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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哑儿 作者:YY的劣迹

    第6节

    许宁被家里喊回去的时候,没料到会耽搁这么久。他其实并不想回老宅。如果可以,最好永生都不用再踏入。

    许家是前清传下来的老门第,许宁爷爷娶了一房正妻,两房姨太。许宁的奶奶就是这位二姨太,他在许家排行第五,前面还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再加上旁系的其他亲缘零零总总,许家不可谓不是一个大家族。

    然而到了许宁这一辈,世道却变了。

    首先,是大清亡了。

    许家仗着前朝享受的好处,一夕之间就土崩瓦解。庆幸的是,新政府并不打算卸磨杀驴,也知道不能简单清算这些旧势力。所以许家虽然没了前朝封荫庇护,但也算攀上了新枝。这就和衙门里的县太爷脱下乌纱帽剪了西洋头,照旧坐在官椅上一个道理。权势还是把持在这些人手里,换汤不换药。

    再一个,是如今的百姓不再那么好糊弄了。

    从康梁公车上书到百日维新,再到孙文在香港建立兴中会,其余人等揭竿而起发出呼呵。现时的中国,已不是往日的中国。

    这给生意的许家带来许多麻烦。

    许宁,诞生在新旧交替的1900年。百日维新失败,慈禧囚禁光绪,梁启超逃难日本的1900年。等到他懂事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元年了,但是许宁却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

    为何从小照顾他、哺乳他的奶妈依旧不能同桌吃饭?

    为何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奶兄弟,还是得跪着叫他主子?

    为何那些口口声声叫着少爷的人,当面对他笑意妍妍,背后却恶毒咒骂?

    他住在许家的高墙大院里,看着宅内阴私,勾心斗角,总是不自主地发问:不是新中国了吗?不是已经建立民主了吗?三民主义还高高挂在墙上,为何那袁世凯就有胆复辟?为何他满眼看到的,还是一个吃人景象。

    他问了,却没人回答他。

    直到寻十六岁那年,一场高烧,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是历世百年,魂魄犹如沁入凉水,又如放入烈火炙烤,将这块大地上的百年风雨,囫囵走了一遭。

    他看到期望,又亲眼看见期望被碾成碎末;

    他看到绝望,又听见有人擂着鼓声轰轰打破囚牢;

    他看到好不容易建立新朝,却又看到历史重复,噩梦重演,甚至更糟。

    最后,他看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举着课本,摇头背诵,将这个国家曾经的血雨腥风囫囵数了一遍,背完后,却和同桌嬉笑打闹道:“哎呀,他们真苦呀,还好我不活在那个年代。”

    还好我不曾活在那个年代!

    许宁多羡慕他的这句话,得要有多大的底气,这个少年才可以指着那数百年前的岁月说——我不曾,活在那个年代。

    许宁从梦中醒了,浑然忘记了大部分的事,却遥遥记得最后那个场景。

    【他们真苦呀。】

    那想必你们是很快乐的,是不曾痛苦的。因为他们活在更好的年代!

    他想,若是真的,该有多好。可是这样的好,却需要有人去推动。

    在许宁自己看来,他只是做了一场黄粱梦,而在外人看来,许家小少爷却是被梦魇住了。他要去读新式学堂,不肯再按照二老爷的吩咐去学商。他要去外留学,和什么洋鬼子混一道,却不愿争夺家中事业。

    他甚至和下仆称兄道弟,忽然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许宁的种种变化,自然是把他老子气坏了。

    “你要学新文化,做学问人!”

    二老爷一边抽打,一边骂道;“也不看看你吃的谁家的饭,喝的谁家的水?”

    “我还给你!”

    许宁被抽着鞭子,眼睛通红。

    他大喊:“我赚了钱,寻了工作,就通通还给你!”

    他老子冷笑一声。

    “那你身上这血肉呢,也要学哪吒不成?”

    那次许宁躺在床上养伤数月。而在他养伤的这个月里,他的奶兄弟被发卖掉,他的书被他兄长一把火烧了,而他费尽心思考来的公派留学的名额,也被他父亲当做礼物送给一个纨绔子弟。

    许宁当然不肯罢休,伤一好,他就逃出家里,去找他中学的老师。他指望先生可以收留他,可以带他逃出这个地狱。

    可当家里派来的人把他抓走时,那位先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元谧,百善孝为先,做人做事,都得先孝敬父母啊。等你以后自立门户了,再去求学问也不迟。”

    这一次,许宁被他老子打断了一条腿。

    而他父亲的一句话,则是更狠狠打击了他。

    “小子,你嫌弃家里,可知道你先生拿着你的消息来问我换取银两时的嘴脸?”

    “我们卖货卖人卖钱,他们,哼,卖得可是满嘴的仁义道德!”

    槐叔来看他时,抱着他痛哭道:“少爷,我们就忍一忍,忍到你能自立门户,不行吗?”

    忍?

    许宁浑噩地想,耳边又传来那一声。

    【还好我不曾活在那个时代。】

    可他就偏偏活在这个时代,连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啊。

    这次之后,许宁就被他父亲打发到乡下一个小村,抄写经书。然而经书还没抄到一半,他人就被喊了回来,回来后也不见父亲召见,就把他晾在偏房。

    许宁有些奇怪,又惦记被忘在乡下的小哑儿。第二日一早,便去找父亲询问缘由。

    “我经书还没抄好,不敢在家里久待。”

    他父亲,许家二老爷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你有那心思抄书?”

    许宁又道:“我有些事物忘在乡下,想回去取。”

    二老爷不耐烦地挥手,“随便你什么玩意,有什么值得取的,过了这几天再——”他突然笑了一下,“过几天也不必取了。”

    许宁一惊,抬头看向他的父亲。然而许二老爷一惊不耐烦理睬这个不孝子,背着手走了。

    那天晚上,许宁试着第三次从家里逃跑,然而还没逃出大门,就被人抓住了。

    他父亲知道后,讥嘲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把他关回房里去。”

    许宁被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以绝食来抗议。

    而第四天,许二老爷亲自来给他开门。

    “你想回去?”

    “回去吧。”许老二爷冷笑道,“回去看看你那宝贝东西,还有没有保得住!”

    许宁一个寒颤,浑身发抖地往乡里赶。

    在一路上,他听到许多消息。

    “听说万乡前天被土匪劫了?”

    “哎呦,听说死了好些人呢!”

    “还好曹军长去的快,把土匪给清了,不然匪患就要祸害到我们这了吧。”

    “曹军长这次可是大功一件啊!”

    许宁不信,一句话都不敢信!然而他当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焦黑的土地,走过一幢幢倒塌的屋舍——却不由得不信。

    最后他颤抖着手推开关押哑儿的柴房,看见里面一片凌乱,只留一地鲜血时,心底最后一根支柱也倒了。

    万乡死了二百零三人,许宁亲眼看到村长家的儿子,被割下头颅挂在房门上。

    曹军长剿匪有功,连升三级。那阵子,许宁看到很多人穿着华服来往许家,其中就有这位曹军长。

    他们杯盏交换,谈笑风生。许宁却仿佛看到,他们喝的不是美酒,是亡者的鲜血;吃的不是佳肴,是亡骸的尸骨。

    土匪袭击万乡?

    曹军长恰好赶到?

    一个穷乡僻壤,哪个窝土匪愿意去劫——除非有人走漏风声,县上首富的儿子住在乡里。

    县里长期没有外患,曹军长怎么就恰恰准备万全,将匪徒们一举剿灭——除非他事前就得知了消息。

    那一晚,许宁吐了,像是要把心里骨里魂里的血肉全都吐出来。头一次,他恨自己为什么姓许,为什么活在这个世道。

    然而,或许真是老天有眼。

    三个月后,许家被报复,满门尽灭。

    许宁当时被他爹关在别庄,阴差阳错逃过一劫。等他回去时,只看到满地的灰烬。那些光鲜亮丽,那些吃人的场景,都被这一场火焚尽了。

    他带着槐叔,离开了县城。

    从此再没有回去半步。

    因而他也不知道,在许家灭门两年后,有人循着线索前来找他——得到的却是他已身死的消息。

    ……

    “许先生,许先生,您没事吧?”

    副官看见许宁突然捂着胸口蹲下去,吓了一跳。

    “我去喊医生来。”他起身就要走,却被许宁拽住了袖子。

    “……没事。”许宁抬起头,眼睛里有些红血丝,“只是旧疾犯了,休息一会就好。”然而,他拽着副官的手却没有松开。

    “我有一事相求。”

    “您说。”

    “我想去北平。”许宁闭了闭眼,再开口道,“我有一个学生在那,我担心他的安危。”

    他害怕重蹈覆辙。他害怕这世道,再次夺走他一个学生!

    许宁做好了准备,在对方拒绝后该怎么再次开口才好,谁知道副官想也不想道:“可以,我去问问将军。他正好也要回北平,可以带您一块去。”

    “你们将军……”许宁这时候才注意到不对。

    老将军几次三番催将军北上。

    他说去北平,说的是“回”。

    许宁顿时注意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

    “你们将军,姓什么?”

    “将军姓段。”副官回答,显然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可以说的。

    段,锥物之段,不折手段之段,也是现今的北平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之段。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双方都以为对方死了的故事。

    嗯。

    10|北

    “他……姓段?”

    许宁说出这句话时,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然而他也不知道,就在此刻,姓段的段正歧正隔着一扇窗户,悄悄看着他。

    北平的消息,段正歧昨晚就已知道。而许宁有一个学生北上,生死不明。段正歧之前不知,在知道许宁是许宁后,也很快查到了。

    和许宁一样,很难说清他此时的心情。

    【你为这个学生如此心痛,当年可有心痛过我?】

    他很想这么问,然而在看到许宁惊痛表情的一瞬间,段正歧却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也可以这么脆弱,原来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不再是一座大山,时时刻刻横在自己心头,而是化作了块块碎末,碎泥填满沟壑,碎屑漫天飞舞,却是触手可及。

    段正歧抚上窗户,在印着许宁身影的那块轻轻摩挲,转身,遁入黑暗中。

    在由副官向将军申请后,许宁被允许和段将军一块北上,即日启程,而槐叔却被留了下来。

    对于自己要被单独留下来的这件事,对于少爷要远离他去另一个城市这件事,槐叔无可奈何,只有不安。

    “这次出门少说得十天半个月,槐叔,帮我去学校请个假吧。”

    许宁这么一说,槐叔倒安静下来。少爷这样说就是还要回来的,还是要回金陵的。他就没有想更多,好像许宁一个保证就能安下他的心神。槐叔念念不舍地和许宁告了别,看着许宁坐上车,车驶离视线。

    段正歧这次来金陵,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他既然决定离开,就不打算再掩饰。所以许宁这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非常手段。

    段正歧调来一辆专列,直通北平,中间不停站。而这列车上,除了他的属下和亲兵,就只有许宁这么一个外人。

    许宁被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车厢,第一天下午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就静静准备自己的事。然而这份平静,却在第二日一早就被打破了。

    “你没和将军说什么吧?”

    孟陆伸进一只胳膊,先是挡住许宁要关门的动作,然后整个人往里面一挤,跟泥鳅一样挤了进来。

    许宁看着他不说话。

    而孟陆,他是真的有点后怕。

    他们上列车的第一日就被段正歧叫了过去,吩咐不准向许宁泄漏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无论是名字,哑疾,还是其他什么。至于姓氏,反正到了北平也是藏不住的,就不去管它。

    这次小会结束后,孟陆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左等右等,才找到这么一个机会来和许宁摊牌。

    许宁心情正不好,看见他送上门来,笑了。

    “我还没和将军见面,能和他说什么?”

    孟陆松了一口气。

    “不过改日若有机会,定要和将军好好聊一聊,尤其是治下这一块——”

    孟陆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虎牙摩擦,似乎要一口把许宁啃了。

    “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孟陆豁出去道,“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是我泄露了将军的哑疾,我都答应你。”

    “包括叫你去行刺你们将军?”

    “你敢!”

    孟陆抬头,这次眼睛里真切露出了杀意。

    许宁不再逗他,挥了挥手,示意孟陆坐下来。

    “我当然不敢。”

    他问:“你们将军……是什么时候哑的?”

    “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呸呸!你再套我话我就不客气了!”孟陆反应过来,连忙啐了自己几口,“这些事你要真想知道,就去问将军,反正我们是不能说的。”

    “哦,他不让你们告诉我。”许宁了然。

    孟陆:“……”

    他怎么又被套话了呢?

    看着孟陆不再说话,许宁却已然确定了。一系列反常的举动,所有不该有的宽容,最终化归一个答案——竟然真的是他,是他丢了十年的小哑儿。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如何姓了段,如何当了将军?

    许宁一时心绪复杂,想到很多,然而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声叹息。

    哑儿不想认,那自己就装作不认得罢。

    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再说话。

    许宁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想着心事。孟陆闭了会嘴,又觉得无聊,他玩弄着腰侧的枪袋,乏味了又抬头看着许宁。

    许宁脸上还有被他打出的青紫,尤其是鼻梁上那一块,颜色紫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他戴着用胶简单粘好的眼镜,还没怎么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段正歧北上了。

    孟陆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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