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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中宫令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4节

    ☆、020

    大年初一。

    桑枝心事重重,后悔自己除夕夜没有勇气顺着素勒的话问下去,更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答应。然而后悔已无用处。她想,如果早知道素勒就是皇后,如果早知道那座连自己都厌恶的坤宁宫里住着的是素勒,她一定留在素勒身边。

    因为,她桑枝真正在乎的东西,根本不是荣华富贵,更不是攀龙附凤。她在乎的是命,是自己在这座紫禁城里活下去的意义。一开始,没有认识素勒的时候,她做出的一切都是为保命,为安全。与素勒相识,才让她在这大清终于找到些快乐。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在桑枝心里最重要的是人和情。有人有情才有快乐有意义,功名利禄都是手段。她很清楚本末关系,所以才愈发珍惜能在深宫之中遇到素勒。

    原先没想跟着素勒,是因为她把素勒当亲近的朋友。然而一旦她跟了素勒,那么桑枝以一个宫女的身份就必然是素勒的奴才。一想到这层关系,桑枝心里就疙瘩。而且她以为素勒是格格,想必生活怎样也比自己强,应该用不着她担心。可她万万没想到,素勒竟然是皇后。

    那也就意味着,素勒生活的一点都不好。她的朋友,紫禁城甚至大清朝里她现在唯一产生感情唯一在乎的这个人,过得一点都不好。而自己,竟然拒绝了陪伴这个唯一。桑枝懊悔不已。

    和绿莺一起到了承乾宫,绿莺进内殿伺候,她仍旧在外院做粗活。一边做事一边想,现在该怎么去坤宁宫呢?毕竟桑枝只是任人鱼肉的宫女,生杀大权都握在别人手里,更别说选择去哪座宫殿了。而且每个宫里的宫女都是按制分配,名额有限,早已经登记在册。现在要想去坤宁宫大概只有两条路,要么皇贵妃娘娘把她打发到坤宁宫去,要么皇后来要。可现在,这两条路都行不通。皇贵妃娘娘根本不认识桑枝,一向谨慎行事的皇贵妃更不会轻易把承乾宫的宫女送到坤宁宫去,不然万一出点岔子可不好收场。而皇后那里——桑枝不由得长叹一声,素勒怎么会是皇后呢?她还是不敢相信,于是心里不由得抱有幻想,“也许不是呢。除非亲眼见到,不然就不能下判断。”只是她心里更清楚,也不过是幻想罢了,便又叹一声——昨晚跟素勒告别,还说了那些话,只怕以后再想见素勒就难了。

    桐儿凑过来,“桑枝,大过年的你怎么总叹气?这可不是好兆头。”说着还故意把手腕往桑枝面前凑凑。

    “没什么。”桑枝心不在焉,胡乱回答。桐儿又故意晃晃手腕,带着略显夸张的声音道,“哎呀这玉镯虽然是好东西,可大冬天带着怪凉的。”

    桑枝抬眼,这才注意到桐儿洋洋得意生怕别人看不到她腕上的玉镯,桑枝心里觉得好笑,淡淡道,“很漂亮。”

    “那可不!”发现桑枝注意到了,桐儿越发得意,“到底也是主子赏的东西,金贵着呢!”

    桑枝勾唇笑笑,暗自摇头。

    桐儿可不管,故意问她,“桑枝,你跟绿莺关系那么好,过年你得了什么?”

    “一件衣裳。”

    “哪来的?”

    “绿莺亲手做的。”

    “噢——”桐儿拉长声音,“还是奴才的东西嘛。”眼底便带了几分自得和炫耀,仿佛得了一件主子的东西多么了不起。

    桑枝只觉得她嘴脸可笑,不与计较。她随口一问,“皇贵妃娘娘赏你的?”

    不料桐儿竟一噎,横她一眼道,“虽然不是皇贵妃娘娘,但总归是主子赏的,总比你强。”

    桑枝觉得奇怪,“你的主子除了皇贵妃还有谁?”

    桐儿哼一声,“我主子自然是皇贵妃娘娘。”便不再跟桑枝多说,继续炫耀镯子去了。

    桑枝撇撇嘴,也没心思理她,只一心想着现在该怎么去坤宁宫。

    天未亮时,皇贵妃娘娘就去太后和皇后那里拜年,绿莺随侍左右。桑枝远远地看见绿莺,不由一笑。绿莺觉察到她的目光,眸中也带了笑意。正扶着皇贵妃娘娘出宫呢,董鄂氏突然开口,“天早寒气重,皇上早朝罢要去看荣亲王,一会儿传个话,嘱咐宫里的丫头给他换件暖和的大氅,免得寒气冲着四皇子。”

    绿莺低眉顺眼应道,“是。”便对桑枝使了个眼色。

    桑枝一怔,却看见绿莺对她招手。犹豫一下,她赶紧上前去。绿莺当着董鄂氏的面说,“桑枝,一会儿你去内殿传个话,让照顾荣亲王的丫头们记得给皇上换件暖和的大氅。”

    董鄂氏也顺带扫了桑枝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桑枝。”桑枝轻声答道。没想到绿莺吓得一哆嗦,连忙接口,“回娘娘的话,桑枝是跟奴婢一样从辛者库出来的。”听见绿莺重重地咬着“回娘娘的话”和“奴婢”二字,桑枝心里也是一咯噔,知道自己一时不慎又犯了错,连忙低头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桑枝。”

    没想到董鄂氏已经因着前一句不合宫规的回答注意上她,“桑枝?”

    桑枝越发低了低头,“奴婢在。”

    隐约听到董鄂氏轻笑一声,音色倒是轻柔婉转,“抬起头来。”

    “……”又一次听到这句话,桑枝嘴角一抽,却还是不得不眼观鼻鼻观心地抬头。余光看见董鄂氏神色还很温和,桑枝心里也不怎么怕。

    却没料到皇贵妃娘娘和和气气说出来的话却让桑枝胆战心惊,“规矩没学好就被送出来了?”

    桑枝说不出话,绿莺也吓得面如土色。

    董鄂氏轻叹一声,“你们都以为承乾宫富贵荣华,却不知道荣宠越盛便越是在刀刃上走。承乾宫里,容不得半点差错。”她怜悯地看桑枝一眼,“传完话,让陈嬷嬷好好教教你宫里的规矩。”

    桑枝犹如五雷轰顶。在宫里“学规矩”就等于变相的惩罚,“好好学规矩”就等于大力惩罚啊!

    绿莺担忧的望着桑枝,却一声都不敢吭,只低着头跟在董鄂氏身后。董鄂氏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桑枝,“你不害怕?也不下跪求饶?”

    桑枝强压住情绪,极其平稳地沉声道,“原是奴婢规矩没学好,娘娘教训的是。”说完才一言不发地跪下去,像其他宫女一样跪送皇贵妃。

    哪料董鄂氏顿了顿,又问,“你叫什么?”

    “回娘娘的话,奴婢桑枝。”

    董鄂氏探究地打量她一会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021

    荣亲王在内殿暖阁里,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安安静静地睡着,唇红齿白|粉嫩嫩一团,煞是可爱。望着这个孩子,桑枝不由得心生怜惜。

    陈嬷嬷是头一次见着她,但老宫女是跟在皇贵妃身边的,向来不欺人,慈眉善目地让人心中喜欢。桑枝请安罢传完话,陈嬷嬷和声和气地应下,看桑枝还没走便问,“娘娘还有吩咐?”

    桑枝暗叹一声,垂眸道,“娘娘吩咐奴婢跟嬷嬷您学规矩。”

    陈嬷嬷本在全神贯注的望着小床里的四皇子,听得这话才抬头看她一眼,仍是轻声轻语,“从哪儿出来的?”

    “辛者库。”桑枝一顿,才道,“回嬷嬷的话,辛者库。”欲盖弥彰的掩饰让桑枝自己都十分尴尬。

    陈嬷嬷自语道,“李应荣调|教出来的,不该啊。就是有你这样的,她也没胆儿送到承乾宫。奇怪奇怪。”也不看桑枝,只道,“先让兰秀好好教教你。”

    桑枝不知道兰秀是谁,但陈嬷嬷话刚说完,外间过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冷面宫女,面容严峻,看起来就不是善类,冷冷道,“过来。”

    桑枝只好跟出去。

    兰秀完全没有表情,木着一张脸,把桑枝带到偏殿院子里,“在辛者库学了什么规矩?”

    桑枝有点懵,辛者库里学的是所有的规矩,桩桩件件数不胜数,这该从何答起?然而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兰秀已经转身取过闷棍来,桑枝心里一抖,霎时就一棍落在她背上,打得她一个趔趄。

    兰秀声音毫无波澜,又问,“学了什么规矩?”

    “回姑姑的话,奴婢学了……”桑枝忍着发抖的声音和腥甜的喉咙,仔细回忆着唯恐漏一条,有条不紊地一件件说。兰秀静静地站着,听桑枝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完才道,“一条条做给我看。”

    “是。”桑枝倒是长了记性,只在心里顿一下,赶紧应下。做奴才最重要的一条,上边说什么就要毫不迟疑地去做什么,不得多问。然而这规矩一条条,从早晨起床开始,有起床的规矩,洗漱有洗漱的规矩,干活有干活的规矩,吃饭有吃饭的规矩,到晚间睡觉,又有睡觉的规矩,连睡觉姿势都有规定——所有的宫女都必须侧卧,脸朝外,不得翻身乱动,更不能打呼。要是照着兰秀的话全部做,三天三夜都做不完。可桑枝不敢有异议,兰秀让做,她就一个人跟演哑剧似的,数九寒天在院子里一样一样的做。

    宫规桑枝其实都记得,一条一条的演练她也做的很好。违反宫规只是因为她不能磨掉自己本来的痕迹,缺少一颗奴才的心,所以有时候会无意识地犯一些自己都觉察不出的“错”。顺治十五年大年初一,天气并不好,很快就断断续续下起了雪。先是小雪花,渐渐变成鹅毛大雪,兰秀站在廊中,桑枝站在大雪里动作不停,肩头落一层雪,但很快就被蒸发掉。因为桑枝已经浑身是汗,口中白气几乎能融化掉雪花。

    眼见着惨白的太阳缓慢爬出来,约莫是辰时到巳时之间,早膳时间已经过去。忽然听到急急的脚步声,来的是绿莺。桑枝本来一喜,但看清绿莺的脸色,桑枝顿生不好的预感。绿莺匆匆给兰秀行了个礼,小步快走到桑枝面前,脸上写满焦急,“桑枝,你去坤宁宫了?”

    桑枝心里一紧,知道事情不妙,也只能点点头。

    绿莺气急,“怎么不早说!”

    “怎么了?”

    绿莺急的跺脚,“你迷路迷哪儿不好,迷到坤宁宫去!娘娘最忌讳的就是宫人冲撞坤宁宫,你倒好,你……”她看一眼桑枝,眼中满是忧伤,“桑枝,这次,我没办法保护你了。”

    正说着,又进来一个宫女低声对兰秀说了什么。兰秀脸色陡然一变,喝道,“绿莺!还磨蹭什么,带她走!”就上前一把拽住桑枝手臂,猛地往前一带,桑枝背上刚挨一闷棍,一扯之下让她轻嘶一声,兰秀眸子冰冷的看她,“现在还知道疼,只怕待会连疼都没福感受了。”

    桑枝大惊,转头望绿莺,绿莺心中不忍,“娘娘要带你去坤宁宫请罪。”

    原来董鄂氏一早前去给皇后拜年,闲聊饭毕正要走时,蔡宛芸跟上去先福一礼,才道,“昨儿承乾宫一个叫桑枝的丫头险些冲撞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听说是承乾宫的迷了路,见大过年的就没责怪,皇后娘娘的意思,桑枝到底是无心之失,希望皇贵妃娘娘不要罚得太重。”

    皇后娘娘听完蔡宛芸的话,脸色就变了变,然而转瞬即逝。她知道蔡宛芸是为中宫着想,如果那个宫女不是桑枝的话,蔡宛芸这番话说的恰到好处,既显出皇后的宽容大度,又暗示承乾宫对这事儿要给个交代。可桑枝就是犯事儿宫女,小皇后私心本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揭过去,她只是犹豫一下——毕竟后宫无小事,尤其承乾宫和坤宁宫,芝麻绿豆样的事儿都能被疯传,更何况除夕夜桑枝冲撞凤驾有那么多人看到。她既不想桑枝受罚,又要维护中宫体面,要是揭过去不提,那么中宫只怕要彻底被人踩在脚下了。皇室尊严不能丢,中宫皇后的颜面更不能不顾。所以那夜即便她并不想让桑枝在凄冷的雪夜罚站,也不得不做出样子来。皇后还在取舍,蔡宛芸就已经说出来了。

    董鄂氏万没料到还有这一茬儿事,当即就下跪请罪,吩咐绿莺回去把人带到坤宁宫来。

    把绿莺吓得瑟瑟发抖。皇贵妃娘娘以往每天都按制往皇后这里请安,可从没下跪过,连皇上都不舍得让皇贵妃下跪,这次见着董鄂氏跪在皇后面前,绿莺就知道大事不好,急匆匆赶回去,见桑枝还懵懂的模样,绿莺不忍心的别过脸去。

    却不知道桑枝心里猛地一跳,“坤宁宫?!”她原来还在想怎么才能去坤宁宫,谁知道第二天就被押过去。

    桑枝尚未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只因为这次要真真见到中宫皇后而心中砰砰跳。她只是在想,素勒到底是不是皇后?

    ☆、022

    从承乾宫到坤宁宫的路变得又短又长。桑枝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被兰秀钳制着双手押到坤宁宫门外,绿莺赶紧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出来低声道,“秀姑姑,把人带到院子里。”

    大雪纷纷。桑枝刚在坤宁宫正殿前站定,就被兰秀一脚踹在膝关节,霎时“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哪怕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桑枝也明显感觉到膝盖重创地面撞到骨头的疼痛。

    以她的地位根本不配进坤宁宫正殿,跪在院子里时,兰秀从绿莺手里接过鞭子来,“刷”一声抽在桑枝身上。那刺拉拉抽破皮肉的痛让桑枝没防备痛呼出声,“啊!”

    然而就在此时,兰秀的第二鞭又下来了。

    刷——

    刷——

    一鞭又一鞭,鞭鞭抽进皮肉里,桑枝后背像是被鞭子撕裂一样,火辣辣疼。又有雪花落在血染的衣衫上,融化进伤口里,桑枝却觉得那冰寒好似渗进骨子里,让她不寒而栗,甚至压不住痛苦地闷哼。她吃痛得紧,一时完全忘记找素勒的事情。甚至,一鞭一鞭下来,桑枝终于忍不住哀求,“别打了……”即使她明明知道,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是闭上嘴。可理智终究没能抵过皮肉之苦,明知道求也无用,她到底还是哀哀地开口请求。

    果然兰秀视若罔闻,鞭子反倒下得越发狠。桑枝额上青筋直跳,背上好像渐渐变得没有太大感觉,身子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她只觉得浑身泛冷,冷地昏昏欲睡,精疲力尽地几乎失去意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那个牵念许久的声音,却是桑枝从未听过的冰冷,“住手。”

    不急不燥,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出现在坤宁宫正殿门口的皇后娘娘才轻描淡写地扫了双膝跪地,大半个身子都伏在雪地里的桑枝。

    桑枝双眼朦胧,快要昏迷之际终于看到了远处台阶上的少女,却觉得眼眶一热,“真的是你……”喃喃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听到。实际上,她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那一眼,似是释然又似是痛惜,却没有惊讶。素勒竟不敢再看。倒在雪地里,青丝凌乱血肉模糊的桑枝,让她心上猛地一抽,密密麻麻泛过一阵疼。她暗自咬紧牙关,可神情却没有半点异样,只极其平淡地道,“皇贵妃这是做什么,大年初一就在坤宁宫将人打成这样,意思是要让坤宁宫见血吗?”

    董鄂氏心头一紧,连忙道,“臣妾不敢!既然是臣妾宫里的人没规矩,臣妾理当请罪。”

    素勒冷淡道,“皇贵妃哪里话。原也没冲撞到,本宫的人只是随口一说,皇贵妃如今这样劳师动众,大过年的惊动整个后宫,不知道是为哪般。”

    “皇后娘娘身为一国之母,威仪岂能有损。娘娘的事情便没有小事,坤宁宫的威严,承乾宫不敢冒犯。”董鄂氏欠身行礼,处处周到,倒无可挑剔。

    只是,她这番举动虽然将承乾宫的名声保住了,却连累了皇后。

    不知道哪个眼尖好奉承的宫人,见坤宁宫里闹出事儿来,就一溜小跑去跟皇帝打小报告去了。

    所以听到外面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时,素勒并无惊讶。甚至看到皇帝阴沉着脸以及一脸嫌恶地恨不能将她立刻逐出宫去的表情,素勒也毫无意外。自打皇贵妃跪在她面前起,她就知道,皇帝一定又会来找茬。

    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顺治帝加快步子,几步走到董鄂氏身边把人拢入怀中,责怪道,“天寒气冷,你向来身子弱,还跑出来干什么。让你好好养着,你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董鄂氏稍微挣挣没有挣开,还被顺治帝瞪了一眼,只是眼中并无怪意。她顿时心里又暖又无奈,只好低声恳求道,“皇上……”

    顺治帝反倒旁若无人地紧了紧搂着她的右手,“不听话,朕可得罚你。”

    董鄂氏心知不能当面违逆皇帝的话,霎时薄面红了个透,垂首轻声道,“臣妾知罪,听凭皇上责罚。”

    “朕罚你接下来三个月每月禁足三天。”

    “皇上!”董鄂氏很惊讶,抬头看顺治帝时却看到皇帝眼中恶作剧的笑意,“朕罚你,三月之内,雪天不许出门,雨天不许出门,大风天不许出门。爱妃,你可认罚?”

    “……”董鄂氏哑口无言,又岂不知皇帝明罚暗宠,心里也是又甜又苦,却哪还能说旁的话,只得应道,“臣妾遵命。”

    顺治帝这才高兴,却似乎已经忘了这是在坤宁宫,就要拉着董鄂氏进内殿。亏得董鄂妃尴尬地拉住他衣袖,“皇上,皇后娘娘……”

    顺治帝这才皱眉扫素勒一眼,瞬间换了声音,冷冷道,“皇后这里有什么事?”

    素勒早已经低眉顺眼地守在一旁,听皇帝这样问,愈发恭谨道,“回皇上,不过是小事。”

    “小事就自己处理,”顺治帝提高声音,斥责道,“不要什么事情都找皇贵妃。好歹你也是皇后,后宫大事让皇贵妃劳心劳力帮你打理就算了,一点点小事还要找皇贵妃,那朕要你这个皇后何用!”好像皇后有实权一样。

    这话说的可不是一般的重,整个坤宁宫听到这话的人顿时吓得战战兢兢面色灰白。唯有素勒面无异色,安静地跪了下去,“是臣妾办事不利。”

    董鄂氏听见这话心里一抖,急忙跪倒在地,“皇上,是臣妾管教无方,承乾宫的宫女冲撞了皇后娘娘,臣妾这才带人来向皇后请罪。”

    她话还没说完,顺治帝已经顺手捞住她不让下跪,“说话就说话,下跪做什么!”

    可旁边,坤宁宫的皇后娘娘已经默默跪着了。

    董鄂氏不顾顺治的劝阻,固执地跪下,“皇后娘娘尚且跪着,岂有中宫下跪,臣妾不跪的道理!”

    顺治有点生气,“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朕不让你跪!”

    董鄂氏低着头,只作听不见。

    顺治道,“起来。”

    “皇后娘娘不起,臣妾于情于理,都不该也不敢起。”董鄂氏抿紧薄唇,仍是垂首跪着。

    “你!”顺治生了恼意,又见董鄂氏单薄的身子有些发抖,顿时心里一软,对素勒没好气地呵斥道,“还跪着干什么!朕让你跪了吗!”

    素勒暗自握紧拳,咬紧牙关敛去情绪,眉目却越发温顺,又静静地在宫女扶持下站了起来。

    顺治缓缓声音对董鄂氏道,“还不起来?”

    董鄂氏这才起身,第一时间就去看素勒,“皇后娘娘可安好?”

    “你先关心你自己!”顺治一把拉过她,“真拿你没办法。”

    董鄂妃不由地暗自叹气,却又不能不承受天子盛宠。

    素勒的目光却看向昏倒在院落雪地里的桑枝,她终于压着有些哑的声音道,“那宫女的事情,姐姐不要放在心上。”董鄂氏比她大几岁,平日里她也会称董鄂氏一声姐姐。

    顺治眼一扫,“承乾宫的?”

    董鄂氏道,“是,皇上恕罪,是臣妾管教无方。”

    “冲撞到皇后了?朕看皇后不好好的?”顺治冷冷地看向素勒,厉声道,“别动不动就动刑,大过年的把人打得见血,皇后你就是这样管理后宫的?”

    素勒抿紧双唇没说话,董鄂氏急忙道,“是臣妾下的令。”顿了顿,正色道,“承乾宫蒙皇上恩宠,规矩半点不能错,何况冲撞皇后。”

    “也是。”哪料顺治立刻就改口,“规矩不能不立,赏罚分明才是用人之道。爱妃做的对!”

    一语毕,董鄂氏动动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整个坤宁宫的人虽然早就知道皇上独宠承乾宫,但绝没想到会这么宠。这一样事两样办,真是千古没见着这样随意的帝王。

    素勒眸子低垂,悄无声息地在一旁站着,不言不语。

    顺治又道,“这么冷的天,爱妃还是早些回宫的好。”就拉着董鄂氏往外走,董鄂氏连忙给素勒施礼告辞,素勒还礼罢,便看着顺治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董鄂氏身上,路过院中时说,“把这小宫女也带回去。冲撞皇后又不是什么大事,承乾宫里的冲撞了朕都不要紧,爱妃还特地大冷天地来请罪。”那荣宠不言而喻,像是故意说给旁人听似的。

    两人銮驾断断续续离开坤宁宫,雪也渐渐停了。院子里的桑枝身上已经覆盖了些雪花,素勒望着她被人拖起来,背后一片血迹,一时怔怔的。

    直到院子里只剩下坤宁宫的人,素勒才松开紧握着的双手,掌心已经被她自己掐的青紫斑斑。

    ☆、023

    惨淡的日头挂在半空,素勒单薄的身子站在门口,望着这巍峨的宫殿出神。

    宫殿呵,一座套一座,呈重重合围之势,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素勒娇小的身形在这巍峨之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旁蔡宛芸心内叹息,取过大氅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外面冷。”

    素勒扫一眼她手中金丝穿线绫罗织就的华丽宫衣,轻轻地抚摸上去。那丝滑沁凉的金线熨帖在她指尖,好似一根根锋利的针刺进她心口。工艺精湛的华服好像变成一张大网,要把她吞噬捆缚。她指尖一抖,猛地推开蔡宛芸,“不要!”

    “娘娘!”蔡宛芸吓了一跳,就看见小皇后步履有些乱的急急奔往寝殿,像一只无路可走惊惶逃窜的幼鸟。蔡宛芸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道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声张,只得快步跟上去。

    可素勒刚到寝宫内间就停了下来,稳稳地站定不动,平淡地道,“下去吧。”

    “娘娘……”蔡宛芸还放心不下,素勒淡淡道,“本宫没事,只是有点累。晚膳还要去给太后请安,本宫要休息会儿。”她顿了顿,“你们都下去,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蔡宛芸欲言又止,可主子的话她也不敢反驳,只得咽下心头不安,低头道,“是,奴婢遵命。”

    很快,偌大的坤宁宫只剩下素勒一个人。空旷的,了无生气的,繁华的宫殿里,只有她孤独的身影,小小的,那么不堪一击的倒了下去。

    她颓然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她稀罕这个皇后之位吗?不!她更想在草原上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穹天绿野里纵横。她想念科尔沁草原,更想念在额吉身边的日子。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当初在草原上欢快明丽的小女孩真的是她吗?素勒觉得,那个放肆欢笑的小姑娘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她已经忘记了快乐和放肆的滋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欺辱、责难、阴寒,没有人真心对她笑,没有人真心跟她说说话。这难道不是很可怕?

    不,素勒闭上眼睛,逼回眼眶里绝望的泪水,惨然一笑。那可怕吗?不。比那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尽头。

    如果要废后,那就拿出皇帝的气魄来,斩钉截铁地废除她这个并不想在后位上苟延残喘的皇后啊!素勒喉间微动,吞下哽咽,眸子却是一片死寂。可偏偏他又不敢,不敢跟太后撕破脸。可是,谁敢呢?素勒自嘲地笑笑,皇上不敢,难道她自己就敢了吗?皇太后气势慑人,一句话便能决定整个家族的生死荣辱,素勒对老人家除了顺从,还是顺从。顺从皇帝,顺从太后,顺从整个科尔沁家族对她的期许,顺从这大清天下对她的瞩目与束缚。皇帝没有选择,不敢反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是这日子实在……生亦何欢。

    素勒神情一片木然,目光不经意一扫,却发现被她放在枕边的那匹小马玩偶。做工粗糙又廉价的小玩意儿,却让素勒眼神一顿,眸中渐渐多出些温度。

    “桑枝。”她心里软软的,唇角不经意露出些笑意。然而片刻功夫眉头却又拢起来,素勒不由得心里一紧,“她知道了。”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的桑枝,桑枝还能像以前那样待自己吗?

    毕竟——素勒抿紧薄唇,心里一片苦涩,毕竟尊卑有别,而坤宁宫又那么不受待见。她想,桑枝是对的,人人都想留在承乾宫。谁会愿意待在这个坤宁宫呢?便是素勒自己,也宁可经常跑去清净的永寿宫,陪陪废后。至少永寿宫没有那么多龃龉龌龊和人情冷暖,永寿宫里常年不会有人去,因为静妃是被皇上厌弃的人,谁愿意跟她沾上关系呢。

    可素勒觉得自己还比不上静妃,静妃是个多么纵性的人,哪怕跟皇上也是三言两语不和就直接吵起来,就连皇太后也拿她没办法。所以当初皇上废后的时候,皇太后见他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十分执意的阻止,因为连太后也不是很能降服住烈性又倔强的静妃。便是这个封号“静”字也饱含皇帝讽刺的恶意,让孟古青修身养性,了此残生。这宫里容不下静妃那种嫉恶如仇不肯弯腰的人。现在换成了一个好拿捏的素勒,反倒两头都要委曲求全。

    素勒到底不是静妃。她做不到静妃那么性烈如火爱憎分明。她委曲一次,便会委曲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人人都有静妃那样的勇气,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静妃那样的运气,即便皇帝废了孟古青的后位,但是在皇帝心里不管是爱还是恨,只怕属于孟古青的位子连董鄂妃都无法动摇。因为静妃是那样鲜明的一个人儿啊,时刻都有为爱赴死的决绝。可她,博尔济吉特·素勒,甚至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提赴死了。她心性向来恬淡,便做不得第二个孟古青。何况,她也没办法像静妃那样决然自私,只顾自己全不管身后的家族。

    一切的路,都是命中注定没有选择。素勒垂眸,起身走向凤榻,握住那匹小马躺下来。也许,在梦里,她还能在月光下,在草原里,纵马扬鞭自由驰骋。

    ≈

    桑枝回到储秀宫就一直发烧,背上鞭伤难愈,又在雪地里受寒,她虽然没彻底昏过去,但一直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过了五六天才渐渐醒转,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守在她床边的绿莺。

    可她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怔怔的望着绿莺半晌,桑枝才彻底找回神智——还是在这里。并不是一场梦。

    目光转到绿莺身上,桑枝心里一暖,十分感激。便在这时绿莺睁开眼睛,“桑枝!你醒啦!”

    “嗯。”桑枝面带笑意,“这些天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绿莺叹道,“是啊,除了我还能有谁。”

    桑枝忍着痛意调笑道,“让娘娘身边的绿莺姑娘守着照顾这么些天,只怕我已经声名远播了吧。”

    “你倒真是声名远播,不过不是因为我。”绿莺摇摇头,“这几天,宫里快闹翻天了。”

    桑枝听着奇怪,“发生什么事情?”

    绿莺看她一眼,“天冷寒气重,皇太后凤体抱恙,皇贵妃娘娘日夜侍奉,倒让我们这些宫人得了闲。”

    “这不是好事吗?”桑枝不解道,“皇贵妃娘娘伺候太后,你们也好歇口气。”

    绿莺摇摇头,“要是这样倒好了,只是呀,闹得不是承乾宫,而是坤宁宫。”

    桑枝心里猛地一跳,“坤宁宫?!”

    “对,”绿莺放低声音,“看样子这次,皇上是下定决心要废后了!”又道,“今儿早朝皇上刚刚下的旨意,停中宫笺表,皇后娘娘现在一点权力都没啦。”中宫笺表,如同皇帝诏书,是皇后统摄六宫特有的权利,由皇后口述,代诏女官笔录,加皇后宝册凤印,是一项极大的权利。笺表一出,虽圣旨也不可以轻易反驳,可以制约妃嫔皇子们。皇帝停止中宫笺表,就等于中止皇后职权。

    “什么!”桑枝猛地起身,顾不得背后扯动的伤让她疼得连连倒抽气,“为什么!”

    “圣旨上的意思是,因为皇后娘娘品德有失,伺候皇太后不如咱们皇贵妃娘娘尽心。”绿莺轻描淡写,语气平平。

    桑枝却恨的咬碎后牙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后是皇后在后宫最大的靠山,就算皇上不尽心,皇后也不可能不尽心。皇上就连这个废后的借口都这么敷衍!她徒有一腔愤懑,却无可奈何,只忧心忡忡,“那皇后呢?”

    “被软禁在坤宁宫了。”对皇后的软禁,才是真软禁。

    桑枝心绪难平,遥望着坤宁宫的方向,暗自焦急。

    要见她。要去见她!桑枝心里蓦地涌出这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见到她,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陪在她身边呢?

    “素勒……”桑枝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君,你们好~

    这文会在下周一也就是11月9日入v,到时三章合一的万字更新奉上!这几天正好也忙,就先存存稿。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o(n_n)o

    ☆、第024章

    第七日。

    桑枝还是不能大动作,背上好像被生生撕去一层皮,动辄就疼得她五脏六腑都揪起来。可是后宫的不安宁还在继续,坤宁宫皇后被停权的消息引起朝野震动,承乾宫里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

    “咱们娘娘这次怕是真要做皇后了!”

    “那可不!皇上那么宠爱娘娘。”

    “咱们也会跟着去坤宁宫吗?”

    “去哪儿我可不在乎,我只盼着娘娘在哪儿就让我在哪儿。”

    “我也是。跟着娘娘才是最好的去处。”

    桑枝面无表情地听着宫女们小声嚼舌头,眼神凌厉几分。许是人在病中容易脆弱,困境逼得人心思变,桑枝看着这些沾沾自喜的宫女,又想到孤身一人被软禁的素勒,她心中顿时无名火起,极为不屑地无声冷笑。承乾宫算个什么东西!桑枝一腔怨怒,指不定这里的主人明日便会一命呜呼,你们这些蠢物都要跟着陪葬!

    她咬紧牙关,心里恶狠狠地鄙夷这些宫人。随即又深感无力,觉得她们太可怜。连皇贵妃董鄂氏,桑枝都觉得可怜。一想到董鄂氏虽然现在如日中天,但很快就要芳魂归去,桑枝不免哀叹——这人世的荣华富贵啊,真真如那水中月镜中花,你看她高居人上,岂料顷刻间便要香消玉殒?

    可怜归可怜,桑枝并不在乎。此刻,这些人在她眼里就是死人,已故之人,是埋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芸芸众生,早晚都要死的,谁也改变不了。如今除了她自己,桑枝只在乎素勒和绿莺。人心便是这样,好都是相互的。桑枝与她们以朋友相交,她们两个在桑枝心里才是鲜活的人。那些宫女与桑枝并没什么交集,若是死去,桑枝只会兔死狐悲为她们难过,但绝不会为她们做什么。可素勒和绿莺却不相同,桑枝除了奋力自救外,也会尽心救扶她们。

    她原本只是想借助承乾宫之力,看清宫中势力划分,好择木而栖。毕竟桑枝心里清楚,承乾宫的荣华富贵不过是昙花一现。连顺治帝都是英年早逝,何况比顺治还早去的董鄂氏。只是她不知道这个“早”到底在何时,所以也只好赌一把,默默留在承乾宫。承乾宫荣宠至盛协理六宫,便意味着这里是后宫权力的顶端。登高而望远,在这里才能看到更多东西。不过一直以来她并不想在承乾宫出头,原本的打算是默默做个不值一提的小宫女,不入内殿那么即便陪葬也不会有那么广的范围。可除夕夜那次却让她改变了想法。做个小宫女说到底也只是任人鱼肉的命,说不定等不到陪葬就被折腾死了。倒不如趁势借东风,先爬上去再别图他宫。

    而今却大不相同,她已经决意要去坤宁宫。至于该怎么才能到坤宁宫,她现在还没有头绪。但是很明确的一个方向是,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只有董鄂氏才能办到。

    可惜不妙的是,她平时默默无闻,这一出头就在董鄂氏面前败尽了好感。先是礼数不周被调教,后又冲撞皇后,闹出不小的动静。更是让皇帝以此发端,极尽苛责皇后之能事,把后宫折腾的鸡犬不宁。这种情况下,该怎样才能让董鄂氏启用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怎样才能让行事谨慎的董鄂妃敢把她送到坤宁宫去呢?

    桑枝大感头疼。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心插柳反而尽成劣势。所有的事情堆在一起,对她是大大的不利。不过桑枝清楚的是,眼下她想靠正途去坤宁宫只怕难于登天。

    可她又怎能不去?不知道素勒就是皇后也便罢了,如今既然知道她的小朋友正在被欺辱,她又怎能无动于衷?她对素勒的怜惜,就如同自怜。出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心理,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守护素勒。说到底在她心里,素勒还只是一个未成年少女而已。感情对一个人的驱动力,多半出于爱惜。林文澜本身虽看似淡漠,但其实极为重情。只是能让她归入“情”之范围内的人,少之又少。如今虽然化成桑枝,可那身体里的灵魂仍是那重情的林文澜。她把素勒当成唯一的朋友,是这深宫中唯一能让她有所慰藉之人,因而对素勒的怜惜和爱护便如同对一个知己,为朋友遭难而焦心忧虑。

    也因为只是朋友,所以她尽管焦急,却始终保有理智。她很清楚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让自己至少可以自如行动。只要可以下地走远点路,就去找素勒。

    日子一天天拖,桑枝不断从宫女的窃窃私语里听到坤宁宫的消息。绿莺前阵子每日照顾着她,最近也来的越来越少了。桑枝暗自思量,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绿莺不来的日子,桑枝的一切事宜就都得靠自己。也唯有绿莺不计较她荣辱与否地位高低,可储秀宫里的宫女并不这样。桑枝犯下这么大的错,又被责罚得如此惨,如今几乎整个后宫都知道承乾宫有个叫做桑枝的宫女冲撞坤宁宫被重责。宫女们别的本事没有,但趋吉避凶的意识极强。又听说桑枝在辛者库的时候就“劣迹斑斑”,遂把她当成不祥之人,没人愿意靠近她。反倒是桐儿,虽然趾高气扬一脸嫌弃,却会经常帮她做些事。

    “给!”桐儿给她送饭来,桑枝伸手去接时桐儿叫道,“你别碰到我!一身晦气。”

    桑枝心里滋味难言,“你放在桌上。”

    桐儿哼一声,“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来找霉运。”

    桑枝听着心里笑笑,明知道是霉运,桐儿还会来帮她送饭,到底这个小丫头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宫人明哲保身是常事儿,所以桑枝一开始已经做好了被鄙夷的准备,没想到还有个桐儿肯来帮扶一二。

    “唉,大过年的闹出这么多事,多不吉利。”桐儿嫌恶地看她一眼,“不过要是娘娘做了皇后,说不定可以冲冲喜。”桐儿喜滋滋的,“到那时我们才是天大的荣耀呢!”

    “……”桑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看一眼桐儿,“要是皇后废了,那皇后会像静妃一样贬为侧妃吗?”她想探探口风。这种事往往宫女太监们的话里才能透露出些信息来。

    桐儿道,“哪里总有这么好的事情。听说静妃被废只是因为善妒,皇上不喜欢,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如今坤宁宫这位,圣旨里可说了——品德有失,奉上不敬,还说坤宁宫治宫不严,没什么本事,配不上中宫的位子。要是废了,只怕要打入冷宫呢。”

    “叮——”桑枝手一抖,汤匙掉在碗里。冷宫——冷宫是什么地方!那种地方能活生生把人逼疯逼死。跟桑枝原先以为的冷宫印象完全不同,历史上的冷宫行幽禁之法,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会被幽禁在一个阴暗偏僻的小房子里,绝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居住之所。冷宫条件之恶劣,跟囚犯没有区别。外人不得擅入,宫妃不得擅出。没有奴仆杂役,只有宫妃一人被幽禁在暗房里,日常饮食皆由宫人按时来送。遇到恶仆,只怕饭食都吃不上。寒无暖衣,暑无凉风,吃食猪狗不如,常年幽闭不见天日,还要看势利恶奴的脸色,到死为止。这种活生生被折磨的日子,不是疯就是自杀。可皇后何曾犯过该担此酷刑的罪责?!

    原来顺治的圣旨先指责皇后治理后宫不力,无功;又责备皇后奉上不敬,无德。无功无德说到底也就是品行的问题,要是以此废后顶多也就是贬为侧妃,可关键在“奉上不敬”是暗指对皇太后的大不敬之罪,这是重罪。女子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也就是患重病)、口多言(话多或说别人闲话)、盗窃,其中不顺父母为逆徳,这是首条,也是最严重的。何况皇室之中,不孝顺皇太后的逆徳大罪足以将人打入冷宫。静妃被废仅因为一个“妒”字,换成博尔济吉特·素勒,便硬安上了逆徳之名大不敬之罪!桑枝一口恶气堵在心口,顺治帝何以如此歹毒!

    她绝想不到,顺治帝不过是借题发挥。从顺治八年开始到顺治十五年,年仅21岁的顺治帝亲政也不过七年多,如今正是血气方刚大权在握的时候。他荡涤了原多尔衮在朝中的势力,将朝政各项大权拢归手中。经历这么多年,皇帝之位终于名副其实。可没了多尔衮,还有皇太后。他纵有能力掌控前朝,然而对后宫却从始至终不得不服从皇太后的命令。然而,年轻的帝王极其叛逆,自以为是天子,乃天下臣民之主,便该全天下唯他之命是从。可这天下偏偏唯他自己的后宫完全不受他掌控,还处处违背他的意愿,因而顺治帝坐稳皇位之后,对后宫皇太后一直明里暗里的反抗。尤其他好不容易废了多尔衮和皇太后硬塞给他的皇后孟古青,谁知道皇太后又强行给他选了个博尔济吉特·素勒。原本他还可以默默接受,井水不犯河水,但谁也没料到,董鄂氏出现了。顺治帝有自己所爱,却连正妻之名都不能给她,于是代表皇太后势力的继任小皇后便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对小皇后厌恶至极。厌恶一个人本没什么大碍,可问题在于那是帝王的厌恶。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的厌恶自然也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便是帝王至高无上无人敢亵渎的权力和霸道。

    这其中曲折,桑枝一时并不能领会。只是突然明白过来皇帝给小皇后安的罪名,她前所未有的愤怒。然而,愤怒毫无用处。桑枝咬紧牙关,努力平下心绪。她垂眸,一口一口吞着饭,强压住汹涌的心绪,状似闲聊道,“皇贵妃娘娘一定很开心。”

    “说到皇贵妃娘娘,也是奇怪。”桐儿表情十分疑惑,“按理说,这该是天大的好事,可听说皇贵妃娘娘竟然唉声叹气的,一点也不见欢喜。”又顿顿,“不过也许是为太后凤体担忧。”

    桑枝若有所思。

    她终于能走动两步,牵扯到背后的伤口时,疼痛不再那么难忍,桑枝便恨不得立刻去找素勒。只是如今素勒被软禁在坤宁宫,只怕坤宁宫已经风声鹤唳,进难进,出更难出。而且经过上次的事情,只怕坤宁宫没人不认识她,哪怕她想要冒险混进去都不可能。深宫里戒备森严,桑枝一介卑微宫女,该怎样才能进去坤宁宫呢?两个宫女凑在一起走路说话不惹眼——所以她才能有契机和扮作宫女的素勒轻松地说说话,只是地点也多半选在人迹罕至的永寿宫——可要是想溜进哪个宫殿基本不可能。

    ——永寿宫?!

    桑枝心里一抖,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皇上对永寿宫的静妃如今是放任自流,静妃身为小皇后的姑姑,要是在此时机出入坤宁宫,并不会引起多大动静。宫里谁不知道静妃?又有谁敢惹她?何况孟古青虽是废后,但到底是侧妃,仍旧是主子。也就是说,如今最有可能进入坤宁宫的,只有永寿宫的静妃了。

    可她难道要去求静妃吗?桑枝紧张地咽口水,手心直冒冷汗。当初她和素勒在静妃的永寿宫相识,静妃想必知道她和素勒识于微末。桑枝心想,目前的情形,永寿宫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她曾经险些在永寿宫丧命,后来无数次壮着胆子再去都没有敢踏入过后院一次,只跟前院守门太监打交道。如今哪里有胆子去永寿宫求人!

    桑枝心似火煎。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去坤宁宫的可能机会,却又着实胆战心惊,完全没有勇气去求静妃。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境地,还不如想不出法子!

    然而,永寿宫已经稳不住了。

    静妃虽然一直知道皇帝意图废后,甚至几次三番的刁难小皇后,可她知道,只要有皇太后在,素勒又没有什么差错,那么皇帝势必无法废后。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趁着皇太后生病,还以奉上不敬的名义给素勒定下罪名,并手段雷霆的停止中宫职权。看样子是打算先斩后奏,趁火打劫。

    静妃一脸阴沉,“好一个奉上不敬!”她怒道,“真正不尽心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明知道皇太后病中不宜劳神,偏偏钻这空子,简直……简直无耻!”

    唬地锦绣连忙作势要捂她的嘴,“娘娘慎言!”

    “怕什么慎什么言!”静妃厉声道,“后位已废,我不过是闲散的弃妃,哪里还有什么人在意这里。”她气的重重拍桌,“我就算了,皇后有什么错!她从入宫以来,可曾有半点违逆之处!时时恭谨处处忍让,到如今竟被安了个大不敬的天大罪名!”静妃几乎咬碎贝齿,“不行,我要去找他说理!太欺负人!”

    “哎呦我的娘娘哎!”锦绣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拉住她,“您还不了解那位吗?他心里厌恶皇后娘娘,本就是无中生有,您找他说理能说出个什么来!岂不是惹火烧身?”

    “说不出理来,我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静妃怒意难平,“把这么大的罪扣在皇后身上,身为帝王纵性妄为,侍母不孝,还平白诬陷自己的结发妻子,只为了承乾宫的那个贱人!”静妃拳头握得紧紧的,“就算不能还皇后一个公道,我也要好好会一会董鄂氏那个贱人,大不了同归于尽!真当我科尔沁家族的人这么好欺负?当初太祖入关要是没有我科尔沁家族鼎力相助,能有如今他这个皇帝在这安享江山?数典忘祖背信弃义的王八蛋!”

    大概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静妃敢这么直烈烈地大骂皇帝了。纵使是在荒凉的永寿宫,也把锦绣听得两腿发软,直接趴在地上抱住静妃的腿哭道,“娘娘快请别再骂了!要是被听见,这可是死罪啊!”

    “我难道是怕死的?!起来!”静妃踢了她一脚,“我让你起来!”

    “娘娘!”锦绣哭得伤心,抱着她的腿不松,“既然娘娘此去必是一死,锦绣也绝不敢独活。黄泉路上不好走,奴婢先去给娘娘探探路。”说着就猛地爬起来,直往一旁柱子上撞。

    不妨锦绣突然如此,静妃赶紧伸手拉她,却仍是没抵住锦绣冒死相谏的决心,“咚”一声,锦绣额头撞在柱子上,顿时鲜血直流。幸好静妃到底拉住她缓了冲力,锦绣没有伤到性命,只头晕目眩半昏过去。

    “锦绣!”静妃吓得心里一抖,急忙把人抱在怀里,大声道,“叫御医,快叫御医!”

    锦绣却按住静妃的手,“娘娘,不可。”她语气极为虚弱,却拼命握住静妃的手,“娘娘,今晚之事不能外传,娘娘不要叫御医。”

    “那怎么行!你伤这么重!”静妃急的落泪,“你怎么这么傻,说撞就撞,你要气死我吗!”

    “是奴婢的错。”锦绣虚弱地笑笑,“但求娘娘念在奴婢这么多年伺候的份儿上,不要叫御医过来。锦绣就算死了,能保住娘娘的命,也死得其所。”

    静妃终于颓然,顺了锦绣的意,只挥退所有宫人,抱紧锦绣哽咽道,“可是,你死了,我一个人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意思啊……锦绣,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怎么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怎么敢……”

    “娘娘……”锦绣眼泪落得厉害,“奴婢这辈子能跟着娘娘,是老天给的恩赐。奴婢的命是娘娘的,娘娘,你别难过,要是有一天,奴婢能为娘娘而死,那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静妃捂住她的嘴,“不许说!不许说了,我不去了,我不去找他了……”她扶着锦绣艰难地送到床上,“我们不管别人,只管好我们自己。”她想,就算自己甘愿去送死,难道就能救得了皇后吗?锦绣的鲜血警醒静妃,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随性而为。这深宫到底是深宫,深宫不容她却又不放她,她又能奈何?静妃满心悲痛,早知有今日,死也不入帝王家!只是可怜了小皇后。

    锦绣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股强撑的意识也散开,到底还是昏过去。静妃眼眶通红,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找出药来给她敷上。科尔沁家族的女人,都是马背上出来的,一般伤口她们都有处理过。静妃小心翼翼地给她止血包扎,心里知道其实对皇帝要废后这件事,她根本无能为力。虽愤怒难平,怨恨皇上如此绝情狠辣,将小皇后置之死地,可到底那人才是天子,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除了皇太后,恐怕再没人能救素勒。可现在,皇太后病的不轻,外面这些事情只怕根本不知道。而且,宫里的人个个眼珠子活泛,惯会奉承君上,哪里会有人愿意为这个不受宠的小皇后甘冒失宠甚至丧命的风险呢?便是素勒的亲妹妹淑惠妃,也并不见有什么动静。

    而唯一一个敢的人,静妃,却又向来不被皇太后喜欢。尤其眼下皇太后病着,她就更不被欢迎了。慈宁宫那里,静妃根本说不上话。

    一天,一天,又一天。眼见着正月已过大半,坤宁宫不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情势反而越来越紧张。桑枝再也沉不住气,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奔向永寿宫。

    夜色阑珊,站在永寿宫门口,桑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她别无选择,要么冒死进去,要么再也别管素勒。她双手绞在一起,连连深呼吸,跟守门太监道,“承乾宫桑枝,奉命求见静妃娘娘。”

    太监们也都听说了她,知道永寿宫只有下等人才来,但到底是承乾宫的人,以往也有些交情,便笑道,“桑枝姑娘可是出大名的。”

    桑枝笑笑,“烦请通报。”守门太监奚落归奚落,差事可不敢落下。

    锦绣听到桑枝的名字时大感惊讶,虽然不知道她所为何事,但眼下后宫正乱,锦绣可不愿意多生事端,便叫人打发她说不见。

    桑枝听到守门太监的回话时,心里瞬间一凉,当即就打退堂鼓。可她只刚刚转了半个身子,就望见斜对面的隆福门——素勒现在正被困在那里。咫尺之隔,却是天涯之远。素勒出不来,她也进不去。

    桑枝眸子深深,想起上次绿莺的做法,便重又行礼道,“烦请回锦姑姑一声,桑枝会等到静妃娘娘见我为止。”她挺直腰杆站着,背上才刚刚愈合的伤口早就因为走太多路裂开,把后心都染得血迹斑斑。

    太监无奈,只好照实回话。

    “好大的胆子,”锦绣若有所思,眸子闪烁着道,“既然愿意站就站着吧。”

    静妃听到声音,问她,“谁?”

    锦绣顿了顿,“一个宫女。”

    “承乾宫的?”静妃眼神一厉,“这当口还敢派人来,咱们的皇贵妃还真是好手段!既然她派人来送死,本宫岂可不成全她?让人进来。”

    锦绣脸色一僵,终于道,“是那个叫桑枝的。”

    静妃一顿,“桑枝……就是——”她话没问完,锦绣已经心领神会地点头作答。

    “亏得皇后为她还跟我叫板,”静妃冷笑,“如今皇后命在旦夕,这宫女在承乾宫指不定乐成什么样了。”静妃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宫女。让她进来。”

    锦绣只好应下,然而刚走两步又停下来,轻声道,“娘娘,只怕桑枝不是董鄂氏派来的。”锦绣为难地开口,“这些日子以来,董鄂氏在皇太后面前侍奉,昼夜不曾废离,根本没回承乾宫。而且,奴婢听说上次被董鄂氏带去坤宁宫请罪的就是她,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按理,她这会儿伤肯定没好,理当休养,宫里又不是没有宫女,根本不会派她做事。所以,奴婢怀疑,虽然她声称是奉命前来,可这么晚过来宵禁都要过了,于理不合。只怕,她是自己来的。”又补充道,“想必她也知道那次在这里险些丧命,可眼下还敢来求见——娘娘,奴婢担心这是个圈套。”

    “圈套?”静妃沉吟道,“谁还会费心给我设圈套。便是圈套,本宫也不怕。让她进来。”

    锦绣无法,只好让人带桑枝过来。

    桑枝一身冷汗,她一进来,就看到锦绣冷脸相待,静妃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虽只有两人,但阵势凛然,让人心中倍感压力。

    但桑枝既然下定决心来到此地,踏进永寿宫时却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反倒从容起来。她没必要打花腔,径直走到静妃面前跪下道,“奴婢桑枝,参见静妃娘娘。”也不等静妃说话,抬头正色道,“奴婢此来,是求娘娘带奴婢去坤宁宫。”

    她说的极稳又平淡,静妃却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和锦绣交换一个眼神。

    锦绣问,“董鄂妃让你去的?”

    “不,奴婢自己要去的。”桑枝深深叩首,“皇后娘娘于奴婢有知遇之恩,如今遭此大劫,奴婢别无所求,只愿能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一语毕,静妃和锦绣都沉默下来。这种时候,人人巴不得离坤宁宫越远越好,竟然有人要去坤宁宫!这实在难以理解,便是静妃也不禁怀疑桑枝的目的,“你是承乾宫的人,那里可是宫里最好的地方,去坤宁宫做什么?”

    桑枝知道,如果自己不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静妃绝不会帮自己。她咬咬牙,沉声道,“我不忍心让素勒一人受苦,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锦绣脸色一变,斥责道,“大胆!岂敢直呼皇后名讳!”

    桑枝淡淡一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是素勒。在我这里,她从不是什么皇后,只是我唯一的朋友而已。”

    锦绣神色复杂,还要再制止,静妃却挥手拦住她,起身走到桑枝面前问,“朋友?”语气中满是讽刺——这宫里何曾有过朋友!

    “是,”桑枝只作听不出她的尖锐,“素勒把我当成人,汉人有句话,士为知己者死,素勒以诚待我,我心甘情愿为她两肋插刀。”

    静妃眯了眯眼睛,“你识字断文?”

    “略通一二。”

    “好大的胆子!”静妃忽然提高声音,“宫女一律不准识字,你胆敢欺瞒皇室,该当何罪!”

    “当死罪。”桑枝望向静妃的眼睛,“娘娘可放心?”她赌静妃只是为了抓住她的把柄,好掌控她而已。毕竟,一个没有软肋的人是不会被上位者接纳的,因为没有软肋,就意味着不可掌控。

    静妃面无表情地和桑枝对视,桑枝丝毫不惧。毕竟这对桑枝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畏惧的无非是死,可而今她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便能展露出真正的自己。

    内殿里仿佛静止了一般。锦绣目瞪口呆,吓得大气不敢出。桑枝竟然敢直视主子!静妃待锦绣这样好,锦绣都不敢当真看她眼睛,可这个桑枝,竟然能如此!而且那气势丝毫不下于静妃,一时间竟让锦绣对她心生畏惧。锦绣心想,没错,就是这样!桑枝好像个主子,和静妃、皇后都是一样的,主子!

    时间好似过去了一个世纪。静妃声音平平地问,“你是什么人?”

    “宫女桑枝。”桑枝也声音平平。

    良久,静妃眼中闪过赞赏,眸子深深地露出笑来,“好。”

    桑枝也笑了,“谢娘娘。”

    静妃转身,“我只能带你去坤宁宫看她,但没办法把你从承乾宫要到坤宁宫去。”

    “足矣。”桑枝大大松了口气。她当然知道静妃做不到,但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她暴露的太多,那么提出的要求必然要与暴露出来的东西相匹配。如此,才能让静妃放心。不然的话,以她的表现只提出去见皇后势必不相称,会被更大程度的怀疑。而她提出更高的要求,那么,只要能让静妃信服,静妃便会自己折中提出带她去见坤宁宫,作为妥协之策。

    她话音刚落,静妃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死死盯住她。

    桑枝不明所以,却听静妃一字一顿道,“你敢算计我。”静妃虽然性烈,但绝不是个笨人,她只需要回过神来,就立刻明白,以桑枝的表现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把她要到坤宁宫去,因而也很快明白了桑枝的小计谋。

    桑枝心里一咯噔,强自稳住心神,笑道,“娘娘英明。奴婢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静妃冷笑,“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以你之心机,在承乾宫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真是屈才了。”

    桑枝听她语带嘲讽,心知惹得静妃有些恼,便极力委婉求全,“我心不在承乾宫,自然在承乾宫里毫无建树。”她道,“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愿意留在坤宁宫。”

    “等董鄂妃做了皇后,你不就留在坤宁宫了。”静妃语气凉凉。

    桑枝笑笑,“那我应该这样说,我只愿意留在知己身边。”她口中的知己自然是素勒。

    静妃目光深不可测地打量着她,却没说话,只道,“换成永寿宫的衣服,本宫亲自带你去。”

    “多谢娘娘!”桑枝心中大喜,忙依言而行。锦绣一直没说话,待看到她脱下的衣衫几乎被伤口裂开的鲜血染透时,才惊呼一声。桑枝疼得没法开口,也不愿意多说,只手脚麻利的换好永寿宫的宫女服饰,跟在静妃身侧。

    锦绣附耳到静妃身边说了什么,静妃又深深地看她一眼。桑枝猜想,大约是在说她的伤。不过她不在乎,她今晚已经表现出太多,静妃怎么看她都无所谓了。她只想快点见到素勒。

    隆福门就要关闭宫门。静妃上前说话,守门太监素来知道静妃不好惹,一点也不敢为难,直接把她放进去了。现在坤宁宫只是把皇后软禁了,并没有说不许旁人探望。

    桑枝紧跟在静妃身后,蔡宛芸看见来人急急过来迎接,“奴婢给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静妃问,“皇后可安好?”

    蔡宛芸摇头,“不大好。娘娘自己待在内殿,把宫人都驱散,谁都不许进去。”

    桑枝听得心里一紧。

    静妃皱眉,“那膳食呢?”

    “倒是有好好吃,”蔡宛芸道,“娘娘只是一个人留在内殿,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异常。”

    静妃沉默了会儿,“我去看看。”

    “是。”

    桑枝低着头,怕蔡宛芸看见。蔡宛芸也没留心,她对静妃极其信任,便对静妃带的人也没多少疑心。

    带到内殿的屏风前,蔡宛芸顿住脚步,“娘娘,您还是一个人进去的好。不然……”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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