样的耿耿于怀,其实是有些可笑的。他当初是说过不计较了,可这个头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低。

    端午节的时候,他回了南京,叶瀚文果然邀他一同去看赛龙舟。他好几年都没怎么回过南京了,这一次回去,许多旧友重聚,今天去清凉山,明天去明孝陵,还去栖霞山小住了一段日子。他若是不挂电话过去,孟青是绝不会给他挂电话过来的。他明白过来以后,心里止不住的发慌,却又觉着气恼。

    从栖霞山回来,有一天半夜,他实在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于是起来摇电话,然后挂了过去。那边好半天才接通,仍是没什么声音。

    傅玉声等了好一阵子,听不到他开口说话,终于忍不住问他:“阿生,你怎么不来看我?”

    孟青好半天都不说话,呼吸声却很重,傅玉声知道他是在克制着自己,心里惴惴的,想,原来他还在生气。

    孟青起初没说话,过了一阵子,却又突然说:“三爷,你都要娶亲了,就别再打过来了。”说完竟然就把电话挂掉了。

    傅玉声大为意外,再挂的时候,就无论如何接不通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等回过神来之后,心口简直气得发疼,想,他当真为了这个同我生气。

    因为这件事情,他索性搬去了另一处住,可是即便这样,还是忍不住时常的挂电话回去,问佣人有没有谁找他。

    每日里找他的人都有许多,只是偏偏没有孟青,他便愈发的气恼,更是不肯先去低头求和了。

    端午过去了半个多月,杨秋心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杜氏亲自派人把他送到了南京。大约是因为戒除了毒瘾,又充满了期望的缘故,她就仿佛一棵生机勃勃的树,和之前相片上那种阴郁的美全然不同。她同傅玉声说着将来找到玉京后的打算,整个人都熠熠生辉,眼底都是满是光芒。

    傅玉声看她这样快活,沉浸在泡影般的美梦之中,更不忍心戳破她的期冀。只是偶尔的旁敲侧击,劝他说人海茫茫,怕他们两个人未必能够相遇。

    杨秋心却很执着,说:“只要我一直找下去,总有能够相遇的那一天呀。”她冲着他露出甜蜜的笑,说:“要是我不去找他,谁知道还能不能见着他呢?”

    傅玉声原本也是想送她去内地的,可是他并不真的认识什么共产党的人,又怕她一个人去了异乡没有依靠,所以就请她先在傅家的老宅里住着。

    杨秋心对于住在傅家这件事却很是不安,她是怕给他惹来麻烦。傅玉声为她请了杜月笙出面讲公道,把她从迟氏手里救了出来,这件事还是很拂迟骊山面子的。

    得罪迟家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他也不会离开上海,在南京一避就是好几个月。

    傅玉声答应尽快替她联络,她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隐瞒,两个人为了走还是留的事情争执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杨秋心想要动身离开,傅玉声哪里敢放她走?费尽唇舌的安抚她,甚至想到了陆少瑜,想,若是她在,把秋心托付给她也好。只是想想罢了,也不敢告诉杨秋心。

    可世事总是难料,不久之后,北平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

    第308章

    在这之前,东北早已沦陷数年,国民政府也已经承认了满洲国,就连热河都已经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华北各地驻扎着许多日军,与那些大小的军阀互为犄角之势,中央政权根本就是名存实亡,岌岌可危。可是谁也不料平西的日本会这样快的发动进攻。

    傅玉声看报纸,说是日本人分成几路围攻包抄,南郊的南苑疏于防守,几千名士兵里,有两千人不过是才刚开始受训的学生兵,手里连枪也没有几条,这一战中几乎全部战亡。中日两国在北平的卢沟桥打起这一场硬仗来,大约很是出乎日本人的意料。可政府那边也不过是发出声明,期望日军停止军事行动,协商解决事端。

    七月底,平津很快的沦陷,中原门户大开,虽然战事远在千里之外,可他却觉着触目惊心,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着那些铅字就仿佛吃人的兽,面目狰狞,透过纸面向人扑来,咬住了他的咽喉,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他忍不住又给孟青挂电话,孟青那边电话总是无人接听,他心神不宁,明知道他不会有什么事情,却还是忍不住要着急。

    他有心想要回上海一趟,他想,去了就回来,总不会那样巧,这都好几个月了,迟氏总不能一直盯着他不放吧。

    可他还不及回上海,日军就在虹桥机场挑起事端,政府眼看着和平无望,自此中日在上海全面开战。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日军海陆空协同作战,十几艘军舰停靠在淞沪港,战机也一路深入,肆意轰炸,城市里时常的响起警报声,南京的公园都已被夷为平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那时大家都觉得抗战必胜,没有人料到上海也会沦陷。因为军队物资短缺,上海各界都组织了起来,出资出物,纷纷募捐。杜氏出任了抗敌后援会的主席団成员,还兼任筹募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大家都为了战事四处的奔走。孟青也拍了电报到南京来,告知他在上海的战况,让他在南京务必小心,不要随意外出。这种时候傅玉声怎么肯独自一人留在南京。他急匆匆的赶回了上海租界,也热心的参与各种战时委员会的活动。孟青大约是被他气坏了,他上门过一次,孟青拒而不见,派韩九送来手书,还让他即刻动身回南京。

    他如何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韩九也很为难,说:“三爷,孟老板是为了你好,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你还是在内地安全些。”

    傅玉声说:“难道我就比你们娇贵吗?他能在,我也能在。”

    韩九劝不了他,只能嘱咐他小心。

    那时已经是深秋,他还不知道日军已从杭州登陆,国军即将撤退。随着战事的深入,难民不断的涌入租界,傅玉声主动向救济会提出把他那两栋空着的房子让出来,给难民居住。

    他曾许诺过要和孟青一起搬过去住,没料到这样久也不曾住进去。他把钥匙送给救济会之前,还特意让汽车夫载他过去看了看,那栋房子空空如也,萧瑟伶仃,和当初看中的模样仿佛两处所在,心里不免怅然非常。

    十一月时,国军从上海撤退,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傅家人都不愿在上海久留,傅玉华决定随同政府将工厂迁往内地,傅玉声惦记淮南的那几个矿厂,不肯去重庆那么远,兄弟两人商议了一夜,终于做出决定。分别之时,傅玉庭哭得满脸眼泪,叶翠雯一双眼睛也红通通的,不敢看他。傅景园上了年纪,见不得这样的情形,早早的就上了船。唯有傅玉华一直不肯离去,殷殷的嘱咐着他,直至开船时分。汽笛声鸣响,徘徊不去,犹如江水呜咽,一家人自此分离,天各一方。

    上海沦陷以后,形势急转直下,杜氏命令大达公司的轮船开至江面,纷纷凿沉。此举一出,效仿者甚众,江船堵塞了长江航道,迟滞了日军的进攻,也是一桩义举。

    他留在上海,迟迟不肯离去,可他和孟青两个人却是许久不曾相见。

    再一次见面,并不是有意,倒在杜美路那里碰巧遇到的。

    傅玉声是有事要去见杜氏,他在汽车上突然看到了孟青的身影,就急忙的让汽车夫停车。他喊住了孟青,用力的推开车门跑了下去,生怕他会消失不见一样。

    孟青已经瘦得厉害了,被他叫住时,神情还有些恍惚,茫然四顾,见他下了车,简直难以置信。

    他愤怒而又惊慌,质问他道:“你怎么没走!”

    第309章

    傅玉声顾不上跟他生气,在马路旁边也不好跟他说什么,只叫了一声孟老板,说:“许久不见。”

    孟青脸色发青,把他拉到路边,问他,“傅先生他们不是都去重庆了吗?你怎么还在上海?”

    傅玉声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大的火气,轻声说道,“不要在这里,我们先找个地方说话。”

    孟青急匆匆的把他带到了慈云寺的那栋老房子里,韩九也在,看到他来,吃了一惊。孟青吩咐韩九在外面看着些,又把大门紧闭,弄得傅玉声也紧张起来,说:“怎么了?”

    孟青焦躁的说:“三爷,杜先生都已经去了香港,你也赶快走吧,这不是久留之地。”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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