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 作者:温如寄
第15节
“呀,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将军,送棺进京的时候,我还给他上过香,没想到也是软骨头,真是……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钟檐听清,钟檐拳头又捏紧了几分,不动声色的从那桌绕过去,碰倒了一壶热茶,说巧不巧的泼到了那人的身上。
烫得那个人哇哇大叫,始作俑者早已经走远。
因为暮归楼的楼主不在,他等了好久,傅三娘才回来。
钟檐站起来,拿出画像,对老板娘说,“我这次来,是为画中的孩子来的。”
老板娘看了一眼那画,轻笑道,“钟师傅知道这个死崽子死哪里去了?”
钟檐嘴角勾了勾,“不巧,正死在我家。既然是您楼里的人,我马上将他送回来。”
傅三娘阻止他,“不忙不忙,我让他爹来接他回去。”
于是钟檐只能起身回去。
他回到铺子的时候,冯小猫正安安静静搬着竹凳,坐在前面看铺子,昨夜的落雨沿着屋檐仍旧滴滴答答,珠玉之声,不绝于耳。
他看见钟檐回来,只哦了一声,继续看雨,钟檐心里想你就趁现在嘚瑟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他翘着二郎腿,望着小孩儿许久,终于憋不住,“哎哎……我说小孩儿,这雨有什么好看的,你爹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呆!”
果然,冯小猫一听到他爹的事情,就扎毛,“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钟檐觉得好玩,抓了个花生米放嘴里,“哎哎,你爹都不要你了,你爹多厉害都跟你没关系了。”
小孩听得这样一句,头就垂下来了,他勾了勾小孩的脸,“好了好了,我都通知你爹来接你了,别这样了。”
可是小孩儿一整天都没有再高兴起来。
冯小猫的爹是下午过来的,随行带了的人,可以从金井坊的头排到尾,果然是富贵人家。
可是钟檐看到那一身锦衣,才真正要掉下下巴来,“冯……冯公子……你是小猫的爹?”
冯赐白将折扇一摇,正色道,“我姓冯,小猫也姓冯,他是我儿子,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你今年才不到二十岁……”他记得的,冯赐白比崔熙来略小一岁。
冯赐白楞了一下,举起两只手,掐算了一番,“我今年十九岁,小猫九岁,去年十八岁,小猫八岁……也就是说我是在宣德十年遇到的他娘,然后生了他。“
钟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看来老爷子不让他打理生意,是对的。
冯赐白算完了,就往屋里去。
冯小猫正躲在柱子后面,缩成一团,不肯出来。
冯赐白也不劝他,在一边等他出来,这个孩子平时乖得跟小媳妇一样,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
忽然,小猫哼了一声,冯赐白也跟着哼了一声。于是两父子互相哼哼唧唧,过了好久,连钟檐也看不下去了,“冯少爷,你们干嘛呢,赶快解决。把孩子带回家呀……”
冯赐白也觉得有道理,拽了小孩儿,想要扛回家了事,谁知道冯赐白一伸出手来,触碰到他的脸,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个离家出走孤苦无依靠的时候没哭,躲在寺庙里三天三夜没吃东西没哭,可偏偏遇到了冯赐白,他的委屈就再也藏不住了,顿时土崩瓦解。
他那样委屈,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冯赐白抱着小孩儿哭了一阵,开口问,“说,谁欺负你了?”
小孩吸吸鼻子,“你要娶后娘了,对不对?”
“啊哈?”冯赐白笑,“你是说葛家小姐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孩子忽然激动了起来,包着泪花的眼珠忽闪忽闪,“我不许。你不要娶后娘,好不好?”
冯赐白咬牙,“你不让我逛青楼叫花娘,也不让我喜欢丫鬟,现在连我娶媳妇,你也要管……到底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呀?”
冯赐白将头缩了缩,挽起袖子,“阿爹,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给你暖席子,我都可以的,你不要娶那个女人……”
冯赐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冯小猫也笑。
钟檐看着他们两个父子矛盾化解,赶紧哄人。
看着冯赐白高高兴兴的将冯小猫领回去,钟檐望了望阁楼上梳妆的蒋明珠,苦笑。
他解决了别人的家庭矛盾,他的谁来帮他解决呢?
作者有话要说:冯赐白是一个数学渣。。。。
☆、第十支伞骨·起(下)
冯小猫被他全世界第一的阿爹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金井坊。
以前他坐在门槛上削竹子的时候,总归有一个大木头陪着他,后来大木头走了,又来了一个小呆瓜,与他大眼瞪小眼,干瞪眼也挺有趣。
现在,又只剩下他了,活着也有些特无趣了一点。
蒋氏来金井坊不到几天的功夫,就已经跟一条街的邻居联络出了深厚的感情,连朱寡妇也拉着他妹妹长妹妹短,好似这些年跟她毗邻而居的不是他,而是蒋明珠似的。
也许是作盐商阔太太时惯有的消遣,蒋明珠很多时候都不在家,所以这一日来,钟檐也没有机会找蒋明珠好好谈一谈。
所以钟檐仍旧每一天削伞骨,就要入秋,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店里的生意也慢慢好起来,他要在秋季来之前屯一批货。
只是偶尔,抬头看那一泻如注的水帘,忍不住想,他叫钟檐,是不是注定要坐在这一片瓦下削一辈子的伞骨呢,他想杜荀正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而最初的意思,他也是最近才想通的,他给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顾念他父亲和他之间的十年同窗之谊,同居檐下,抵足而谈。
可是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呢?
我想父亲大抵是明白几分的,他记得他年少的时候总是埋怨他没有继承他的一点优良品质,姑父获罪入狱之后,有一天忽然感叹了一声,原话他记不得了,大抵意思是,你不像老子就算了,怎么没有继承守廉身上那一身倒灶文人的脾气也没有继承的。那时他楞了楞,他又不是姑父生的,怎么会像他呢。
姑父没有儿子,父亲总归是遗憾的,他们两个从没有入仕时,就开始斗嘴攀比,比文章比才气,在政见也是谁也不让谁,连生的孩子也要比一比,可是父亲会说起他们一起在临安求学的时候,学院年久失修,他们分到的房间又是最破的,每逢小雨,屋漏得厉害,根本没法睡,他们就被背靠着背,坐在屋檐下温书,正是应了那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那时父亲少不经事,总是要玩笑回一句“屋漏床湿守廉兄事事麻烦。”
这样的往事,吉光片羽,不足以支撑一个故事,所以钟檐也只能会心一笑,权当做是自己的杜撰,在这满城的雨雾中,匆匆而来,挥手即散。
雾散又是晴天。
冯小猫没有来金井坊,其实也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实在是忙着恨,因为他要忙着阻止他阿爹娶后娘,冯赐白对这件事可有可无,所以攻略对象就是冯家的老爷子,冯小猫围着老爷子三天,都是端水果又是捶腿,偶尔来秀秀自己的文章才学,简直是神童仲永在世,甚至听说老爷子喜欢看东城里的皮影戏,半大点的小孩颠颠的跑去老板过府来演一场,虽然是撒了大把银子,但是这小新简直跟卧冰求鲤有得一拼,老爷子一拍桌子,对儿子说,你这个不成器的,就光认了小猫是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
冯赐白砸咂舌,嘟囔,“你怎么不说我生了冯小猫呢?”
冯家老爷子本来是不待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来自哪里,总归不是他家儿子的种,可是看着冯小猫读书也好长得也好性格又乖,简直是居家必备贴身小棉袄,立即不管儿子是娶了张三还是李四,什么时候给他生孙子,反正手头上的这一个正热乎。
冯小猫见警报已除,长吁了一口气,高高兴兴的去金井坊找钟檐玩去了,对于这个嘴巴刁钻的怪叔叔,他还是挺中意,突然跑回家了觉得很没有义气。
他才走进金井坊,就看见巷子口有一个大个子,直愣愣的钉在路中央。
那个男人一身胡狄人打扮,看来不是本地人,他就直愣愣的站着,不是为了往前走,也不是为了掉头,更不是为了看风景。
冯小猫嗤了一声,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胡狄人,但是想到这个人这样痴惘的表情,多半是个傻子,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几枚雨珠子砸下来,申屠衍抬头望望石门的牌匾,想着这就是云宣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是他的家乡,还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归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对于他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他一路走,一路碰壁,逢人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路上的行人看见他一脸呆的模样,说是来寻亲戚,却连亲戚住哪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也不清楚,所以多半把他当做了傻子,另外一些人直接回答不知道,不过也是,这个钟檐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人人都要认识他,还有人说,钟艳?老娘就是啊。
申屠一阵头痛,终于等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回答,“我记得金井坊里的钟师傅,好像是叫这个名。”
于是他终于寻到了这里,却失去了寻找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钟檐有什么牵扯,也许交情没有那么深,也许人家早就忘记了他,秦了了为什么说他是他的后半生呢,也许他就是造成他一身伤和失忆的罪魁祸首,所以要负责养他一辈子,也许自己还算他的债主,他可能还欠自己钱,所以秦了了让他来要回来?……
——可他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没有人认得他。
雨珠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他忽然看在石牌坊下躲着一个小孩儿,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过去,和小孩儿,蹲在一起。
冯小猫在袋子里掏啊掏,终于掏出几颗糖豆来,递给他,露出洁白的兔牙,“喂,大块头,给你吃。”
申屠衍抓起糖豆,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吃的,端详了许久,才一口吞下。
冯小猫见这人真奇怪,哪里有这么吃糖豆的,撇撇嘴,“喂,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申屠衍摸摸头。
“哪里有你那么难以沟通的?我是问你来这里干嘛的。”冯小猫气鼓鼓。
“哦”大块头男人点点头,“找人。小孩,你认识一个叫做钟檐的人吗?”
小孩专心致志吃他的糖豆,没抬头,“你找钟师傅的呀?你找他什么事?”
申屠衍想了想,斩钉截铁的回答,“他是我的后半生。”
“啊哈?”小孩儿表示不理解。
申屠衍挠挠头,觉得对一个小孩说一句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的话,实在太不厚道了,于是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木木的说,“我觉得,他可能欠我很多钱。”
“哦。”小猫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却想,还好刚才没有把怪叔叔的地址直接告诉他,敢情是债主呀,不行,绝对不能告诉他!
冯小猫在心里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呀,叔叔,我刚好知道呢,你走错方向了,掉头,向前,直走,一直走到这条街的末尾,你就能看到他了。”
申屠衍点点头,想着云宣人还是小孩有见识呀。
一座牌坊,两个人,一大一小,蹲着躲雨,直到雨停。
从天而降的雨细细密密,织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银丝,牵连着天上和人间,因为有风的缘故,银丝一抖,尽管有石牌坊遮雨,还是尽数抖在了人的身上。
幸好,这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停了,申屠衍谢过小孩就掉头,沿着小孩说的方向一路走去。
黄昏时候,又出了太阳,斜晖将空落落的庭院贴心细致的用一层光晕包裹,宇宙八方,似乎都沉浸于这样一种来自日光的温柔。
钟檐仍旧坐在干活,冯小猫拿着镰刀削竹子玩,他挺想学雕刻的,这样他就能够雕一只小小猫,送给冯赐白,可是钟檐死活不愿意教,小孩使劲磨蹭,也不行。
最后钟檐听见后堂有动静,知道是蒋明珠回来了,就起身往后屋去了。
冯小猫一个人百无聊赖,敲打着竹子泄愤。
忽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你骗我,我沿着你说的路一直走一路问,最后是出城的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父辈的番外的,但是因为作者懒(还好意思说⊙﹏⊙‖i),所以就几个重要的点写一下吧,其余的脑补一下好了
☆、第十支伞骨·承(上)
钟檐一直就想要找蒋明珠摊牌,奈何蒋明珠这个女人心里承受能力实在太强,他都说他有老婆了,她就是甘愿做妾也要留下来,怎么说人家也好不在意。
更要命的是,蒋明珠总想要把迟到了十多年的房给圆了,她的执着程度已经让他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嘴不饶人的钟师傅竟然怕死了一个女人,说出去也是笑话,他总觉得家里住进了一只母大虫,他倒成了被调戏的那一个,不捂住被窝,就要被人吃了。
而蒋明珠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她吃过男人的亏,知道男人越有钱越不是东西,而钟檐,为了自己守了那十几年的活寡,足见是个本分的好男人呀,而且家里,也不像十多年那么穷了,也算有份家业,这样的男人,不搂紧了就飞了,而他迟迟不愿意跟自己圆房,纯粹是娇羞的。
——哎,老处男嘛,都有这毛病。
蒋明珠将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他觉得这种状态实在不能这么下去了,今天总算逮到了机会,清了清嗓子开口,“我说明珠啊?”
“相公,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
“明珠,我有话跟你说……”
“就是东家收账的事呗,那家太太我熟着呢,包在我身上!”
“明珠!”他被女人一混,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了,忽而听见前面有响动,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帘子,却听见冯小猫正对着一个大个男人赔笑脸,“我可能记错了……嘿嘿……”
光线照在木门上,将影子拉得颀长,抖落了一院子的清净和疏离,因为他正好站在光线不及的阴影处,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男人的神情的,冷笑了一声,“哼,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男人缓缓抬起头,钟檐将焦点集中在他的脸上,就这么一眼,钟檐却觉得将胸腔里跳动的那枚心脏取出了在火里煎过在水里捂过在刀山上滚过,还给丢了,最后找回来了原封不动的重新按了回去。
“你就是那个欠我钱的钟檐?”带着迷惘和揣测。
“啊?”钟檐被他问的一愣,之前他想着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也想过很多在地下相见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见面了,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他被申屠衍问傻了,“我欠你钱?”
原本申屠衍不是很确定,但是凭借小孩的态度,和他仅有的联想能力,只能想到这样一个答案,他的语气有些弱,“不是吗?”
“呸!”钟檐觉得他有些怪,却也说不出哪里怪,只觉得申屠衍真是出去溜达一圈胆肥了,敢这样和他说话,“我欠你钱,你还欠我钱呢!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还教你手艺,快,学费拿来!”
“这样啊……”申屠衍冷汗直流,他没想到自己失忆之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欠这个讨债鬼钱呢?“我欠你多少钱?”
他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凶了,说来也奇怪,在战场上的时候,刀光剑影过来,他都没有躲闪,可是偏偏看到了这个瘦弱青衫的伞匠,竟然有一种本能在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退让,明明无论体能还是身手,这个人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在想他究竟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是朋友?是兄弟?可是他的态度这么不友善;是敌人?是仇人?可是他也没有一斧子砍过来;该不会他真的是自己的债主,欠他很多钱?可是秦了了让他来找他,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多少钱?”钟檐面无表情,眼睛却睁大,一字一顿的说,他觉得申屠衍出去兜了一圈胆子肥了不少,都不像他了。
他只觉得申屠衍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觉得这样的蹊跷,莫不是在做梦吧,要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哼!卖了你也还不起!”他终于冷哼一声。
这个时候,蒋明珠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笑盈盈问他,“相公,你在跟谁说话?有客人来吗?”
“没有。你听错了。”钟檐“膨”的一声将木门拉上,吓得原本站在门前的申屠衍赶紧后退了一步。
“那你关门做什么?”蒋明珠奇怪问道。
“没,天色不早了,我想着早点收铺子。”钟檐回答。
蒋明珠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继续回阁楼去研究从王贵媳妇那里赢过来的首饰。冯小猫玩够了,想着阿爹该找他了,就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家。
暮色降临,雾气渐渐聚拢起来,金井坊里远远近近的灯火逐渐亮起来,视线被拉倒城外的岱山瞑天。
一道蓬门,隔着两个人,屋内的人专心致志于手下的活,屋外的人如同竹竿子一样杵在路中央,谁也不看谁,也一句话不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钟檐没有抬过一次头,可是他却知道,申屠衍就站在那头门的背面,他的鼻子,眼睛,嘴巴,被夜色勾勒出来,在青冥天色的背景下渐渐生动了起来。
于是他趁着申屠衍发愣的时候偷偷瞄了申屠衍一眼,嗯,和记忆中分毫不差,这梦境,未免真实的可怕了。
他这样想着,日子一日一日这样过着,似乎每一天都是昨日的延续复,却又衍生出不同来,比如想起去年隆冬的时候,申屠衍大概已经预感到了他要离开,所以他才放任着自己跟秦了了成亲,那一日,鹅毛大雪,他几乎魔怔了一般下山去找他,在他走遍了大半个兖州城,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只递给他一直还温热的地瓜。
他说“等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就回来。”后来因缘际会,他没有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回来。
他去年出现在金井坊也是这个时候,到今天刚好一年,他回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值得庆幸的吗?
——即使在梦里。
刚才钟檐一直努力忽略,因为知道自己这辈子时运不济,大概是没有这么好的命,所以,大概是梦,可是他却忽然想要放弃了跟自己较真,伸出手,触摸那轮廓。
指尖微凉,他下意识的缩了缩,抬起头,门口哪里还有人影?
不知觉勾唇苦笑,“果然是梦啊。”
申屠衍看钟檐今天是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了,所以他一路溜达,不知觉走出了金井坊,两旁的楼中都闪着忽明忽暗的灯,他想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忽的,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裤腿,他低头,正是刚才骗他的小孩儿。
“喂,大块头,被人赶出来?”
申屠衍冷着脸,不搭理他。
“喂,要不你跟我回我家吧,明天还去钟师傅家蹲点,他总会见你的。”
申屠衍把头一抬,飞快的说了好。
冯小猫抓狂,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说好的一个游侠的品质呢?
☆、第十支伞骨·承(下)
冯小猫伏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吃面。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得申屠衍十分不自在,“你……真的是来找钟师傅的吗?为什么他这么讨厌你?”
申屠衍抬起头,一愣,苦笑,“大概我真的欠他很多钱吧……可是我不记得了。”他那样难过,难过的不是因为原来他要找的那个人居然是债主,而是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冯小猫“咦——”了一声,表示鄙夷。不记得了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切——你们大人总是爱用不记得找借口……”
两个人一大一小沉默了一阵,申屠衍终于扒拉完了那碗面条,打了个饱嗝。
“大块头呀,你是不是从北地而来?”
“嗯,算是吧。”
“那你知道北境还打战吗?胡狄人是不是都被打跑了?皇……缙王回朝了吗?”
冯小猫的问题接二连三不带歇的,申屠衍皱眉,奇怪,“你一个江南土生土长的小娃娃管北地的战事做什么?”反正也不是你一个弹弓就能打赢的。
冯小猫别过脸去,哼哼,“你管我,不说拉倒!”
他们坐在宅子的门槛上,八月末流萤散尽,院子里的一树槐花开得热烈,当地人将他摘下来做槐花饼子,香甜好吃……申屠衍想着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的呢?明明与胡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兜兜转转了许久,明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错过,最后还是坐在这个赶上了槐花的热闹。
许久,他才叹气回答冯小猫的问题,“不打仗了……胡狄人都被打跑了,缙王有没有回京,我还真不知道……”
冯小猫转过头来,眼中隐约有水光。
宣德十二年,江南烟火喧嚣,离上次的太平盛世,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十多年。
钟檐其实也没有睡好,因此第二天来开铺子门的时候,顶着非常大的黑眼圈。一开门,就看见一尊木头蹲在自己的铺子门前。
时辰实在太早,晨雾都还没有散尽,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是早期做生意的小贩和匆匆上路的商旅,而蹲在自己家门口的这个人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种,而且和空旷的街道对比起来,有些扎眼,还有些傻气。
钟檐有些不想搭理他。
他这么想着,也真的这么做了。
申屠衍原本想着问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欠钱,如果欠了,他不管怎么样都要还上的,顺便也可以问一下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亲人,可是看着钟檐就要转头了,一句话就脱口而出,“那个……多少钱?我给你。”
申屠衍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果然钟檐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色顿时变黑了……于是申屠衍再一次被挡在了门外。
雾气渐散,街上人来人往越来越多,喧嚣而浮华,连空气中也带了早市里的芝麻味还有铜钱的味道,他赶了一会货,在往门外看了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午的时候,申屠衍又来,见大门紧紧关着,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他往回走,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一日一日在那个古怪的伞匠铺子面前等,自己又在等什么,可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他穿越喧闹的集市,看着来往商贩不觉,从中也夹杂着许多打马过市集的年轻人,他们分散着走向寻常的弄堂,寻常的人家,扑入老母的怀中,用手举起年幼的孩子,牵起温柔妻子的手。
他们是战后归家的壮丁,从北地而来,终究回归乡野田间,成为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不同的普通人,像穆大有最初的梦想一样。
申屠衍与他们逆向而过,不时朝着迎面而来的人点头微笑,他想,那是一种尊重,对出生入死的军人的尊重。
也有不少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他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人群中爆发出一场骚乱,而他,虹后知后觉,直到被团团围住了,才觉察出这些人的目标是他。
“你这个叛国贼!受死吧!”申屠衍从那些年轻的退役士兵的脸上,读出的岂止是愤怒两个字,他不明就里,拳头来了他就躲闪,偶尔被逼得急了也会反抗过去。
他一路跑,后面的青年一路追,所经过的地方,摊位翻塌,瓜果乱飞,鸡飞狗跳的,他不知道他对他们微笑,而他们为什么看清了他的脸就变得出离愤怒,简直像他是杀夺了他们妻儿的恶徒一般。
他自从受伤了以后体力就大不如以前,不过从集市的东面跑到了西面,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看看了看身后,是临时用木头做成的架子,已经没有了退路,“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其中一个青年大笑,“你问我为什么,投靠了敌国的人还有脸来到大晁?”他们都曾经在申屠衍的军营中呆过,对着申屠衍多少怀有敬佩之情的,可是心中的一个偶像般的人物,轰然倒塌,恨意远远要来得汹涌的多,“可惜我们都看错了人!”
申屠衍的后背汗涔涔的,汗液湿冷的粘在身上,十分的难受,可是他却无心思去思考难不难受的问题,因为他的手脚忽然之间动弹不得了,僵硬得毫无知觉。
两条腿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迈不开步子,他那要死不活的老毛病就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统统都发作了,他额头上又渗出了许多汗水……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向着他靠近,黑压压的一片,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苦笑——大概这就是命吧。
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拳头全部往他身上招呼,他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楚,他的视线里都被蒙上一层血色,天空,房屋,街道……他忍不住想,他的前三十年真的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他不友好?甚至巴不得他去死?
钟檐经过东市闹街的时候,正是早市收摊的时候,田里垄上中的蔬菜瓜果,过了晌午就算不得新鲜了,厚道的菜农果农总是不愿意让人吃半点不新鲜。
他走过石桥的时候,阴霾的天边忽然射出一道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他晃得睁开眼,等到终于睁开,他望见的第一眼是来来往往的人潮,那是云宣的烟火生息。
这一日里东市热闹得异常,钟檐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拨开人群,看一看究竟是哪家的猪肉减价卖了,还是谁家的老子拿着藤条打小子?
看见是一群人围着揍一个人的好戏,被围着挨揍的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愣是没有吭一声。他一愣,下一秒冲到那个人的面前,张开双手,如同母鸡护雏一般护在那个人面前。
“这是金井坊的钟师傅吗?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不做什么。”钟檐嘿嘿笑道,索性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已经入了秋,几位兄弟怎么还是这样的火气?”
“钟师傅,这个事你别管,就让我打死这个恶贼!”
“哦?”钟檐眯了眯眼,瞥了申屠衍一眼,“不知道小兄弟和这个恶贼有什么恩怨,是杀人放火了,还是□妇女了,和在下和他之间的恩怨相比,孰轻孰重,这样也好确定这个人是交给谁处置比较妥当?”
几个人惊讶道,“钟师傅与他也有仇?”
“仇算不上。”钟檐摇摇头,“但是他欠我很多很多的银子,我这辈子攒的老婆本,就被他顺手牵羊了。”
说完,补充了一句,“他不还我钱,我跟他没完!”
几个青年心中一窘,但还是没有人敢反驳钟檐,“那还是钟师傅的事情重要。”
钟檐将被打得少了半条命的申屠衍带回伞铺,给他上药,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药膏涂在他的眉梢,鼻翼,脸颊,揉捏到均匀。
申屠衍有些窘,即使碰到了伤口也不敢喊疼,因为他见识到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坏,嘴巴有多么毒,所以钟檐让他做什么他都照做,直到钟檐说,“把上衣脱掉!”
“啊?”申屠衍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憋得跟大红薯一般。
“啊什么?听不懂?”钟檐眉毛上挑,张口大骂,“还是说,申屠将军的精贵身子,我看不得?”
“不是……”钟檐冷汗直流,剥下那件沾满了血迹和污渍的衣服。
接近正午,日光从屋子的那头慢慢爬过来,爬到了申屠衍身上,他的脊背上,新伤旧疤,在明晃晃的白光下,比比皆是。
——比他去年离开的时候,又多了许多伤口来。
他涂了伤药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也曾坏心眼儿的想,疼死你,不疼过不长教训,在这里平平安安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就喜欢乱跑,就喜欢到处逞英雄,少了你一个,难道太阳不升起了吗,月亮就不亮了……
他这样想着,眼圈有些酸,最终还是轻轻的下手,开口道,“待会儿有些疼……你忍着点……”
于是申屠衍咬着牙,愣是没有吭半句。
可是钟檐却更加难过了,从小的时候,便是这样,明明他们只相差一岁,在他割伤了手指也要在娘的怀里滚好几圈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以冰雪为骨,多大的苦处都不皱一下眉毛。
☆、第十支伞骨·转(上)
钟檐说,“要不你还是叫出来好了。”
申屠衍有些窘,不让叫的人是他,让他叫的人也是他,可是申屠衍在钟檐就是这么没原则,失忆前惟命是从,失忆后也只敢在肚里腹诽一番,他木着脸,哦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钟檐手上的药都抹的差不多了,忽然意识到申屠衍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问,“你为什么不出声?”
申屠衍仍旧摊着脸,“哦,好疼……”
钟檐去收拾那些药罐子,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下垂着,手下却狠狠捏了男人的大腿一下。
“刚才那群人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躲?”钟檐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痛意。
“我……打不过。”申屠衍很孬的缩了缩脖子。
“打不过你不会跑呀!你傻呀!再说申屠将军不是以一敌百吗,不是很厉害吗?这么几个毛头小子都打不过了!”他银牙一咬,冷笑道。
申屠衍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疑惑,这个人不是他的债主吗?怎么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
他这样想着,钟檐却已经起来掀他的裤腿子,他便是躲也来不及,只听“嘶”的一声,那布料已经生生裂成两截,只可怜遮不住任何东西的碎布料留在他的身上,露出青筋遍布的一双腿……
“你!你的腿……”钟檐之前已经想到了一些,可是看到了,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明明曾经是那么健全的一双腿,带着他走遍大晁繁华的一双腿,在云宣踩着水花背着他的回家的一双腿。
申屠衍苦笑,他不是不想跑啊,而是全身僵硬,根本就跑不了啊。
钟檐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不知道在申屠衍身上,究竟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他只能默默的转身,回里屋,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静静坐在一边等他换上。
申屠衍极其艰难的换上衣服,钟檐却一点也不帮忙,只冷冷看着他,过了很久,他才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衣服刚好合身,是他离开时留下的衣服。
申屠系着衣带,忽然抬头看不发一言的人,“其实你不是我的债主吧?”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我问的很傻对不对?可是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以前所有的事,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谢谢你来救我。”他苦笑着,终于系好了最后一根衣带。钟檐沉默了许久,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走到他的面前,解开他之前系好的衣带,将系错的衣带重新系了一遍。
“我真是笨呐……”申屠衍有些羞赧,“不过,我好像猜对了,你是关心我的……那你昨天和早上为什么不理我?”
钟檐却恢复了原来冷淡的表情,与他保持一臂之距,“你想多了,我就是你的债主……”
——只不过,你欠我的,不是很多钱。
是一辈子的时间。
申屠衍躺在那窄窄的木板床上,床边的窗户被吹开了,风灌进来,有些凉,他却懒得翻身,那些鸟儿雀儿的鸣叫身,雨丝滴答的声音,红尘集市中的喧嚣声都渐渐听不清了,他觉得眼皮子很沉,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什么也不想想,仿佛千山万水而来,就是找这样一个地方,然后好好睡一觉。
而这厢钟檐却没有闲心思,他一个人在院子中呆坐了许久,恍恍惚惚的,反复咀嚼着申屠衍的最后几句话,仿佛申屠衍说的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算是什么呢。
日光已经渐渐推出了他的屋子,他却忽然站了起来,三步两步的就往古城的阡陌巷子里钻,他的两旁是不断倒退的青瓦白墙,牌坊古井。
这条巷子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便走过,那时候他初来云宣不久,刚从北地死里逃生回来,带着一只晃晃悠悠的残腿,那时候邻里的大叔大婶们看着这个青年,模样也好,又有一门手艺,做上门女婿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了一条腿是废了,就在他们啧啧惋惜的时候,一个人说,“为什么不让孝儒里的老大夫看看,那郎中,可神了呢,我女儿的癞头病就是他治好的呢……”
那时候钟檐本来不对自己的腿抱有指望的,但是想着是不是也不错,那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穿越这样一条弄巷,去寻找一个叫做廖仲和的人看病。
可是,后来,因缘际会,他终究没有医好这样一条腿,也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孝儒里了,这样过去都已经十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叫做廖仲和的无良郎中还在不在?是否还做着这门营生?
他这样想着,顿时觉得脚步也轻快起来,几乎快要跑起来,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明明是那样错盘复杂的小路,隔了十多年他竟然全都记得,一抬头,便看到了当年的医庐。
斑驳的门上边的牌匾仍然当然狂妄自负的狂草,仍旧是“千金不医”四个大字。医馆门半掩着,一对小儿女蹲着前面玩得起劲,看见了生人,“咦——”了一声就钻了进去。
春风不识风尘客,何以妆成笑少年。
钟檐笑了笑,沿着湿滑长满苔藓的路进去,站在挽袖捣药的布衣郎中面前,笑道,“廖兄还记得我吗?”
廖仲和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兄台哪位?怎么瞅着眼生,不过兄台是头上长脚,还是屁股里生尾巴了?来我这里的病人那么多,我记不清也是常事。”
钟檐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会受这样一番奚落,强忍着,咬牙切齿道,“我是来求医的……”
“看出来了……”他没抬头,眼睑低垂着,淡淡的,“你不是很有骨气,不需要我医治的吗?”
“你!”钟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十多年前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廖仲和的师傅还在,这医庐还不是廖仲和当家,“咳咳……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记得了,那算是什么病?”
廖仲和忽然轻笑了起来,眉目上挑,“哪还有什么原因?不是痴了,就是傻了呗!来,钟檐兄,过来我给你好好脉,看你还有没有救?”
钟檐自然是不搭理他,背着手站在低檐前面,原本在内屋玩耍的孩童忽然追赶着跑了出来,一个躲在廖仲和的后面,一个追赶着他叫着爹爹……钟檐忽然楞了,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医庐的时候,廖仲和也不过是一个学徒,也是这样拿着药杵捣药,心心念念想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郎中,后来,他们约定着,他们都要变成自己心中最想要的模样,如今,一提起孝儒里的妙手郎中,再也不提当年的老郎中,而是说那个赤脚走云宣的廖氏郎中了。
钟檐沉默了许久,在这一剪光阴中,探究着这个叫做时间的东西,还会把他,还有他们雕琢成什么样子,可是他想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些轨迹。他自嘲的笑笑,“廖仲和,我想,我认输了,你已经变成了当年你最想要成为的样子,可是,我……却求不得半分圆满。”
廖仲和抬起头,看着当年与他抬杠,发誓也不用他的药的少年,如今消瘦的青衫男人跪在他的面前,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知道医庐的规矩,千金不医,能让大夫出诊的,总是要舍弃一些东西去交换的,现在,我求你了……”
☆、第十支伞骨·转(下)
他说 “廖仲和,我求你了……”
他踟蹰着,抬起头,透过那个即使跪着也依然挺拔着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即使腿废了也不肯下跪的少年。
廖仲和这一辈子医治过那么多人,其实说起来,他的第一个病人是钟檐。
钟檐第一次踏进这医馆的时候,廖仲和已经在这个医馆学了七年医,可是比他晚来的学徒都已经出师,可是他却仍然不被允许单独医治病人,是他的资质太平庸了吗?可是老郎中也称赞他资质出众,他十分纠结在意,却也不敢声张。
可是当钟檐踏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事情有了一些改变。他始终记得那时候的钟檐,晓寒春衫薄。
不久之后,堂里就传来争吵声音,廖仲和见过那么多上门求医的人,少不了被他的师傅轰出去的人,他的师父医病要和眼缘,偏偏和他师父老人家眼缘的人又实在太少,因此,常常便会出现这一幕。
他在门边,听见老郎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没有黄金,那就跪一跪吧。
可是后来,他便看见了少年一瘸一拐的出来,他打量了他许久,少年突然失去了一条腿,想必是极其难受的,可是他脸上却没有悲恸的神色,也是那个时候,廖仲和才真正注意到钟檐的。
那段往事,如今想来,原来都是一样的,即使命运百折千回,原本应该长成茂林修竹的男人,却因为命运,隐蔽于闹市,寄生于市井,可是,其实不管再怎么变,倔强是一样的,坚持是一样的……
许久,他才应了一声好,他倒要看看能让钟檐低头的傻子究竟是是什么模样,难道比他自己的腿还有重要,
钟檐回到伞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日光从瓦片的缝隙中漏下来,一地的碎金子,申屠衍已经醒了,立在大堂中,打量这古朴的建筑,房梁上的雕画,屋顶上的搁着的旧伞,还有案桌上摆在正中间的灵位。
光斑落在恰好落在他的脚边,他迟疑着抬脚去踩,结果扑了个空,又用另一只脚去踩另一个,带着童年也不曾展现出来的探究欲。
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前世的疾苦与欢愉,搁着记忆这样一道鸿沟,倒也蓬山不见了。
钟檐站在门口,心中涌出一段悲恸来……许是他的脚步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朝着钟檐笑笑,收回那一只脚,不好意思的笑笑。
——呆子。
钟檐在心里暗骂,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倒是申屠衍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地上未完成的纸伞,嘿嘿笑,“钟师傅,你做的伞真好看,真是好手艺!”
钟檐继续不说话,心里却想这呆瓦片真是越发呆了,他见钟檐没理他,继续没话找话,又说,“嘿嘿,能嫁给你的姑娘肯定很有福气,这个灵位上供奉的,不知道是谁?”他原本就不怎么认识字,现在就更加不认识了。
钟檐咳了一声,觉得这情景实在是太过于诡异,申屠衍指着自己的牌位,问他供奉的是谁,可是他才不想告诉他是谁,也不想撒谎,于是清清嗓子道,“咳咳,是我媳妇。”
“……”申屠衍觉得尴尬,刚夸了人家媳妇有福气,没想到早就不在了,实在是马屁拍在了马眼上,他沉默着,却觉得有人伸手来扒自己的衣服。
他回过头,看见了钟檐的那一张棺材脸,吓得七魂去了三个半,忙用手掩住不断往下拽的衣物,结巴道,“钟师傅,你看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太合适吧”
他的额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晚风中变得又冷又黏,他心想着,这个钟檐这么凶就罢了,怎么还有扒人衣服的嗜好……
钟檐想着真烦,又不是黄花闺女,捂个什么劲,一把将人的衣服拉到腰以下,看着男子背部青青紫紫的痕迹,有些口子上还结了痂,有些口子上仍旧留了脓水,心中一凛,想着该死的廖仲和摆什么神医架子,再不过来,后背都要烂透了。
“还疼吗?”钟檐的手抚摸着那些细密的伤口,他不懂得医理,也不怎么会照顾人,以前同这个人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他照顾他居多,现在他想着也只能将伤口重新清理一遍,以免发炎烧起来。
申屠衍看见钟檐有所松动,赶紧系上中衣,笑道,“不妨事的,钟师傅,你真是好人。”
钟檐咬牙,恨道,“没办法,其实我想把你扔大街上喂野狗的,可是,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这块傻木头。”
申屠衍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是究竟哪里有道理了,他也说不出,于是他觉得要想清楚这些道理,必须要问清楚,自己和这个钟师傅究竟有什么纠葛,他这么想着,也就开门见山的问了,并且问得相当没有逻辑,“钟师傅,你是我什么人?”
钟檐一愣,失神了一会儿,忽然起了坏心,板着脸道,“我是你爹,快叫爹!”
“……”申屠衍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流得越发汹涌了,他是失忆了,又不是智障了……
忽的,门口响起一阵女子的娇笑,他们抬头一看,却是蒋明珠。
这几日,蒋明珠每一日都出门与其他太太们磕牙赌牌,总是早出晚归的,钟檐也不管他,这一日,她回来的,也有些早。
她这一日穿了新作的石榴花样的褙子,心情十分舒畅,原本她还纠结着钟檐一直不肯和他圆房是嫌弃她身子不干净,跟了别人,可是看着这几天钟檐也没有赶他,看样子是接受了她的回来,现在她过得春风满面,也不用面对高宅大院的勾心斗角,不知道有多滋润。
至于男人嘛,寡居了这么久,没个女人家家的,也只不定是什么隐疾呢,人生在世,又怎么能让事事圆满,为此,她很快就接受了,为此他还颇为同情的看了钟檐好几眼。
她刚走到前堂,就瞥见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位是?”
钟檐讪讪,脸上浮现一阵不寻常的红晕,别过脸去,望了望那供在案桌上,瞅着怪别扭的,想着什么时候撤了吧……
蒋明珠自来熟,坐在申屠衍的周围笑道,“是我们家的表兄弟吧,怎么没听你提起来过……”
她脸上虽然笑着,却想,怎么老娘没回来几天,就一帮穷亲戚上门,“不知道要住几天,云宣有很多好玩的……”
钟檐听着蒋明珠讲了一堆有的没的,忽然说,“他以后要住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蒋明珠便再也没有开过口。
作者有话要说:总是被怀疑不行的钟师傅,点蜡≈gt_≈lt|||
☆、第十支伞骨·合(上)
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子,柴薪小火,温煮红豆。
申屠衍就这样子在伞铺里住下了,除了蒋明珠略微不满之外,其他的,似乎和从前一样,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回来了。
蒋明珠心里有几分埋怨,她想着这样一个大男人,食量肯定不小,可要白白糟践多少粮食呀,可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敢当着钟檐的面说的,钟檐的情绪一直淡淡的,也没有特别挽留的意思,跟没有驱赶他出门的意思,蒋明珠心里没有底,不知道钟檐心里想的是什么。
二来,她现在还没有坐稳着钟家主母的位置,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得罪了钟檐,找不痛快。
可是她想着总归不能白吃白住吧,于是她非常旁敲侧击的让着大块头把院子的柴劈了,去给水缸里的鱼换个水啊,炉子里的红豆煮干了快去看看……申屠衍没有任何表情走了过去,蒋明珠心里不乐意了,怎么会有这么不是抬举不懂规矩的人?
等到她独自生着气跟隔壁朱寡妇磨完嘴皮子回来,发现屋子里重新打扫了一边,柴也劈了,水缸也加满了,桌子上还多热乎乎的菜。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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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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