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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君临城/丞下 作者:扶风琉璃

    第9节

    司马嵘心里一惊,急忙挣脱,转身疾走两步,迅速将门打开,对着外面的寒夜深吸口气,转身看向王述之。

    王述之笑意渐收,面色黯淡:“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幅画……”

    “属下的确喜欢。”

    “以及画中的情意。”

    司马嵘哑然。

    王述之走到他身边,看着庭院中尚未冒出嫩芽的柳枝,神色怅然:“晏清,我虽不知你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不知你为何几次三番地拒绝我,可我能看出来,你里并非没有我。”

    司马嵘没料到他站在门口便说出这番话来,有些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恭声道:“时候不早,丞相还是回去歇息罢。”

    借着月色,王述之盯着他的眉眼细细打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不要紧,来日方长,我慢慢等便是。”说着便抬脚跨出门去。

    司马嵘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心中忽地空了一大块,有如山峦崩塌,心口骤痛,痛得他面色苍白,眉峰蹙紧,甚至下意识跟着走出门,又生生止住脚步,伫立在廊檐下怔怔出神许久。

    接下来几日,王述之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看着他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深沉,即便是笑,那笑眸中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司马嵘心神紧绷,竟有种无处藏身之感。

    到了去永康县的日子,王蕴之得知消息,顿生好奇,硬是缠着王述之,非跟过去不可,王述之头痛不已:“你去做什么?陪着永康王饮酒么?我这一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王蕴之不依不饶:“我可以不随你入永康王府,不过永康县我尚未去过呢,想去那里瞧瞧。你不带我去,我便自己过去!”

    几番纠缠,王述之败下阵来,只好又添了一辆马车,另派若干部曲随行保护,一切安顿好,便拉着司马嵘登车,至于那挑出来的女子,则安顿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永康县离得并不远,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便到了那里,暂在驿馆住下,王述之派人去给永康王府递了拜帖,永康王沉思过后面露欣喜,忙吩咐下人去准备丰盛的酒菜。

    翌日,王述之命人将王蕴之看护好,自己则在两名扈从的随行下,带着司马嵘与那名女子出了驿馆,想着永康王若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恐怕这整个永康县内到处都有他的耳目,便回头对那女子道:“你过来。”

    那女子一路遭他冷落,早就心中郁郁了,此时听到他清朗的嗓音,一对水眸顿时现出亮光来,忙笑吟吟疾步朝他靠过去,紧紧依偎在他身旁。

    另一侧的司马嵘心中紧了紧,随即便面色淡然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王述之斜睨他一眼,微微低头,隐约看到他衣袖下的手捏得有些紧,忽然觉得好笑,便抬袖轻轻揽着那名女子,低声吩咐道:“稍后到了永康王面前,不必拘束。”说完便收回手臂。

    这话中的意思已是极为明显,女子听得心中一喜,连忙笑着点头应下,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了看,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司马嵘蹙了蹙眉,想要停下脚步,却又生生忍住。

    如此行了一路,永康王府已近在眼前。

    司马嵘余光瞥见那女子愈发胆大,愈靠愈近,恨不得整个人依偎到王述之的怀里去,而王述之却恍若未见,心口忽地被狠狠一扯,不由顿住脚步。

    王述之一直注意着他,急忙停下,转头便看见他苍白的面容,不由脸色大变:“晏清,你怎么了?”

    司马嵘咬了咬牙,忽地有些痛恨自己,忙对他微微一笑:“属下忽觉身子不适,怕是不能陪丞相进去了。”

    王述之见他脸上血色褪尽,顿时心头慌乱,对自己方才的举止悔得肠子都青了,忙抓着他手臂紧张道:“驿馆有大夫,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司马嵘摇摇头,将他的手拂开,“并无大碍,属下自己回去便可。”

    “这怎么行!我……”

    王述之话未说完,便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丞相路途辛苦,家主命老奴在此相迎,请丞相入府饮一杯薄酒。”

    王述之回头,看衣着猜测来人是王府的管事,正想寻个借口说改日登门造访,就见一名面有髯须的中年男子脚步虚浮地晃出来,观其眉眼与当今皇帝有七成相似。

    王述之忙上前见礼:“下官拜见永康王。”

    永康王似是已喝得半醉,笑呵呵抬手:“丞相来此,真是令本王蓬荜生辉啊!快快请进!”说着也不再管他,转身便走,却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让左右侍从及时扶住。

    司马嵘见王述之回头,急忙上前两步:“丞相快进去罢,属下无碍。”

    永康王亲自出来相迎,王述之即便有再大的权势也不好拂他脸面,见司马嵘气色恢复了些,终究还是不放心,便吩咐扈从将他送回去,最后忧心忡忡地步上台阶。

    那女子见他将自己忘了,面露失落,心中叹息一声,拎起裙摆紧紧跟过去。

    管事走下来道:“几位也请随老奴进来罢。”

    司马嵘心中烦闷,便对两名扈从道:“你们不必陪我,都进去罢,免得丞相有吩咐时找不见人。”

    那两名扈从见他言语利落,并无半点生病的样子,便听从了他的话。

    司马嵘孤身一人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便停下,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抬手在眉心揉了揉,长叹一口气,正心神不宁时,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烦请通禀永康王,广阳太守谢大人求见。”

    司马嵘差点让自己绊倒,急忙走到墙角处回看过去,见一名中年儒生下了马车,辨认许久,不禁愕然。

    广阳太守谢卓,这不是自己的亲舅舅么!他来做什么?

    司马嵘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一拨人被迎进去,又过了片刻,自己也走出墙根,款步走到大门口,对着门口的守卫拱手道:“在下是先前陪同丞相……”

    话未说完便愣住,这门口的守卫竟不声不响已换了一拨人。

    一人朝他瞥过来:“有拜帖么?”

    “呃……丞相已经递交了拜帖。”

    “丞相递交了拜帖,与你何干?”

    “在下是跟随丞相一同前来的,只不过方才有事耽搁了,不曾进去。”

    守卫嗤笑一声,只当他在胡言乱语,再不理会。

    司马嵘见他们油盐不进,无奈地叹息一声,原地杵了片刻,忽地心中一动,转身离开,一路经过成衣铺子,急忙走进去。

    铺子里的伙计立刻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要买长衫?”

    司马嵘左右扫视一圈,微笑道:“不,襦裙。”

    第三十五章

    司马嵘在店铺掌柜与伙计惊诧诡异的目光中试了两身襦裙,还一脸沉思地低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口,最后挑了较为合身的,又在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淡然换回自己的长衫,朝伙计微微一笑:“家姐与在下身量相当。”

    “哦——”掌柜与伙计恍然大悟,那些古怪的眼神瞬间恢复正常,“原来如此!”

    司马嵘原本是想在铺子里换了裙装直接去永康王府的,不过考虑到胸口还差两坨肉,只好将买全乎的里衣外衣包在一起,匆匆忙忙回到驿馆。

    到那里向厨子讨来两块馒头,用白布缠着束在胸口,抬手托一托,将两边摆端正了,这才一层层将衣裳换上,好在先前铺子里有位大娘细心教了一遍,不然腰上臂上那些绸带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摆弄。

    衣裳是换好了,却还有头发够他发愁,司马嵘取下乌木簪搁在案几上,叹了口气,别说手头没有任何女子发饰,即便有,他也不会用,最后在屋子里打量一番,随手扯了条缎带,将一头青丝束在脑后。

    大功告成,司马嵘习惯性掸一掸衣袖,打开门走出去,刚把门关上,就听到旁边传来一身怒斥:“你是何人?!”

    这声音含着几分娇俏,耳熟无比,司马嵘顿时头大,转过身,淡淡道:“是我。”

    “啊!”王蕴之双目圆睁,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又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最后“噗嗤”一声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在猜,究竟是来了个女毛贼,还是晏清兄私藏了一个相好的!你怎么男扮女装了?”

    司马嵘默了默,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见她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且跟在她身后的两名随从一名婢女亦是憋着笑撇开脸,终究还是不免有些尴尬,也就不再理会,转身便走。

    “哎哎哎!”王蕴之箭步冲到前头抬手将他拦住,好奇道,“你不是陪堂兄去永康王府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穿裙子做什么?”

    司马嵘早已习惯了信口胡诌,面不改色道:“丞相吩咐的。”

    “哦……”王蕴之点点头,不疑有他,又冲他嘿嘿一笑,“你这模样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真不好看!”

    司马嵘听得愕然,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当真?”

    “当然!”王蕴之微抬下颌,伸手对着他上上下下一通乱指,“身是女儿身,脸是男儿脸,走路阔如风,开口就露馅!”

    司马嵘:“……”

    王蕴之说着又颇为夸张地冲他扮了个鬼脸,大喊:“妖怪啊!”

    司马嵘:“……”

    王蕴之戏弄完了,笑嘻嘻将他的房门推开,拽着他进去,又探头朝外面喊:“小婵你过来!”

    司马嵘冷着脸:“丞相还等着我过去,耽搁不得。”说着便要往外走。

    “哎哎!”王蕴之急忙将他拖住,“用不了太久,我叫小婵给你梳头!”

    司马嵘想了想,自己这模样确实不男不女,就这么去王府门口,怕是也进不去,便耐着性子坐下来。

    小婵平日里伺候王蕴之伺候惯了,手脚极为麻利,很快就替他梳好女子发髻,再点缀一两个发饰,又绕到前面给他脸上敷粉。

    司马嵘忍无可忍,皱了皱眉便要起身,立即被王蕴之按住,顿时心生不悦,不由朝她冷冷瞥了一眼,可想着她年纪尚小,又不好对他发作,只好忍耐着深吸口气。

    王蕴之笑道:“不施粉怎么行?正面看还是个男子呀,你这模样又不够娇媚,如何勾引得了永康王?”说着便朝小婵示意,让她继续。

    司马嵘脸色顿时黑了:“谁说我要去勾引永康王?”

    王蕴之摇头晃脑:“永康王出了名的好酒好色嘛,堂兄叫你男扮女装,不是勾引他还能是什么?”

    司马嵘:“……”

    王蕴之笑嘻嘻地看着小婵给他略施薄粉,又稍许画眉点唇,见他脸上妆容清淡自然,冷硬的线条添了几分柔和,终于满意了。

    司马嵘道了声谢,起身便要离开。

    王蕴之又拦在他前面,提着自己的裙摆轻盈灵动地走了两步,垂在裙摆上的绸带随之翩然起舞,接着回头看向他,脆生生问道:“你可学会啦?”

    司马嵘嘴角一抽,沉着脸大步离开,下楼时还听到身后哀其不争的一声叹息。

    匆匆赶去永康王府,路上倒是不曾引起多少人的侧目,想必自己除了脚下生风之外,横看竖看都极像个女子,到了离王府门口不远处,司马嵘停了停,脚步沉稳地走过去,到了跟前也不说话,就直直立着,微微抬头朝门里面望去。

    门口的护卫起先倒是颇为惊艳地打量他,可见他站得久了不免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莫名,有一人便忍不住冲他喊:“你是何人?一直站在这里做什么?”

    司马嵘淡然扫他一眼,并不答话,继续往里面看着。

    永康王府对待陌生男子与女子的态度大不相同,那护卫见他不答话,竟也不恼,只是有些不解,想着府中有几位客人在,这女子不会是来找人的吧?

    护卫再次开腔:“这位姑娘可是要找什么人?”

    司马嵘点点头,又摆摆手,折了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丞相。

    护卫们见他竟是个哑巴,纷纷惋惜,很快便有一人进去通禀了。

    司马嵘心中暗笑,这前后差别这么大,永康王倒真是能装。

    此时王府内笙歌艳舞,王述之正在饮酒,主席上坐着永康王,下首坐着谢卓,谢卓的来访让他微微讶异,不过今日横竖就是饮酒作乐、谈论风月,暂时倒是不必多想。

    三人谈笑风生,身侧皆有美人相伴。不同的是,永康王极是放浪形骸;谢卓虽儒雅风流,倒也有君子之风;王述之原本打算摆出一副放旷不羁的模样,可心里总惦记着司马嵘,竟只顾着饮酒谈笑,倒将那女子撂在一旁了。

    永康王醉眸瞟过来,似有些不满,正在这时听到下人来耳语一番,大为诧异,不由笑起来:“早就听闻丞相风雅,今日一见,差点以为是坊间误传,想不到竟是真的,快将人带进来罢。”

    王述之心中诧异,笑道:“不知永康王何出此言?”

    永康王哈哈大笑:“丞相惹下了风流债,自己倒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人在门口都快站成了望夫石,本王甚是怜惜啊!”

    王述之听得心里咯噔一声,想着莫不是堂妹胡闹,找到这里来了?当即就生出怒气,正要起身出门将她赶回去,就见一名红衣女子随着下人抬脚跨过门槛,款款走上前来。

    那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走路不见半分婀娜,身形又较为高挑,自然不可能是堂妹,王述之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人看,心中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怪异之感。

    司马嵘目不斜视地越过他,正要拱手,忽然想起自己的扮相,忙裣衽行礼,抬起头看向永康王,却不开口说话,朝自己指指,又摆了摆手,虽神色疏淡,可看在旁人眼里却是一番与众不同的神韵。

    永康王愣了半晌,回神后笑道:“去丞相身边坐着罢。唉……想不到竟是个哑女,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姿色,丞相莫不是因此嫌弃人家了?”

    王述之微挑眉梢,心思转了转,却不知永康王唱的是哪一出。

    司马嵘行过礼表示谢意,转身淡淡地看向王述之。

    王述之倏地瞪直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甚至因惊讶过度,倒吸一口凉气,哪里还有半分清雅风度,就差将手中的酒壶给摔了。

    司马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突然觉得有趣,憋着笑一步一步走近,见他左手边坐着那名女子,便在他右手边入座。

    那女子心思一直在王述之身上,只当司马嵘是个随从,因此从未注意过他,此时竟完全认不出来,看向他的目光隐含嫉妒,不由朝王述之身边靠过去一些。

    永康王哈哈大笑:“丞相左拥右抱,羡煞旁人呐!”

    王述之正愣神,目光紧紧锁在司马嵘的脸上,待他离自己近了,不由凑到跟前细细地看,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司马嵘侧眸,抿紧唇,示意他自己是个哑巴。

    王述之抬眼看看他头上的发髻,又垂眼看看他身上的裙装,目光落在他挺起的胸脯上,顿了顿,神色顿时变得古怪,“噗”一声没忍住,抬袖将他揽住,抱着他就是一通闷笑,最后又大笑出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司马嵘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永康王诧异道:“丞相这是怎么了?”

    王述之揽住司马嵘就再不松开,手一紧,强迫他靠在自己胸口,看着他晃到眼前的发髻差点又要笑,忙忍了忍,道:“永康王有所不知,非下官薄情寡义,下官对清清可是日思夜想……”

    司马嵘听到“清清”二字,狠狠一抖,全身汗毛直立。

    王述之叹息一声,接着道:“奈何清清对下官忽冷忽热,下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并无分量,心中甚是失落,只是没想到他今日竟会主动寻来,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欣喜若狂呐!”

    永康王听得大笑:“想不到本王今日要成就一段佳话呀!”

    王述之轻轻一笑,侧头将唇抵在司马嵘耳边,嗓音沉哑:“你去而复返,又如此扮相,可是因为吃醋了?”

    司马嵘朝永康王瞥一眼,忽地后悔自己装哑巴了。

    王述之猜到他的心思,低声笑道:“在永康王面前,不必正经。”说着不等他反应,忽地将他搂紧,俯身吻在他唇上。

    第三十六章

    唇上贴过来一片温热柔软,司马嵘猝不及防,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那熟悉无比的气息将自己从头到脚笼罩住,萦绕成解不开的心魔,在心口咬开一道霍大的口子,所有清醒的理智悉数从这口子里流走,一时竟忘了挣扎,等他反应过来时,双唇忽然被松开,不由再次一愣。

    永康王显然将这一短短的瞬间尽收眼底,先是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就连坐在对面的谢卓也十分爽朗地笑起来,年轻女子亦是捂着嘴,颇为艳羡地看着司马嵘。

    王述之依然将他禁锢在自己身前,抬起头,对红光满面的永康王举盏笑道:“今日亏得永康王允清清进来,下官才能明白他的心意,永康王实乃下官的贵人啊,请允下官敬这一杯酒!”

    永康王再次大笑,颇为豪爽地端起酒来与他一饮而尽,歪靠在美人的怀中,醉醺醺地眯着眼打量他。

    此时司马嵘只觉得搂在腰间的手炙热滚烫,似乎能穿透层层衣物,紧紧烙在肌肤上,忍不住觉得喉咙干哑,唇上更是一片酥麻,鼻端淡淡的清幽之气半晌褪不去,待回过神后,面色顿时黑得如同涂了一层浓墨,咬牙切齿:好你个王述之,竟然攻人不备!

    司马嵘心头火气,迅速将腰间的手扒开,抬起头冷着脸不再理会他,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谢卓。

    谢卓正与永康王谈笑风生,不经意间看过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忽地愣住,眼底闪过一道疑惑之色,随即又垂下眼去,轻轻摇头自嘲一笑。

    王述之转头对另一侧的女子吩咐道:“今日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回去罢。”

    那女子抬起水润润的眸子看着他,心有不甘,咬了咬唇:“夫人有交代……”

    “不必了,有清清在此即可。”王述之虽对她毫无感觉,可毕竟她是母亲为自己找来的,因此对她倒也客气。

    那女子本就仰慕他,此时见他语气温和,不由眸子一亮,面露希冀:“我可以与清清姐姐一道……”

    王述之原本是想将她打发走好方便自己与司马嵘说话,见她如此纠缠,不由冷下脸来:“你只管回去,夫人准备的赏银一分都不会少,你还有何不满意的?”

    女子咬紧下唇,心知这丞相不是自己能妄想的,便不再多言,垂眸应了声是,满脸失落地退了下去。

    王述之见左右无人了,便凑到司马嵘耳边,刚想开口说话,却忽然改了主意,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司马嵘差点从席上蹦起来,扭脸怒瞪着他。

    “别发火,我与你说正经事呢。”王述之低笑着轻声安抚,耳语道,“今日多亏有你,先前永康王见我尽顾着饮酒,怕是以为我不够诚意,三番五次言语试探,你一来,我便与他一副德行了。”

    司马嵘冷着脸斜睨他,却苦于无法说话,一股无名火堵在喉咙间发泄不出,只好深吸口气忍了忍。

    这边二人眉来眼去,落在旁人眼里自是另一幅光景,永康王先前见那女子出去,并未放在心上,可过了许久还未见她回来,不由眯了眯眼,张嘴接过美人递过来的荔枝,笑道:“丞相怎地好端端将人打发走了?”

    王述之笑起来,且笑得颇为春风得意:“清清吃醋了。”

    永康王一愣:“丞相不是说清清姑娘对你不冷不热么?怎的又吃起醋来了?”

    “唉……下官今日算是想明白了,清清之所以不冷不热,正是因为他吃醋,心中埋怨呐!”王述之说着手一动,猛地将司马嵘拽倒,一手压在他胸口,强迫他仰躺在自己膝上,低头笑看着他,“清清,我说得可对?”

    对你祖宗!

    司马嵘怒火腾腾,见他越凑越近,面上猛然僵住,直觉不妙,连忙抬手推他。

    王述之却毫不退让,硬是俯身贴向他唇边,一拂袖将二人挡住,敛起笑意,眸色变得认真且灼热起来,嗓音低沉如同呓语:“晏清……”

    司马嵘听得气息粗沉了几分,眼中生出慌乱,想再次抬手推他,却猛地让他堵住了唇,且力道极重,重得他气息一滞,又转急促。

    王述之气息灼烫,不由分说抵开他双唇,撬开他牙关,长驱直入。

    司马嵘身子狠狠一颤,也不知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静过大,还是自己失了心神,竟忘记挣扎,由着他乱闯撩拨起来。

    王述之心中狂喜,不管不顾地将他狠狠吻了一通,感觉腹内窜起火来,忙将他松开,二人从近处互相看着对方,眼眸同样的漆黑深沉。

    王述之贪恋地盯着他被吻出几分水润的双唇,迅速转开目光缓了缓,再次恢复先前的笑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饮酒。

    司马嵘亦是及时回神,沉着脸从他身上起来。

    二人的暧昧之举,因大袖遮挡,将旁人的目光都隔绝在外,至于他们躲在后面究竟是行亲昵之举,还是悄声耳语,亦或是调笑,这就只能任人揣度了,而且司马嵘虽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有耳尖两点微红,却也不易察觉,一时倒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王述之原本就是一身风流潇洒之气,眼下这么一来,更显放荡不羁,顿时便合了永康王的胃口。

    谈笑间,永康王明显热络了许多,酒酣之际,眯着眼醉醺醺地笑道:“本王不久前刚得了一幅画,难得丞相前来,不妨替本王看看,品鉴一番,如何?”

    王述之眸色一闪,拱手笑道:“下官荣幸之至。”

    相较之下,永康王对谢卓虽然客气,却并不十分热络,也不曾寻任何借口将他留下来,可见谢卓今日也是头一次来访,与永康王并不熟。

    司马嵘暗自琢磨了一番,心中轻轻一叹。

    在一大批南渡的中原冠带中,陈郡谢氏为新出门户,与底蕴深厚的琅琊王氏根本无法相比,甚至还被不少旧世族嘲笑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虽说底蕴不厚,可地位倒也不低,当今太后便出自谢氏,且深得先皇宠爱,可惜太后一直无所出,为保住娘家与自身地位,便挑了一名谢氏女许配给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用以牵制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

    这名谢氏女正是司马嵘的生母,可惜因难产香消玉殒,本应顺理成章立为储君的儿子又被害成废人,算是彻底断了家族的指望,太后与皇上并不同心,想要再往宫中塞娘家女儿,却比不得先皇在时那么容易了。

    大晋朝廷受门阀世族牵制,各世族又互相制衡,在这错综复杂的庞大蛛网中,姻亲的作用不容小觑,谢氏先后出了两个皇后,却都不曾派上大用场,其中的遗憾可想而知,如今谢氏杰出之才不少,家族处境却有些尴尬,地位高、门望低、官职多、实权少。

    司马嵘看向谢卓,不管他今日前来究竟是想利用永康王,还是生了不臣之心,打算辅佐永康王,横竖都是为了家族利益,不过他的君子做派显然不投永康王的脾气,此时受了冷遇,面上倒是儒雅依旧,恐怕实际上正忧心忡忡。

    司马嵘不着痕迹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目光转过来,便对他微笑颔首。

    谢卓怔了怔,回以一笑,眼底却再次闪过一抹疑惑。

    宴席结束,王述之与谢卓道别后随永康王去了书房,司马嵘身为“女子”,自然是不能跟过去的,如此倒正合心意,眼瞧着谢卓抬脚离开,忙跟了上去。

    谢卓听见动静,转身一看,微微有些愕然:“清清姑娘怎么不等丞相一起走?”

    他们此时正在院中,随行的仆人还在外面,左右无人,司马嵘笑了笑,折了一根树枝写道:谢太守可是觉得我像一个人?

    谢卓心中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盯着他看了一眼,点头而笑:“清清姑娘聪慧过人,看来是在下今日唐突了,清清姑娘的确与在下一位族妹十分相像。”

    说是族妹,不过含糊其辞,司马嵘心中了解,便抬脚将地上的字迹蹭掉,低声开口:“舅舅慢走。”说着弯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谢卓呆立当场:这哑女开口了?听嗓音竟像个男子?还叫我……舅舅?

    眼见司马嵘越走越远,谢卓蹙眉站了半晌,越理越不清楚,最后一头雾水地转身离开,上了马车后再次陷入沉思。

    王述之出来时已近傍晚,司马嵘与他并肩而走,低声道:“永康王怕是没这么容易相信你罢?”

    “自然不会相信,他虽远离朝堂,却并非不闻不问,也心知我王氏与四皇子过从甚密。”王述之笑了笑,牵起他的手,“不过不要紧,我与他目的一致,便可成事。”

    司马嵘想着身后还跟着两名扈从,面色尴尬地将手挣脱出来,见他又要过来牵,忙往边上避开半步,冷声道:“丞相请自重。”

    王述之无奈叹了口气,不再强求,回到驿馆直接跟着他进屋,笑着喊:“清清。”

    司马嵘冷着脸取下头上的朱钗:“丞相该回去歇着了。”

    王述之却不为所动,走上前从后面将他抱住,笑道:“你今日可是接受我了?”

    司马嵘脸色一变,抬肘将他撑开:“权宜之计,你想多了。”

    王述之笑意不减,拉着他的衣袖,故作哀戚:“清清,你打算吃过就不认账么?”

    司马嵘脑中瞬间闪过那画面,猛地一阵心悸,忙转身,却不想衣袖让他拽紧了,回头道:“松手。”

    “……”王述之恍若未闻。

    司马嵘眼看着他一副无赖的模样,脑中却想起衣袖遮挡时那双深邃的眸子,心中大乱,匆忙转身举步。

    “嘶啦——”半截衣袖被扯断,二人同时怔住。

    片刻寂静后,王述之笑意浓浓,干脆再一拉,将那截衣袖全部扯断,一脸感慨道:“晏清今日为我断袖,不知何日再与我分桃啊?”

    司马嵘:“……”

    第三十七章

    整个寒冬,北方战事频频传来不利消息,如纷纷雪片般飞入京中,先是大军粮草难运延误战机,后是兖州久攻不下、损兵折将,皇帝正愁眉不展,又惊闻秦王派兵增援兖州牧张勤,庾氏大军连吃败仗、被迫退守,顿时就坐立不安了。

    大司马王豫趁机请战,皇帝权衡一番,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法子,只好点头应允,当即下旨命王豫带兵北上增援,此时正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王豫此去,想吃败仗都难。

    一切尽在司马嵘的预料与算计之中,消息传至会稽,王述之看向他的目光再次露出深意,也不知该感慨自己相中了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还是该哀叹这人心比天高,不知会不会有朝一日远离自己。

    司马嵘朝他看一眼,心中微乱,面上却神色疏淡:“永康王那里如何了?”

    “应当已经派人往京中送信了。”王述之说完顿了顿,探身隔着案几将他的手抓住,看着他低声道,“晏清,这世间种种,可有你喜爱的、追求的、放不下的?”

    司马嵘见他手握得紧,干脆不挣扎了,沉沉的眸子回看着他,反问道:“丞相呢?”

    “我自然有。”王述之笑意盎然,“我的身后,是整个琅琊王氏的兴衰荣辱,我的面前……是你。”

    司马嵘眼底波澜骤起,迅速移开目光,淡淡道:“两相比较,孰重孰轻?”

    王述之一愣,这听起来有些像女子对心上人的撒娇胡闹之言,竟从他的口中吐出,不免有些古怪,他始终不愿接纳自己,却突然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难道是另有深意?

    “晏清,为何我不可二者兼得?”王述之深深看着他。

    司马嵘顿了顿,镇定道:“丞相肩负重任,当安心娶妻生子才是,与男子厮混一处,终究不妥,更何况属下孤身一人,即便是变成女子,也无门户支撑,于丞相无任何裨益。”

    王述之莫名松了口气,摇头而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我眼里哪还容得下旁人?你倒是总喜爱顾左右而言他,明明是我在问你。”

    司马嵘哑口半晌,含糊道:“属下已遇伯乐,别无所求。”

    “……”王述之怔住,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太敷衍我了罢?”

    司马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没多久,永康王的信入了京城送至宫内,皇上展信一看,脸色大变:“永康王病重?!”

    须臾,消息传遍朝堂。

    永康王让多年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忽染大病,卧榻不起,病重中无比想念京中的亲人,不免日夜垂泪,于是上书恳请皇帝允他回京安度晚年。

    皇帝与永康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一旦涉及到皇权,亲兄弟也可以反目成仇,他们二人年轻时便互相争夺,直到先皇驾崩,他登基为帝,这皇兄才偃旗息鼓,去了封地后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如同变了个人。

    皇帝既担心他的病,又忌惮他的野心,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戚遂谏言道:“且不说永康王病重是真是假,他留在封地倒还好,若是入了京,不就有了结党营私的机会?一旦他病体康复,却寻借口赖着不走,皇上届时可就为难了。更何况病重之人本就不该奔波,皇上又怎能允他入京呢?”

    皇帝听得戒心更重,遂决定命人前去查探一番。

    王述之早已给京中那些大臣通了气,当即就有人上书道:“大晋以孝治天下,正所谓长兄如父,皇上听闻永康王病重,不允他的请求也就罢了,毕竟有律法可依,但若是直接派个人去打探消息,那就是摆明了不相信他,这不仅寒了永康王的心,传出去的话还有损皇上的声誉啊!”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皇帝一听更是为难。

    四皇子匆匆赶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面露忧色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允儿臣前去探望伯父,一来可表父皇心意,二来也可看看伯父病得如何了,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听得双目一亮,不由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

    太子听闻消息,立刻坐不住了,他哪里会给四弟立功的机会,当即就匆匆忙忙赶过去,说出的话与四弟如出一辙,又道:“儿臣身为太子,比四弟去更显诚意,再说,儿臣也着实担心伯父的身子。”

    四皇子听得面色不善。

    皇帝看看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不用多斟酌,自然是选择了与自己更为亲近的太子。

    四皇子此次前来,实际是王述之的授意,只是他并不知王述之与永康王暗中来往,更不知此事原本就是冲着太子来的,此时见太子抢了自己的功劳,心中愤懑不已,出了殿门便沉下脸,拂袖而去。

    王述之接到太子离京的消息,面露笑意,对司马嵘道:“我还得再去一趟永康王府。”

    司马嵘再一次随他赶赴永康县,驿馆的伙计进来送水时往他手中塞了一张纸条,他找机会打开来看了看,立刻焚毁,翌日对王述之道:“丞相,属下上回以女装露面,这次再去恐怕不妥,永康王并不傻,他若是知道我男扮女装,怕是又要对你起疑了。”

    王述之沉吟片刻,点点头:“嗯,那你在此歇息罢,我去去就回。”

    “是。”

    王述之离开后,司马嵘出了驿馆,来到后面一座小山丘的林子里,静静等了片刻,便听到附近传来轻微的声响,忙转过头,果然见到谢卓步履稳健地走来,便对他笑了笑:“舅舅神机妙算么?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此处?”

    谢卓走到近前,负手而立,面带笑容将他打量了一遍,半晌才开口:“在下心中疑惑,自然要派人打探,只是不知这位公子与在下有何渊源?”

    司马嵘深知自己这个舅舅并非平庸之辈,也不与他绕圈子,便开口道:“上回在停云殿见到舅舅时,外甥年纪尚幼,时隔多年,舅舅认不出我来倒也正常。”

    谢卓听得面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停云殿?”

    司马嵘点头。

    “无稽之谈!”谢卓拂袖冷哼,“停云殿乃当今二皇子的居处,叫我舅舅的亦是二皇子,难道你想说你便是二皇子?”

    司马嵘再次点头。

    “且不说你如何知晓二皇子的事,二皇子常年卧榻,你却好端端站在此处,不知你冒充二皇子,究竟是何目的?”谢卓沉着脸再次打量他。

    司马嵘心知他不会轻易相信,也不着急,只轻轻笑了笑:“舅舅应当知道,年前外甥曾吐血昏迷,后又转醒,不过转醒后的我已不在皇宫。”遂将当初对司马善说过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

    谢卓听后更是觉得匪夷所思,蹙眉怒斥:“一派胡言!这世上怎会有人死而复生?即便是死而复生,又怎会有灵魂互换如此邪门之事?你这么信口胡诌,究竟有何目的?”

    司马嵘深知这个舅舅与皇兄完全不同,皇兄本就性子粗,且又与自己极为熟悉、感情甚笃,那些话再荒谬,自己也能有法子让他相信,可这个舅舅身在宫外,与自己的联系本就不多,再加上其心思缜密,想要让他相信,难如登天。

    司马嵘道:“舅舅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桂阳郡,景王性子醇厚,舅舅即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他。舅舅亦可亲自去看看被带出皇宫的那个元生,观其言行,与年幼时的我是否相同。”

    谢卓再次打量他,年幼时的司马嵘他是见过多次的,那时便已觉得他十分冷静,心思异于常人,且因此生了许多遗憾,想着这样的外甥若是能治好,必能给谢氏一族带来振兴的机会。眼前这人看眉眼与气度,的确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少年有几分相像,只是这事情实在无法叫人相信。

    司马嵘并不指望他相信自己,淡淡道:“舅舅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那元生相貌相同,舅舅不觉得这是谢氏不可多得的机会么?”

    谢卓听他左一声舅舅右一声舅舅,直皱眉头,一时并未答他的话,而是陷入沉思。

    司马嵘又道:“舅舅找永康王,难道不是为了谢氏?不过永康王有自己的势力,即便他得了权,又能记得你几分好?”

    谢卓眼底微沉:“你的野心倒是不小,就不怕我告知丞相?”

    “告知丞相对舅舅有何好处?”司马嵘笑了笑,“舅舅不必过于忧虑,眼下我也不需要谢氏做什么,只是我身边连个用得着的人都没有,想与皇兄联络都极为艰难,有舅舅做后盾,好歹我也安心一些。”

    谢卓蹙眉看着半山腰轻捋胡须,神色似有松动。

    司马嵘趁热打铁:“若是我能回宫,将来最可倚仗的自然是谢家的人,没了舅舅与谢氏的支持,我不过是一具空壳子;而若是没了我,谢氏想要有出头之日也不知该等多久。不管舅舅信不信我,也不管我是真是假,我的身份是司马嵘,只要舅舅认了我,我与谢氏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定会同心协力,舅舅有何可担心的?”

    谢卓听得笑起来:“难怪丞相如此重用你,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说动了。”

    司马嵘看着他:“舅舅若是哪日觉得苗头不对,大可派人将我杀了,横竖我孤身无依,对谢氏造不成任何威胁。”

    谢卓再次捋了捋胡须,转头看着他,轻轻一笑:“既如此,我先派人去一趟桂阳郡。”

    司马嵘心头一松,淡然道:“多谢舅舅。”

    第三十八章

    谢卓本想派底下的人去一趟桂阳郡,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最后便决定亲自前往。

    入了桂阳郡隐约感觉到一股严整肃穆的气息,而且离王府越近,这气息便越明显,谢卓想到司马嵘那信心甚笃的模样,心思动了动,进入王府地界更是仔细观察,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

    大晋各世家大族皆有部曲,部曲即私兵,逢战乱时充当兵役,农忙时充当佃农,闲暇是便是府中护卫。司马善被封为景王,堂堂王府有那么多部曲更是不足为奇,奇的是这些部曲看似纪律十分严明,神态举止与普通世家的完全不同,若是数量再庞大一些,组建成一支大军,其实力怕是不容小觑。

    谢卓心惊之余,不由对这个一向被称为粗人的景王刮目相看。景王自小与司马嵘亲厚,他如今这么粗中有细怕是少不了司马嵘的提点,若司马嵘当真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假冒,景王又怎会随意认同?怕是第一个便饶不了那人!

    谢卓暂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那一番无稽之谈,不过看景王的潜在实力,与他们联合倒的确不失为好办法,如此一想,人还没下马车,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司马善与谢氏极少来往,见到谢卓突然造访有些讶异,忙将他请进去,叫人奉上茶水,问道:“不知谢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谢卓笑道:“下官虽身为二皇子的舅舅,却因入宫不方便,极少探望他,因此心中甚是愧疚,这次听闻他随景王来了封地,便趁机来看看他。”

    司马善笑容顿了顿:“啊……二弟他此时正在山中养病,谢大人当真要见他?”

    谢卓听得愣住:“山中?”

    “正是。”司马善脸上的笑容颇有光彩,显然甚是愉悦,“本王在山中寻到一位世外神医,那里有一处药泉,极适合二弟。”

    谢卓一听顿时面露喜色:“原来有这等好事?难怪景王要带他过来!若是方便,下官倒的确希望能与他见上一面。”

    司马善面露犹疑,抬手挠挠下颌,正想着要不要找个闭关之类的借口,便听他笑道:“景王可是想拒绝下官?”

    “哈哈哈当然不是!”司马善迅速否认,“只不过那神医脾气有些古怪,不喜欢别人扰他清净,本王自己都不怎么敢过去烦他。”

    “这样……”谢卓点点头,“实不相瞒,下官这次前来,是受丞相身边那位晏清公子所托……”

    “……”司马善惊得双目圆睁,“你见到他了?!”

    谢卓抬眼,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心中的主意便更为坚定,于是将司马嵘与自己林中密谈之事大致给他转述一遍,最后道:“不知景王可有什么想说的?”

    司马善想不到自己这个二弟竟如此大胆,也不怕谢家口风不严捅出大篓子来,愣了半天才面色僵硬地开口:“本王信他……嗯,既然谢大人已知晓此事,那我带你去山中看看也无妨。”

    谢卓微微一笑,拱手道谢。

    入了山,见到密林中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尚未靠近便远远闻到各色药草混杂的清香,木屋附近的药泉白烟袅袅、热气蒸腾,只不过元生今日已在里面浸泡过几个时辰,此时正在屋内歇息。

    司马善进去时,元生正斜靠在竹榻上,手中合着一本薄册,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解析医理,而窗边则站着一位白须老者,背对他面带微笑地聆听。

    司马善对老者极为尊崇,进门便首先对他拱手行礼。

    元生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册子,俯身道:“见过景王殿下。”

    谢卓听到这一声“景王殿下”,不由愣住。

    元生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吓了一跳,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顿时面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马善,犹豫着是否要改口喊一声“皇兄”。

    司马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他们在木屋内并未停留多久,谢卓只是以舅舅的身份关照一番,便随着司马善下山了,一路心中都在琢磨:二人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木屋内这位性子偏软弱一些,树林中那位倒的确更像是自己的外甥,不管他们是否在做戏,既然他们彼此之间达成了共识,那自己就当那位是真的又如何?

    回到王府,谢卓看着前面步履沉稳的司马善,笑了笑:“不知景王可有话要下官代为转告二皇子?”

    司马善面露喜色,高兴道:“本王苦于不能离开封地,不然早就去看他了,既然谢太守方便,不妨替我捎一封信。”说着便叫人研墨,自己则撸起袖子,执笔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谢卓目光一转,见他手臂上竟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且看起来是新伤,不由吃了一惊:“景王何时受的伤?”

    司马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眸色忽地沉冷下来,随即又大大咧咧笑了笑:“本王命大,若不是多年习武,这次怕是要让人抬着尸骨入封地了。”

    谢卓听得更是吃惊:“景王一向与人为善,怎会遇到这种事?何人这么大胆,竟敢行刺景王?”

    “倒也并非行刺本王,是冲着元生来的,本王总不能让他伤着,情急之下便替他挡了一刀。”

    谢卓一听顿时明白过来,随之也沉了脸色:“二皇子已是病弱之躯,他们竟还是不肯放过,非要斩草除根才肯罢休!”

    司马善冷笑:“正因为二弟以病弱之躯都能安然活到今日,才叫他们日日忌惮、夜夜提防,如今好不容易出宫,机会千载难逢,他们又怎会放过?不过眼下已经入了封地,他们想再兴风作浪便要三思了。”

    司马嵘缠绵病榻全赖庾皇后所赐,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只是一来皇帝恩宠偏心,二来他们也拿不出证据,因此始终不能将庾氏怎么样,为今之计,只有除掉太子,才可叫庾氏彻底倾颓。

    庾皇后在宫闱中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恶毒伎俩,毁了司马嵘的前程,更毁了谢氏的希望,之后又担心司马嵘抱负,整日想着将他斩草除根,谢氏对庾氏亦恨之入骨。

    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谢卓当然不想放过,拿了信便告辞,命人转交到司马嵘的手中。

    司马善在信中并未交代过多,只简略说了元生的状况与封地的兵力,以及途中遇刺一事,对自己受的伤倒是只字未提,一来是不想让他担心,二来是觉得并无大碍。

    当晚,裴亮满面忧色地站在王述之面前,恭声道:“丞相,当真不查一查晏清公子么?上回他在永康县私自面见谢太守,这回在市集中又收了一封信,那送信之人乃谢太守的心腹……”

    “嗯。”王述之随口应了一声,将如意抵在额头陷入沉思,案前的烛火映在他一对深邃的瞳眸中,让诸多纷杂的思绪染上浓墨重彩,缓缓纠结萦绕其间,似心境般不得安宁。

    裴亮见他半晌不语,迟疑道:“丞相……”

    王述之手中的如意轻轻摆了摆,随后再次陷入沉思。

    晏清不是元生,这一点从陆子修上回的神态便可猜出一二,只是他如何能假扮成元生的呢?易容么?他身上原本就有诸多古怪之处,这回又与谢卓暗中见面……说不疑惑是假的,可又不想去深究,一旦深究,自己心底坚持的那份信任就会彻底崩塌。

    裴亮跟随王述之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拿不定主意,不由更加担忧:“丞相,万不可感情用事。”

    王述之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他,轻声一笑:“你也不必如此担心,谢氏在朝中一向中立,与我们王氏又素无恩怨,更何况,晏清并不像谢氏安排过来的人,凭借他的心思,不可能成为谢氏的棋子。”

    裴亮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丞相所言在理,上回在林中,晏清公子与谢太守说话时,神情举止并无半分伏低做小的姿态。不过属下以为,他一定有事隐瞒,只是不知会不会危害到丞相,以属下拙见,丞相应当提防他一些,最好还是……”

    “不查。”王述之起身,轻拂衣袖,“我知你忠心,只是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偷偷跟着他了。”

    “丞相!”裴亮大惊。

    王述之冲他摆了摆手,眸中隐现笑意:“也不全因感情用事,他跟在我身边,至今都在为我出谋划策,即便他有心利用我,也不过与我目的相同罢了,对我并无任何影响。至于将来……唔,那便赌一赌罢。”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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