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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3节

    每个都市,都不乏这样的男女。职业干练,闲杂人等莫近。

    上一回,九月份回温州祁连山的时候,祁贺山问祁安,她的存款大概有多少了。

    不知道,从没计算过,目前为止还算衣食无忧。对住的地方没有特别要求。还能到处瞎逛逛,还能不定期地往家里寄点什么,还能动不动就买纸质书,所以应该也没有太糟,是吧。

    你做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啊?祁贺山问她。

    寻梦,也许还交换灵魂。很久之后祁安才说。

    这个我是不懂。那你四年的广告算是白白修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白白做的,爸。

    这么多年了,工资有没有变高啊?其实祁贺山鲜少提起祁安的工资问题。

    不知道,等到赚满了一百万再来告诉你。

    呵呵,一年存下个十三万总该有的吧。大学毕业也六七年了。

    呵,只有税后的集资管家自己知道……

    祁安用右手使劲往里推似有千斤重的透明玻璃门,整个上半身都快要呈倾斜状的压在门把手上。低头看地面,思考该取出多少现金为宜,直觉在这里停留的日子不会太长,然而频繁地进出银行也并不太好。

    再次前往,也许只是源于心里那股想一睹冬日萧瑟西湖的瞬间性的念想。那么人和西湖在某种层面上融为一体需要多少个时日呢?至少不应该再次只是走马观花。自己那么任由心性的决断,在各地没有目的性地游荡,不就是让自己由外而内地浸染当地的气息吗,以致那竟成了习惯。只是习惯在这里似乎不起作用,她越发觉得自己来西湖并非自己一念而起的心思使然。还在延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关于杭州西湖的意识,就像四肢位于意识之上,占据了整体的支配地位,双手的摇摆方向,双脚的行走方向,最终使她来到了杭州。好像杭州这座城市,有一个强乎于她自身意念的力量,在将她呼唤,不通过任何可以被鲜明感知的形态。

    然而,一番难以言说甚至连意会都谈不上的束缚感,从在延吉山村的阳历十二月二十七日起就已经将她重重包裹起来了。有一种心绪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是什么,形容不出自身的情绪症状,只能模糊地感受,无半点轮廓形象,就像眼前海棠树之外的广阔山涧里升起的浓雾迷蒙了整片山林,而永远不得知晓其内具体情境。她仅立于那一片土地之上,仿佛身在云端,却又似陷入了没有出口的绝境。她只想哭,不出声,只是流泪。

    至于最终离开的原因,她想绝不会是因为在前一天日落后的傍晚在老人家家里突然看到她已逝多年的老伴的遗像。虽然看到那幅黑白的照片时,那仍在闪烁般的双目带给她突如其来的战栗。在北京彻夜不眠地候机看书,现在想来竟也像是因过于期待而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到达杭州站时,她却是异常明显地感受到了无所事事,就像杭州城于她已经没有再次进入的必要,既没有新鲜感又无亲切感,只是有什么力量趁她意念模糊混沌时将她往这边招引。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的征兆,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善意可言。有那么一瞬间,马上坐火车离开的念想也几不可察地于心际一闪而过。

    她近似盲目地来到了杭州,也是能够越过这一地点,直接于尚不明晰的直觉中感受到下一个要去的方向的,而且间隔不会太长。但是杭州并不能像北京那样被自己有意识地作为中转站,只是片刻地作为供人停留的踏板而存在着自己便直往下一个地方。杭州,似乎,不论是在已然存在的意识之外,还是在自抵达伊始始终没有什么精神性流通的意识之内,都是不可能作为她的中转站而存在的。这是一座能够听见鸟鸣的都市。

    现在在这西湖大道上行走,也许是源于女司机的热情,也许她只是唤醒了沉睡在自己心底的从未被鲜明察觉的念想,那份对于同一事物尚未完成的完整性的追求。

    那么,大概要在这里呆多少天呢?才刚来就计划着离开,在日渐紧缩的日子中,该如何全身心地感受它呢?在有限的期限内,到底让人学会的是珍惜还是会让人变得不知底限地患得患失呢?在截止日期前,人到底会普遍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呢?作为无法真正脱离群体而存在的个人,到底是会不顾一切地接近所有人,还是会万般皆下品事不关己般的对所有人事物冷漠以对呢?毕竟明知没有多少后续可言。如果生命刚好在离开西湖之日终结,这几天自我又该有怎样的形态呢?祁安由此莫名地想到了村上春树超现实《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我”。只是,现实中的人,该怎样超越现实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存在呢?是梦?“我”说,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继续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所剩无几……

    那么,到底该取多少钱呢?这才是这一刻真正该解决的问题。想得过多,往往无法使现实问题得到干脆利落的解决。过了那西式酒店,居然就踩入了这番思绪迷宫,看到自助银行竟神差鬼使般的自觉应该再取些钱,为几日的逗留安排合理预算。

    照出厚重被削弱的倒影的地面并没有显现出她该取的额度,当然也不会神奇地隐现她此番来杭州的命运安排。倒是隐约探照出了一个仍旧脑子混沌的自己,看不清的五官。耳机线自外套口袋向上伸出,与长发纠缠着,淹没在耳际。

    手边那门却存心和她过不去一般无可撼动,还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僵硬的力量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虽然脑子仍在思来想去,祁安却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右手上以和门僵持,便于一瞬之间形成一场人与某种力量相互对抗的局面。而无论是里面的还是外面的,明眼人一看便可知,人的一方必然处于劣势,这还滑稽得近乎女孩子的无理取闹。因为谁都认为一个如此身负重荷的非专业年轻女子,必然对那厚重的玻璃门无可奈何。这定然不属于某种蓄意的破坏行为,还一定会被宽容地谅解。毕竟总是大有一部分人,对高速国际化都市中的新型生活材料在自己的感性或智性范围之外均茫然无措。就像总有一部分人一遇到旋转门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似乎会在里面转晕自己或是突然被旋转到某个神秘而荒唐的未知世界一般。

    但是,此自助银行所在的门,并不高级,当然也并非什么罕见的新型材料。相比四季咖啡小屋的木制雕花推拉大门,实在是没有个性到极点。

    侧面看,祁安现在的姿势更像是将头抵在那玻璃门框上忏悔样。完全不同性质的力量僵持至少有三秒。那三秒恰好在这一首音乐彻底完结之前的无声的空当里。

    旁边漾来风尘的气息,一只黑色衣服包裹的手臂横向出现在祁安的左侧余光前。那人好像悄无声息地飘近来一般,直到更近的手臂靠近,祁安才察觉到自己身体左侧的他的存在。同时,突然有了什么天大的发现似的,祁安的头和右手近乎以弹起的迅疾从玻璃门上闪离。好像再那般持续一秒都是可耻或罪过。在下一首曲子响起之前,左手边的那个人已经进到了玻璃门里边。

    一阵滚烫毫无预兆地袭上了双颊,祁安赶紧把棒球帽反转过来戴上,帽檐朝前。究竟是有多魂不附体,才会直接忽略那右一边的玻璃门上的向右箭头的喷印标识呢?然而她又直觉自己在用右手使劲朝里推门的时候,已经看到那右向箭头了,只是身体较快又固执地做出了硬推的举动,而脆弱的神经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力。果真这样的话,那真是一次荒谬的人神分离。

    把帆布袋放到地上,拔掉耳机。刚结束的音乐是bandari版的《ay it be》,新的曲子还来不及响起。祁安退出音乐软件,关机,8字形卷好耳机,和手机一同放进电脑包的最外层里。戴耳机太久,音量太高终究是无益的。纵使音乐于人有益。

    方才与自己僵持不下的玻璃门的左侧门,与它里面的一面厚玻璃部分重合着等待着,预留出的空间已经足够一个人通过。脸上的热潮未退,局促好像会自我极其顽强地无限延长着时间,而不会像流星一样讨人喜爱地转瞬即逝。祁安用右手重新提起袋子。帆布袋和电脑包在同一侧,肩膀便失去平衡地更加倾斜。快速进入里面,马上转身,左手搭在方形门把手上,双眼向玻璃门外眺望,帽檐下的视野中并没有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人,也不见有人要出去,如此动作,直至玻璃门相触闭合。

    进了玻璃门便可直接看到从银行正门深入的让人颇觉幽深的大厅,人们在那里排着队办理着各种业务接受着银行职员的人工服务。在大厅和自助银行的界线之间,有全身制服的男保安走来走去巡逻着。

    看见祁安进来的一个年轻而敏感的男保安面露惊讶之色,好像得颇花一些时间,辨认清楚此入内女子的国籍或国民属性。他将视线落在祁安身上,前后走出了一条分割线,或是踩在分割线上走上了一两趟,然后才顿然觉悟似的返回本职岗位并恢复与之相应的行为。

    之间的一排排座椅上,分散地坐着好几个较有年纪的男人,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几乎每个人都盛装层层包裹着,团结一致般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正前方。焦点估计是墙上表格中不时跳跃变化着的红绿两色数字。

    自助银行和银行大厅之间竟是没有阻隔地相互连通的。然而抬头一看便会觉得其合理人性之处,毕竟这侧外面标示着的是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

    一眼扫过各自独立的存取款透明玻璃小隔间,竟然全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影。好像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过,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后离开过,而自己在保安看来也许成了稀客。祁安再一眼扫向那分界线左侧的一排排座椅和银行大厅,或多或少的人,身上均是衣着暗色系服饰,少有几个人将鲜艳的色彩穿在身上。那一眼望去的过程中,祁安直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当然是在自助范围之外的其他地方。最为热烈的是来自银行大厅的方向。然而再返回细看,只是各式各样的人干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私事。

    真正在将她注视的,是出于职业性格的男保安。无可厚非,何况人家也不是将她抓到贼似的用火眼金睛盯住不放。那么,自己是否更应该感谢呢?他没有将她作为那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客户而忽略掉,而且在她取钱的过程中也明显于无形中消除了好几丝安全隐患。

    似乎,只要尚且有着交易的存在,具有基本交易能力的人,即使一句话不说也不可能为他人所忽略吧。尽管是出于职业性的,受益于交易这一互予互利形式的。于陌生人之间。

    脸上已经彻底降温好一会儿。若没有高烧勉强退后的身体余恙,应能很明显地感到身心的彻底舒畅,然后再为自己才犯下的愚蠢行为提出维护方案或修改建议。

    关上了门的建筑内部的温度明显高于外部。也许这就是那门应该被关上的初级原因。然而对于祁安而言,在外面慢慢行走时的温度已经超过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舒适度了。但是若脱掉大衣外套又必然太冷,即使身体感觉舒畅,却也必然会加重感冒的症状,致使自动愈期一拖再拖。可在这建筑之内,感觉黏在身上的衣服,实在令她难受。

    出于各种原因,她继续忍受着。在旺盛的篝火边,使劲地狂舞,即使已经满头大汗,如果可以,更应该在跳舞的同时添上欢乐的歌声。

    祁安又将棒球帽帽檐朝后地重新戴过一遍,无视周边或隐或现的目光投视,径自提着帆布袋挎着电脑包带着勉强算是较为清晰的脑袋进入到最靠墙的一个存取款小隔间里。

    ☆、不成妙觉

    祁安将笨重的门关上,卸下电脑包搁在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把帆布袋放到取款机器外的延伸台面上,从里面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

    银行这地方既危险又安全,既狡诈地阴险又满是仁慈的关怀。无可寻得根本途径获得永久性彻底的本质性调和的,却又具有相当稳定性的矛盾附着物。不知是矛盾本身的意念性存在诞生了银行这样一个有实在称呼的东西,还是银行这一有着实在称呼的东西,催生了矛盾这样一个理不清的概念。也许,此种矛盾性是所有存在的人事物特有的无法摆脱的却可以忽略不去计较的存在属性。

    因为,似乎实在不应该去深究它已然存在的非合理性,继而排斥它的存在。既然已经存在了,也应该就着它的合理性让它继续存在下去,直到它自然而然地或不可扭转地消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享受着它提供的便利,一边又质疑它的存在。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之人,无伤大雅的想多了罢了。个人在没有明确目的性的时候,就会对入眼之物尽量做一些不啻较为荒诞的设想。对一个明显具有存在合理性的存在物的存在质疑,不过是含沙射影般的对自己的存在丧失信念支撑罢了。客观消失了,便活在了自己构想的主观世界里,直到某一分隔界限被打破。

    祁安径直翻到书页间空隙最大的页面。那里边明显藏有一些什么,常识中显然类似于书签的东西。确实是厚而硬的书签,只不过较一般的书签独特了那么一点。书本大封皮之外外加的为大封皮三分之一宽度的小封皮。摊开后的光滑长纸张从对称线上折起,两个方向的长宽用透明胶严实封锁住空隙,另留出一面横排介绍性文字之上的宽,从而使书签发挥出作为书签之外的价值。

    然而这张被作为兼有其它功用的书签的原料并不是《无比芜杂的心绪》的封皮。祁安将书签拿在手上。灰色底面之上,黄色的字体果然较白色的字体耀眼。即使已经看到了颇为怪异的应当是作为书名的白色最大号字体“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还是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黄字上。“关于古典音乐、关于人生的6次公开课”、“就像爱一样,好音乐永远不嫌多”。她曾经坐下来一口气删了手机里的一百多首音乐,大多是来自早已忘了观看时日的电影的配乐,直接原因自然是移动手机的存储空间也是有限的。

    看着封皮,想去回忆内容,却只明确想到了作为内文标题的“在瑞士小镇”,然而具体内涵又是无从回忆。也许是那五字标题太过于具有她所熟悉的音乐性了。一本,也忘了是在哪个城市买的书,却能够记得它并不在祁连山家里的书架上。一本一看完除了小封皮即被转赠到也已经记不起模样的人手里的图书。刚过去的半年里,她竟又一次频繁地买起了村上春树的书。即使是一些已经在很久以前就看过好几遍的并且尚且立在祁连山的书架上的同一版本,那些想在当下的行走途中再念一遍的书。或许行李已经在什么时候突然更沉起来,或许高昂着价目没有半点优惠,或许那张卡里那不知底细的数字已经孤零零地颤抖起来。

    总是有些同一本书,让她再三消费。那是一种值得的奢侈,说是浪费也没有关系。很多事物和行为的存在或发生,似乎也自有其命理趋势。

    “专家与业余人士、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其实隔着一道高墙。但我觉得这未必是敞开心胸对话的障碍,最重要的是找出一条这道墙的路。——村上春树”

    看罢细小白色两行字,转到背面。定价为四十元差五角。一本原价购买的书。

    即使已经忘了书本的具体内容,那三十九元五角也看似已被付之东流,其实在看书的彼时当下已经沉淀了某种具有潜移默化效力的因素了吧,就算没有这所谓长远影响的潜移默化因素的一回事,彼时当下内心的共鸣何曾不是一种物超所值的最好明示呢?书和人,果然也是存在缘分关系的。而那缘分关系,也就是那越过高墙寻找道路的依凭了。

    总是会有一些书,需要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遇见,甚至不惜掏钱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购买,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对自己的孱弱记忆力的一种辩护。理解与被理解也总存在不可预测的时间差。再遇见的时间里,异样心境之下,才惊觉一些琐碎细节较之微言大义更似作为越过高墙的道路而潜伏着。然而,就算是一种辩解,也无可厚非吧。人的行为因书产生的这一共性,如实存在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就像也会有人只为了听一首cd版的电影配乐而自行把它单独刻录出来呢。

    手中传来坚硬的触感,觉知到自己已偏离现实过久,旋即投入当下的正事。有时候,正常情况下,会有过度想法的思考机能可能比行尸走肉般的混沌无知更可怕。一个人在这里面呆的时间过于长久,难保不会伤到外面那边来回巡走的保安的脑筋。

    不知为什么,再无他人进入可能的小隔间里,祁安却有一种被窥视的异常感受。极具穿透力的波长直夺玻璃门而入,并将焦点直接对准了自己的某个部位。彷如深海底部的蓝鲸倏然放声嘶吼,为的是不满海边浅滩上那个赤脚踢着海水的女孩。女孩当然无法听见蓝鲸的怒号,只是她却有一种海水即将整面地翻滚而来将自己覆灭的不祥心理感受。不必抽象地设想,那随海水涨来,随着海味飘来的气息即已告诉她自己与这个深海底部的力量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无法融合。她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片其实并非她真正喜欢的海滩。

    倘若人与处所格格不入地无法调和,人只需要找到一条路离开便是。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安全稳固的处所,对某些人而言始终不是一个可以永久居留的庇护所。就算是谁都可以稍事停留的公共场所。再怎么公共的地方,都隐隐约约地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具有群体感的私人特性。一些公共场所其实是属于一些私人群体的公共场所,而群体外的其他私人要进入那个所谓公共场所,至少要越过私家与公共之间的界线。就如世界上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书店,总是大有一部分绝不欢迎某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职业人。

    祁安再次强行切断渐次想入非非的思绪,调回向外边查找一点什么令自己不适迹象的视线。

    只留一处出口的封皮书签里只存在着一张玫瑰色的借记|卡。好似在那明言着主人来对地方的英明。中行卡在中国银行里取款再正确不过,跨省也可全然不予理会。

    书签里少了一张卡!

    一股突然使得浑身燥热的刺烫感,丝毫不亚于先前在玻璃门前神游被连脸都没见到的陌生人撞破时热涌的窘迫。有时候安适的获得和维持就是那么无可救药地依赖于物质。

    祁安脑中闪过那么一丝的慌乱。从她身边经过的有着人物的场景,都模糊地在脑际稍作逗留地隐现出来。她一向是把它们习惯性地夹在书里的,而开口朝里的书签又绝不会有使卡滑出去的可能,更何况共同存放的另一张卡完好无损地存在着。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有一闪而过的绿卡被盗的念头呢?

    紧张感和种种羞愧统统一涌而来,只觉得眼角快速地闪过一两颗金星。用手一扶额头,又惊觉额头像早上还没吃退烧药前一样滚烫着。

    呵,是发烧让她的智商出问题了吗?还是就像某些人说的就是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呢?

    自嘲过后,祁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在帆布袋里翻找。再将《无比芜杂的心绪》的纸页用拇指快速搜过,把《远方的鼓声》也同样快速检查一遍,明知没有夹任何东西而只有折页的德语词典也不放过。袋子的底部没有什么卡状硬物。寄藏在袋子中的其他小物件自然没有提供给卡片居所的可能。是不是把它遗落在行李箱里了呢?除非当时她在火车站寄存处检查两张卡在书签里的存在状况是一种幻觉,包括在咖啡馆阅读完书本合上后的最后一次深感书签硬度的触摸。在旅舍也没有看《无比芜杂的心绪》,宿舍里也就始终她自己一个人,大不至于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将它窃走吧。祁安开始搜索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除了手机和耳机什么都没有,没有小零食,没有一枚硬币,甚至没有应该是必备的纸巾。

    将电脑包放在最后搜查似乎是仪式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多是于压轴之后登场的。前面芜杂心绪的堆积像是一个必经过程,即使全程心念起伏并不具备戏剧性。

    祁安突然难以接受这隔间竟是可以望见外面的,虽然不是接近透明玻璃的全然清晰。外面同理也是可以看见里面人物行为的大致情况的。

    她蹲下身子,拉开电脑包的拉链,拿出置于里层的黑色小皮夹。干瘪的板型,没有拉链,似专为存放零钱而设置,不可大量地规则置放各种用卡。然而皮夹里除了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两张十元、四张一元,以及三枚一元硬币和七八枚一角钱,再无其它现金。这些现金又似乎在提醒着她,找出那张赖以生存的绿卡的必要性,尽管她拥有着可能已累积到相当额度的玫瑰色的卡。

    除了这些现金外,是一张多年前第一次去上海时为了避免频繁地在人头攒动处找钱而办的紫色公交卡。卡里面尚有相当的余额,否则于她绝无保留的必要。另一闪着亮面的比公交卡稍大的,是一张高强度缩小版的约有二十七人的大合照。

    大合照拍于祁安阿嬷的某年生日宴。拍摄者是一个愿意自我牺牲在合照中留下影像的机会,并愿意尽可能地清晰目睹他人幸福表情的人。彼时周围的人太多,谁去拍照似乎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的争论,因此看到大合照并不会条件反射似的去想谁是摄影者。好像合照中存在的人已是完整无缺的组合,即使终有时过境迁的一天。那盘枝错节开去的大家族,祁姓的,与祁姓产生关系的他姓的。

    然而,若与现实对应,至少有四人的肉身已经不具完整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如果他们可能存在的话,除了在被时光之河冲淡的影像中和被时光之泥掩埋的记忆深谷里,趁着所谓非正常途径远逝的灵魂又该乡归何处呢?

    这张十几年前拍摄的大合照,已是这世间仅存的一张除了祁安的爷爷,总的来说家族人员实在可算完美完整的实体版珍藏。

    那应该是在一个虽没下雪却依旧冷风吹得迷人的深冬。照片里的人,衣帽服饰各异。然而却几乎一致的神情严肃地面对着镜头,包括镜头之外恼人而调皮的小孩,就像摄像者正在他的正对面威胁着不给糖果就打屁股,而大人们也各个与摄影者结上了梁子,也许就根源于要在镜头前听任摄影者摆布。既然如此,他们就一致地冷颜以对好了。

    那么又是否正因如此,才使这张照片可能被归结为摄影者的审美失败而被遗弃在小姑家的相册底部呢?毕竟里面的人物大多跟可能来小姑家并能进入到她家的储物间里的亲戚都有直接的相关。就如她自己,也想着要在半夜里把它悄悄偷偷地拿走。可是,随着这张照片在那本相册里的消失,她铁定就是百分之百与事实相吻合的第一嫌疑人了。

    仅就相片表面内容研究,那个在相片最前排中央偏左位置蹲在地上,穿一身的红棉外套,衣襟敞开着,里面是雪白的羊绒高领毛衣,脖子上高领外还悬着闪烁的项链,伸长着双臂在膝盖上面屈伸着,下巴微微上扬,整个上半身也似微微向后倾斜着靠着,颜色相异于周边所有人的丝丝刘海中分着挽至两边的耳后,俏皮地梳着两支有着自然金黄色的垂顺长马尾,还十分不明就里地与群众表情背道而驰地咧着嘴笑得好似十分开心的女孩子,不正是祁安她自己吗?那灿烂夺目的笑,差点要使双眼冒出欢快的金光,整个蹲着的小身形也似乎快要从画面中跳跃出来。只是,像是相机像素还不够高一般,所有人的面部五官都不甚清晰。

    每一个人一看包括自己在内的照片,都会首先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检查一番自己在照片中的姿容,即使对自己的外貌有那么一丝不自信。自我鉴定完毕才开始一一关注照片中自己周边的人,与自己较为亲近的人,自己对其暗暗产生好感的人,总是带着那么一丝神秘感的对话终结者。

    合照上只有一个女人没有眼视镜头。黑色的波浪长卷发从两肩披落下来。双手在坐着的大腿上交握着。健康色泽脸上的视线落在跟前蹲着的红衣金发女孩的头顶上。仅凭围绕个人自行创设的画面呈现的意境来感受,那视线定然是正倾注着万千缕温柔。她的头微微偏斜着,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是喜是悲,而那不见双眸的眼神一定正投放着温柔。

    从大合照整体来看,相片中人物几乎一致的森冷表情,其实是那个红衣金发女孩的恶作剧,她用谁要是笑谁就不给阿嬷的生日蛋糕为要挟,邪恶地蛊惑大家做出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却也说不上具有诙谐意味的丑陋表情,而自己却奸计得逞般的开怀大笑。但是她调皮的诡计早被她身后的女士识破,只是那女士没有顺应她的诡计,而在为她的鬼灵精怪投去赞赏的温柔目光。她的后背也正撒娇地靠在背后那位女士的膝盖上。周围的所有人似乎就是为了配合她俩的无间默契而表演着。

    红衣女孩子那天的发型,是她一大早起床,站在落地穿衣镜前,自己在头上捣鼓了一个钟头梳成的。两束金黄色长发的前面是笔直的路线,而看不见的后面却是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后脑部分的长发也不是照着常规地一梳而就,而是她自己一缕一缕的逐渐向上编织成的。两束辫子也并非借助于发绳,而是直接用部分编织上来的长发圈成,再用带白色珠子的两枚金色发夹固定住。

    在离沉静而跳跃着的红衣女孩最远的边角上,稍稍向外倾斜地站着与内侧的大人齐高的少年。站在边角,与右边的大人隔了一个拳头距离地疏离着。左边肩膀上却搭着一只来自右边的手掌,那手掌将他抛露在外的脖子包拢着。黑色大衣衣襟桀骜不驯地咧开着。左手估计插在口袋里。发型绝不是当时学校里允许的样式,额前的几缕黑色头发被挑染成棕红色。他近乎愤怒的深邃双目逼视着镜头。出于某种愤怒,他的表情与照片中几乎全部人的表情融合到了一起。如果他开怀大笑了反而会显得异样。然而又由于某种无法忽视的排斥性,或许只因前面三排都已没人,站在边边角上的他,使整张照片的氛围处于一种严重失衡的视觉状态。尽管目光和表情与大部分人一致,却仍旧无法忽视他那将要掉出照片的趋势。观其身形姿势,不仅是他自己选择的,也像是失衡感内部潜在的为维护整体感而存在的力量所使然。而终有一天,他会不再因为他屡屡犯蠢而被记挂地真正掉出这个整体。一如这个整体中一些像是能够永远稳固地存在于彼时当下位置上,且与周围的人心有灵犀的其他人一样。

    第二排正中间的老人,神情平板得近乎一脸严肃,双脚从三人连坐的长窄板凳上不安地垂挂到地面上。她的膝前没有一个小孩蹲立着。也许是为了能够照到作为主角的她的全身形象。可也因此,在失去了视觉方面平衡感的大合照上又增加了一处永久无法弥补的缺失感。

    这张照片本是不被参与合照的大多数人认可存在的。只因当时的摄影者说,影像中红衣金发小女孩的形象实在近乎完美,删掉的话实在可惜,既然多一张也不会嫌太多,少一张倒会让以后忘掉更多,那何不留下呢?

    也许事实早已被时间置换成了谎言,又或许彼时的谎言早被有心者诡辩成了当下瞬时性的真相,而时间只是探照到了冰山底下不再难以潜入的深海底处的原貌。只是一切宏大或微不足道的历史,都已无需多言。就如根本已经没有人能够观影般的记得当年发生在这张照片背后的实际情景了。所有的回忆,难免因个人的主观情感多了夸张或想象的成分。

    在这张合照之后的其他相片中,那些人转而换上了怎样的神情面貌向镜头展示呢?兴许集体扮起了鬼脸,只剩红衣小女孩失宠般的闹着别扭哭哭啼啼着……

    这张被嫌弃的照片,是那本相册里当年所照的剩余的照片中,唯一的有祁安的一张,也是唯一的有哥哥祁荣和当时已经不存在于世的她母亲的算是遗像的一张。那么她把它拿走,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吧。

    那晚回到自己的睡房,祁安当即把它藏到自己的背包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事情的发生,依旧恍如昨日。只需一点点线索,逝去的点滴实相就能被连根拔起。甚至那仿佛仍在指尖萦绕的温度,和曾经絮絮叨叨的怒吼。然而看着明知早已不存在了和才不存在了的人,不管内心究竟是信还是不信,眼睛能够自行镀上模糊层,在目光对照片进行正面投视前,至少已经有两人被进行了模糊处理。

    那晚,照片上的所有人中,祁安大胆关注的人,只她自己。

    比公交卡稍大的缩小版硬质照片,上面覆着类似身份证表面呈现润和光泽的薄膜保护层。祁安用指尖捏住照片的一边边角,视线在照片中最先聚焦的人,是坐在正中间的老人家。老人家神情木然,平板的严肃是由内在自然散发的沉默气质。不是冷眼观看人形物象的无常变化,只是心境已逐渐沉静如海,虽然正方向跟前无孩子围绕,即使双腿的垂落再怎么不安,也许对周边众人的神情并不知晓,也不管肉眼无法察觉的寒冷有多强烈。齐至耳朵的头发是未经染色的浓黑。阿嬷曾对还小的她说过,古话中说有着太多太黑太粗的头发的女人是比较苦命的。

    她在去年阳历九月份回家的时候,阿嬷的头发依然是浓黑的,卷过的时间只在她的脸上留下遗痕,却没有带走她浓黑的发色,满头挑不出一根白发的青丝像是放错地方似的披盖在她即将九十岁的年龄之上。而自己头上的在强光之下乍眼一看以为是白发的金色头发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更应该出现在她的头上。世间似乎总有数不清的事情阴差阳错着。不知是来自眷顾,还是出于讽刺。

    看着图像中的老人,鼻尖开始始料不及地漫出一股酸楚。多年来在各地无目的行走的时间里,有多少个像自己的阿嬷这样的老人家收留了自己,从刚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给自己小心翼翼的款待。每到小镇农村遇见各种老人,都要想起一次被自己辜负的自家阿嬷。已经数不清次数的大体一致的离别场景,都让她将自己置于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了自己真正的所谓家的恍惚情境中。

    似乎感怀总能加强感冒的表面症状,祁安猛吸一下鼻子,抬手用手背重重将眼眶中的湿润往外涂抹,不让它凝结成水滴。

    穿透水雾的视线从老人家身上移开,将照片反转到背面。白色的板面上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日期信息。“摄于小学五年级,农历十二月廿一。制于初中毕业,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两行文字之下的破折线外是中英文字“祁安|ann”。

    今年的十二月廿一该是几月几号呢?

    把照片重新塞进小皮夹里。转瞬又将其拿出,回到正面,看那个无视镜头而只看红衣女孩头顶的女人。时间似乎已为她永葆盛年,至少是在她的现有记忆里。看着那个身体在视觉平衡面上向外摇摇欲坠的且有些流里流气的傲慢少年,依旧可以想见他青年时期狠狠拉拔自己的头发然后诱哄着给已经长大的自己压岁钱的样子。然而,所有没有秩序规则的回忆场面也总如梦境般,完全不受主观思虑控制地,将与他们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场景夹杂其间。

    所有当初让人痛不欲生的事实,或许已被时间抹去了尖刻的伤人棱角,或许已被主观意识悄悄处理成了不被信任的谎言。

    他们并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灰飞烟灭了,他们只是走上了一条只有一个方向且转身即是犯规的远游道路,去追寻他们心中认可的终点,而确保安全的技能即是浑身解数地使出隐身术或严严实实地裹上隐身衣。现在眼前来回浮现的人,大众称之为有生命的人,只是还没找到那条可以让自己一去不复返的远游之路,或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踏上那条路,或是还不具备走上那条只有一个方向的神圣道路的资格。所有在这个尘世间进行的活动,都是在走上那条道路之前的预热。即使不被自己的显像意识觉知,可总有一股潜在的动力在推着自己朝那个有着那样一条道路的方向前进。

    一切可以被正式进行的项目,都必须有预备活动。在机会降临之前,要让自己具备与享受那个机会相匹配的技能。死亡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果所有的漫无目的之地,都是找到真正归宿之前的必经之途。自己会有找到终点站的一天吗?至少眼前的她并没有能够自欺欺人地说是已经找到了那样一条,可以让自己毫不畏惧毫无顾虑且义无反顾地踏上的只有一个方向的,需要练就隐身术或穿上隐身衣的不归之途。

    高中的最后一学年,学校的游泳课上,没有做过充分热身运动就跳入泳池的自己,以为终于沉入了不为人知的深海底里。不被人世的嘈杂声音干扰是那条神圣道路的神圣标志。尚且不具资格的自己虽似已至深海却未能成功踏上那条路,且遭到了那条道路看路人的严厉鞭笞,直至从人间阳光中伸进来的修长而强壮的手臂,将自己从找不到方向的深海底里一把扯起。

    还有很多的路要去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很多人要去见,还有很多的情绪需要去体验,还有很多心中所想需要运用文字做下记录……还有很多很多就仅作预备的方法和技能需要去发现和具备……

    那条神圣的道路不必强求。一切学业上的跳级行为都行不通,广告模式中的通用套路创意方式也无法产出像创造出商品畅销奇迹那样的快捷通路。按部就班的考核制度也不适用。不必强求,不必期待,也不必惊慌,更不用兴奋,真正现出只有你能真正看清的那条神圣道路之前不会有录取通知书或录用通告电话。以在镜头前的平静心理和形态,踏上便是。但在那之前,还要时刻认真地做好预备活动,对大多数而言,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用拇指指腹重重拂拭缩小版硬质相片上点滴湿的印记,刮出一大道在光滑面上滞留难去的湿痕。他们的面目均模糊在年岁的遗憾里。存在的,不存在的,在有一些人的印象里始终殊途同归,本质无异。

    祁安眼里闪现照片之外的盛大场面,喧闹声太过绚烂,面色表情也缤纷异常。只是一瞬间之后,人人均心神一致地凝眸直视。分歧者必然受到应有而难说的惩罚。如果远离故人的生活范围,不知天南地北的流浪式地行走,是在某种意念支配下的自我或他人施予的隐性的强迫性放逐。

    照片中,又有多少人已在年岁下不由自主地变了样。手机的通讯录中塞满照片中存在的不存在的人的联系方式,可也一个个相互间音讯全无地跟着死去的时间一同沉入海底。而百年一遇的通过科技传来的陌生化的声音,难免让自己受宠若惊般的在心里漾起阵阵心悸。

    祁安将大合照拿近些至眼前,从最后一排的使视觉平衡感消失的人开始,在每张失真的脸上投注若干时间。想要从他们被冻结的脸上找出除了类似仇视的冷凝严肃之外的其它一些什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在这张照片上查找一些什么,有时更似一张多余的废卡存在着。

    红衣女孩定格的脸部与穿半透明玻璃槅门而入的亮光产生物理反应,整个上半身笼罩在曝光过度似的光芒闪耀里。稍微调整一下平面,怎么看仍是让人无法了解的过度灿烂。可爱固然可爱,可是究竟在笑什么呢?有什么令她觉得好笑的呢?

    也许,彼时的当下是该要笑的,怎么可以没有人笑一笑呢?至少要有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严肃的场面中,都需要至少一个良性氛围的调节者。反之亦然。否则世界将要彻底失衡。

    也许在存在与不存在的世界里,都有着让两者皆能平衡的界限范围。

    这张照片被留了下来,原因是照片中红衣女孩的形象近乎完美。使这个个人主观性极强的原因诞生,使这小张合照的原照免于被删的遭遇的人,也已经从存在跃进了不存在的世界里。

    近乎所有人都焦点明确地朝一个方向注视,却又似什么都没看见。所有冷漠严肃的面部表情都替换了内心的失望或失落。

    存在的终将不存在。已不存在的也许曾经比什么都有存在性地存在过,即使不在视野里出现着。存在的失却了存在感,不存在的也曾经自行在脑中勾勒衍变出自身的万千幻象。

    有多少东西,不存在比存在更具真实性,更轮廓分明,更具神经冲击力,更有侵略性,扩散情绪,形成思想,疑是精神。一如此刻那随空气流动的来自双眸的锐气正发于隐蔽的某处。

    ☆、珠光隐蔽

    群像之外,她的视线终点,那个举着高级胶卷相机,叫别人装出不理睬的样子,而唯独说服她像表演小品一样努力傻笑的人,是她唯一的姑姑的唯一的儿子。他已经终结了他的年轻生命,他的短暂人生旅途。与哥哥祁荣同样年纪的他,总是训着她叫他哥而不是表哥,直呼其名简直不可饶恕。他总是以自己才是她的亲哥自居,典型的叫一声哥,就给十一颗糖果的人。

    祁安在手机里听说,他是在一次追踪野生动物园的老虎出逃事件中丢失了性命的。那时,她还在北方校园里念读广告学专业三年级,即将升入大四。他在浙江省之外更南的南方城市里,已是一自然与动物类杂志社的首席摄像师。听说,他最终面目模糊地横亘在古木参天的野林里,旁边是一头已上年纪且有躁郁症的雌性老虎,以及沾满血污和湿泥土的高档进口摄像机。

    她就像不清楚哥哥祁荣的生日一样不知道那位唯一的表哥的生日。就像从没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一样,她也没有回浙江参加他仅有一次的葬礼,尽管明确知晓他的葬礼日期。

    表姐在电话里,那主调为公式化的通知,夹有丝丝难觅踪迹的埋怨,而后随着哭声一起迸发的话语,使她以学业为由拒绝回去的讲话显得令人心凉至面目可憎。

    那个夏季暑假,祁安没有回南方,而是去到了距大学学校更北,实际上已是在国境内最北的北方。在遥远的陌生之城,她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却是健康。然而她却感觉到在自己的体内,有一处无以名状的什么正被逐渐筛空,而另一处却被某种感官清楚地感知到正在满溢着什么,二者的中间地带则是界限不明的混沌迷蒙。后来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为健康,只因它们尚在平衡状态,即使各自不规则地动态发展着。

    她最后一次乖乖地不连名带姓地叫他哥,不过是在他打着长途加漫游的电话,来跟她说他将要用他手中的摄像机把失踪的老虎找回来之时。如果成功做到了,他就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无偿为她拍摄一整套纪念版写真集,甚至还压低声音耳语般流里流气地说最坦诚无欺的艺术照都没问题,自己闭着眼睛拍都比那些戴了眼镜的家伙强。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他会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举行婚礼,而她一定要去盛装参加,还可以连带着为她庆祝大学毕业。如果她悲惨地失业了,那他的杂志社会慧眼识珠地敞开大门喊他出来拥抱她……

    也许,她不该叫他哥的吧……

    他在她哥哥祁荣出事后对她的关怀备至,使他俨然成了一个甚于亲哥的人物存在。那段时间是超乎亲兄妹间的真情流露,他把她默默哭泣的脸按在他俯下的肩膀,亲拍她的背,柔声对她说,别忘了,他也是她的亲哥哥。

    只是,再怎么胜似亲兄妹的亲密无间,都被称作时间的东西稀释了。只因为两心的混溶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她终究是他眼中可以随兴逗弄的小妹妹,一如哥哥祁荣曾经对她的金色头发把玩无厌。

    有一些关系在内在本质层面的联结,是可以超越血缘的限制的。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叫他哥哥的吧?哦,究竟还有谁不知道,那个金发小女孩,她身上的潺潺鲜红从来不曾被这其中所有人的任何一滴血液沾染?

    祁安看着照片,又不似在看照片,只是在照片的注视下,她的脸部失去了呈现作为表情变化的动静。所有的所见所感所想,都在照片内部的延伸面上进行。有些诗意的观点,并不会随着时间升到另一个所谓更加开明的格局,只会更加根深蒂固着成为执念。即使潜意识之外的自己提醒她那样的自责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也无所谓宽恕,且于事无补。

    “咚咚咚……”

    “哎……”

    祁安拿着照片的手连带蹲着的身体不禁一颤。不出声应答。歪着脑袋仰视听起来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源头。浓重而浮动的黑影叠印在半透明玻璃槅门上,是一具不具清晰五官的高大男人的身形。身边的自然光太过明亮,使其似一个黑暗的发光体。

    祁安惊讶,自己一个抬头,竟然也会出现类似脑部供血不足的状况。转回脑袋,竟如蹲在平静无波的海面的浮木上,因为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出现轻微的晃荡。

    “里面的人,怎么回事啊?”玻璃门外的人像是等不及了而要做出狂暴的举动。

    祁安捏着照片撑着膝盖站起来。挺直身体站定的那一秒,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没有出现一点类似金星的任何东西。所有光亮一丝不剩地被黑暗吞噬完毕,只剩下狂躁而琐碎的各种声音。一种即使双眼明亮,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进入一种没有视觉性功能施展余地的极境。恐怕要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双眼,莫如说现实中是否真有双眼这一人体感官部件。那一刻思虑的领地似乎也被黑暗占领,尽是黑暗的让人怀疑其存在性的历史,黑暗的让她不辨方位的当下处境。

    从己身无法顾及的黑暗之外,持续飘来焦虑又疑惑而近乎怒号的声音。

    除了让她忘乎所以的黑暗,还有原地旋转一百圈之后般重力感、方向感、领地感、存在感尽失的绵软的眩晕。为了防止被那黑暗和眩晕轰到在地,祁安本能地紧紧向后靠上玻璃墙,双手掌心朝后让自己尽可能地紧紧地贴在上面。勉强用寄托在玻璃墙上某一定点的意念,与那股仿佛从头顶冒出而后拼命地将自己往前拉的蛮力对抗着。虚浮的双脚已不具有安全移动的可能。若突然冲也似的极速蹲下,难保自己不会出现自杀式的死于非命,而且死相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现实才又一点点地浮现出来,狭隘的空间里填满了扩散着敌意的光明。

    用力揉搓双眼,将那些现实中的物象从两两重叠的幻象中离析出来。不管见谁,都应该尽可能保持双眼的明亮,以认清对方的存在。

    祁安用左手拇指使劲按下锁的按钮,再用右手朝自己所在的里边使劲地拉厚重透明玻璃门。门将她往狭小空间的更加里边的位置逼。真是一处怪异而不合人性的设计。

    “呃,你是中国人?”

    见祁安终于打开门后,年轻男保安突然收敛了方才将要发起暴动般的情绪,尾音有稍破的痕迹。他的视线越过祁安的肩膀,像是要在小空间里发现一点什么,至少是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啊。”祁安用力用身子抵住门扇。这样的问题早已见怪不怪。

    “你在里面干什么啊?”男保安站得笔直,抬手看了一下手腕,似乎才记起忘了戴手表,又将眼睛朝上面绕一圈再停留在某一点一会儿,最后终于将正脸转至祁安。“都快要半个小时啦!”

    他的语气更是突然地多了怀疑和不耐烦。试探和查找的眸光在祁安脸上逡巡不已。更确切地说,是细究起了祁安的帽子下的头发,而后顺带避免对视地多次浏览其他部位。

    “找卡。还在继续。”祁安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和他每一个说话的表情。男保安身上有一种心甘情愿屈服于环境的收敛气质。这些正是做好他的本职工作所必备的。

    “那就是还没找到喽?如果丢了那就干脆赶紧去那边补办一张好了嘛。呆上一个小时不也照样找不到?”他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门的框上,好像能让自己站得舒服一点。“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办好了,何必这样浪费时间?”

    “不用再办。我找得到的。”

    男保安撤下手,看祁安仍站在里面不动。似乎知道祁安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脸,转头看一眼那边有一排排座椅的位置以引导祁安的视线。“可别再呆半个小时了,呆足一个小时,老大爷们可是要报警了。”

    “……”

    “有一个老头说,那个外国女人定是在里面干其它一些什么。”

    祁安突然很疑惑,一个都市人怎么也会把黄皮肤的自己看成是外国人。他们见过染发的女人难道还少么?也许存在纯正与非纯正的显著差异。也许每个大城市里总是住着为数不少的有着逆城市化个性的人。

    “放心好了,正经的中国人一个!”

    说完,祁安往左边移开身子。门脱离了人的禁锢,自行朝门框重重地发出一声惬意的鸣响。锁愉悦地融进了鸣响的声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疑似不存在的飘飘然,一切你问我答都似幻影不曾真正存在过。而她只是在地面蹲了过久时间之后,感知到了周围环境向自己发来的亦真亦幻的信息。所以一切谈话,好好听就好,好好说就好,不必荒腔走板,也不必出口成章。所有语言信息的完善和完美,都需要灵活的思虑和清晰的脑子。成功的沟通,需要的不仅是双方互敞的心,还必须具备基本的话语表达能力。除非能在对方出言之前即把心思识破。

    源于缩小版大合照的怀想被人为地切断,这就是现实尘世对于虚拟现实的干扰。有时却恰似拨乱反正的善意引导。

    祁安看向紧贴在掌心的相片,光洁的正面滑面上,已经像被哈了好几口气似的雾气笼罩着。低头用自己的羊绒围巾尾端擦拭相片,又用毛呢大衣外套的内衬拭过一遍,除去因方法错误而黏上的琐屑羊毛。

    稍蹲身子,用一只手提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取款机延展台的边缘,再将身子贴向延展台的边缘不至使其因空间有限而掉落。

    祁安不再把袖珍大合照放回小皮夹,基于什么样的念想,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看一眼相片的正面和反面,像是没有检查出任何异样一般,把照片往电脑包里与超薄笔记本放置位置相邻的夹层里放。

    她不是一个惯于耽溺于往事的回忆中而忘记实际前行的人。大合照此前一直在小皮夹中独立的空间里存在着,自它诞生伊始,却又似从未作为它自己本身独立而有意义的个体存在过。它只是这个几乎简陋到只是线面的粗暴构成的黑色小皮夹内部的一个非装饰性部件。

    照片被转移,留下了一层不明所以的空虚。

    绿卡是在电脑包中放置电源适配器的隔层的小口袋里找到的。找到的瞬间,没有惊喜之感。好像自己早该直接找来这里,尽管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在这里,又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的。这类卡片,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烦恼来源。正如此时,屏幕上显示的余额不足。即说明这张绿卡已经无法满足她此时通过指尖不假思索按出的五百块人民币的需求。一个简单的信息,也往往包含着多层的内里意思。

    查看了一下账户余额,绿卡内剩余的是四百八十五元,没有零头。从绿卡中取出三百元整。此时的她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来自数值的感官刺激。唯一的想法是,该投入下一份现实性而非仅仅书面文字的工作了。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往绿卡里存入现金了。

    接着将玫瑰卡插入卡槽,本能地不经犹疑地输入密码。她的手指着了魔似的,被一股力量拉着点向了查看余额的选择项。双眼凝视屏幕,等待上面出现取款数额的选择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已经按错了键时,屏幕上已经印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出于对突然闯入视野的各种事物敏感的感受特质,脑袋已经默默实现了对数据的念读。数字5开头的整数里,中间夹杂着两个逗号的七个形态各异的罗马数字。

    这排数字不禁使祁安浑身一热,一股异样的不适感随即蔓延开来,脑袋乍现大大区别于自身缺铁性贫血的眩晕,眼前有点点转瞬即逝的星光闪现又顿灭。她赶紧按下返回键,竟致使指尖感到疼痛。心负着统计般的确切数字的影像让她恐惧。

    从出钞口中拉拔出五张。她不知道这五百块钱会用于何处,只是至少不应该被利用在自己身上。

    拔出中行卡,和绿卡一起重新放入“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的书签里,继而又把书签夹进至今已经第二次字字句句阅读完的《远方的鼓声》的中间书页里。两本书在帆布袋中现出作为书的面貌,也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减轻了袋子所承载的商业性气息。

    将从玫瑰卡中取出的现金分成两部分,三张百块经过两次对折和使劲地轧平后放进电脑包电源适配器处的小口袋里,另两张经过同样的处理放进黑色小皮夹中和原来的袖珍大合照共存的专属小隔层里。两百块的住所瞬间变得空旷了起来。在专属小隔层对面的隔层是刚塞入了两百块的放置较大数额纸币的和其它各种用卡的两爿日常零用空间。黑色小皮夹两边沿中线对折起来再按上纽扣,也不过比外套口袋中的绿壳手机稍厚几厘米。

    将皮夹放进电脑包笔记本隔壁的夹层里。提起电脑包的背带挂上左边肩膀,右手提起帆布袋,环绕小隔间检查了一下并无任何遗落物件,而后用提着袋子的右手按下开锁钮用力往自身的方向拉动玻璃门。向面部涌来的是陌生却稍微鲜冷一些的气息。

    刚站在小隔间的玻璃门外面站定,耳畔便传来玻璃门重重关合声,疑似终于爽快地释放出了满怀积蓄已久的报复感。那金属之间的撞击,似在传达着彷如“总算送走这个赖着不走的奇怪女人了”之类的信息。

    那合上的声音,竟使祁安深感头顶一阵激灵。

    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往银行大厅的方向。光线较暗的区域里只站了一个黑色系制服男保安,不是方才来找自己谈话的那个。排排座椅散发出深深地埋在超强冷气流里的氛围,四散开坐着的似乎被冷空气激出内伤的实在已是上了年纪的四个男性老人,向她投来似在埋怨又似深不以为然的目光。让个人莫名其妙地感觉陷入被敌对的臆想中,只需对方的一个眼神。

    就像顺着事物本该如此发展的轨道一样,祁安慢慢往那笼罩在大片稀薄天光之外暗影浓重的中间性区域走去。对于没有固定落脚点的人,途经的一切可以舒适落座的地方都是对长途跋涉的一种慰问。

    办公区的正大厅相对而言太过明亮。花岗岩窗口里边为外边提供人工服务的职员寥寥无几。少数几个窗口上对空间实现功能性切割的透明玻璃隔窗上印出轮廓鲜明的黑漆漆的身影,恍若里面的人均工作在黑暗里。受理服务的窗口前,与窗口垂直摆放着几张沙发,上面已是空无一人,几十分钟前尚在这里的人都已急流勇退。现在站立着静止不动似乎任凭机遇安排的,急不可耐地走来走去好像如此就能计上心头的,在窗口前对着对讲机发表对着大众大声宣讲一般的,不停在仅开的三个仍在运作的窗口前队伍后晃来晃去的,集中于此地他们身上的统一特性是,自我时间价值的至高无上性。不管是对银行的作息时间作出了错误的预估,还是本就不把已经公认的世俗化时刻表纳入自我时间规划的体系里,亦或是从来都对外界规范化的办公时间一无所知且漠不关心,抑或意识中根本性的作为客户时间的各种优先权益性。

    玻璃窗内的人,似乎本来就应该在约定俗成的工作时间之外继续为那些将自我时间价值的至高无上特性随处携带并随时执行的人,根据他们各自放下的线,挂上他们想要钓走的鱼。也许,玻璃窗内的人,已经出于一种身为当事人不知不觉地强烈吸收走了每一个带有此种特性前来要求鱼的垂钓人身上的于此相对的另一极的关于时间的散漫无理性。一种被迫臣服于时间之前的奴隶性。在人成为金钱的奴隶之前,就已经领先几步作为时间的奴隶而劳碌着。尤其是在把时间和金钱对等起来的时候。所有事物都能呈现出一种平衡的最佳状态,而努力地自觉寻求平衡又势必在寻求的过程中,将那曾经一次又一次被显意识忽视的平衡状态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掉。然而继续寻求,继续破坏,直至自己精疲力竭,直至再也没有可以停靠的站点……

    窗玻璃的上方,横向滚动的红色字幕,无声地喧嚷着前来客户在特殊日期里的与职员作息时间息息相关的特殊权限。那么根据同样慢速滚过的时间提示,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外来人员享受服务的最佳时间段。

    所有需要服务的人,都站立着,似乎以此表明自己的焦急,或发自本心的诚恳。

    祁安在观看股市行情的座椅区的最后一排最边缘的椅子上坐下。把帆布袋夹在两脚之间。电脑包卸下靠在邻座的空椅子上。一切放置完毕,祁安坐在位置上观看四个老人的后背。第一排的一个老人跟隔一个座位的年轻保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老人时而言辞激昂地朝空座位的上空直喷口水,年轻保安则满脸钦佩似的连连点头称是,说话近乎软声细语。祁安将其视为满怀诚敬的姿态。

    右前方是一个满头黑白各色相互夹杂的戴眼镜老人。四个老人里唯一没有戴围巾戴帽子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路盯视般的看着祁安从自助区走到座椅区的老人。

    眼镜老人似乎是从发根开始打量,而后慢慢地细细琢磨至她脚上棉鞋的鞋码。在祁安一贯的慢而又慢地踱行时间里。把场景微缩至只剩祁安和眼镜老人两人的画面,两人则像是默契十足般的欣赏与被欣赏。然而眼镜老人眉宇间皱出的浓浓忧心,与黑灰白凌乱的发色一并泣诉着他似乎来自股市的落寞和失意。

    慢走的祁安,双眼直视前方,看似只朝着一点观望,实则已将全部的场景纳入视野。她当然注意到了眼镜老人对自己的注视,甚至能够感觉到丝丝缠绕在阴冷空气中的落寞和失意。还有某种不知源自何处的类似因窥视而产生的侥幸心理,和因大局在望的类似上帝控制着一切至少是她表现的一切的眼色。老人的目光兴许不是特意将她打量,他只是朝一个方向看,而刚好看到的对象是她而已。静止不动中的人往往容易被移动着的物体引去视线。然而,后者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和不自然。那是完全不同于明知摄像机或监视器的具体所在位置的空茫感,也是她在小隔间里面就已经莫名滋生的心理感受。来自某种机器背后的光明正大而双眼被遮在面纱后的窥视。具有触及心防的极强的吸力。

    踱步步调不变,微微摆臂的速度不变,行进的方向也不变。祁安慢慢把视野面积缩小。当她看向眼镜老人的双眼时,老人已经打量祁安完毕将视线重新投在她的脸上。相对逆光的画面里,也许眼镜老人根本就看不清前方走来的年轻女子的细节。他当然也看不清对面女子将视线投在他的双眼里的那刻,她脸上一扫病态的唇角微扬的短暂明媚。

    眼镜老人像是想要将自己的落寞和失意外向转移,只是对象却在他目力所及的背光里。他的视线只是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祁安的双眼,所有繁琐而缓慢的打量都是徒劳,纯粹是一种抛弃了金钱观念之后对时间随性而为的消耗。两人目光的暂时性接触,如年龄差所产生的代沟一般,不具在言旨之外即可理解心性的可能。语言总是使人被理解,又使人被误解。

    祁安没想到在她坐定之后,在她观看了许久且还在继续看着眼镜老人的背影并且在想着什么的时候,就在前一排的眼镜老人居然会突然朝左后方的自己转过头来。

    眼镜老人向左旋转身子,伸出左边黑衣紧裹的胳膊横上他左边座椅的靠背,左手在靠背上几经擦拭。动作之间一直凝视着看着他的祁安的脸,就像这个年轻的金发女子让他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的人。随着他在椅背上滑动的手掌与和着手掌的节拍微微闪耀的漆黑眼珠说明了这一点。

    眼镜老人双眼微微眯起,凝视三秒之后,伸出右手摘掉眼镜放在侧坐着的大腿上。

    祁安迎视眼镜老人旋转过身子的面庞,看着他左手上的一系列小动作,看着他摘下眼镜放到双腿上又向她转回脸庞的样子。里面有怎样的情愫,祁安不知道。也许同样于先前看着自己慢慢走路过来的眼镜老人自己。此刻已调换了位置,眼镜老人在相对背光的区域里,而她却是在相对较亮的一边。

    银行正大厅太过宽敞,在服务窗口的玻璃上能看见从旋转门进来逐渐变大且一点一点明晰起来的黑影。好像银行的光的来源就是那似乎永不停息地旋转下去的颇具气势的大门处。由此,来银行办理业务的人,从正门口行至服务窗口便有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降临感。而前方高墙上红绿数字不停变迁的座椅区,却在正大厅过渡到自助服务区的幽暗里。也许是出于为了让墙面上的数字突出显目得直抵人心。它的直接光源来自相对较近些的进入自助服务区的整排透明玻璃滑门。座椅区无论从哪面来看,都蒙上了一层漫自股市而直抵正上方继而覆盖下来的阴翳。冬天难免让人觉得森冷,而夏天又过于沉闷,类似于雀跃舒爽之类的情绪,只能从内部加以分辨筛选。

    祁安看眼镜老人似乎要从相对明亮的角度将自己重新打量,意识到这一意识的一时间里,努力想要开口打个招呼,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是难以启齿。也许心里有一个出于礼貌的应对方式想要冲破自己的喉咙,可嘴唇就是不受心理驱动地被这片自然生成的森冷彻底封冻了。又好像心里那个招呼的语汇已经通过自己脑中的意识,通过冷气流传达给了右前方的眼镜老人,只是自己的耳朵没有接收到类似回音的声响,就像意识滞后了一步对现实的反应。

    然而不管她有无在现实层面听见自己对眼镜老人的招呼声,或眼镜老人有无听见她的一丝礼貌问候,两个人就在长方形对角线的两个顶点上,对视着。

    只是,再渺远又似咫尺地对视下去,总也难免令人尴尬。祁安在心里就自己凝视着老人却发不出一句能被对方感知到的现实性话语,纷纷扰扰的思绪极速地飞旋着。好像那样能向老人传递一种自己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进行着某种执行于脑部的作业的信息。

    她居然在眼镜老人的眼睛里移不开了视线。双腿夹紧帆布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十指紧紧交叉握于腿上,压在最上方的右手拇指又似不安地自顾自撤下使劲按搓左手手掌心。掌心的血液不断地被往一个方向用力推送着,几条深刻的纹路浮现在血液暂时缺失后苍白的肤面上。右手拇指越是越发的使劲,双眼的视线越是无法失去焦点。祁安在向老人发送着强烈的信息。

    她确实是在看他,就像方才他看自己一样。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好逃避的。不是挑衅,仅仅是看着他而已。即使她没来由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又何尝不可纡尊降贵地首先打一声招呼呢?不管他对她有怎样的设想,毕竟接二连三地一直盯视一个人的人,也是身为年老长者的他。

    在祁安的意识里,年龄从来不是一个人为所欲为或是享有某项优先特权的必要而充分的考虑因素。一念一行,均出自于当下的时刻里,自己与有年龄差距之人产生的个体性心理反应。做出怎样的行为,只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与年龄差距下的对方个人因年龄而显现的外在条件无关。

    眼镜老人摘掉眼镜后,已经如先前那次一样,将祁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视线再回到她毫无怯意直视而来的双眼。好像之前在逆光里透过眼镜勾勒出的是她的整体性鲜明轮廓,而这次则是没有任何阻隔地进行未完成的轮廓内部的细节描摹。从他的这个方位看,祁安的整个身子全然地暴露在了相对较亮的光明里。

    祁安仍在用右手拇指用力摩拭左手的手掌心,手心也因各种用力,已渐渐湿润起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座椅区相对较暗的光度。尽管没有离开视线,却仍能感到座椅区里其他老人的活动。观望的继续仰头观望,交谈的继续有几句没几句地交谈。只是她和眼镜老人一较亮一较暗的两极似乎就此主角性地凝固了。就像为某个摄影师,做着长久的以让摄影师找到最佳拍摄角度的摆拍动作。

    我是不是很像您失散多年的孙女呀?

    祁安不知为何很想就着眼镜老人不经修饰而直白的打量眼神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从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在此刻涌上来,在脑袋里来回飘荡,却又次次至唇际时倏尔音调急转直下似的消失无踪,内里跃动着舌尖的嘴唇终究依然无法打开。

    挺直着身体看着眼镜老人的眼睛,脊背及腰际已经传来警戒不宜久持的酸痛感。老人的双眼却似有一种将视线对方固定住的强劲吸力,让她近乎木然地转不动脖子。祁安终于停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交握点传来让脑袋清醒的骨头间的挤压感。在森冷的区域里,依然觉得空气中流动着的都是从制暖空调出风口中变相飘出来的潮热气流。那潮热气流将她团团包裹起来,渗入得密实,从鼻孔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那股潮热之气。

    已经不是刚刚持续几秒时间之内一晃而逝的尴尬之感。尽管眼镜老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别有意味的深邃,她却渐渐感受到有一种以燃烟的速度慢悠悠地向她弥漫而来的侵犯。那侵犯的特性融进了令她难受的潮热气流里。

    终止对于这种侵犯感的觉知,只需简简单单的随意一个动作,然而再怎么简单,祁安她还是做不出。浑身已然燥热难耐的她,完全可以站起来摘掉棒球帽解下围巾脱去大衣外套让体温感到某种舒适的平衡。可自助决断能力似乎已经受制于人,她只能在他人意志力的支配下,继续着凝视着眼镜老人的动作神情以及姿态。

    渐渐地,双眼凝聚出水滴状的各种复杂感受,完全没有直刺鼻粘膜的酸涩感的事先预兆。祁安感觉那复杂感受绝大部分是出于此时对自己心境的无力掌握,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自身仍处于发烧感冒的未愈体质。不仅又如吃退烧片前的忽冷忽热,还时而犯困胡想。然而眼镜老人看不出别有意味的直视,尽管浑浊却又带有某种与潮热气流相异的暖意。

    眼镜老人他并非为老不尊,他只是对自己,一个这样打扮这样外貌长相这样行为举止的年轻女子陡生浓烈的好奇而已。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并对她产生了持续的好奇而已。那让人不适的潮热气流的汹涌,那让她心绪陡变的侵犯意味,并不是源自眼镜老人毫无掩饰的直视。也许是银行固有的特殊氛围,也许只有自己才有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受。毕竟绝大部分人进银行都是因为有所得。

    祁安终于挣脱,那仅以某种概念性的意识形象在她意识中摇摇摆摆地存在着的,不知名的他人的意识对于自身行为的直接而强权性的控制。虽然仍在某种异于眼镜老人的注视的是为被窥看的感觉之下。暗处不为人所觉察的窥看,比毫无阻隔的明目直视,更强迫性地给她一种□□裸的侵犯感。那种侵犯感还凝聚成一种意识,也强迫性地凌驾于她的自我意识之上。自我意识要在那侵犯性的意识之下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似乎只有在那副侵犯性的意识的控制之下,自己的行为举止才会释放出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中所不具备的完美特性。

    然而,受控于不知名他人的侵犯性意识,首先是意识到那来自他人的侵犯性意识的存在,而且己身具有罔顾自我意识而屈服于他的软弱劣根性。

    像被什么重重向下敲击了一下一般,祁安以恍然顿悟的速度,重重地低下了头,金色的头发火速将两颊淹没。她又使劲与重力对抗着抬起手来,无视眼镜老人侧着身子锲而不舍的欲有所发现的仍将注视,去抹除已从内侧溢出尚在滚落之前的眼泪。

    ☆、响流大方

    过分代入与过分地抽离,一样让人难以清楚自身的处境。然而最适度的融入与游离,之间的界线又近乎偏爱地倾向于暧昧不明。是谁在暗处将她窥视,又是谁在暗处通过无形的意识将她自己都不明晰的那些心绪撩拨进而捕捉?

    银行大厅边上,光线暗淡的座椅区,眼镜老人仍在凝视他左后方的祁安。他看她垂下顺长的头发,几缕前额的刘海从棒球帽后面的扣带里面探出来在前面顺成长长的一缕。亮白的耳轮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微微弯曲着脊背,肤色健康的手背遁形在金色的发丛里。若在整个银行大厅的宽泛范围内以全景高视角俯拍的镜头观测祁安,她只不过是一个微渺的点而已。莫如说她的寂然情绪对全景的构成无足轻重甚或可有可无。尽管银行里的人已经因时间点而少得屈指可数。

    只是总是有些人,像是注定为了协同营造出某种氛围而义务性地存在着。如果他能够将自身的情绪,以某种可被觉知的影响方式或形式,扩散到使完整而近乎完美的全景得以构成的镜头之下的场景中,那么他又将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作为人物。

    同时,作为义务性存在的个人,总有很多情绪不能无所顾忌地外向倾倒,而只能自己内向慢慢咀嚼吞咽。

    用拇指关节挤压右眼眼角,想要将再次无故凝聚成水滴状的液体挤散。奈何泪水却顺着食指指背,继而沿着虎口直下。然而左眼却已是不同于右眼地处于干涩状态,仿佛双眼对于复杂情绪的感知并不具有同一水平面上的统一协调性。两只眼睛正在失去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祁安转而用较大面积的手背去揉擦整只眼睛。眼睛似乎正严重处于被肆意虐待的境况之下,其奋起反抗的报复举措令人脆弱的觉知措手不及。祁安感到有什么坚硬的障碍物进入了自己的右眼。好似正正戳中了泪腺,造成的后果不仅是泪液决堤,还有睁眼或闭眼都让人处于无所适从感受之下的强烈堵塞之感。右眼眼皮连带着左眼眼皮,以极高的频率无规律地做着挣扎的跳跃。然而,泪液继续涌出,薄膜之上障碍物下的顽强堵塞感也强烈依旧。

    祁安有一种感觉,在这个银行里面,此刻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如同在杳无人迹的荒野。

    六十度角向上仰视的视野中,绿得发黑而参差不齐的漫漫树木顶端,铺成以自己为中心而向外无限延展开去的倾斜平面。平面以越来越苍白的绿色,湮没在朦朦胧胧的白色迷雾里。而她自己也仅仅是在朝四周倾斜的渐变绿色平面的中心点上微微露出以让双眼得以观察的一个脑袋而已。抬头的正上方,是与越来越高越来越遥远而去的苍白的绿色平面相互连结的巨大翻盖,并不是所谓的天空。她所见的也不是什么魔幻丛林绿景。

    在这样一个状似自然的,犹如弥漫在清早晨雾中的漫漫山林,并没有具备能够让她尽情呼吸的清新空气。那绵延无尽的,逐渐惨白而去的绿色,形成一股强大而不透气的窒息,随着她九十度仰头仰望惨白的“天际”之际,涌进双眼里。没有任何关于温度的觉知,甚至连温度是否存在都无从查证。只有那惨白,不仅渐渐地吞噬了树木顶端的绿,且正一步步临近覆盖自己的双眼,连同某处关于渐变之绿的意识。而后只剩下,袅袅弥漫的带点灰的苍白,漫无边际,极致的空虚,虚无……

    由于是垂着头,径自升腾冒出的那种感觉,竟使她恍然以为自己此刻正头脚颠倒着而坐。那种具有切实形象的感觉,更像是醒着的此时深层意识进入的一个虚幻梦境。

    有人朝她走近。没有走路的声响,却有随步伐的律动发出的气息。那身影似乎能够与她周围的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若在深夜难免使有神论者怀疑是不得归宿的鬼魅在四下的空间里飘荡。祁安没来由地升起一种仿似因难堪而产生的燥热,而那没有声响的气息,也更加突出地喧嚣起来,简直堪比火上浇油。

    她任由眼泪像开了闸门似的扑簌簌地淌下,也任由不明形状的障碍物继续摩挲着眼膜,像要抓住什么而且志在必得似的猛然向自己的左后方瞥去。什么也没有。确切来说,是空荡荡的黯淡延伸尽头处的没有存在一个人影的大理石楼梯,照样继承性地守在黯淡里。

    迫不及待地转回头,竟又撞上眼镜老人的视点。那探过来的眼神似乎因又有所新的发现而重新燃起了浓烈的好奇火焰。祁安不禁对眼镜老人的近似变态般的锲而不舍生出丝丝缕缕的懊恼来。

    究竟是怎样的原因,还是出于何等强大的好奇心,竟然使他这样久久地紧盯着自己不放?

    祁安罔顾眼镜老人的继续盯视。将右手袖子向上捋,抽出里层的棉质衬衫布料往右眼拂擦。尽量睁大眼睛,好使障碍物被衬衫布料黏出。

    尽管已经达到使肌肤最舒适的柔软,衬衫布料在触碰到眼膜之际仍然坚硬得使眼皮直颤。眼皮奋力抵抗异物的入侵,如已经适应了较长时间存在于内里的障碍物一般,形成了错误性的认知,忘了使自己难受的障碍物的敌对性质反而将它保护起来。这是面临双重侵犯之下产生的认知方面的结构性错位。棉质衬衫的干涉,不仅没有将原有的障碍物移除,反而在原来的异质基础之上,衍生出在右眼内更具存在感的另一个异质障碍物。

    被刺激出的泪液,快要将半面脸庞浸湿,仿佛她正因某事而哀恸欲绝。只是那泪奔涌得静寂无声。

    祁安放弃了对右眼的拯救,垂下双臂将手掌压在大腿边的座椅两侧。头仍然下垂,金色的头发依然遮蔽着脸颊。半迎着穿透自透明玻璃滑门的自然天光,锐利的眼睛能够捕获发线之间隐隐约约的闪烁。侧脸的大致线条与双腿平行,她俯首称臣的姿态是对莫名复杂心绪状态的妥协。

    不去对抗,不去进行强行革除,甚至不去埋怨自身境况的糟糕,她现在所做的正是任由双眼眼皮自我内在奋起反抗似的不住眨巴。双眼自有其自身的防御和维护机制,不需要外界的干预,自己会进行一系列的活动来排除突然闯入的恶性异己。那由自身的机制催生的泪液会将恶性异己一并泻出,只是会有一段过程需要双眼的主体去忍受。然而一切均是承受性过程的时间性问题。

    身边的陌生气息变得强烈起来。不正常状态下的失态,似乎能够一反常态地吸人眼球,特别是在众声喧哗的年代。尽管银行大厅仍然人流稀疏的空荡冷寂。人们很难吝啬于,只眼一瞥。作为某种氛围的建构存在,足矣。

    任眼泪持续垂直滴落几分钟之后,眼内不再有某种坚硬的摩挲之感。连同那障碍物一同消失的,还有先前莫名的复杂情绪。

    顶盖一般倾覆而下的苍白渐渐褪色,现出此前被遮蔽的如画湛蓝。也许还漂游着几团由画笔勾出的轮廓分明的白云。树木顶端的绿色不会渐变至苍白里,而是无限延展而去的绿得苍劲邈远。也许还会从视野之内,在快要消失在远方的绿色倾斜平面顶端,顺着流进来绵延起伏的丝丝缕缕来自天际的季节之气。

    祁安突然感觉自己甚是可笑,竟然将自己拱为陌生人的焦点。正是自身那似乎与生俱来的隐形气质,才得以总体而言始终没有踩入或被拽入由外界挖掘的危及自身生命的死亡深渊。那是她应运而生的侥幸。

    就着模糊的视线从帆布袋底部摸出一包尚未开封的纸巾。纸巾只是备用品,以供特殊情况之下的不时之需。她倾向于使用棉质布料手帕。几个月前刚刚换新的蓝白条纹手帕,她将它让给了她住了半个多月的延吉山村老人家。老人说每到冬天,双眼里的泪花就被冬风刮得直打哆嗦,其实只要节气一变,双眼就会有所感应。

    让眼泪继续自顾自地塞满整个眼眶。现在的液体满溢已属于惯性使然。祁安撕开塑料包装纸,凭着指腹的触觉抽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巾。纸巾充分吸水后很快变重变稀,在眼睑上贴成一片薄膜。片刻之后,取下湿透的纸巾,平展开铺在电脑包所在的座位上。

    祁安再次抬起恢复清明的双眼观察周边,亮的地方依然明亮,暗的光线仍旧将幽深建筑物深墙之后的区间笼罩,依然有人往来办理业务,监视器也依然以永动机的精神持续光明正大地窥察不已。右前方的眼镜老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似乎走得悄无声息。他座位的左前方倒是多了个有别于他的中年西服男人。平头男人正在使劲地触摸着手机屏幕,仿佛事关大局。墙面上红绿跳跃的数字,各个隐含着不简单的经济信息。一个年轻男保安靠在光滑墙壁上看着银行大厅的方向发呆,另一个像是突然冒出的中年男保安则在跟一个玻璃隔窗之内的银行职员不事费劲地谈笑风生。年轻男保安难保是在盯着中年男保安的一举一动。然而整个银行的可视范围之内,未见眼镜老人和先前与自己谈过话的保安的身影。祁安觉得他们的存在就像是自己曾经的幻觉,是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无聊构想而成。

    可是,那眼镜老人该是有话要与她说的。

    银行内一切建筑的设施配置都尽可能地简单至极,一眼望不到顶盖的银行正大厅,被深深地抛在了不见底的深渊里。物理上没有归宿的人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转而向内寻求。

    她眼望大厅办公区间的时间里,听到横向面最靠边的一个窗口前一对中年夫妇正就贷款细节向银行职员询问不止。有一句没一句冒出的普通话,充满在标准的界定之下听起来颇为别扭的地方口音。里面的人像是被拷问得连肚子都越发的饥饿起来,脸上尽是赶紧离开去饱餐一顿的曲折渴望。

    然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始终可以安全无虞地在她的当下所在之地,或在心的调控之下,或任由肌体自由行动,做一切顺应时间的发展的她该做的事。

    祁安从脚边的帆布袋中取出《无比芜杂的心绪》,按着索引目录翻至尾声处“写这件事”之下的《远游的房间》。

    “世上所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某个宝贵的东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也大多受到了致命的损伤。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寻求。因为不这么做,活着的意义就不复存在。”

    心理性的,或物理性的。抑或纯是外向强加的机械性的。

    也许,那某个宝贵的东西,始终在某一个地方将自己招引,而自己必须涉过多少不知年岁的路程,去朝它靠近。也许那宝贵的东西,就是关于个人所失去的人事物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的终极领悟……

    她的漫无目的的游走,并不是他《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中介绍的伍迪·格斯里融进骨血的浪漫的流浪气质,而纯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她所寻求的那宝贵的东西,似乎就是对于活着的状态的感受。自己的,他人的。接近七年的游走经历,她只因自己的由体验获得的感受而活着,是自己对于现状的感受在心理机能方面成就了自己。

    尽管,它永远不具终极答案地,一次又一次地在某亩心里向自己发出疑问。

    看完《远游的房间》的最后一句话,重又翻回到标题页,双手捧书摊开书页置于双腿上,以近乎朝拜的姿势俯下头,将脸颊贴向书本中缝,用力吸气去嗅那发自书页间的芳香,幽幽邈邈而浑重的安全气味漫进暂且稍显钝锈的鼻间,直抵心底。好像当下的什么都可以不予理会,甚至自己的复杂情绪,只要尽心吸收那股气息就好。

    直至那股安全的香气将整个胸腔填满,祁安才从书页间仰起头来。闭着双眼垂直地望进远方高处天花板上穿越缕缕光线而过的幽暗里。有层次感的幽暗在渐行渐远处堆积成一个硕大的厚重黑木箱,然后轻轻松松地朝门面砸来。将一切现实的声音吸收殆尽,黑色内部用沉寂填充。触感却黏人得柔软。

    她感到有两束带有重量的冰凉路过眼尾溜进耳朵里,好像非要经耳朵这一门路也跑到她心里去不可。

    也许,体格强悍的人,需要在心理的层面上受点伤以维持生命状态的平衡。而内心强大的人,也需要毫无怨言地去接受来自生理方面深具时间性的命定的考验。总不会轻易地完全失衡,也不可能自始至终一刻不停地处于完美平衡状态。

    祁安从邻座上拿来用过的已经干成一片硬块的纸巾,在眼尾至耳朵处轻轻按压。自然却稍有些干燥的红唇使劲向两边扬出弯曲的闭合弧线。

    书页中几处经过晕染而向下凹陷或向上凸起的黑色铅字底面,随着书本在双腿间的自动合上,被掩映在不可能取得终极破解的慷慨悬疑里。所寻求的宝贵的东西终究遵循着无形时间的喧闹规则,因时且因地制宜的多版最佳答案,注定是在只有一段文字的书页之外。

    俯身将书本重新打竖着放进脚下的帆布袋里,祁安从座位上起立,把袋子提放在让出后的座椅上。摘下帽子,用五指轻轻梳理长及腰际的金发,又向两边拨开刘海将嫌长的短发夹进耳际。重新戴上棒球帽,帽檐朝前。脱下黑色毛呢大衣外套轻放在座椅上,解下灰色羊绒围巾重新圈绕一遍,只是将别无他处可放的它暂且挂在脖子上而已,过大的围巾圈子对脖子不起多大的保暖功效,当然也就不会遭遇在燥热的情况下让人一把扯下并且想要一把丢开的厄运。重新坐回座椅,挺直身子,伸直手臂将被围巾困住的长发往外拨出。脱下黑色棉绒平底皮靴,让双脚在外透气历时默念的十一秒钟,再穿上。再次站起后,祁安前后左右拍拍及至大腿中部的长款羊绒毛衣以及灰色灯芯绒紧身休闲裤。其实并没有什么脏物,只是习惯性使然而已。

    把邻座上的电脑包背带再次压上肩膀,没有意料之外的重量。再把空位子上已经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纸巾拿来塞进从座椅上提起的大衣右侧口袋里。把大衣外套挂在左手胳膊肘上,这才鲜明地感受到依附于身体时被自己忽略的一部分突出重量。现在这样,大衣外套似乎才作为独立而又与自己有所关联的一部分存在于她的胳臂弯。最后一次往下微微拉扯羊绒毛衣后,侧过身子使电脑包沿着身体往后悬挂,去提搁置在座椅上的最后装备。只为下一秒全副武装地与这个实在不宜久久逗留的中国银行作阶段性告别,走入更加变幻莫测的世界。

    将所有装备都安上身之后,按停身体的摇摆,站直身子居高临下般的向前方俯视。突然间,一丝眩晕袭进视野,好歹满身的重量将她的双脚牢牢固定在了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就像有一双强有力的双手将她微微前后左右摇晃的双肩稳稳地按住了。

    祁安自知近来缺铁性贫血有愈加严重的趋向,特定营养元素的严重缺乏,必然导致身体机能平衡状态的奔溃。而且,她的生理期才刚结束不到一个星期。祁安用挂着大衣外套的左手手掌去按压自己的额头,额头的温度也明显比掌心高出许多,还沁出微微湿意。再次用手背感知,断定处于微烧状态,在人体的承受范围之内。朝着地面的方向,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而后将帽檐压得更低,锃亮地面的头像上,沉稳而优雅的黑色浓郁将整张脸庞暧昧地包拢起来,又在一抹闪光的漆灰之上,划过一道莹白的月牙形弧线。

    向前迈着脚步,却偏转过身子朝那右前方眼镜老人的所在座位观望。此刻似乎有一个老人正目送着她离开,盯视着她走过的路,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在眼中闪烁着某种失意与某种好奇。那失意与好奇,与生俱来地具有将陌生人拉近身边的引诱能力。也因此,一切源于不解的恶意排斥心理都将得到自我的谅解与宽恕。

    祁安在印象里欲与已然消失的眼镜老人的影像作着最后的道别。低下头来,过于专注的视线能将不知深度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穿透,眼镜老人似乎正要借着最后的机会向她打出一声招呼。

    还来不及辨明那出自眼镜老人口中的音色的形态,却惊觉头上的棒球帽帽檐磕上了某人身子的某处,以一往无前的无所畏惧之姿。

    谁也没有出声道歉。因为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已经双双拉开距离地互相自然错身而过,互相消失在对方的右前方了。不需要特意地调整身子的角度转向,只要依照原来的趋向各自朝自己的前方走,偶然的错误并不会延续到下一秒。

    其实,不过只是她的帽檐擦到了那个某人的胳膊而已。若不是低着头走路时,意识之外的余光瞥见了自己脚步右上方的某人移动躯体的一部分和那闪亮的粉红色大码运动鞋,她也许就能听明那个眼镜老人到底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了。

    座椅区与银行大厅的光线界线并无泾渭分明,无论哪一方都部分存在于过渡性地带的范围之内。全身站在明亮的大厅之光里时,顿觉整个银行大厅似乎都在高速地旋转起来,从高大旋转门进来的人,被光速甩进了银行服务窗口之外,众人的发丝随着他们的躯体在她眼前光速飞驰。

    她不知道自己是于何时开始出现这种俯视众人般的视野姿态的。意识到自己正倚靠在圆形硕大柱子边上,出神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在大门口降临又在右眼的余光中消逝的众人,或看着从左眼的余光中闪现又急刹车般的停靠在服务窗口前的众人时,祁安突然心头一滞,眉头紧紧地蹙起。

    然而,匆匆忙忙抑或从容不迫皆各自当下状态而已,各自过生活而已。有何对错?何来优劣之分?人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之中状态之下,追求心之向往的那方宝贵东西而已。即使知或不知需要终其一生。

    走至银行大厅正中央,停住,向自己待了好长时间的座椅区回望,不禁浅笑出声。双唇是合不拢的咧开趋向。

    一个人的自娱自乐自忧自愁的模式就是这样被充分执行的。包括正如此刻的对自己的执行模式进行评价的意识性行为。然而所有即时性的情绪,也都能够在三秒钟之内被自己妥善分解。

    在右眼的余光即将彻底撤离座椅区之时,白色耐克标志之外的粉红色鞋面闪过她的脑际。祁安猛然一正视线,即刻紧随视线一正身子。整个身子都像正探视远方的什么渺小而强烈引起她的好奇的事物,一高一低侧着肩膀还向前微微倾斜着。只为了看得更仔细一点。意识一下子飞奔到稍有距离的前方去,左手上的大衣外套随着胳膊的垂直下挂直接从胳膊肘滑到了手肘,衣服的某些部位直接与地面相触到一起。

    然而,此刻的她根本没有设想过,自己现在的行为正因为她张得更加大大的o型嘴巴以及与之相映成趣的身体姿态,将会在对面的影像中形成一幅怎样的风景。也许会扩散出丝丝缕缕让人措手不及的滑稽可爱的气息气质。

    那个黝黑的小圆圈上而又有着强烈反光的镜头竟然正正地对着自己。那后面究竟掩藏着怎样的一双眼睛?而那个现在正趴在座椅区最后一排最右边椅子的靠背上,双手握着摄像机向前屈伸着双臂的男人,不正是刚才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穿粉红色运动鞋的男人吗?

    祁安将在对面镜头中略微显得浮夸的表情姿态持续了三秒钟,随即为自己的大惊小怪一百八十度转弯地绷紧了下巴,还鼓起了腮帮,将左手手肘上的大衣外套抛起落在胳膊肘上。谁都可以成为谁的缪斯灵感,谁都可以随意采撷所到之处没有归属的免费资源。当个人只是作为景致的一构成要素存在于他人的镜头里时。

    朝大门口回转身子之际,祁安向那边已经在座椅上升至更高纬度的摄像机镜头,重又献去一个自己最大程度的笑容。

    似乎满载着某种归属感,镜头中的女子傲然屹立于银行大厅的正中央,身子正前方朝着银行的旋转大门。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将她的长发没有方向规律地四下拂起。前后过往而不无匆忙感的行人,在她的正右边自然绕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的神情达成某种共识般的善变在不明所以与惊诧之间。或朝她远远地眺望,或在离开之后远远地回头复查。

    中心处的女子却是近乎不屑地浑然不觉。她自顾自地凝神注视在一个点上,任由发丝拂过唇际的笑脸被明暗突变的自然光线分割。棒球帽的帽檐遮去了她的眉线,暗区的眼睛幽深而宁静。身上的负载物没有给她以压迫感,却是令她显得挺拔而立体。随凌乱的风凌乱着飞舞的甜腻金色发丝之下,洋溢的是她倔强而不屈的气质,那气质将要随着她最大程度的笑容爆炸开来,碎裂远方的镜片。

    发着尖锐的冲喊声,给她的电脑包边缘以微微的震颤感,径自往前狂奔的从头到脚一身粉红色耐克装扮的小女孩,一举成功地将祁安仍然笑着的视线引向了自己。后面追赶着小女孩的年轻女人,兴奋而欢快,在出口制止之际破了音。

    所有任一性质的行动都该有个适可而止的完结点。所有水滴终究以特定的形式渗进空气里。祁安踩着隐形的垂直直线,走进以透明玻璃从圆柱形中心线上分隔出一个个小小区间的旋转大门。

    旋转的空间里,空气却似乎停止了流动,寂静而沉闷。有人不断地抬手看手表或看手机,甚至有将以奄奄一息的速度移动着的透明玻璃狠狠推一把的冲动。步调被旋转速度控制着往前挪,低头看着脚下的小碎步,余光瞥见左边同样慢慢移走的人,祁安竟然由此生出一种将要和他们在这个空心圆柱中永远地绕转下去的真实感……

    如此思考着,从旋转门中出来时,祁安才惊觉自己已经在里面饶了足足三圈半。

    第一次用挂着衣服的手扶着透明玻璃门看着旋转着的中心点跟着走,不禁顿生一个想要进一步了解旋转门工作原理的念头。在这些自动化的装置中,人的身体往往处于被动状态。第二次同样扶着透明玻璃门往前小步移走,不过视线是向圆柱形旋转门之外投射。

    大厅里面的粉红小女孩已经被禁锢在了追她的女人怀里。往内部一目掠过之时,已不见也许可以以摄像爱好者称之的黑衣男人。她还一直在里面寻找着某个身影,也许是拍照的人,也许是类似眼镜老人的人。不足为奇也无须介怀,总会真正有人铺设出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神出鬼没般的行踪。一个照面即是一种无言而寂静的缘分。

    旋转门内确实安静,听不到时间跳跃的喧哗,只有门移动时与某物的摩擦声。急不可耐的人也只能静下心来等着它自己静静地绕完弯。如此自动化的装置,似乎是一个可以柔和个人带着尖刺棱角的心性的地方。随着晕乎乎的感觉的滋长,所有由外界移接到自我身上的复情杂绪,都被旋转着的透明玻璃顺着半边抛物线的方向路线往外抛洒。几乎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好像己身便是旋转玻璃门的一部分,在各个角度各方面向上流连忘返。忘掉的人,消失掉的人,被牵扯出的情感,甚至失衡的健康状态,统统罢了,自己不过这里的一个部件。

    第三圈开始,祁安无所依凭地和前后两面透明玻璃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旋转玻璃门的转速匀速向前移动着脚步。她知道小隔间里不止自己一个人。身子右边直立着一个身着红色长款过膝羽绒服,烫一头亚麻色大波浪长卷发的高挑女人,她无意间的余光扫到了旁边女人艳红的嘴唇。女人手拿金色手拿包置于胸前,不断地摇晃着以表明她的不耐烦。凝滞的空气中从她一进来就开始弥漫开较为鲜明的香水味,说不上刺鼻,浓淡倒是恰到好处的适宜。怎么欣赏都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都市时髦女人。半圈的绕转时间里,空气中的香水分子随着红衣女人的动作出现明显的流动趋向。她频频地拨弄着长卷发,还时不时地往她这边转头向后观望。长卷发也散发着怡人的馨香。

    祁安没有看到小隔间里第三个人的身形面貌。只是那让人无可忽视的存在感就如同旁边红衣女人的香水味和洗发香波味一样的强烈。那人不在她们两人之间间隔的正后面,而是急着赶此趟末班车一般在这个小隔间的入口即将转走之前一把抓住机遇似的搭在了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身子后面。正常状况之下,她对亲近身边的人一向神经敏感,而身后的男性气场则太过强烈。

    祁安感觉有人正掐着自己的脖子再拎住胳膊将她往上空提,她的双脚已经静止不动地远离了地面,空间不正常地旋转了起来。她已经就要一不小心完全失去关于自我的存在状态的正常认知。提醒她其实自己正在前进走动的,是身旁红衣女人高跟鞋狠狠般踩地时声声落下的笃笃声。身后那人的气息相较旁边的女人,似乎已经过于温柔,如果他真是一个男人。

    祁安一挑右肩,使电脑包的背带更加往肩膀里边靠一些,却感觉动作竟是那样青涩得不自然。好像动作本身并不是她自己做出,而是旁边有谁用力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而使之剧烈抖动的。自己作为对肩膀的运动拥有主动权的所有者,却要被动地承受着那一下让自己心生尴尬的动作。提着帆布袋的手握上电脑包的背带继续走,仿佛要重新与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透明玻璃融为一体,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想要通过这个永动的旋转门出到银行外面去的个人。

    在有一个人进入前面的透明玻璃小隔间的地方,祁安感觉到右侧的红衣女人开始频繁地踩动高跟鞋,而后随风刮来一股四下飘溢的香水味。接着是自己转头看到的,全身上下黑色系服饰的高大男子的背影。后脑勺帽子下的亚麻金色短发闪耀着健康光泽。从旋转门内离去的男子,脚上蹬的是一双有着白色耐克标志的粉红色鞋面运动鞋。而她,在回头观望的时间里,即已经进入了跟在隔了一面透明玻璃的花白头发老人之后的使绕圈持续完整的隧道里。两人就此相互背离着在共同的区域里将共处消失。

    发现自己重新独自一人处于慢慢匀速绕圈的旋转门小隔间中时,祁安感到了某种强烈的释放感。右肩在增加重量,右手上帆布袋的提绳也狠狠地咬进手指内侧。单独一人时,才充分显现出自己作为自身的存在属性。无所依凭地独立于运动空间中。

    走在隔了一面玻璃的老人后面,祁安突然很想戴上耳机真真切切地听某一首歌。断断续续回旋着响起副歌部分的女音,心中对那旋律的完整性竟生出渴望。

    《s 》!前一天在只放电影配乐音乐的咖啡馆里反复循环播放的那首曲子。

    不知是由歌曲联想到人物容易,还是由人物联想到歌曲容易。也不知是因歌曲才对人物产生特别的感应,还是因人物复生出对聆听某一首音乐的渴望。也许二者存在心理上不可均分的对等性。

    完全陌生和完全熟识,都能让人无所顾虑地无所谓,而在半生不熟的关系前,却会异常地放大凸显出扭捏虚伪和不自然的半遮半掩。然而再怎么亲密的关系,绝大部分都像是永远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得到改善地徘徊在完全陌生与完全熟识之间。

    亲疏关系的决定权在于心理时间。可是,他至少不会和她在这个旋转门中永远地匀速绕转下去。即使,她在即将转向之前的目光中望见了他,有了那一箭中的的转身回眸,即使她已经成为他的道具那么久。当然,她也没有赶去追上他的念头。

    其实,他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于她而言,尚无追寻的必要。

    ☆、恒沙聚墨

    长相学生气十足的男摊主站在林荫大道上的人行走道内侧,身前架着一张摆满各种款式的包的可伸缩长窄四脚铁桌子。细长桌腿上的白色漆皮已经零零落落地脱落过,露着锈迹斑斑的铁杆。桌面上的包包,拥挤而有秩序地一排排堆放开来,那些没有被眼前路过的人穿在身上的颜色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去了那里。

    梳着时潮发型的年轻男子,静默无声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前。根据他的面貌长相,祁安觉得他更适合留一头稍长的自然碎发。持续的冷风从他不着帽的头际飒飒迁过,令他真正感到冷的却是他那已经带上了皮质手套的双手。不停地掌心相贴着摩擦双手,却对已被冷风均匀摩挲出红痕的双颊和耳朵不予理会。在他的摊位周围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称作广告的最低限度的提示性标识。他与路人没有眼神的交流,甚至几乎没有发现他与哪个匆匆走来的人正面相对过。没有吆喝,只是如冬之沉沉而又深深的宁静与岑寂。

    除勤快的双手外偶尔动作一下的是双脚。也许是被迫无奈于长久单一姿势的站立,偶尔挪动是为了换至另一个可以长久维持的熟悉的曾经站立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仿似有隐形的柱子用隐形的绳子固定着他的腰部以上,却是就那样空荡荡地倚在风中。被冷气冻住的面庞,因频繁转动而润滑的脖子关节,被冷风擦得油亮的皮质夹克和也许是被夏天的阳光晒软的牛仔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立于一大堆女性包包之前,不无有不负责任之嫌地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祁安远远地望着他,再从他的摊位前慢慢走过。她从各色包包上抬头微微仰视他的脸时,他的漆黑双眼正专注地望向别处。祁安暂停脚步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视线的延伸被凌空挡住,那是在街对面左右两幢气派大厦后面的丝毫未经修饰而全然处于施工中期阶段的高层建筑。那条狭而高的正在施工中的建筑面貌似乎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自由权利原则的情况下,兴许可以就两者的关系进行多面向多角度的联想。当她转回头再仰视向年轻摊主时,发现他已经转换了视觉目标。

    她当然没有买他的包。只买当下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常年行走生活中早已固化的习惯。自己并不是世间金钱的永续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祁安从他桌前的侧边走过,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坐在他后方超市广场外的冰冷石砌凳子上,视线刻画出他在微微吹拂的冷风中僵直的背影。

    她在看他,也似乎知道他正看在什么方向上。祁安伸直双腿,把帆布袋放在脚上,怀里堆着折成两节的大团大衣外套,电脑包自右肩经石凳垂挂下来。两肩肩膀与地面水平而对。

    只是,会否有人在像她看他一样地看着她呢?他又以怎样的心思神色在看她呢?一双粉红色运动鞋突然出现在她正看在远处地面的余光中。那抹粉红在灰色水泥地面上被加了大把粉色颜料般的快速晕染开来,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中心,并且具有层次感地堆叠起来。异常的色泽夺目得可怕,与灰色地面相区分的界限也逐渐模糊而失去了分明的圆润线条。一眨眼睛,那些也许真正存在的东西依旧存在着,只是现在这一刻并不在自己眼前。

    祁安倏尔转回头,极力扳正注意力神经,使劲一眯眼睛后去盯视自己放在大衣外套上呈十字包拢着右手的左手,去盯视虎口边上已经变得很淡了的被荆棘拉出的一条狭长疤痕。皮肉被荆棘拉开来滋生出粒粒血液时的刺激快感,已经如疤痕一般淡去。肉眼可辨的淡疤的存在,似乎只是作为自己曾经有那么一种经历的提醒。然而若身为曾经经历过的自己的记忆比疤痕和刺激感淡得更彻底,那么这疤简直就是极其丑陋的附加物,也将使这只手涂上不堪。只有历经时间依旧不可磨灭的记忆,才使得这疤痕如同十指关节上的纹路一般自然。

    看罢手指,思虑的边缘掠过粉红色耐克运动鞋。想要寻找什么预言一般,祁安摊开双手手掌,平放在大衣外套上,微微俯首一条条细看起掌内的纹路。

    生命线和智慧线在开头部分短暂地叠合,分开后的两线都向极远的方向各自延伸开去,深刻而分明的线条在尾端共同演变出岔路,泾渭分明却分不出谁是主干线。一条纤细的健康线凌厉地斜跨而过,将两线尾段的四线毫不留情地进行切割。一条平直而另一条呈拼接状的两条平行的浅淡命运线,共同从生命线失去痕迹的地方出发横冲直撞地向上延伸。只是,其中的一条消失在了感情线上,而另一条则融进了感情线里。与感情线交融的命运线,一路延伸至中指根部。也许并非融进了命运线且伸至根部,而是较另一条稍微迟些地消失在感情线上。感情线在三线最贴近的距离处陡然转弯后向上延伸至中指,在尾部上开出众多细小的枝杈。三条异常分明的主干线,似乎将整个手掌切分成了四大区块。右手明显且唯一地异于左手的是,智慧线除了在尾端一分为二,在中指以下的中间部分上,在稍稍变淡变浅几毫的地方就开始向上衍生出另一条线,在急转弯后与主线平行着向斜下方延伸,此条衍线在健康线的边际上开始短暂地消失,片刻后又接替般的沿同一斜向方向往下延伸至手掌的最边缘。整张手掌上,毫无章法地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短线条,似乎正齐心协力地欲将几条主线推翻。稍微四指并拢着兜起手掌,三条或四条印痕分明的线条愈加深刻,而感情线更是独霸专权般要将整个手掌切成两半似的深深地割进不知痛楚的皮肉里。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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