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君犯上 作者:流年忆月
第24节
“你听着,我们时候不多了……”晴波再重重地按着她的掌心,咬紧牙关努力将涌出眼眶的热泪倒流回去,“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你带着这银票,去南相交给晏王,切记万不可用掉,若是你用掉,我若死后成魂,也定不会放过你,听清了么!”
热泪盈眶,小悦连晴波的脸都看不清了,用力地一揩热泪,总想着能看清晴波的脸,却转瞬又被泪水蒙上,什么都瞧不见了,只听到那飘渺如空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钻入耳中,留下晴波在自己记忆中的最后一道声音。
“告诉晏苍陵,晴波愿以一命来换梦容后半生的幸福,换品芳阁安宁,换百姓无忧……”
“小姐,小姐……”小悦纵身一扑,眼泪浸湿了晴波的衣襟,“小姐,你可以不死的,我们还有办法的!你若死了,梦容姑娘怎办,尚有那个男……”
“呵,傻。”晴波一怔,黯然地打断了小悦的话,轻轻将人一推,牵动唇角,挤出了一抹黯然的笑容,苦涩写满脸上,连笑容都承不住的悲伤,“你们的卖身契我锁在我房内的柜里,钥匙在这儿……”她徐徐地掏出了一串钥匙,郑重地放在了小悦的手里,用力地按了几按,“梦容被我安排在一处安静之地,她不会知晓我的事,若是她问起,便告诉她,我这姐姐厌烦她这不成器的妹妹,丢下她走了……至于这品芳阁你则交给晏王罢,我想他会有所安排的。小悦啊,小悦,拜托你了……拜托……你了……”她站起来了,声音轻得好似一阵风过,便能带走她在人世间留下的一切美好之音,她一步一步踉跄着往前走去,每行一步,都在小悦的心中嵌入一颗钉——直待被钉得鲜血淋漓,直待被钉得满目疮痍,直待被钉得痛不欲生,直待热烈跳动的心被钉成碎片……
“小姐,小姐,小姐——”
痛彻心扉的绝望被热泪淹没,小悦爬了起身,狠狠咬牙,义无反顾地含着热泪,朝晴波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若想知晓我为何非死不可,去问晏王罢,他会告诉你答案。”
最后一眼时,晴波,如是说着。
那一刻,她笑容绚烂了整个天地……
☆、第一零六章 ·理由
“之后,我便带着东西一路跑啊跑啊……身体的痛都被我丢至了脑后,我看不清路了,只知麻木地跑麻木地跑。后来我不知跑了多久,我看到黑夜忽而亮了,转头一看时,便见浓烟滚滚,火光照亮了天。那是一个于我而言终身难忘的时刻,我当时尚不知这火便是小姐燃起的,那时我只觉得这火好似烧到了自己的身上,痛彻心扉,我清晰得记得,那时泪水便这么突然地流了下来,毫无征兆,泪水滚落到伤口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我还得跑啊,还得跑,小姐说,我不能回去,只能朝前,不然她的死不值了。我不知跑了多少的路,我在后来的路上,遇到了原先被小姐丢下的马,便骑上了它,继续朝西南方而去。直待我走到一片林子时,这匹马因过度劳累猝死,我方下马继续步行,但是,最后我还是撑不住地倒了下地……再醒来时,便是遇见你们了。”小悦的泪水不住地涌上,朦胧了她的眼,她转首看向乐麒同乐梓由,含着苦涩,瞬间偏过头去,掩面呜鸣。
“我们见着她后,便将她救起,她一醒来,便唤我们去救她的小姐,当时我们便赶回到他们分手之处,发现那儿的草庙已被烧成灰烬,我们在残渣中挖掘出了三具尸首,以及一把匕首,当时小悦见着晴波那具尸首时,忽而就放声大哭起来,她道她也不知怎地,便是知晓,这具尸首是晴波的。我们带着这三人的尸首,回了芳城,请仵作鉴定,那女子的尸首,确实是晴波无疑,另两具尸首乃是男子的,身形略高大,应是当时威胁晴波的其中两人。”
“那俩男子尸首何在?”晏苍陵黯然失色。
“嗯?便在方才的冰窖内。”
晏苍陵一顿,悲从中来,他方才心都落在了晴波的尸首之上,竟然都未发现,。
“你说,小姐为何一定要死,为何,晏王你告诉我!”小悦将泪眼从手中抬起,痛苦地直视着晏苍陵,“小姐说你知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为何一定要死,为何啊啊啊!”
“啊呜啊呜。”啊呜也受其悲伤的气氛所染,单手拍了拍小悦的肩头,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到了她的脖间,用自己身体的热度去安抚着小悦。
季临川始终沉默不言,头稍稍左偏,掩映在长发刘海之下的眼,瞧不清喜怒哀乐,但丝丝缕缕的悲痛,却从他攥紧的拳头里逸出,顺着地面,钻入了晏苍陵的脚心,再涌上了晏苍陵的心头。
“璟涵?”
晏苍陵试探地一唤,却见季临川将脸偏得更偏,遮掩住了所有的情绪,他把手一横,挡在晏苍陵的面前,不让其看到自己的神色:“我无事,你们继续,继续……”
“璟涵!”晏苍陵一惊,立马过去将季临川拥进了怀中,方发现他面色惨白,双唇不住地打着抖,眼底的哀色丝丝缕缕地夺出眼眶,“璟涵你怎地了,你……”
他顿时一悟,痛楚跟着溢满心尖:“璟涵,这不关你的事,与你无关……”
季临川咬紧了牙关,将头错开晏苍陵的视线,手上的青筋根根地凸起,显得他手愈发的瘦弱。
“晴波为何一定要死,为何……”
晴波的死,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季临川。梦容买下了官家出身的季临川,乃是一大罪,若是朝廷之人追问,品芳阁所有人都将牵连其中。作为贩卖季拂心的老鸨,晴波是最能指证晏王犯法私入青楼,买下罪犯,再将罪犯娶为王妃之人。她若还活着,便会继续被人利用,被人逼迫着说出她同晏王的关系,背叛晏王。
晴波并非没有弱点,她的弱点便是梦容,若果那些人将梦容抓来,那她在被逼之下,便会道出所有的秘密,可她却不能背信弃义,不然晏王府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而买下罪犯的品芳阁也将受连。晴波用死,来全了她的恩义,让所有的秘密永远地消失,让所有试图借由季拂心之事害晏苍陵的人在她死后绝了路,让所有的忠诚在她背叛之前,留在众人的记忆里。
“一切的源头是我,若非是我,晴波怎会死……”
“那……那为何死的是小姐,而非梦容姑娘!”小悦听罢晏苍陵的阐述,哭得撕心裂肺,为何偏生是她的小姐来承担所有,明明惹事的是梦容,梦容!
“晴波是个好姐姐。”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小悦所有的痛哭都掩在了嘴里,她抖动着双唇,张了又张,总想说出哪怕半句有用的话来,最后却只能止于更大声的哭泣之中。
是啊,晴波是个好姐姐,她会挺直腰背站起,将所有的罪孽担在自己身上,只为了保下她妹妹的安宁。
——“奴同梦容从前父母皆丧,从小便是俩人相扶相持走过来的。奴身为长姊,要承担的比之妹妹还多,可每当奴撑不住欲倒下之时,拉起奴的手的,却是奴这个调皮的妹妹。奴放不下她,她还不懂事,她还不知人情世故,奴只想护着她,谁让她,是奴的妹妹呢。”
晴波曾笑着对晏苍陵说着这些话,那时晏苍陵还不懂这句话中的姐妹深情,但现今他却懂了。若面对此事的是梦容,那么梦容定会在第一时刻,将所有一切招出,那么最后的下场,是品芳阁同晏王军卷入泥淖。所以晴波以死而断了那些人的念想,断了能得到秘密的路子。至于梦容呢,呵,晏苍陵不得不钦佩晴波,临死还算计了他一着,晴波这是要他欠她人情,以换梦容后半生安生,保护梦容,不让外人有机可乘逼迫梦容道出季拂心的秘密。
晴波啊晴波,初识,是他晏苍陵算计了她,但她死后,却也算计回了他,他们这一生的局,晏苍陵承认,是他输了。
“不,不,不!”小悦嘶声痛嚎,趴在桌上,泣不成声。季临川头偏寸许,将自己目光掩藏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又是一人被他所害,又是一人……
“璟涵,此事同你无关!”晏苍陵将季临川掰了过来,在乱发中寻找季临川的眼, “此事归根结底,都是安天仁一手造成的,同你无关,同你无关!你不过是被害的人罢了。”
季临川木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晏苍陵,却分明瞳孔未聚,涣散到无边无际的地方去了:“无论归根结底是否同我有关,但我的身份,却是害了你们。慕卿,我……我们和……”
“你若敢说和离,我今日便死在你的面前!”
“你!”季临川猛地聚焦了双目,直视晏苍陵的眼,“你明知同我在一块有何下场,你为何还……晴波的死,还不够教训么!那些人可找上晴波,亦可找上你!”
“那便找罢,”晏苍陵冷笑,“我晏苍陵还会怕区区只敢对付女子的孬种么!了不起,我今日便集结两大军,打入京城去,将那些害晴波之人,碎尸万段!”
“你!”季临川语塞,急如燃眉,“你可知你一人的抉择,关系的是晏王府所有人,你怎可因你一己之私,陷所有人于不义!”
“璟涵,那你想我怎么做,同你和离,丢下你不顾,接着眼睁睁看着你再受伤害?!不!”晏苍陵震声一喝,“我做不到!既然当初敢娶你,我便做好了死的觉悟!你害怕我牵连王府中人,那好,今日我便辞去王爷一职,做个闲散的平民百姓,带着你一同隐居,从此君临天下与我无关,从此拯救黎民百姓同我远离。这天下负你了你,那我便为你负了这天下!”
“你……”季临川被他慷慨激昂的话震得难言,骤然压柔了声音,“你何苦……男儿当以家国为大业,而非拘泥于儿女私情。”
“若小家不能全,我如何全大家!璟涵,”晏苍陵深深地望入季临川的眼底,捕捉着他躲避的眼神,他眼中的坚定,让季临川都无法忽视,“若连我都弃了你,这世上还有谁伴你左右,这帝王身侧虚席何人来坐!我打天下,为己也为你,你不想我替你报仇么,你不想有一日看我君临天下,将那些害我们之人碎尸万段么!晴波的血不会白流,你的苦不会白受!但我需要一个力量,支撑着我,将那些魑魅魍魉一一铲除!”
霎那,心旌神摇,心潮澎湃。
季临川神情恍惚了一瞬,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握上了晏苍陵的,从指尖到指根,毫无保留地小心贴合,再至没有缝隙,紧紧相缠。
“好。”
“璟涵!”晏苍陵高兴一拥,将人抱在怀里,紧密不分。
晏苍陵侧头看还在痛哭的小悦,知晓气氛不对,遂同乐麒俩人扬了扬手,唤起派人小心去寻梦容下落,并保护梦容,而他们则待明日季临川情况好些后,再继续细查晴波同小悦分开后又遭遇之事。
乐麒颔了个首,送他们到朝临阁门口后,便离去了。
季临川情绪还不太稳定,回房内,匆匆洗了个脸,晏苍陵便伺候着他睡了。凝注着季临川的睡颜,晏苍陵却毫无睡意,趴在床前遥望着外边的天。
明明是晴天白日,但天却让他感觉如黑幕一般的深沉,好似晴波这么一走,人生便空了一块,天也变得暗了。同小悦分开后,晴波究竟发生何事,乐麒说在草庙里寻到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又是何人的,那些害死晴波之人,又是谁,他们现今又在何处。
所有的疑虑,都被晴波的死带走了,她走得无声无息,走得无人所知,走得如此的伟大。
可惜啊,却无法知晓在人生的最后,晴波身上究竟发生何事了……一直到,他这一夜的入眠……
☆、第一零七章 ·仙逝
鬼神之说,晏苍陵是从来不信的,可直到他这一夜做了一个冗长而清晰到刻骨的梦时,他方相信,原来死人托梦并非传说……
这一夜,伺候着季临川再次睡去后,晏苍陵也禁不住疲惫地睡了过去,一个翻身时,抱着季临川的温度一空,他的脑海里便开始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幻影,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麻乱地在他脑海中转圈重合,在他被这乱七八糟的碎片弄得狂躁之时,倏尔碎片停下,融合在了一块,一幕一幕犹如在眼前发生一般展现。
他顿了一瞬,在这迟疑之刻,他忽而自己灵魂有如被一只利爪狠狠地抽出,剥离了身体,飘在半空之中凝视着下方沉睡的身体,忽而有旋风而至,他被逼眯上了双眼,一瞬过后,风声止歇,身体有了沉重的感觉,再他睁眼时,便见到了一片草丛。
冷意瞬间侵身,融入四肢八脉,紧接着肌肤上跟着一痛,竟犹如被撕扯开了无数个细小的口子,让他连寻找伤口都无从下手。
——“这是?”
“小悦,走罢,朝前而去,不要回头!”
——“晴波的声音?我的声音怎会变成了晴波的声音?况且,我说的话分明不是……”
“小姐,小姐,小姐啊!”
一声凄厉,将晏苍陵的神思拉回,恍然发现,面前竟是趴伏着小悦。
——“小悦?”
心中如是想着,再出口时,却发现换做了另一声。
“小悦,快走罢,时候不多了,走!”
脚步一移,她一个转身,朝着看不见希望的前方而去。
“小姐小姐……”身后的哭声撕心裂肺,紧紧地撕扯着她痛苦淋漓的心,她咬紧了牙关,痛意从唇而上,让她昏阙的意志再惊醒几分。
——“心好痛。”
“小悦,梦容,若有来生,我们再做好姊妹罢。”
她跨开了步子,飞一般地轻盈往前奔去。即将冲出草地之时,她埋首一低,将耳朵贴在地面,听并无马声而至,松了好大一口气,看前方草庙正黑,立时冲进了草庙之内。
肌肤被草割裂的痛感侵身而上,晏苍陵正用着同晴波一样的眼,去看着这个世界,他此刻终于发觉,在这个梦中,他变成了晴波,去感受着晴波在人世间最后一刻,经历的爱与恨。
她入了草庙之内,左顾右看,发现庙内竟有一个火堆,弯下身,捻起一小撮的灰在手指尖磨了磨,发现还有余热,可见来人并未走远。左边一瞧,尚有一块用过还可再用的打火石,咬了咬牙,将其捡起,放入了怀中。她继续将目光一扫,看往左右,发现在火堆旁,竟丢着一把匕首,这匕首黯淡无光,但将其抽开时,锋芒大绽,朝地一挥,竟将火堆劈成两半。
“好东西。”她嘴角弯弯,灰黑的尘土掩不去她的绝代风华。
——“她莫非,想一人同四人对上?!”
“呵,”她含着一口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手中的匕首,“稍后便靠你了,我是不能活了,我在人世间一日,便会有对所有人不利。但我哪怕是死,也要杀了他们!”
狠色一生,她将此处做了一些布置,便躲到了身后的石像之后,屏气凝神的等待着。
时刻匆匆而逝,静谧的夜里,只听闻着心跳的声音,冷汗直流,她连揩去冷汗的时刻都不匀半分,一瞬不瞬地将目光凝滞在外边之上,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若来,则同归于尽,若不来,她大难不死,定求神拜佛。
可惜,死亡的脚步永远不会错过一个人,那些人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应声而落,吁声一过,那四人翻身下马迈步走了进来,月光一照,正是背光之刻,晏苍陵借着晴波的眼,却看不清来人的脸庞。
那四人猫着脚步,沉声敛气,手中银剑破开了空气,惨然地映入眼底,她立马将身体稍稍向后,避免剑上倒影了她的身影。
她小心地躲避,小心地将双手搁在石像之上,石像之巨,岂是她一人之力可推,但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她却生出了无穷的气力,牙一咬碎,蓦然间一股无穷的力量涌上了四肢八脉,轰地一下将石像重重推倒,顷刻便砸在下方一人之上,一声惨叫,那人逃之不及,双腿被压倒,哪怕人还活着,也是双腿残废了。
惊见同伴受创,那为首之人暴怒一声,手中长剑,还不客气地朝晴波面前刺去,晴波拎着下摆一跳,抬脚踢起供品,朝为首之人的面上砸去,在其视线被遮之时,晴波侵身而上,手中匕首朝那人腹部刺去,铛!
怎料这人身上竟身着了不知是何材质的盔甲,这锋利的匕首竟无法刺破,在这电光火石之刻,她一睁大眼,身子火速反应,收回匕首,麻利地朝后一刺,立时血花四溅,后方袭来之人的血染污了面颊。
机会仅有一次,她一踢地上草料,正要往前逃去时,身后忽而受重力一压,整个人迎面扑倒,一脸土灰,头皮一痛,她的头发被狠狠拽起,抬首便对上了为首之人狰狞的面孔。
“晴波,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晴波冷冷一笑,扫到那被她划破一个大口子的那人身上,冷意刻在了眼底,那伤口不住地流着鲜血,若不止血,一时半会便能丢了命去。
一人被石像压断了腿,一人即将殒命,她若身死,也值了!
不!还不够,她还贪心,她还想将他们杀死,让他们所有人陪葬!
“呵呵呵,哈哈哈!”凄厉的喊声随着一拳落在她肚上的痛苦而戛然而止,她一捂肚子,睁大了眼,强撑着爬起来,但下一瞬,她的脑袋便被宛若主宰者的男人们,狠狠地撞在地上。
咚!声大如闷钟。
“找死,找死,哈哈哈,让你常常鲜血的味道!”
——“不!”
咚、咚、咚!剧烈的疼痛与晕眩将所有的意识剥夺得一干二净,头破了,血流了,咸咸的血液顺着头顶而下,蒙了晕阙的双眼,苦了满血的唇,耳边那些人还在嚣张地大笑,哈哈哈的残忍声音冲耳而入。
她挣扎着,伸长着手,试图去捡那被甩落在地上的匕首,还有一点,还有一点便能拿到匕首,便能断了那人的手。
“想拿么?”一只脚,耀武扬威地踩在了匕首之上,稍稍从鲜血中抬起朦胧的眼,便见一人双手环胸睥睨着自己,他冷笑一扬,哈哈哈地将匕首往后稍稍踢开了一寸,眼底一片玩味。
她冷笑三声,不灭心头意志,将身体往匕首挪去,她每动一寸,那人便将匕首挪后一寸,她便如被人盯着的玩物一般,毫无尊严地在那人的注视下,爬向那把唯一能保命的匕首。
“啊!”一霎那,只见一道寒光遮眼刺下,痛楚极致地钻入掌心,她隐约听到了掌骨碎裂的声音,鲜血从掌心一点一滴地流出,与头上鲜血混作一团,痛,难以言喻的痛随着那把将她手钉在地上的剑,而传入到十指相连的心脏。
咚、咚、咚,心脏快停了,眼前一片也快模糊了,那些人猖狂的笑容还近在耳边,好吵,好吵,好想让他们就此闭嘴。
全部闭嘴!强烈的意志汇成永生不息的河流,化作翻涌巨浪,涌入头脑,她狂声一喊,撑地狠狠一起,痛意让她头脑瞬间清醒,将扎在手上的银剑用力一抽,旋着剑身一刺,噗地一声,深插入为首之人的胯下——青楼女子不懂防身之术,但这见男人之多,找个致命之处,极其容易。
“啊啊啊啊啊!”为首之人厉声凄嘶,满地打滚,另一人即刻扑面而上,她看到那把剑用力朝自己右手一挑,血液疾飞,痛楚一生,她右手手筋便断,剑也哐啷一声落了下地。
“唔!”
闷吟惊呼,瞬间身体被压在了地面,她从乱发中挑起目光,便见一狰狞的面孔近在眼前:“臭娘们!竟敢伤了我们的兄弟的命根,我倒要你尝尝你这会儿还能怎么伤!”
霎那,双眼惊恐瞪大,她看着那人邪恶的手摸在自己的身上,一手将自己挣扎的手按在头顶,另一手灵活地滑入体内,屈辱感一丝一缕如同蚂蚁爬上了肌肤,牙都被磨得将碎,屈辱的泪水酝酿在了眼底,却迟迟不忍落下。
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仍在耳边,唰地一声,衣料被人扯破,眼看胸脯便要大敞,她高高一昂首,便见方才放入怀中打火石滚落于地,孤零零地躺在地面,而打火石下,恰是一沓厚厚的草料。
“呵,哈哈哈!”希望瞬间点亮,她大声狂笑,一股蛮力冲身而出,还能活动的腿弯膝一踢,将那人稍稍踢开了半寸,同时手心一动,快速地将打火石抓在手里,朝地一划,擦出火花,丢至草料之上,干燥的秋日,顿时将大火燃旺,火舌缭绕,照亮了黑暗的草庙。
火焰宛如饥饿的魔鬼,沿着柱子,沿着地面,朝四面八方吞噬而去。
“逃,逃啊!”声音一喊,她面上之人立时一步三歪地爬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扑去,她早已累极,所有的体力已被鲜血侵蚀干净,跑不动了,走不了了,只能……拖!人!陪!葬!了!
“啊——”她一扑而上,双手一环,紧紧地抱着那个试图侵犯她的人,哪怕那人扭动敲打着她的头,她也死不放手,激动之间,她狠一张口血盆大口,用力一咬,硬生生将那人的大拇指咬断,恶心的血液弥漫在唇内,让她几欲作呕,头上受到的狠敲,让她所有的意识都迷糊掉了,哐啷一声,只见一个令牌掉落下地,她心头一滞,不自觉地松了手,就扑到了令牌之上,看那人并非发现令牌地朝门口夺去,立马将令牌紧紧地攥入手心,令牌不大,正好够她握紧,幸好,幸好——
幸好,临死前,还能做些什么……
轰!火光冲天,火舌如同巨龙,在火海中翻滚咆哮,巨尾一甩,大门打落,巨爪一勾,横梁倒塌。
“啊啊啊!”一声凄嘶冲耳而入,她迷糊中看到,那试图侵犯她的人被横梁压倒,转瞬便在火中扑腾咆哮,痛楚哀嚎。
火势漫身而上,带着极致的痛楚,灼烧着她寸寸缕缕的肌肤。
痛不欲生,连嘶喊没有气力。
——“晴波,晴波!”
强烈的灼伤感顺着皮肤而走,滚滚烟尘冲鼻而入,呛得呼吸都带着刺痛的味道。
“好痛,好痛……咳咳……”
血液滴落而下,粘在发上,糊成一团,遮住了最后一点在人世间中希望的火光。
天好亮啊,这黑暗终于被火给冲去了。
天亮了,梦容,该起身了,阿姐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小悦,今日给我梳我最爱的发髻罢,我要漂漂亮亮地去迎接黄泉里的客人去了……还有,你……
火舌翻卷,燃起的簇簇明火中,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面前。
那张平凡却不普通的脸,在过去的那段时日里,却总是会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一日,秋雨霏霏,零零碎碎打落在被洗透的青石板路上,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清静的长街之上,放眼一望,那人的写字摊便这么悄无声息地入了她的眼。她疑惑地上前,问他秋雨十分,为何不收摊走人。他笑着答,兴许雨日仍有客人上门。她含住了笑再问,若是没有你当如何。他笑着将手一扬,说姑娘那你便照顾照顾罢。于是,那一日,她捧着那一卷画着她的画像,笑着离去。那一幅画,三分秀气画出了七分灵韵,三分柔媚画出了七分绝美,瞬间醉了她的心。
那一日,她再次出了门,长街尽头里一望不见那人的踪迹,黯然失色时,正在拐角见到那人施舍给贫困百姓的身影。她笑着问,你常将自己的收入赠与他人么。他愣愣地看着她,笑着回答,是。简简单单的字,诠释了他的道义。
那一日,他带着她入了他的家,看墙上张扬地挂着一把大弓,她惊呼问他,你竟会射艺。他坦然笑着,说他自幼臂力惊人,本愿投笔从戎,奈何家人生怕他战死沙场,他遂绝了这个念头。她至今都记得,他看着那张弓时,眼中现出的金戈铁马。
那一日,他翻身上马,在长街尽头摇首对她相望,他说,晴波等我,待我金榜题名,定回来娶你!那时的她,早已看惯恩客的寡情薄意,只淡淡地一笑,当做是一个笑话,并未应他。
直待今日……阴阳将两隔,方发现人生匆匆十数载,最想的,最念的,最放不下的,是那个说要娶她的他……
江凤来,江凤来……
“晴波,待我金榜题名,定回来娶你!”
火光掩目,泪被蒸干,她撑开了一条眼缝,看到那个人身穿红衣,笑着向她走来。
你说金榜题名,定回来娶你,你说,晴波等我,你说,晴波答应我……
“好……”
轰!
——“不!!!”
头顶骤然一痛,一块横木沉沉地压在了头上。那一刻,她看到人散了,火烬了,天……黑了……
那一声“好”也再也……发不出声了……
——“晴波!!!”
☆、第一零八章 ·梦醒
“晴波,晴波!”晏苍陵挥动着双手,猛然从噩梦中挣扎惊醒,双瞳愕然一睁,还未聚焦,便有滴滴热泪拂逆主人的意识,顺着脸庞,滑落而下,霎那沾湿了软枕。
他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慕卿,怎地了……”季临川跟着醒转,看着茫然无措的晏苍陵,手心一热,抚上了他的脸颊,“你可是做噩梦了?”
温柔的话音一落,瞬间身体一热,他便被紧拥在了晏苍陵的怀抱之中。悬着的泪珠滚落肩头,湿了季临川的心,聪慧如他,很快便能猜到晏苍陵是梦到晴波了,他将声音放柔,宛若母亲安慰孩子一般,拍着晏苍陵的背:“慕卿没事了,没事了。”
“璟涵,璟涵……”晏苍陵嘶声痛哭,如同无助的孩童,紧抓着季临川这一支撑着他的力量,将所有苦痛,洒泪而下:“晴波死了,我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眼睁睁地,切身实地地感觉着她,在最后一刻的爱恨,在最后一刻的痛苦与绝望。
他一字一句地,含着泪,将自己的梦告知了季临川,当梦在话语中尽的时候,他再次泪流满面,化开了无尽的悲伤:“璟涵,璟涵。”他一遍一遍地抱着季临川叫唤,他在害怕,害怕季临川也如晴波一样,同那个心上人永生错过。
“别怕,我还在,我不会再同你分开。晴波已走,我若再走,便是对不起晴波了。”
晏苍陵回应他的是一个热烈的吻。晏苍陵的吻一向都是温柔的,生怕一用力便能将季临川揉碎,却在今日,霸道得近乎要将季临川吞之入腹,狠狠地席卷着季临川腔内的味道,太过用力,太过深情,也太过痛苦。
吻是他用来发泄的最好方式。
“若是不想晴波死得不值,便替她揪出幕后黑手,保护好梦容罢。”
话在耳边遗落时,晏苍陵满目凄凉,他定定地凝望着季临川,叹尽了一生的叹息,浅浅地说了一个字:“好……”
只是不是现在,现在的他,需要休息……他太累了,那梦中晴波经历的痛楚,无论是身或是心,至今还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身上,痛得他呼吸都带着绝望的苦痛。
“慕卿好好歇息罢,”将晏苍陵的头揽入自己怀中,季临川便宛如母亲一般,用他温暖的手顺着晏苍陵的背,给他哪怕只有零星半点的安慰,也要让晏苍陵心安。
“璟涵,你还在,真好。”他沉沉地睡去了,在这一刻的安慰中,稍稍勾起了幸福的唇角。
逝者已逝,生者当珍惜彼此。
翌日,晏苍陵强打起了精神,带着季临川去了冰窖之内。看到晴波尸首的一霎那,晏苍陵眼底的泪,又失控地夺眶而出,只能将头错开,靠在季临川的身上,以免自己的无助被他所见。
季临川不能身临其境,不懂其中悲怆,但从晏苍陵生动的描述中,也大致地明了了晴波死去之时的苦痛。看着那一具毫无声息的尸体,心头也如被针刺一般,麻麻的,酸痛着。他见到晴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相见,都记得那张一直挂笑的美丽容颜,此刻那张脸却再也见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焦黑得看不清的面庞。
“慕卿。”他轻轻一拍晏苍陵的肩头,微微含笑,用自己独有的方式,鼓励着晏苍陵站起。
晏苍陵深吸一口气回神过来,看了身侧乐麒等人一眼,便踏步上前,蹲下身,在晴波的尸身上环视一周,对着准备好的仵作道:“将她的嘴撬开。”
仵作应了一声,如实照做,撬开她嘴时,便见到了那一个被她死咬在唇中的断指。仵作惊呼道:“奇也怪哉,上次我到来时,还撬不开她的唇呢。”
晏苍陵背过了脸去,并不答话。人总说死后会有魂,晴波已将过去经历之事,托梦告知,她在人世间的余愿已了,是以便放心地离去了。
取出断指后,晏苍陵继续唤仵作将晴波的左手掰开,同样也从中翻出了一块手心大小的令牌。
“嗯?你怎知这些东西在晴波身上。”乐梓由不明所以,出言问道。
晏苍陵苦涩地一笑:“晴波托梦告知我的。”说得轻巧,其实,那也许并非托梦告知,而是让他的魂上了晴波的身,去感受晴波的爱恨。
令牌呈现在自己面前时,晏苍陵眉头一深,拧眉盯了半晌,却想不出这令牌为何人所有,只有将其交给乐梓由:“务必要查清,究竟为何人所有。”
“放心罢。”
“至于这断指……”晏苍陵低头端详,这断指因受烟尘之故,染了不少的灰黑,但晴波死咬着口将其保护得很好,断指根处有厚茧,拇指宽大扁平,可见是习武之人,但除却这并未便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晏苍陵揉了揉眉心,那时他随同晴波的眼去看时,因是背光之故,只能依稀看见那四人的脸,并不清晰,他沉了沉面容,扬手一挥,令乐麒道:“去找这活着的两人,一人胯下有伤,被断了根,男子体征会有所变化,另一人被划破了腹部,如今不知是生是死,两人约莫这般高,”他比划了一个高度,再将两人的身形道出,“大致是这模样,至于容貌……”他一转身,对上小悦,“你来说。”
小悦却也摇了摇头:“当时天太黑,我只依稀看见了一些,并不清晰。”
“那便去找罢,”晏苍陵眉峰一蹙,“总会找到的。”
“是。”
乐麒同乐梓由应下,扫向另两具尸首,试探地问道:“这两人是如何死的?”
晏苍陵哈哈哈地仰首大笑,嘲讽之意写在了脸上,倏尔止笑,目射寒光:“被晴波害死的,其中一人……”他指向腿骨碎裂的尸首,“被晴波推下的石像压断了腿,晴波纵火时,被火烧死。另一个,试图加害晴波,晴波临死前,紧缠着他,迫使他无法移动,最后耽误了逃生之刻,被横梁压身,被火烧死。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安好无恙,哪怕是逃生的两人,亦是没个好下场!晴波仅凭一人之力,便害死了四个人,她当真是好样的!”
没有一个人出声,内心中都在为着晴波的付出感到骄傲,小悦却是已泣不成声,只有啊呜在抱着她呜呜叫着安慰。
“慕卿,我们去寻人了,你……节哀罢……”挣扎了许久的话,还是落了出口,这句话中的深意,明明白白地落在了晏苍陵的心底——乐梓由这是要让晴波入土为安了。
但晏苍陵却否决了:“不,在让那人见到晴波最后一面时,还不宜让她下葬。”
“何人?梦容?”乐梓由问。
可惜,并不是。晏苍陵深吸了一口气,脑中的记忆碎片翻江倒海,最终融合成了一个人的模样:“江凤来。”
“江凤来?这是何人?”乐麒眉头一皱,看向身侧也一直拧眉不语的大哥,却换来乐梓由同样不知的摇首。
“我也不知,总感觉慕卿神神秘秘的,总而言之,我们先去品芳阁瞧瞧罢。”
“好。”
俩兄弟一前一后地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品芳阁,每行一步,都有如千钧之重。往日里行到品芳阁,俱是步履轻快,朗笑着便这么入了门,可今日,那一步,却怎地都迈不过去。
檐下的风铃还在风中叮铃作响,可那凭栏而望的伊人却再也不会行出廊外,扬起手里的丝绢,露着自然的微笑,朝他们摇手招呼。
走近了,风起了,风铃铃铃作响,却在入耳时,变得干涩难听,可惜那风铃失了晴波,再响不出原来的味道,那从品芳阁中飘出的淡香,入鼻后,也多了几分惆怅,少了那一缕清香。
少了晴波,品芳阁瞬间变换了模样。
“公子,您快走罢,奴都说了,这晴波姑娘早已离开了品芳阁,这品芳阁也交予奴的手了。”
“我不信!晴波当初告知我,品芳阁便是她的家,她不会离开!你再让我进去找找!”
一激动的男音穿空而入,乐梓由俩兄弟脚步同时一顿,相互对视一眼,行了上前,只见一男一女站在品芳阁前,周围渐而围上了看热闹的人。
“奴说了,晴波姑娘已走,奴先前已让您在阁内寻过,为何你还不死心,日日来此等候,您若再这般下去,阻了客人的来路,便甭怪奴不客气了。”站在门前叉腰横直的女子,姿态端庄,眉宇间倒有几分形似晴波的从容,但在气质上却少了许多晴波的味道。
乐梓由愣了一瞬,缓缓收敛凝注在那女子身上的视线,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所有女子都拿来同晴波比较了……
“大哥。”
关切的声音作响,乐梓由稍稍抬眼,这角度便恰好地收入了那男子的容貌,瞬间,他愣了一愣。
☆、第一零九章 ·错过
晏苍陵在看到江凤来时,也怔了一瞬。在梦中所见到的江凤来,是一布衣青衫的翩翩书生,他支着一个破旧的小摊子,执着一枝竹管,坐在阳光底下,笑着面对来往的客人。晏苍陵想,若他人成画,必是一幅山水青竹的美卷,在画旁得提上一些什么君子淡泊名利的优雅诗句。但面前的江凤来,同梦中的那个清和的书生判若两人,满面青渣不修边幅,落魄不堪,而让晏苍陵惊奇的是,此刻他的眼,并非书生那般空灵清澈,如望青山一般的秀气,而是有如混沌初开,浑浊不清,复杂到难以从中揪出一丝的纯净,那不是书生的眼,更像是历经风霜,饱经坎坷之人的眸。
我看不透他。晏苍陵下意识地笃定。
若说梦中的书生是翩跹的仙鹤不食烟火,那面前的江凤来是翱翔的苍劲飞鹰。
“晴波……在何处?”出口的嗓音带着书生般的柔和,却因被悲伤掩盖,抖如山崩地裂,声音难续。
“你来寻晴波?”乐麒同乐梓由带江凤来来晏王府时,晏苍陵便知此人来的目的,如今一问,不过是问江凤来是否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个早已没有美貌和风姿可言的干尸。
江凤来没有一丝的犹豫:“是,她在哪儿?”声音明明悲痛得都带着颤抖,却仍能沉稳地吐清一字一句。
“同我来。”带着他入了冰窖,怀着悲痛带他到了晴波的尸首边,晏苍陵不忍看他痛哭流涕,默默地带着季临川离开了。
冰窖外的日光打向身躯,热意却抵不住刺骨的寒意,反而让冷意愈发侵身,临冬的寒风钻身而入,让炽热的心都跟着凝成坚冰。
习武之人的耳力惊人,哪怕勉力封闭五感,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冰窖里传出的嘶声痛嚎,那声如此凄厉,有如冰刃狠狠地刺入他的心。
晏苍陵拉着季临川走向更远的地方,试图同那些痛苦远离,但风一过处,又捎来有如鬼魅缠身,不休不止的恸哭。
“慕卿……”季临川反身拥住了晏苍陵打抖的身躯,并不宽厚的掌抚在他的背上,却给了他坚实的力量,“我还在,我还在。”
“璟涵……”口中两字含在嘴里,生出无限的惆怅,“我不敢想象,若是有一日,你离我而去,我会怎样。璟涵啊璟涵,我说我,该如何坚强。”
季临川一声不吭,静静聆听着晏苍陵喋喋不休的低喃,他稍稍低下眼,便能看见晏苍陵那抖动不已的手,他抓住了晏苍陵的手,一根根地掰开,再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手掌,两手贴合得严丝合缝:“慕卿,我不走,碧落黄泉,天上人间,我都陪着你。”
心头一紧,晏苍陵豁然心结一开,将人猛地拥入怀中,贴合得一丝空气都不留,那吻也压得一点儿寒意都不剩。
他们吻得天荒地老,吻得轰轰烈烈,吻得忘乎所以。
直待,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两人方放开点起了邪火的彼此,稍稍错眼,看向来声之处。
拐角处,现出的先是一只普通的布鞋,再转而露出一张红着的眼,江凤来,抱着被宽布遮挡的晴波尸首,迈着沉如重山的脚步,一步,一步,带着满腔仇恨而来:“害死她的是何人,她又是在何处遇的害。”
他没有嫌弃晴波尸首的模样,更是坚定地发声询问,晴波的仇人是何人。
晏苍陵心头一涩,避开了看向晴波的目光:“害她之人现今尚不明,我还在查,有两人已死,有两人在逃,其中一人胯下有伤,一人腹部有伤,你可曾见过?”
江凤来拧眉一蹙,绝望地摇了摇首:“我归来后,便来了品芳阁寻晴波,前几日都寻不到她,我便一直在门口等待,早也去等,晚也去等。直待今日,那老鸨方现出,告知我晴波已走,品芳阁交由她手之事。再后来,便是遇上了你的同伴,我也得知了晴波她……”他声音一哽,话又再难续下,方褪去泪水的眼,又涌上了泪珠,稍稍将眼错开,岔开了话题,“她究竟在何处遇的害。”
晏苍陵深吸了一口气,将印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残酷地抽出:“她遇害之地,是在城外的一间草庙中……”
“你说什么!”“中”字还未落音,江凤来便先扬声切入,双瞳惊愕大睁,“你说……她在哪儿遇害……的……”
看对方情绪如此不对,晏苍陵即刻将晴波逃亡之事,草草说了一遍,也将那草庙所在详细描述,当话尽时,当过去随风而逝时,江凤来踉跄了数步,不敢置信地盯着晏苍陵的唇,一遍一遍地,带着零星半点的希望问着晏苍陵,“你确信么,你确信么?”
晏苍陵也一遍一遍地点头,残忍地告诉他:“我确信。”
“你确信……你确信……哈哈哈,哈哈哈……”毫无征兆,江凤来就这么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掩着面颊,放声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悬在天边的红日跟着隐去了光芒,藏在云中看不见了,暗无天日,吹拂的风,飒飒落落,树叶也跟着泣了。
你道他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你道他为何跪下双膝……你道他为何同晴波情难再续……
一切恩怨纠葛不过是浮梦一场,错过一场。满腹经纶的才子扬鞭跃马,长街尽头,对着心上女子扬手高笑,许下金榜题名定归来成亲的诺言,带着满腔的热情,行路而去。道路半途,看天悬红日,黯然失色,听雨打风声,无边寂寥,看山水,失去了颜色,看百花,没有了妖娆,他想起了那一个惊才艳艳的女子,那人会在雨天打着一把伞,笑着向他走来。于是毅然回首,赶马往他们熟悉的长街而去,他要带着她一块上京,金榜题名皆是虚名,洞房花烛方是真意。
天黯了,月隐了,前不见路,后不见途,唯有草庙一间,可以躲避。点起火堆,架好草料,看夜色茫茫,正是狩猎时机,遗落了匕首一把,带着那把家传长弓,往夜幕而去。猎物难追,羽箭难中,当身负猎物归来时,只见大火一场,将草庙吞噬,燃起不灭的天。无处可去,只叹恨一声,转身驾马而离,却不知,他在外头潇洒转身,她在里头痛苦思忆,他和她,今夜俩俩永分离,此生擦肩情难续……
方知世上最苦痛的,不是阴阳相隔,而是擦身而过……
“如果,如果我当时进去看一眼,看一眼……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泪如雨下,如流水落花,天地不灭,便无止休。
晏苍陵错开了眼,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交给了江凤来:“这是晴波用以护身的匕首,这是你的……”
“匕首……”江凤来迟滞地抬眼,映入匕首轮廓时,倏尔将手一扇,打开了匕首,“拿开!匕首有何用,救不回她,救不回她!啊啊啊啊啊!”他仰首咆哮,泪如洪流奔流决堤,“是我害死了晴波,是我害死了她!”猛地站起,竟如一只猛豹突地窜出,撒开双足,风驰电掣间已在眼中凝成了一个黑点,连一直盯着他的晏苍陵都反应不及。
“江凤来,你要去何处!”
“快追!”季临川先一步拉住了晏苍陵的手,跟着江凤来的方向追去。
没有了书生的清和之气,江凤来此刻便如一匹狂躁的雄狮,四处乱冲乱撞,逢人便撞,逢物便冲,晏苍陵看江凤来已经癫狂,又不敢上前去制止他发泄苦痛,只能一边追着,一边唤人将周围的行人驱散。
一路狂奔,泪水如线悬在眼角,飞一般地顺着江凤来的面庞朝后而飞,洒落泪珠点点。
晏苍陵时而停下照顾季临川,时而跟上,险险便要跟丢时,便见江凤来的步伐便止在了城门边上,他发狂地朝守卫大吼“开门开门”,守卫却只坚毅地支起手中枪,将他前路阻挡。
晏苍陵带着气喘吁吁的季临川走至,悲痛莫名地看着那红透眼的江凤来:“挥了挥手,让他出去罢,不然他会疯的。”
他已猜到了江凤来要去向何处——城门外,只有草庙才是他心头的归宿。
他收到了江凤来感激的一眼,一口叹息漫入云端,拉着季临川,慢慢地踏着麻乱的步子,朝城外而去。
安静的小道,只能闻两人的声音,太过安静,太过寂寥,让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没人说上一句话,没人道出一个字,直到一声痛苦咆哮穿透云空,刺入耳膜,两人方惊然跳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声而入。
“不好!”两人相互对视,心头猛地一跳,急忙拉着手朝前方奔去。
☆、第一一零章 ·阴婚
江凤来,你可切莫想不开!晏苍陵心头一紧,加快了步伐朝前而去,季临川气喘吁吁地跟上,跑不得几步一个踉跄,险险摔倒,搀扶在晏苍陵的胳膊上,方能稳住身子站好。
“慕卿,你快去,我……我稍后再追上你。”
“不!晴波同江凤来的教训还不够么,我不论去向何处,都不会丢下你。来,璟涵,上来……”晏苍陵一弯身,将自己宽厚的背呈在季临川面前。季临川一咬牙,赶忙上了晏苍陵的背,方一稳身,晏苍陵便化作离弦的箭,朝草庙之处冲了过去。
冲到之时,本以为会见到江凤来殉情一幕,却意外地只见到他埋首在草庙的灰烬中,翻身寻找着不知什么东西。
季临川同晏苍陵对视一眼,疑惑挑眉后,双双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走上前询问:“你在找什么?”
“我曾送给晴波一块小金锁,可是找不着了,找不着了……”江凤来急得脸色热汗直流。晏苍陵抿了抿唇,拉着季临川远离草庙后,行至江凤来的身边,帮他翻找。
在他的梦中,并未见过那一块小金锁,若晴波将其放在身上,当是会在临死前将其拿出来看的,显然在梦中时,此物并不在晴波的身上。但晏苍陵也难同江凤来道出自己那诡异的梦,是以只能帮他寻了。
翻遍了整个草庙,都未能寻到那一块金锁,晏苍陵拍了拍江凤来的肩头道:“兴许她将其锁在了什么地方,你切莫灰心。”
“呵,我该想到,也许这烈火早将那块金给融成灰烬了。”江凤来脸色苦痛,无尽的悲伤将他压得难以喘息,“我不该指望还能留着一点儿属于我们的东西的……呵呵呵,哈哈哈,晴波啊晴波!”
季临川走上前去,苦涩化在了唇角:“将她葬了罢,让她入土为安,由你而葬,她会很欣慰的。”
“是的,葬了她,她不该再受这世间纷扰,再受污浊玷污。”江凤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拖着寂寞的背影,抱着晴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而去了,往孤独的尽头去了。
季临川问他要去哪儿,他答出了一个让人心酸的地名,落霞山,潇湘亭。
未免江凤来会心生悲痛而寻死,晏苍陵一刻不停地跟在他的身后,季临川苦涩地相随,拉着晏苍陵的手,愈来愈紧,紧到连心都揪痛起来。
潇湘亭下,来往人依旧,每一个人皆是拉着心上人的手,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但却是第一次,在这神圣之地,见到一对阴阳相隔的有情人,拜天地,行阴婚,许下死后黄泉同聚的诺言。
那一刻,季临川掩面泪流,那一刻,晏苍陵仰首望天,止住涌出的泪。
直至多年后,潇湘亭已成为登基为帝的晏苍陵,再难踏足之地,但那一日,潇湘亭下下残酷的红日,仍永远盘桓他的心头。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红烛红灯,只有天与地,见证着他们的情爱,一个青楼女子,一个普通书生,一段擦肩而过的爱情……
江凤来抱着晴波,往落霞山顶而去了,这一次,晏苍陵没有再往前跟,他想,江凤来也有自己的选择,是同晴波而去,或是活着替晴波复仇,都由江凤来自己而定。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内心祝愿,若有来世,让他们再续前缘。
晴波的死,没有让季临川落下一滴泪,却在看到两人错过的爱情时,泪流满面,当夜,他抱着晏苍陵说,慕卿,我们不要再分开,哪怕海角天涯,生死都要相随。
晏苍陵吻着他的泪,他说好,好,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好,说得不厌其烦,说得心都碎成一片一片。他说,晴波当初没能说出那一句“好”,便同江凤来永生错过,他不要再走他们的路子,他要同季临川,好好地过,好好地道尽所有的情话。
当第二日,崭新的一日到来,红日捎来暖色时,他们便在客堂上,看到了那容颜焕发的男子。
太过难以置信,不过经过一夜,青渣已去,乱发已扎,书生之气骤敛,宽大的袍袖被窄袖之衣取代,该执笔作画的手,竟挽着一把巨弓,谁敢相信,这还是昨夜那落魄的江凤来。
“你……”晏苍陵也怔愕了半晌,眨眨眼回神而来,“你寻我?”
“不错,”江凤来从坐上站起,有力地一手抱拳,利落地回道:“我无人可信,只能信你了。我要寻到害晴波之人,亲手替她报仇。”
季临川浅浅地抿唇,欣慰一笑:“你能振作,我由衷地替你高兴。”
江凤来目中含光,手上巨弓倏尔一紧,沉声问道:“那些人在何处!”
“至今还未查明,”晏苍陵摇首,“毕竟我赶来时,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刻。”且,由于他将部分的探子带到了南相之故,这儿的探子人手不足,而晴波离世也断了他消息最广的来路……品芳阁现今于他而言,已成了一处普通的摆设。
“且住!”晏苍陵猛然抬首,“我记得你昨日说过,你先前回到品芳阁时,一直未见晴波,便在门前等候,直待昨日才有人出面,道晴波已走,品芳阁归于那人所管?”
“不错,有何问题么?”江凤来好奇问道。
季临川声音略带急促,也发现了其中问题所在:“那在此之前呢,你去往品芳阁无人阻拦你么。”
“这倒没有,”江凤来稍稍蹙眉,“因我以前便常来往品芳阁,是以随意进入,但我问及晴波何在,每人都说不知,我当时以为晴波只是出外游玩,遂未放在心上,哪曾想……”
晏苍陵敛下了双目,在江凤来等候晴波时,晴波的尸首已被乐梓由俩人带到了晏王府的冰窖内——两人当真是一直错过。
“亦即是说,”季临川摸着下颔,沉吟道,“你昨日方被那人所拦。那你可知晓,拦你的女子是何人?”
“我不知,我去品芳阁,只是去找晴波,其余人并不接触。”
“梦容可有寻着?”季临川倏尔问了一个毫不着边的话。
晏苍陵顿了一顿,摇首道:“不知所踪。”
“那我们便去问品芳阁的现任老鸨罢,她定是知晓的。”
“你们寻梦容?”新老鸨——花颜见到晏苍陵,听他们如此一问,禁不住讶了一讶。
“你知晓梦容姑娘在何处?”小悦被晏苍陵等人带来,听出花颜并无惊讶,立马追问道,“你可是知晓她在何处,快说快说!”
花颜到底不比晴波从容与镇定,被问了这么几声,便稍稍露了口风:“你们怎知奴知晓梦容在何处?”
季临川轻抿薄唇,摇首解释,原来晴波已走,品芳阁当是交予梦容之手,可如今却越过了梦容,交到花颜手中,可见梦容已来寻过花颜,把品芳阁交给了她。
花颜双唇微张,讶了一讶,莞尔笑道:“不错,梦容曾来寻过我,将品芳阁交予了我手。怎地,莫非你们有何异议么?”
“异议不敢,”晏苍陵一掷千金,将一大沓银票丢在了桌上,“我要买下品芳阁,此后品芳阁归我。你可以拒绝,但我却有能力,让品芳阁所有人都不认你为主。”
“你……”花颜顿时花容失色,纤纤玉指横指向晏苍陵的鼻头,“你简直是仗势欺人!”
“我以除了你们所有人的奴籍交换。”
青白交错的脸上,瞬间被喜色取代,花颜大喜过望,扬声问道:“当真?!你当真能除了我们的奴籍!”
不过是一句还未兑现的誓言,便能让花颜喜色连连,晏苍陵心中一涩,忽而想起同晴波初识时,应承她的除奴籍之事,岂料,承诺尚未兑现,晴波便用她的生命,兑现了她绝不背叛的誓言……
“是,我会除了你们的奴籍。且只要你们有相中之人,我尚可替你们找人说媒,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算是我回报晴波的罢……末了的话,吞在了腹中,留在了愧疚的心底。
他能拿到这笔钱买品芳阁,也是征得季临川主意的。晴波在这儿生活大半辈子,如今连死,也不愿连累品芳阁,可见对此处感情已深,他晏苍陵做不了什么,但替晴波照应好这些可怜人,还是可以的。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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