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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西有鹿鸣 作者:楚危

    第4节

    我拔腿就往回跑,结果在牢房门口撞上了来巡视的曹差拨。曹晖从不是个敷衍的人,他带了两、三个人要我带路。我心里有些害怕,可一想到林愈那小子生死未卜,便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快快找到他,狠狠地骂他一顿。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曹晖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突然出声问道。

    我应了一声,“您没闻到吗?这里血腥味很浓重。”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我回头瞧见他蹙起了眉,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再往前走,就是淄河了。”

    我心一跳,顿时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淄河早已冰封千里,前路宽阔,而跨过淄河便是东泠的地界。自从我来昆稷山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有人提醒我,不要靠近那里,每个试图逃到东泠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片冰河之上。如果林愈真的在那里,即使他未逢意外,他也绝逃不掉这嫌疑。

    “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曹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十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放眼望去,忽然停下了脚步。

    尽管是被夜色笼罩着,但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的光使得那个正在朝东奔跑的人影是如此的明显。曹差拨抬起了手,带着异常的兴奋,声音微颤地嘶吼了一声:“放箭!”

    我闭上眼,听到耳边被箭羽穿破空气的声音,像是破灭时的哀鸣,在空寂的淄河上空回荡,提醒着我那些不舍得放弃的心思总只是在混沌中编织的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美梦。

    ☆、二十六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令我有些作呕,我闭上眼不敢看那具从冰河上拖回来的尸体,曹晖却像是个得胜的猎手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他的猎物,声音轻快地对我说,“没见过死人吗?这么害怕。”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用带着点戏谑的目光盯着我,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我并非害怕死人。他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怕?就算他真的瞎了眼要找我索命,也无所谓。”

    “怎么,你不怕死吗?”

    我轻轻地吐气,嘴里呵出一团白雾来,“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最坏的结局无非就是死,谁又能长生不老?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活着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气外还有什么分别?死人还不用受罪干活。

    曹晖没在意我咽下去的那句话,招呼我去看死人,“是你的冤家。”

    是韩四。

    尸体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除了背上清晰的血洞之外再无其他伤痕,那张脸也是干干净净,绝不会有认错的可能。曹晖的人把韩四的尸体拖了回去,就这样拎着他的脚在地上拖行,仿佛是一袋毫不重要的稻草。我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被他们在雪地上拖着走,活人和死人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你说的对。”曹晖站在我的身边,也同样目送着差拨们将韩四的尸体拖回营牢,今晚恐怕谁也别想睡了。只是他此刻的表情竟显得有些迷茫失神。

    “人终究是要死的。”他忽然回头看向我,狡黠地一笑,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模样,仿佛他刚才那一瞬的怅然只是我眼拙的幻觉,“可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他指了指身后那片茫茫的冰河,“看到吗?就是这条河,现在越过这条河不需要坐船,靠双腿走过去也不过是眨眼的片刻功夫而已,今晚除夕之夜巡防最为薄弱,是个好机会,韩四只是运气不好,可总有人是有好运的。”

    他在诱惑我,我眨了眨眼,不为所动,“可你曾经说过,没有人能跨过淄河到东泠,没有人活着逃离昆稷山。”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和韩四一样,像个箭靶让你们练箭。”

    他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我说法中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显得有些得意,“你看,你怕死。”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现在确实怕死。然而这并不与我之前所说的矛盾,只是我不能将我的理由告之曹晖。

    淄河的岸边就只剩下我和曹晖两个人了。我看了一眼对岸,并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或者憧憬,这像是与曹晖的预计有些不符,我没有想要再开口的意思,于是他终于将话挑明,“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昆稷山。”

    我立刻转过头看着他,他对我的反应应该十分满意,因为他笑得如此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不但可以活着离开,还可以摆脱流放犯的身份堂堂正正,下半辈子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当然不是这样偷偷摸摸放你过河到东泠去。”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半分当真,“这么好。”

    他却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你甚至不用开口,只要站在那里,站在那个人的面前。”

    “哪个人?”我竟然对他疯狂的想法还有点好奇。

    他冷笑一声,“杨牧晨。”

    这个名字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皱着眉思考他竟敢用如此语气直呼天子名讳的隐情。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并非胡言乱语,而是他确实真正这样盘算过,这让我直觉不妙。我惊出一身冷汗,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远离这个偏执疯狂的男人。

    可曹晖却一步步逼向了我,眼中闪着炙热又危险的光,可渐渐的,他离得我越近,看着我的表情就越迷茫,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你像冯幻。就算杨牧晨再怎么不在意他,只要你有机会能让他看到你的这张脸,他就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关于冯幻也许未死的可能。杨牧晨从一个卑贱的伽戎奴隶一跃成为西津霸主一代帝王,甚至还想要鲸吞东泠一统东川四国,如今功成名就,又岂会轻易放过冯幻这把好弓?他太危险了,可杨牧晨却又舍不得杀了他。你的出现一定会带给他无尽烦恼,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仔细看又不太像了,你要静下来,把心沉下去……不过,那种深不可测、胸有万壑恐怕你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像。”

    我瞬间恼了,猛地拍开他的手,大概是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站了太久,身体有些发僵,就连声音也在发颤,“谁说我要装得像他?!”

    曹晖丝毫不在意我的恼怒,悠悠地说道,“你自然可以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万事皆是心甘情愿……若你也心甘情愿地待在这昆稷山,虚度余生。”

    可他的提议将我置于何地?如此荒唐可笑可他竟一点也不自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同意,仿佛我是自轻自贱之人,可以任由他的摆布与捉弄。

    冯幻。又是这个名字,我的心彻底凉了。他于众人而言就像是高岗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那洼水池倒映的幻影。

    真是可笑至极,我越想越觉得荒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曹晖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替烈风军正名。烈风军从未与东泠里应外合背叛过大爃,我军将士也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废物草包!那场葬送十万大军的大败之战须要彻查,朝廷里绝对有东泠的内应,甚至连冯幻的死都是人精心筹谋的结果!”

    我慢慢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脸上,心底在冷冷地嘲笑,“用我这张与冯幻肖似的脸去迷惑陛下,是你的主意还是孙行秋的主意?”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若是平时我也许会感到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喜怒无常偶尔残酷的男人有所畏惧。可此时,我早已被刺得麻木,只是冷冷地看着曹晖脸上变幻的表情,只觉得有趣,“我知道,昆稷山早就是你们的地盘了。山脚下小木屋里的那个老虞根本就不是管营大人的草包亲戚,恐怕这昆稷山营牢里里外外的人全都被你们给换了个遍,除了没法除掉的管营。老虞说你曾是孙行秋的同僚挚友,现在已反目成仇,我猜你必定是烈风军的人。”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河边的风很大,我觉得再这样站下去我明日一定会得病,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那个肮脏阴冷的牢房,毕竟我头无片瓦,衣不蔽体,如今更是体无完肤,一身鲜血淋漓,谁还记得我,谁还认得我?

    “他不知。”

    我一摇一晃地朝牢房的方向踱步,只想快点去贴近那温暖,依稀听到身后的人挫败低沉的声音。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是自然。”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冯幻。”

    可谁又在意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鹿鸣。

    ☆、二十七

    我站在牢房外的阴影中,听着里面传来管营大人暴怒的呵斥,那些带着毫无意义的情绪的字词被我完全屏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不仅思维,就连感知都已停止。我稍稍转动了一下眼珠,外面巡视的差拨比以往多了三倍,而此刻天明微曦那点点亮光正破云而出,正慢慢地将侵占已久的黑暗驱逐。

    又一日,又一年。

    终于有差拨提我进去,我默默地跟在后头,一脚迈过门槛发现一向昏暗湿冷的牢房被两边的火把照得通明,我走在去审讯堂的通道上只觉得两边跳动的火光强烈刺眼,我举起袖子想要遮挡,可一夜未合的眼睛还是抢先流下了眼泪。

    我曾发过誓,再也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落泪,我安慰着自己这不过是身体自然的反应,因为我内心平静,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

    “又是你!今夜守岁也不叫人省心!”管营大人语气不善,看见我颇不耐烦,我先前大闹营牢把曹差拨的脖子差点勒断的事还是被他知晓了,从此他便将我视作是个不安生的刺头。此刻,他高坐在堂上,披着外衣,内里衣服还未穿戴整齐,应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赶来。审讯堂里置着两三个暖炉,我跪着的地方挨得有些近,烤得我愈发困顿,勉强打起精神听他继续说,“说说,你怎么知道韩四要逃跑的?”

    我抬了抬眼皮,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与曹差拨无意撞见的。”

    他的嗓子眼里逸出了几声轻蔑的干笑,我余光瞥见他朝曹晖看了两眼,脸色阴沉,出声询问,“曹差拨怎么说?”

    曹晖面无表情地低头作揖道,“下官刚刚已经禀告过经过了,确实是无意中撞见的。”

    管营大人又问,“那个林愈呢?”

    这时张差拨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回了他的话,“刚找回。被野狼伤了手臂,命大未死。”他说话一贯言简意赅,没有半点描述,可那两句话令我犹如从梦中惊醒,我连忙直起了身盯着张差拨,期望他能再多说一些林愈的情形,结果还不及他再开口,曹晖抬腿就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脚,“大人让你起身了吗?老实点!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我慌忙低头跪好,觉得曹晖这明摆着是话中有话,偷偷瞟了他一眼,换来他含怒一瞪,我便立刻老实不敢再造次。

    “先把鹿鸣单独关押,其他犯人们也要一一询问,有一个韩四就一定会有第二个,心散了,一个个都蠢蠢欲动,都给我看紧点儿,跑了一个,你们当差的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就连我也无法向知曹大人交代。”

    差拨们都不说话,但脸色都不好看,看着曹晖像是在等他的意思。曹晖喏了一声,其余人也跟着纷纷低头,却见管营大人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看起来是被气得不轻,一拂衣袖气冲冲地走了。他们这些烈风军的残兵游勇对管营大人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但是如今出了越狱叛逃的大事,他们绝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引来上头的关注,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恐怕之前那些松散的日子是要一去不复返了。可惜我自身难保,没来由还要担心其余人是不是过得舒坦。

    单独关押我的屋子没有窗,也不点蜡烛,冷如冰窖,比普通的屋子要低许多,躺下来无法伸直双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说是囚房,其实和笼子没有太大的分别。我只能坐在那儿,时间一长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我刚到昆稷山之时尚接受不了这种犹如牲畜的对待,可现在,对这样的侮辱我已没有了一点知觉,麻木到只能就连身体上的痛苦也感知不到。

    除了曹差拨没有人来看我,可他来也不同我说话,更不问我任何关于韩四的事情,他只是开着门闲坐在外面,冲着笼中的我阴恻恻地怪笑。

    他其实长得不错,只是性格偏激又阴沉,就连笑起来也令人感到害怕,我偏过头不想看他,他倒也不恼,毕竟于他而言我就像是只被拔光了尖爪与利齿的猫,尚有些戏耍的乐趣罢了。他对我的妥协势在必得,而这点我与他都十分明白。

    我重见天日那天几乎是爬着出那个小囚室的,被差拨们直接带去了石矿场,扔下一把铁锤锹头就要开始干活,其余人对我视而不见,只有林愈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我。

    那小鬼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叽叽喳喳唠唠叨叨的人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原本我以为是他被野狼袭击后还没缓过来,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四、十五岁的少年,可之后数日他都没有主动与我交谈,像是在躲避我,但又拿他那双明亮的眸子远远地盯着我。我忍不住主动问起他的伤,他倒没有不理我,撩起了袖子给我看,只见上臂裹着厚厚的纱布,说是被咬掉一块肉,但看他挥臂自如的样子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许多。可除此之外,我与他竟再无他话。

    林愈的变化令我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般难受,我过去总是被人视为自恃清高,其实是性格被动又容易害羞,就算现在这毛病也没完全改掉,所以没有几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林愈算是我为数不多亲近的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林愈躲得我远远的。

    唯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韩四不在之后,牢房里那个靠近暖炉的位置不再是不可接近的地方,大家像是有默契似地对韩四闭口不提,在那片温暖的风水宝地都能找到自己的一个角落相安无事。而那几个常跟着韩四狐假虎威的爪牙这些天被差拨们格外“关照”,自然不会再动想要承袭韩四之位、“称霸”昆稷山营牢的心思。

    至少眼下是没有的。我揣着手站在积雪难消的山岗上一边看着那个身着蓑衣的人影在山道上朝我走来,一边暗想。

    他走到我面前,足比我高一个头。我沉默地看着他摘了斗笠,解了围脖,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以及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睛。今日他没有绝世名花相赠,可我依然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老虞说你要见我?”过了半晌,还是我强作镇定先开口。

    他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撩了一下我的头发,当我意识到他是在看我额角上的金印,连忙偏过头躲避。他粗糙的手指蹭到了我的脸,有些疼但也有些热。

    “我没想到曹晖竟会有那样的心思,对你说那样的话。”他收了手,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为难你,也不会再有任何人要求你做任何事。”

    山岗上的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他低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显得并不是那么清晰响亮,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几乎令我失去一切的陌生人他的几句话便像这一阵山风吹去了我心头的愤怒与恨意,只留余酸涩的委屈跟着喧嚣。

    ☆、二十八

    天彻底黑了下来。孙行秋支了一小小的火堆,驱赶掉湿冷,地面变得温暖又干燥,我席地而坐,呆呆看着远处月光照在山岗上的蜿蜒小路。

    “所以,后来你就一直再没回过上京吗?”

    “回去作甚?我与陛下已无话可说,君臣萧墙,他不信我,我亦心如死灰,我前半生为别人而活,后半生总该给自己留点时间吧。”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还是觉得冷吗?要不要去老虞那小屋?那里烧炭,暖和一些。”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身上的囚衣,“这不合规矩。”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世间的规矩总是会变的,新的规矩会代替旧的规矩。”我偏过头看着他正在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些零星的火子飘在风中,很快就变成了不起眼的灰烬,落在泥土里,再也寻不到了。跳跃的火舌似是在舔吻着他的侧脸,我盯着他下巴处冒出的点点青青胡茬,风雪犹如锋利的寒刀,将他的脸削刻得异常坚毅,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要用来反驳他的话。

    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慵懒随性,很难想象一个一身筋肉结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将军如今更像是个腰间一壶酒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了。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偏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直白地问我。

    我慌忙低下头,避了过去,急切地否认道,“没,没有……”

    他笑了笑,没有太过在意,只有我觉得尴尬,心跳如鼓,连忙想要重新找个话题:“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在边境这边待下去吗?朝廷早晚会发现的。”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但我无处可去,”他顿了顿,道,“也不想离开。”

    “为什么?”

    “曹晖原是我的副将,但他恨我不肯为烈风军平反,罔顾那些战死沙场兄弟们的英名。我知道他把昆稷山营牢的差役都换成了烈风军幸存的兵士,而我是绝不可能放下昔日部属不管的。那个管营有把柄捏在曹晖手中,加之此处天高皇帝远,呵,看我不也平安地过了好几年。”

    “是吗?”我下意识地轻声问了一句,其实并非真的对他这段话有多少怀疑,而是觉得其中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他只回答了我“不应该来这里”的原因,对于后面那半句却是刻意地回避了。

    他愣了愣,看着我半晌,直到眼中的火光慢慢黯淡了下去,方才站起身,背着手在山岗上来回踱了两步,最后立定,面对连绵如海的白顶青山,松枝婆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的埋骨之地离这儿很近,我舍不得离开。”

    孙行秋提到那个“他”的时候,语气意外得透着同他外表不符的温柔。这或许才是他常来昆稷山还不愿离开的真实原因,我心想。我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内心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在缅怀他的冯幻,与他并肩而立的我却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如此深刻地去纪念,可我依然觉得我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你和我不一样,我一定会送你离开昆稷山的。”他顿了顿,一丝尴尬从他的脸上一晃而过,“当然绝不会有曹晖所说的那种条件。”

    我黯然地垂下头,“可我又该如何找宁察郡王报仇呢?”

    我额角上的金印此生都无法再去除,我那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的双亲也绝不能再重新活过来,我惶惶不敢遗忘仇恨,否则我于这天地间何有立足之地?那个宁察郡王像是我的一块心病,日夜折磨着我,只可惜我日思夜想琢磨的报仇眼下犹如蜉蝣撼大树,他可能早已忘了我这个被他随手打发就被毁了一生的无辜可怜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这样一个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

    “宁察郡王……”孙行秋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他的胞妹荣妃明明诞下唯一的皇子却始终无法晋升皇后之位?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阿幻的缘故,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立后,可情爱对于帝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杨牧晨真的对阿幻……当初又怎么肯娶他的胞妹?”他望向群山深处,目光悲切又充满怜惜,“情深不寿,世间多少痴情人皆不得善终。”

    此情此态就算我再懵懂迟钝也明白了,这三个人的感情我只是管中窥豹便觉其中恐怕有更深的爱恨纠葛。我不敢问,如果孙行秋愿意说,我做个旁听者也无碍,若他不愿说,那么这些当世人杰的故事与我又有何干系?

    “我只听说当年陛下起事危难之际,若不是有前朝三公之一的夷岚氏相助,如今恐怕还是瓛朝陵氏的天下……”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我困惑不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虽然那时我尚年幼,但这些事并不算太过遥远,还不至于以讹传讹。

    “问题便在于此。我记得那会儿宁察郡王夷岚珣的父亲还在世,他家在前朝世袭太保,地位显赫,夷岚珣更是一骁勇的少年将军,可谓风光无二。陛下当年确实得他相助,娶他胞妹不过是寻常的笼络人心之法,可如今大局已定他又大权在握功高盖主,就连鹿公子都知道若没有他便没有杨牧晨如今的天下。天子榻前岂容他人酣睡,不封他胞妹为后的原因就算有那么一点阿幻的因素,也不过寥寥,大抵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孙行秋在地上生的那堆火已经黯灭了,风一卷,只剩下地上那焦黑的痕迹。我觉得有点冷了,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站在山岗上目送我回去,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下山,低着头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山岗上的人影,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这个时辰牢房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下了,我悄悄摸到自己的席子,刚躺下就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转过头,看见林愈支着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平静甚至还有些冷漠,完全没有往日的憨厚与怯弱。

    “怎、怎么了……”我想要坐起来,可林愈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这个看似瘦弱的十四五岁少年竟有我无法挣脱的力气。

    “你是答应曹差拨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情绪,我觉得他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令我有些害怕。

    “答、答应他什么了?我……我没有答应他什么……”

    “是吗?”他在昏暗中微微眯了眯眼睛,直视着我,旋即倒头睡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着头轻声说了一句,“早点睡吧。”

    我没有回应他,被他按过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背脊上直冒冷汗,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令我头皮发麻,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少年后脑上那个小小的发旋,确定那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愈。

    ☆、二十九

    尽管第二天起来,林愈并未有任何的异常,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我心里很清楚,林愈的变化并非只在这一两天里,从那天他被野狼咬伤开始,他不仅变得沉默寡言,对我也疏远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点懊恼自己的粗心,只当他是被野兽袭击后惊魂未定,他这种种举动分明是对人不再信任。我不知道他这一转变的根本原因,但笃定他必有事情瞒着我。而他那晚提到了曹差拨,也让我不禁猜测了一番,可任我左思右想也无法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说到曹晖,近日里不知怎么都瞧不见他,这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并非我真的如何怕他,而是他那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和他相处久了就算不说话也浑身不自在。他人不在,但巡防的差拨却未见减少。恐怕还是之前除夕之夜韩四企图逃狱使得他们至今不敢懈怠。

    管营大人自那夜恐怕是彻底明白这昆稷山营牢已不再是自己说了算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自此屈服,安心继续吃他的皇粮继续欺上瞒下,乐得逍遥,还是恼羞成怒,蛰伏以待打算将权力从曹晖手中夺回。无论是哪一种,近期恐怕他都不会再出现在昆稷山耀武扬威。

    这其实倒是个不错的时机。我想到孙行秋说过要让我离开的承诺,心里又犹豫起来,寻求他的相助反而坐实了强加在我头上的不实罪名,更何况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明白自己的性命绝不能依仗在他人身上,而要自己把握才是。一想到自己当日竟以为发现了山脚下麻子差拨的秘密,以为是曹晖将管营大人的大舅子给狸猫换太子,安插了自己的人,可以以此要挟曹晖让我离开,就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是几月光景,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了。

    虽然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出现的,但关键仍在于有没有这个心。

    营牢里又有人死了。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过去还感到害怕,晚上不敢睡,害怕自己也会像这样哪天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天气如此酷寒,每日还要干活,吃得又不好,身体弱一些的自然抗不过去。如果我仍是每天这样杞人忧天,恐怕没病也要思虑过重而病倒。我裹着破烂的棉衣麻木地看着差拨们把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可怜人抬出去,他们刚一离开,那死人留下来的被褥、棉衣就被其他人给分抢了干净。

    没有任何兔死狐悲之情的流露。即是如此残酷。

    天已擦黑,抢完了晚膳在校场上点齐了人数由差拨押着回牢房,我瞥见早上死去的那人被草席裹着,放在板车上,一旁一盏白灯笼里面点着一支白烛,证明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之后的几日那尸体一直放在那里甚至还置了口纸板棺材,不像曹晖所说的那样即将弃置荒野。我们都有些好奇,打听后才知,他的家里人愿意来领他的尸身,带回家乡安葬。

    听闻后,囚犯们都不说话了,各自内心唏嘘。

    打听到那人的家人这一日便会到昆稷山,但不知道他们来的具体时辰,只知道不会太晚,因为夜里山路不好走,差拨们会按规矩叫他们等了天亮再上山的。我捂着肚子多跑了几次茅厕,佯装下泄,好时时掌握动静,只是趟数多了难免引人注意,差拨们烦了,便叫我待在茅厕里久一些都全都解决了再出来。我摸着后窗翻了出去,幸好不算高,否则我这一点儿也不利索的身手恐怕都得跌在茅坑里。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小时候过于听话,老实地待在学堂念书,不跟着他们爬树掏鸟窝。

    幸好那尸体还没被运走,我掀了棺盖几乎要被其中涌出的恶臭熏晕过去,即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尸身不致完全腐烂,但尸臭却是在所难免。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尸体连同包裹的席子一起背出来,一路上翻来覆去默诵心经,被人发现的紧张多过了背着一具死尸的恐惧。我把那个短命鬼搬进了一旁的林子里,拿落叶枯枝盖一盖,现在冬天日头下得早,四周昏暗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收拾妥当之后,我连忙裹紧衣服,躺进了棺材里。

    我原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只要我能挨到他的亲人来把棺材带下山,我便能逃脱升天了,可我没想到的是在这数九隆冬的昆稷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外头很快就让我四肢僵硬,冻得嘴唇发紫,那口棺材的木板比纸还薄,里面还闷着久挥不散的尸臭,只怕到时候,这棺材里真是一具尸体,可惜里面躺着的不是他们的亲人。

    大概是人临死之前难免会回顾此生,可惜我刚刚做了一件坏事,心中有愧,不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会如何判我,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要告那宁察郡王的状,让他也快快下去,断了他这富贵福禄命……

    忽然,我觉得身下一动,整个棺材被人抬了起来,接着还有人交谈的声音和稀稀拉拉的抽泣声,我连忙猛掐自己的手臂,希望疼痛能帮助我保持清醒。

    棺材像是被搬上了一辆板车,山路有些颠簸,身下的木板硌得我浑身疼,我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着,计划着熬过这一段离开昆稷山的地界便要脱身。

    外面说话的是一对兄弟,来领他们的大哥,家中老母已年过八旬,想要再见长子最后一面。我躺在棺材里把该听的和不该听的全都听了去,可心里却没半点波澜。若是以前,我听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难免惆怅嗟叹一番,如今所思只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万物因果循环的道理,不值得有什么难过的。

    “停下!!”

    身下的板车骤然一滞,我的额头险些撞上上面的棺盖,但更糟的并不是这些,果然一阵脚步声在身边响起,我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动作,头顶上的棺材盖便被人掀了去,只听熟悉的阴冷笑声在耳边响起:“鹿鸣,你现在的胆子可真是不小。”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被曹晖从棺材里面拽出来的时候我瞥了他一眼,却让他顿时恼羞成怒,一拳打在我柔软的腹部,“居然还敢挑衅!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你难道忘了韩四的下场了吗?你不是怕死的吗?!”

    我躬下身捂着肚子,内里疼得几乎绞在了一起,但对于他的提问我只有冷笑回应。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大概是因为我竟然没有吓得跪地求饶惹恼了他,曹晖伸手攥过我的衣领,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狠辣,他压着嗓子用几乎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以为我还能对孙行秋言听计从!他想要枯守青山就由他去好了!老子才不愿意!老子当年跟着他可是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岂能陪着你们在这里守那死人的几把骨头?!笑话!”

    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他气得连揍了我几拳,仍不解气,把我拖回了昆稷山,倒挂在校场的旗杆上,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底下点起了火把,亮如白昼,隔得太远我看不清那些被曹晖集聚到校场的囚犯们脸上的表情,兴许是惶惶不安的吧。

    而我在半空中却感到了一种格外的安谧,尽管曹晖的声音还能不时地传进我的耳朵里,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夜空如此之近。繁星犹如会发光的宝石镶嵌在蓝黑色丝绒幕布般的夜空上,如此辽阔宽广,即使风声喧嚣,也无碍眼前如斯的美景。我还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欣赏过昆稷山的夜景。

    倒掉着令我气血逆行,头几乎要涨破,所有的感官都在迅速退化,伴着耳鸣与晕眩我眼前渐渐开始变得模糊,直至我听到了一声狼嚎。

    紧接着又是一声。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夜空,听着狼嚎声此起彼伏,我试着转动着脖子向下看去,只见那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树林中亮起,犹如鬼火,一个人骑着一头白毛的巨狼横穿过冰封的淄河,他的身后有黑压压的人影,数都数不清。

    我看不见那来人的模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可我却听到校场上有人用我熟悉的“林愈”的名字来称呼他。

    ☆、三十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终于又登场了~

    林愈——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正骑着巨狼在冰面上缓缓走来,那猛兽的巨爪踩在冰河上,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得犹如九天十地外的魔钟被磨骨撞击发出的催命钟声。

    他仿佛一夜间褪去了天真与憨厚,脸上的表情平静淡漠,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应有的镇定与从容——也该如此,毕竟他的身后有千军万马,树林里还有他的群狼猛兽,至此我才终于如梦初醒,不得不相信我这位短暂的“朋友”绝非寻常的少年。

    校场上经过一阵短暂的慌乱之后,我听见了曹晖的鞭声伴随着他尖利的咒骂声在凌空炸响,有皮鞭划开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囚犯们皮开肉绽的痛苦哀嚎声,那声音勾起了我的回忆,背上的伤好像还未愈合,正隐隐作痛。不仅如此,血液逆行令我几乎快要休克,浑身上下一阵阵从内及外的阵痛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关注林愈的一举一动。

    在曹晖粗暴的压制下,那些囚犯们很快安静下来,不敢再四处逃窜,他们被驱赶在一起,我从半空中俯视,在那些火把的光影中,他们犹如怯弱又无力的羊群,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所吞噬,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护。而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而已,我甚至比他们更孤独,因为临到尽头,连个相互依偎的人都没有。

    除了曹晖那个疯子,差拨们明显也有些慌乱,神色惶惶,任谁都能看出林愈来者不善,曹晖倒是没有半分惧色,在岸上喊道:“过了这淄河便是西津大爃地界,犯我边境者,杀无赦!”

    他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阵阵回荡,传到我耳中时有些微的飘摇,我却觉得那并不是因为他感到畏惧而心中摇摆,反而是由于血液中嗜杀的喜好在作祟而感到兴奋。

    林愈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他驱着□□的巨狼依旧径直不疾不徐地走来,见状曹晖搭弓上箭,毫无半分犹疑,只听“嗖”的一声,那支箭隐在夜色中朝着林愈飞驰而去,只闻声不见凶,我亲眼见识过曹晖的箭法,能在百步外直中韩四的后心。

    骑着巨狼的少年从背后抽出一柄刀,我隔着远看不真切,只看到刀刃似被如水月华浸洗,沁着冷光,紧接着,那支飞驰而去的箭犹如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一劈为二,丝毫都没能阻缓他们的步伐。这下我立刻就能断定,林愈的这把刀必是寒铁所制。东泠尽管地薄人稀,但盛产这种特有的坚硬金属,孱弱的小国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坚不可摧的武器以及视死如归的英勇士兵便是法宝之一。尽管一箭未中,但曹晖显然不会就此作罢,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会令他更为亢奋。果然,他手中的弓弦发出连续不断的泣音,一支支箭矢朝林愈飞去。

    昆稷山营牢的守卫们此时终于如梦初醒,这些烈风军的残部在放下兵器的几年之后再次面对敌人,那些在血液中沉寂多时的火种,在曹晖凶狠猛烈的前奏里重新迸发出了光和热。他们纷纷提着手中仅有的校棍就毫不犹豫地朝林愈冲了过去!

    林愈的那头巨狼突然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啸,狼群的嘶吼在风中变了声调,像是在回应首领的嗥叫。

    林愈被迫退了一步。可紧接着,那些躲在树林里的狼开始行动,它们绿莹莹的眼睛像是地狱的鬼火忽明忽暗,令人心胆皆寒。有人大声喊了一句驱狼烟,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苍白的浓烟冉冉升起,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就算紧闭着眼睛还是被刺激得流淌下泪水。突然失去视界之后,耳边猛兽的低吼与人的哀鸣变得格外清晰,身体上的疼痛也异常明显,我觉得浑身的骨骼都在错位。

    “啊——”我痛苦地□□,睁开双眼,泪眼迷蒙地看着颠倒的世界。

    刹那间,那些殊死搏斗的呐喊声都停息了,狼群在挂着我的旗杆下面分食着刚刚咬死的死人。

    那些犹如鬼火般的绿莹莹眼睛终于彻底烧了起来。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仅仅只是在冰封的淄河上混乱了小小一会儿,已经又恢复了平静。与这条流淌过千百年的河相比那不过是短短一道光影,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光景。林愈驱着他的巨狼慢吞吞地踏上了淄河西岸,这时已再无人能阻挡他了。他停了下来,从巨狼身上跨了下来,走了几步,似是一直在犹豫,直到走到旗杆下,他才像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眼睛,问道:“要不要和我去东泠?”

    “不——不要——”我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怒吼。

    与我的激动相比,他异常平静地看着我,“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在计划着想要从这里逃走吗?穿过淄河就到了东泠,与现在跟我走又有何分别?”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东泠的奸细!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是贪生怕死,可我活着是想要报仇,即使要走也绝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更不会跟一个东泠人走!”

    他一怔,轻蔑地一笑,“那倒是。毕竟你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让曹晖放你走,进宫去做一个替身玩物,不仅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尽享荣华富贵,若是伺候得好,你的仇……”

    就在我双眼通红恨不得卸下自己两条腿冲下来咬死他的时候,一双血淋淋的手突然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曹晖抓紧一截断鞭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毫无防备的林愈顿时被他克住要害,痛苦地挣扎了起来。曹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慢慢贴近了他涨得通红的脸,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他要去享他的荣华富贵,干你什么事?嗯?”

    我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无法回答只能紧紧地抓住那根横在他脖子上的皮鞭,狠狠地朝前蹬着腿,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濒死的面容令人恐惧。

    而我几乎也快跟着窒息了。

    忽然,那头巨狼一口咬上了曹晖的手臂,他吃痛尖叫,眼见着便被撕下一块皮肉,却不肯撒手,要将林愈的最后那口气全都勒死在他的咽喉下。狼看准了曹晖的脖子,在想要扑上去的那一刻,有一人横里飞出,校棍落在那巨大的畜生背上竟将它打趴在了地上。

    张差拨浑身是血的挡在了曹晖的身前,方才那击已耗去他全部的气力,此刻连说话都只剩下气音:“快走……你快走……”

    “你——”曹晖松开手,接住了无力支撑身体正慢慢下滑的张差拨,待看到他眼角挂着晶莹的水痕,我几乎要怀疑那不过是我一霎那的错觉。

    可他终究是认命了,他埋首在那不再起伏的胸膛大哭,就连巨狼危险的靠近他们也没在意。

    我的心已掉到了嗓子眼,大叫着提醒曹晖,却仍然唤不醒他。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昆稷山,萦绕着我,萦绕着淄河西岸还活着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品尝绝望的滋味,可终究没有什么能比步步逼近的死亡更令人感到压抑与绝望。

    这个时候,谁能,谁还能救救我们呢?

    巨狼忽然转动了脑袋,将注意力从曹晖身上移开,凝视着远处,那头即使被人袭击都不声不吭的畜生突然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低吼,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即便悬在半空中仍望不尽那条上山的路。

    直到马蹄声渐近,我才发现有一道黑影正骑着马飞奔而来,那人一匹黑马毫无畏惧这狼嚎四起的昆稷山直冲上山。风疾,吹开了他那黑色的斗篷,露出其中锃亮的白银铠甲,他看着我,在我颠倒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始终都注视在我的身上。

    我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旁的巨狼就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一只眼。可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我看着他提着□□下马,看着他冲进狼群厮杀,看着他一枪挑断我的绳索。

    像是在梦中。

    我默默闭上眼,强忍着腹内的不适,再度睁开时,我那颠倒一夜的世界终于映着他的脸。

    我的霍缜。

    ☆、三十一

    从半空坠落至地面的这点时间尚不够我做完这场梦。

    幽深极寒的夜、逼仄高耸的山以及浓腥稠密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团团围困在自己的幻想迷梦中。若非如此,我为何竟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阿缜?

    我落了地,并没有意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尽管阖着眼,但头晕目眩的感觉依然强烈;五脏六腑刚摆正位置,还极其不适,腹内一阵绞痛,我强咽下想要呕吐的感觉;被吊久了四肢软绵无力,关节酸痛几近脱臼,双腿已没有知觉;外加耳鸣嗡嗡,尽管能依稀辩听到一些声音——有嘈乱的马蹄声、士兵砍杀的呐喊声还有野兽的嘶吼声,可我神智已经趋于迷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才是真实。

    身体已撑至了极限,这小半年的劳役艰辛几乎快磨去了我大把寿命,方才又见识了那狼群袭击的骇人场景,身在绝望与死亡的威胁中,我依着本能寻找到一点点温暖与安心便不敢再放开。

    我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在意的人如今也已共我团聚了。

    他依然还是那样的沉默,将我背了起来。他的肩膀比印象中又宽厚了些,我歪着头靠上了他的肩,张开双手箍紧了他的脖子,胸膛紧贴着他板直的背脊将我心口的惊惧与苦痛都熨烫到融化。我眯着眼睛,昆稷山上火光冲天,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总是冲他撒娇死活不肯自己走路让他背我的时光,事实上那会儿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却也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想不起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像幼时那般与他如此亲密无间了。我渐渐长大,同那帮公子哥们混得多了,开窍得也早,会开始在意旁人的目光,懂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再同他钻一个被窝,把他赶到外屋去住,看着他不解困惑以为我嫌弃他而受伤的眼神,我心虚不已却又无从解释。

    “抱紧我。”

    我依言。有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有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倒下,可我这会儿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有阿缜,即使夜再黑暗,我也不是踽踽独行。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很久,直至四周鼎沸的人声又如潮水般涌了下去,安静得令人心慌。我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待我醒来一切厮杀都已经结束,只剩下血流满地、万马齐喑。我睁开眼,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还在牢房里,停滞的思维还没完全活跃,若不是看到不远处正在包扎手臂上伤的孙行秋以及空荡荡的牢房,我真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强迫自己慢慢回忆了一遍,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醒了?”孙行秋看到我已经睁开了眼,问道。

    我“唔”了一声,想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心中的烦躁更甚。

    “只有你吗?”我问道。

    “只有我。”

    我不吭声,可心里却叫嚣着哪里出了差错。

    “你别乱动,曹晖把你吊得太久,腿脚有些关节脱了臼。”

    “不是……”

    “不是什么?”

    我喃喃地说着“不是”,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救我下来的人究竟是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孙行秋啐了一声,一边骂我不老实一边把我扶了起来。

    营牢里的暖炉已经快要熄了,大铜炉里头只透出星点的亮光,我即使坐在离那儿最近的位置也不觉得暖和。挪了挪屁股,揉着酸痛的腿,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外伤,这让我更加笃定,不死心地问道:“你有见过救我的那个人吗?他就是霍缜。”

    孙行秋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道,“你确定就是他?”

    他的反应证实了今晚阿缜确实也在,这让我欣喜若狂,至少那并不是我在恍惚中给自己编造的梦境,连忙急切地追问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手上一顿,低着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更多,连滚带爬地朝门口摸了过去,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些恼怒,“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声音有些迫切。我知道现在外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可我更担心阿缜的安危,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看着我隐隐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受了重伤,恐怕现在已经被郡主带回去了。”

    我只听到前面一句,便“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孙行秋宽慰我道,“没伤着性命,他年轻壮实能挺住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点点头,心里一团乱麻担忧他的伤情。他从小就跟着我、陪着我,就连当年他还未除奴籍时,也有我撑腰所以从来都没被人欺负过,也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这会儿受了重伤,我还瞧不着,又难过又着急,就连刚刚重逢又要再次分离的大喜大悲都被冲淡了,个中酸苦滋味只能独自下咽。

    “他是伽戎人,你同他是什么关系?”孙行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我有些憋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说自己与他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至亲。孙行秋似乎有些不信,可我已经懒得再去揣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你可知他投了宁察王府?”

    我一怔,抬起头瞪着他,他脸上似有不忍,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是为了救女扮男装混入云城守军的翎珂郡主才受伤的,是郡主将他带去云城医治。”他顿了顿,补充道,“翎珂郡主夷岚珂是夷岚珣的幺妹,巾帼不让须眉,同男儿一起冲锋陷阵固守家园。”

    我听完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构补出了一些事情,却还是有许多不明白,“云城的守军怎么会到昆稷山来?虽然云城离这儿不远,但最快的脚程也起码一两日,怎么……”

    像是早有准备。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东泠吴王三皇子郁霖托了个假名混进昆稷山营牢记下各处部署,还以为鬼神不知可以暗度陈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确有几份胆魄,可还是嫩了些。”

    我一惊,“你们早知道林……他的身份?”

    “那倒也没有。”他笑道,“这件事以后再同你细说,现在东泠军已经退了,但外面还很乱,反倒是这里安全些,我在这里不能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我抬起头望着他,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

    孙行秋点了点头,“现在你若想走,是个好时机。”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名字就会出现在死亡的簿册上,并不会有人去深究我这个手无寸铁囚犯到底有没有在这场乱战中已死,孙行秋说的对,这是我梦寐以求、毫无后患的良机,从此,我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我咬了咬牙,拢了拢双腿,调整成跪姿,冲孙行秋磕了个头,“还求孙将军带我去云城。”

    “云城?”他一手扶着我,不让我磕下这个头,一边问道。

    我点了点头,坚定无比地说道,“我要去找霍缜。”

    ☆、三十二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之前见到了曹晖。他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些血痕,目光呆滞。他还没有死,但一只胳膊被人齐肩斩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那具已经彻底凉了的尸体。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流泪的痕迹,但悲伤依然无处可藏。

    我叹了口气,蹲下身,看了看他那身被血染红的皂袍。

    天已经亮了,浓云叆叆不见太阳只有几缕霞光,那一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我这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摸到曹晖跟前,看他这幅惨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轻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点被这个人打个半死还倒吊在旗杆上。我对他说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惧,这个人的偏执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说不出口的同情。

    初见时他个性张扬,一腔热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年华而心有不甘,可这热血却再也等不及,终是沸腾化作虚无消弭不见,只留下一点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晖哭肿了眼,口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无意义的词,显得脆弱不堪。

    我于心不忍,道,“张差拨……已经死了……”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摆出了吃人的模样,冲着我大吼,“没有!他没有死!”在他濒临崩溃的怒吼声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着他又哭又叫着膝行至孙行秋的面前,哀求、忏悔、恸哭,满心愧疚,心伤如斯。孙行秋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等他哭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曹晖亲手将尸体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松涛林海之畔。他一刀一刀地在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不熟练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得他必须不断地停下来缓一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张差拨墓前的曹晖,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缜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粝难以入口,其中还有一些看着眼熟,像是在当初大夫开的药方上见过,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晖,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萦绕在心头,曹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是我的左膀右臂,阿幻说他心思细腻,还十分聪颖,几乎一点就透,他在军中威望也很高。他曾经非常敬仰我,视我为兄长,是我寒了他的心。我对朝廷已经心灰意懒,不愿再做什么抗争了……

    “我已经不再是他过去心里那个勇往直前的孙行秋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然而,并不是我在放纵曹晖。后来的他彻底失去了约束是因为他放纵自己心里的恶,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

    他看着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晖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所以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可是如今我们身份不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过去曾有的共同目标如今没有了,他们需要另一个人带领他们实现自己的价值,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缜,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缜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晖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谧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有守在这国境边界,为他看着这一片他呕心沥血打下的疆土。”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缜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三十三

    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缜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迹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知道他恐怕又想起了冯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我俩都有些尴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无数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须要回忆一下才说,“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花拿回来,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回了昆稷山。”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伺候可还是只活了一朵,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独一无二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

    “够了。”这份揣测越过了他的底线,他终于不愿再听下去,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再说了。”

    “够了?”我冷笑,“哪里够了?因为你的一时意乱情迷,使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狠狠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那些泥土的伪装全都抹去,“您可瞧仔细了。”

    他一怔,在我转身离开前猛地拉住了我,“鹿鸣,你要到哪里去?”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别闹了,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个朋友吗?我帮你找……”

    “多谢孙大哥一路关照,可找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只望今后再见能不相认,我福浅命薄得很,经不起这三番四次的折腾。”我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他如我所料那般没有再追上来,转过街角,已经完全不见他的身影了。

    我方才气极,气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他的故友——或许不仅仅只是故友。在他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缱绻与怀念,令人无法忽略他所凝视之人于他是何等重要。可是,他分明说过,冯幻是冯幻,鹿鸣是鹿鸣,他要我做自己,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我身上找寻冯幻的影子。这令我忍不住去猜想,他对我的照顾与温柔,到底是出于他对鹿鸣的愧疚还是出于这张与他求而不得的人相似的脸。

    我停下了脚步,抹干净了脸,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我被推了个趔趄,还没张口反倒先听见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要饭的,别站在我家药庐门口,去去去一边儿去,没瞧见我们这来来往往地都忙上天了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端着药渣从我身后的药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的脸颊很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白了我一眼,一扬手把那碗药渣泼到了我的脚下。我连忙跳开,可那些残汁还是溅到了我裤脚上,待我还没发作那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起我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我站在台阶下面还能听见他那嘹亮的大嗓门,“师傅,药煎好,咱们快走吧,晚了那臭娘们又要拿鞭子抽人啦!”

    紧跟着便是一声严厉的呵斥,那年轻人噤了声,片刻后便见他又跑了出来,这会儿他一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提着食盒,我猜那里面应该是他刚刚煎好的药,趁他分神催他师傅,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对准那人的腰狠狠撞了一把,他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刚刚煎好的药洒在地上嗞嗞地冒着热气。他盯着地上的汤药一下子就呆了,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我抱臂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没长眼啊你。”

    他大概是伤心过度,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漆黑的药汁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炮仗彻底没了声,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说哭便哭,像个孩子似的。这时他师傅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后出来,看着他哭得满脸泪水,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汤药,叹了口气,上前拥了拥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打翻了再煎就是了。”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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