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 作者:温如寄
第9节
钟檐别过脸去,望着那对喜烛,才燃上,熔化的油腊不住的往下滴答,留下蜿蜒的痕迹。其实那两只蜡烛并不是同一对,款式不同,颜色也不同,突兀的很。贫苦人家的婚礼能够做到这一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不知是什么样的鸟儿长鸣一声,飞过庭前,直直的停在梨树枯枝上,洒落一地粉雪。那一日,从清晨到黄昏,钟檐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来,可是从从迎亲到拜堂,再到喜宴,都井井有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仿佛这真的是一桩琴瑟和鸣的好婚事来。
他没有亲人,酒宴也不过这样几个人,但是他还是被灌了不少酒,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已经晕晕晃晃,耳根子上也起了淡淡的红晕,几乎要站不稳。
许是醉了吧?真的醉了吧?
以至于他差点找不到新房的门来,他想他这辈子进过的门这样多,官门,宫门,到后来一座寒庐的柴扉木门,怎么偏生便扣不开姻缘的门。
他立在门前时,整个身体的重心不住的往前倾,没有关实的门便倒了下去,一个踉跄,整个人重重的摔在门槛上。
“哎呦!”钟檐直起腰来,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洞房,心里想着,他预感要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知是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打击的麻木了不懂得伤心,还是自己的心里已经酝酿不出一种叫做伤心的心绪,他竟然毫不伤心,拥着红罗锦被,便入了梦乡。
其他的,便也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支伞骨·起(下)
申屠衍在钟檐新婚的前夜做了一个梦。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梦到钟檐,可是却没有。
他梦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那是他少年时期的一桩事了,那时他尚且是游荡在边境的游子,被奴隶主捉去,就在那生不如死的奴隶场里待了整整四年。
那四年里,他和其他奴隶一样,对了“只有强者才可以活下去”的真理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奴隶主绝对不会养没有用的,虚弱的奴隶,因此他们只有不断证明自己是最强的,才能活下去。
他们彼此厮杀,对抗,突袭和死亡。
原本奴隶到最后能活下三分之一已经算是不容易的。他对那样的生活,记忆已经不太分明,仅有的记忆,也是一片断垣残景,申屠衍和那个右眼带着伤疤一脸痞笑的少年是一齐活下来。那里的少年大多是同一个面貌,阴戾而凶狠,单薄而寡情。乱世求生,把他们打造成这幅模样,不过是应了一句物竞天择,他们的出路大多只有两条,生路与死路。
申屠衍会这样记得那个少年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与死亡这么近。他已经记不清那件事的来由,只是那一顿火辣辣的鞭子实在是刻到了骨头里。少年心性挨了打,也要大呼几句“不符”,比起申屠衍的隐忍不发,刀疤少年平白多了好几顿的打。
等结束以后,少年已经站不稳,面皮子苍白却仍是要笑不笑的遭恨模样。
他一直以为他会没事的,炼狱里长大的孩子,应该越打越皮实的,是以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几日后,他们一起接受了一个任务。毫无征兆的,少年轰然倒了下去。他背着少年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少年已经咽了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来,那样轮廓鲜明的少年,与红尘纷攘中,也不过是一个过客。他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过客,他爱着的,他恨着……从战场侥幸回来的半年,他好像一直在做梦,亲人,敌人,兄弟,陌生人,统统在他的梦里走一遭,然后醒来,通通都消失不见。
申屠衍听见窗外已经是锣鼓喧天,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一天大概是申屠衍笑的次数最多的一天,即使后半生浮生落定,也没有这一天笑的次数多。他几乎全程都在笑,微笑着看他着装,牵过新娘的手,拜堂,饮酒入腹。他这样想,似乎他是陪他最久的那个人吧,人生的几间大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都是陪着他。纵然以后他要不要陪着他,他心里已经笃定了主意,可是,看着他良辰美景走上一遭,便好像已经看到了他日后的生活,红尘集镇,闲憩野鹤。
想到妙处,他的嘴角弯成了一个温软的弧度,穆大有看在眼里,心中惶惶。
将军这样的笑,可以被称作傻笑吗?
冬日的夜,赢着白雪的光泽,恍如白昼。因此天虽然没有亮起来,也不影响他走路,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上路了,也便不会回头。
道边有枯木映月,有玉树催发,虽然沉寂不似有生灵,他却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人间道上。此去千难万险,他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忽的,那皓月之下竟是站了一个人,雪裘素容,衣袂垂地,他没有看清时,她已经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申屠衍淡淡,“姑娘……不,新娘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了了也笑了,“难道申屠将军真的会认为我是安心嫁给钟檐的?”她见申屠衍不说话,又继续说,“我来告诉大哥,三更风高,枯井底下,已经直达天听。”
申屠衍吃了一惊那天夜里他就觉得盗取兵器的时候,他就觉得顺利的实在太不正常,原来竟是她帮他……之前他已经大致笃定秦了了是那一方面的人,可是,现在不确定起来。
秦了了摘下帽子,表情憧憧,许久才把目光定格在人的身上,“申屠大哥,我……”她似乎要说一桩事,却最终说起了另一件事,“一整个晚上我都带在这里,这里很冷,也没有人,甚至小动物来陪我说话。然后我就一直想,还要不要待下去呢,你知道,人没有交流的总是会胡思乱想的,我这么一乱想,便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旧事来了。正好申屠大哥你来了,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女子脸上满是期待,申屠衍压下怒意,冷冷道,“你说吧。”
秦了了得到了允许,小心翼翼的开口,她的声音这样小,似乎是怕惊了这林中酣眠的鸟雀,“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听不听不要紧,可是你愿意听,我很高心……我曾经呆过一个树林呀,可不是这副模样,是很多小虫子,小雀儿,小兽的,那时候,我阿哥呀怕我闲着无聊,就到到山上逮了两只兔子给我玩儿,可是我们实在是太饿了,阿哥就把大一点的那只兔子宰了烤了吃,我哭了一通鼻子,阿哥便再也不敢动我的兔子……可是后来,那只小的兔子还是死了,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现在我却猜出了几分缘由……”她那样絮絮叨叨,却毫无逻辑,却似乎要把一生的曲折都说尽了。
申屠衍的心里那根弦膨的一下便断了,思绪颤颤悠悠的如同一阵烟儿聚了又散,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的,却又一直想不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这个道理是阿哥去了我才想明白的,人和动物本来没有什么两样,都该留个念想,大兔子和小兔子彼此为生,少了一只便是绝了另一只的念想,”秦了了将眼抬了起来,眼睫上已经凝了露珠,“大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可我却时刻把你记在心里,你是我阿哥为我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
申屠衍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清晨梦到那个刀疤少年,原来这便是谜底。
他终于记起来那个少年是隐约说过自己是姓秦的,可是由于大家都只把他叫做刀疤,因此也逐渐记不得他的真名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依旧记得少年的体温是怎么冷去的,他也确实说过要照顾他的妹妹的,于是他便默默的看着那个小女童,一路跌跌撞撞……他对小女孩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她的眼睛很大,雾蒙蒙的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与眼前的秦了了实在是完全联系不起来。
“其实,大哥,我一直想,如果那个元宵夜你没有帮助我逃走,没有代替我进入钟府,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秦了了敛住了泪意,“当年我跑出危墙的时候,回过身来问你,哥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时,你说你的目标太大,不能离开,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大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申屠衍长叹了一口气,他少年侍候钟檐读书时,便常听这半大的孩子摇头晃脑念些“最难消得美人恩”“红袖添香”这样的字词,没有想到,他做了半辈子的粗人,也遇上了一回,也遇上了一回。
良久,才吐露出一句话。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秦了了觉得藏在衣袖里的掌心逐渐有了湿意,敛起袖子揾了揾眼角的泪意,苦笑道,“以前总是不信,即使亲眼见到了也哄着自己不要信,甚至有一刻,我是实心实意的要嫁给钟师傅的……现在也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裹在白斗篷里的姑娘慢慢转过身,沿着雪地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风簌簌而来,吹得堆积在树枝上的雪如琼粉玉屑一般落在她的发间,募的,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儿时的一些片段,她的家乡其实不是兖州,而是一个水乡,她坐在家乡的青石板,像其他的水乡姑娘一般梳着双鬟,她想起自己最喜欢的诗句“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他也想起阿哥临走的时候对着他说,我的阿妹要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阿哥已经让一个人等在路上,等你长大,便来娶你……只是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
那时的她是点了头的,所以她守着那个秘密,做着自己的梦。
可是她不好,没有想阿哥一般平静安好的生活下去,所以也没有传闻中莫愁女的福分。
——如今却不是做梦的时候。
原本走着的姑娘忽然回过头来,眼里是从来没有的狡黠俏皮模样,“申屠大哥,真的不回去看看吗?我晚上一手抖,把楼里带出来的药混到合卺酒里去了?”
☆、第六支伞骨·承(上)
“什么药?”申屠衍有些不敢相信,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始作俑者却只是抿着唇笑,“大哥,这药说不得。”申屠衍还想要追问却踌躇对着一个姑娘家说出实在是太为难他了,脸憋得通红,再抬首,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雪地。
申屠衍不由得苦笑。说实话,这样的事,依着那姑娘的性子,是绝对做得出的了,而且,这些年,她厮混在青楼楚馆里,身边有那样的药也一点不稀奇……小女儿家家的,玩心重,却也不能这么不知轻重……他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咬了牙,往回赶。
他站在新房门前的时候,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才要推门进去,去看见穆氏夫妇正在款款走来,不由得身板儿挺直,如一个桩子般钉在了门前。
“呀,申屠兄弟也起了,正好,我做了酒酿圆子,你也尝尝,让新人也尝尝。”
“将军,麻烦挪挪。”申屠衍却冷了眉眼,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挪地了。
穆大有的声音越来越弱,毕竟申屠衍的军威犹在,不觉得声音越来越小,“我走不进去门。”
申屠衍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扯着慌儿,“钟檐他不喜欢酒酿圆子,从小最讨厌的就是酒酿圆子!”
“真的吗?”穆大有着实被申屠衍的发常性的激动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喘。
“真的。”申屠衍扯起谎来面无表情的,耳廓上却透着微微的粉红。
等到穆氏夫妇走后,申屠衍才推门进去,合上了门,转身,一屋子的红色让他很不适应,他觉得自己只剩于一个绝对静谧的空间,耳边只有他胸腔里急促如鼓锤的那颗心脏,疾风骤雨般的感官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
——又回来做什么呢?好不容易出走一次,就这样没出息。
他觉得自己就像赌气想要干些坏事让大人着急恼怒,却发现自己做的对于对方来说不痛不痒的顽童一样可笑。他暗自骂了自己许久才睁开眼在一片茫茫的红色中寻找那人的身影。
他看了许久,床上没有人,桌子边没有人……他的视线扫视一周,才在那床边被撤下了的红绸布中发现半遮半掩的修长身形。
胡乱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懒洋洋的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又闭上,“你来了?”
——却丝毫没有觉察出不妥来。
申屠衍忽然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地,到底是虚张声势的倒霉丫头,只是逞一逞口舌的痛快,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认输就认输吧,反正他在钟檐面前认了一辈子的输,里子都丢了,也不差这一回丢面子了。
他蹲下来,逆着光,申屠衍的脸在背光的一面,看不清,语调却是轻快戏谑的,“怎么了?新郎官不抱新娘子,在床底下?”
钟檐坐起身,冷冷的哼了一声。
看着对面男人笑得十分得二百五,跟他的隔壁邻居朱寡妇都有的一拼,钟师傅的心情明显有点不爽,却在下一秒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谁大清早的说人坏话了?缺不缺德?”
被喷了一脸的申屠衍,脖颈有些心虚的缩了缩,然后淡定摇头。
钟檐却没有理会,只是整理了一下衣冠,绕过申屠衍,朝门外走去。
申屠衍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隐于尘埃,匿于光阴,似乎要遁形于这柔和无比的晨光,哑然,怔了许久,可是终究是要晓得的,不如便说了罢,他思忖着徐徐开口,“秦姑娘……它走了罢。”
那人没有回头,就在申屠衍以为他似乎要这么无止境走下去,他忽然在铜镜前止步了,没有回头,低声道,“我知道。”
申屠衍心念一震,却看他缓缓拂过那妆奁,他也曾经想象过自己的妻子,会如同他母亲一般,坐在铜镜前描眉,他也会愿意同他的父亲那般百看不厌,一日又一日的往复,知道生出细小的纹路,那就是举案齐眉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秦了了会走,她从风尘中来,也必将风尘而去,旁人半点也帮不了。钟檐垂下眼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乐,风尘仆仆,却是谁也不能替旁人抵挡半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申屠衍回过神来,开口,“她没有成为你的妻子,是她没有福分了罢。”
钟檐冷哼,苦笑,“谁家的女儿妹子嫁给我会是福分?是稀罕我那几间破瓦房,还是看上我身上悬着的晃晃悠悠的瘸腿?哦,莫非是相中了我这朝不保夕的死囚的身份,盼着我翘辫子了,好以妙龄寡妇的身份勾搭男人?”
钟檐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的絮絮叨叨,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得静谧而诡异。不知不觉,那个身量比他还要场的男人,已经挨得他如此之近,正以一种闺阁思妇的眼神巴巴的望着他。
钟檐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很想大呼一声,春天还没到呢,却被那人紧紧抓住了扑腾的爪子。
其实申屠衍并不想表面那样镇定,其实他的心里是无比纠结的。他覆上那人的手指,又想快速的逃离,可是最终他却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背。
十指相扣。
“怎么了,想像小时候一样打一架吗?”钟檐横眉道。
他拨浪鼓一般的摇头。钟檐却轻笑,全身放松倚在案桌上,“也是,我也打不过你了,大将军。”
申屠衍全身的神经却在不断的绷紧,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脑门儿,他脸涨的通红,他想,告诉他吧,可是告诉他又有什么?可是如果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从黄泉路上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枉你战场上无畏无惧,怎么到他面前怎么就怂了呢?
“噗通——”一声,背后的首饰盒子翻到了,仅有的几支钗环七零八落的散落开来,除了这些,还有一张胡乱叠着的纸条。
钟檐拾起来,才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推开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申屠衍拾起地上的纸条,他一直不认得字,只有拿去给穆大有看,穆大有看了一眼,啧啧,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道,“将军,你被那姑娘坑了。”
见申屠衍没回过劲来,他又添了一句,“将军,这样的姑娘,不要也罢。”
☆、第六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抬头望去,屋檐上的积雪,此时已经有化了的迹象,雪水顺着瓦楞落了地,是沉闷的啪啪声,自己亲手点的红灯笼还发着微弱的光,虽然微不足道,却也是光。
昨夜的那场喜事仿佛是一场闹剧,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切又重新回归到了原点,没有什么比没有改变更加失落的了。
申屠衍听着穆大有的‘善意’规劝,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从回廊里走了出去。
常言道,化雪总是要比下雪时冷得多,所以人们更加愿意呆在屋子里。当然,这紧紧只能对于不愁生计的富贵人家来说的,而我们故事里的却是一个比一个穷困潦倒的主儿。
是以,穆大有正在自家的茶铺子里在媳妇的淫威下吹着西北风儿。
钟檐正在回廊底下低头修补着坏了的凳子,他虽然手中做着木工,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回云宣。
而申屠衍呢,正走在兖州的街上,手里提着那再也用不上的嫁奁和首饰,乱世中,能换了真金实银才最实在。
雪天又是年关,街上开的铺子很少,整个城空旷得几乎可以听见回音。申屠经过桥头底下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叫他。
“客官生,留步。”
申屠衍转过身,却看见桥下摆着一个挂摊,垂鬓童子盈盈含笑,眯着小狐狸般的眉眼,指着他笑,“对,客官就是你!”
申屠洐觉得新奇有趣,历来只有长者算卦才令人信服,黄口小儿也学大人的模样,倒也新奇有趣?
——古怪的小孩子。
申屠衍戏谑道,“你都还不知道我会不会做你的生意,怎么就客官喊上了?”
老道士笑眯眯着说,“客官,你会需要的,你心里藏着桩事,一桩于私,一桩于公,我说得对不对?”
申屠衍驻足,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故作惊讶道,“哦?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小童子拈起手指,装模作样的算了一通,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客官,你命里有劫。”
申屠衍好笑,却也顺着他说下去,“接下来小神仙是不是我身上的桃花劫,破财劫,或者其它什么劳什子劫,非要小神仙身上的赌咒符文才能够消除?”他以为这个小孩子会耍什么不同的花样,没想到,还是江湖术士的老套把戏,不觉失望。
小童子却嘻嘻笑着,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非也,非也,”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我只是劝客官切勿北行,北方有劫,九死一生。”
闻言,申屠衍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许久,才抬眸,“多谢小神仙的警言。”
说完,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早春的融雪后。
小同意童子脸上笑眼眯眯,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很多年,他也是这般看着那些少年人从稚嫩变得沉稳,最后老去,人生圆缺,最难忍受的竟然是时间的无涯。
可年少时候总归是痴心,愿不愿意听终归是他的事,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呐命,
“爷爷,我做得好不好?”童子拽了拽老人的长袖子,撒娇道。见老人没有回答,越发娇横起来,“给给小爷我买糖葫芦了吧,小爷我不嫌弃。”
“可是老头子拿不出手。”老人冷哼,揉乱了小人的头发。
日光稀薄,瓦上的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老人牵着小孩儿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汇聚成两个黑点。
“爷爷,大块头叔叔竟然不认得我了,真是好生辜负了我给他煎的那些汤药了。”
老人最后也没有给小孩儿买糖葫芦,可是小孩子哪里记得那些恩仇,一回头又向着爷爷撒娇。
“真是白眼狼呢。”小童子忿忿。“讨债鬼!”
“是是,你是小白眼狼,他是大白眼狼……”
申屠衍回去的时候,中钟檐正蹲在木回廊处修理一支瘸了腿的小木板凳,那是昨日被申屠衍一屁股坐坏的,他觉得气恼,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量体重,明明那么多凳子,非要选不适合自己的坐,不是缺根筋吗?
他在钟檐面前蹲下来,安安静静看着他折腾着手里的板凳腿儿,他不是木匠,可这样的活儿在他平时也不过小菜一碟,可是他心里存了戾气,折腾了许久该死装不上。
他一股无名邪火不断上涌,用力大了些,“咔嚓——”一声,应声而断,这下好了,彻底成三条腿了。
申屠衍还是不知道他这团怒火来自哪里,秦了了走的时候,也没见她动了这样的肝火,只是拾起那被肢解了的板凳,淡笑,“它怎么惹到你了?非要弄断他的腿?”
钟檐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暴躁,仿佛有一头猛兽就要从胸口冲出,“我就是心思狭隘,我是一个瘸子,我就是讨厌所有四肢健全的东西,包括你!”他潜意识其实知道根本没有申屠衍的事,只是单纯的迁怒,他在乱世里谋生,有些面目是不能给外人看的,可是,唯有这个人,他才能放心讲自己所有不好的一面放心给他看,脆弱的,不安的,愤怒的,狭隘的。
申屠衍越发不解,浓眉拧着结儿,“谁招你?”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的字条,想必是秦了了留下的,那混帐丫头也不知道用什么折腾他呢。
他恍神的瞬间,钟檐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眼圈的四周都是红的,“申屠衍,你挤兑走了所有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的姑娘,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的双目赤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如同儿时一般一顿胖揍。
可是并没有,他放下紧握的拳头,冷冷道,“申屠衍,难道看着我打一辈子的光棍,你就满意了?开心了?”
“因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他是哑了喉的,两眼只死死望着那人,仿佛要把那人盯出一个窟窿不可。
“你喜欢她们,还是只是想跟我过不去?”
日光斜斜的射进来,却不偏不倚的落在那人身上,鼻子,嘴巴,连眉毛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金。
“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你。”
他很想伸手去触碰他眉间的那一点光晕,看着对面发呆的神情,柔声,“她们不愿意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
申屠衍静静的等着对方反应,连呼吸都变得浓重起来,“你看,我能砍柴洗衣做饭,多少懂一点,除了不能给你生儿子,别的都可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除了融雪声,屋檐底下寂静没有一丝响动,那个男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不确定的诚惶诚恐,“钟师傅,你看,我们两个老光棍,不如凑和凑合,过一辈子,可好么?”
青灰色的屋檐低矮,在白雪纷纷消弥殆尽之后,终于现出了原来的模样,钟檐忽然想起自己家中那几间瓦屋,他从来没有向现在一般归心似箭。
他说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只是金井坊里的糊伞匠。
他就告诉他你做的伞是云宣最好的,按照行里的规矩,那么你就是你这一行里的魁首状元了。
他说他是一个瘸子,他就说他还要两条腿,加在一块儿,一共是三条半腿,不比别人少。
他说你是不是傻,那人男人好不犹豫说应该吧。
钟檐忽然想落下泪来,他毕生的愿望,不过是一间瓦房,一份家业,一房贤妻,眼前的这人……他斜瞄着,突然觉得男媳妇也不错,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着吗,今天连着明天,明天跟着后天,二锅头喝完了有小米酒,小米酒喝完了还有白开水……
——那么长,却也这么短。
——那么圆满,却也有那么多缺憾。
所以,还别扭个什么劲呢?他忽然舒展了眉目,望向一动也不敢动的憨傻男人,“喂,只有我才可以叫你瓦片儿,谁也不许叫。”
“好,好,只有我们的小檐儿配叫做小檐儿,而我这样的大傻块儿,只配叫瓦片儿,好不好?”
他这样想,曾经他有三个机会,可是他都错过了,第一次,在他被赵家拒婚的那个雨天,他没有告诉他,第二次,在北靖破城的那一天,他也没有告诉他,第三次,他在犯人塔,他没有找到他,所以他也没有告诉他。
三生月缺,这一次不会一错再错。
三生月缺,一朝月圆。
作者有话要说:甜吧?
☆、第六支伞骨·转(上)
谣言是什么?
是街巷坊间妇人孩童耳边窃窃私语的私密话,是茶馆酒楼中茶后饭余的谈上资,是红衣紫袍的官宰们秘而不宣的心中事。谣言故事中的主角往往是贵族王侯,寻常老百姓的八卦,也没有人那样津津乐道。
而最近大晁朝被谈论最多的人物,从满目风流的萧相,变成了六皇子李胥。
谣言中的细节姑且不论,可是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传闻中,那一日六皇子是背着荆条进宫的。
传闻中,六皇子进宫的时辰是酉时,晨昏交替的时刻。
车辇粼粼的在前面走着,碾着一路的碎冰,发出“咔擦咔嚓”的响声,宫苑里回荡着空落落的风声。
——永无止息。
时而会有提着灯的宫娥驻足下来,远远望着那□着上身的皇子。即使远远看着,男子的身躯依然让深宫里的姑娘面红耳赤,况且是李胥这样英雄一般的人。比起整日在西苑抚琴养鹤的废太子,这位六皇子显然更受欢迎,没有姑娘是不仰慕英雄的,何况是战神。
末了,总有姑娘问一句他冷不冷?冻坏了可怎生得好?可是却没有人上前,只是赞叹了几句就纷纷作鸟兽散。
李胥心中暗暗冷笑,生在帝王之中,不过是每一日戴着不同的华丽的面具唱戏,只是,今日的戏码恰巧是这一出而已。
大庆殿的宫门缓缓打开,将皇子的身影彻底吞没,又慢慢阖上,隔断了外界的一线光线。
李胥慢慢抬起头,看着金銮上的帝王,是他的父亲,更是帝王。
伏在案上的帝王,放下奏折,并没有抬眸看他,自语道,“现在的臣子难道是嫌这盛世太平了,连废太子娶一个异性侧妃也要弹劾一番?”
李胥略微迟疑,丝毫没有想到皇帝会提起这样一桩风月事,虽然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终究是关于废太子的事情,他心中一凛,躬身道,“皇兄娶新嫂嫂,弟弟还不知道,是弟弟的不是了,改日定去讨杯喜酒去。”
皇帝冷笑,“一个粗俗宫人而已,莫折了你的身份,对了,孤有些伐了,你过来念奏折给孤听。”他似乎丝毫没有看见儿子身上的荆条,熟视无睹。
李胥心中苦笑,皇帝这一招当真是绝了,帝王没看见,那便是没有的事,所以,他的负荆请罪不存在,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于是,他只能答应着,上前躬身读起奏折来。
光阴随月走,不多时,已是新月如钩。这期间,皇帝同他的六儿子说了许多,却独独没有提今日白天的那件事,李胥终于按捺不住,顺着一个话题,顺藤摸瓜,看似毫不经意的提起这桩事,“听说父皇圣驾遇到了刁民?可有伤着没有?”
皇帝审视着他,那是他的六儿子,比起他的其他儿子来,最像他,也最不像他。他就像被过分磨砺的兵刃一般,虽然开锋以后锋利无比,却也因此失去了原来的灵性。
皇帝冷冷看着他,许久才道,“不过是监军中饱私囊,私吞军饷,糙制兵器的案子了,孤已经查明,那人不是你的麾下,不必自危,却应该引以为戒。”
李胥闻言,心中一震,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迟疑,忙磕头谢圣上明察,自当引以为戒。皇帝颔首,叹气道,“胥儿,孤今日让你念奏折,你可知道这是何人之职?”
李胥顿觉耳边雷霆隆隆,脸色顷刻间大变,低语,“臣不敢。”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皇帝将身子斜倚在塌上,“也罢,在孤的面前,已经不能说任何实话了,孤在这一事件中听说有一武将,虽官居末位,但是胸中有百万兵甲,招他入京来,也好帮衬着你。”
李胥跪在正殿的最中央,他一直觉得在这里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他用不可能掌控他,儿时不能,现在也不能,将来也不能。
永远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他,有一双眼在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被日后的史官记录成历史。就在他以为陛下就要睡着了的时候,皇帝慵懒的声音在这座冷冰冰的宫殿里骤然响起,“对,那武将叫什么名字?”
“——申屠衍。”
而此时,申屠衍正在和钟檐赶着马车,走在归途的路上。
一路,春风十里。
申屠衍赶着车儿,是不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然后独自一个人面瘫着偷着乐。
“你在笑什么?”钟檐被他看得发毛了。
申屠衍心中漏了一拍,他明明没有回头,也没有笑出声,他是怎么知道他其实是笑着的?可是他脸上还是淡定的面不改色,“没什么。”
“真的?”钟檐狐疑。
他们的马车穿过重山与城镇,已经不停的行驶了几天几夜了,钟檐是真的想回家了,他想,以后那便是一个真正的家,俊媳妇热炕头儿,求也求不来的呢。
想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去,恬不知耻的摸了一把申屠衍的腰。他想,那是他的媳妇儿,不摸白不摸。
申屠衍被他一挠,痒痒的拱起了腰,马车也惊了一吓,差点偏离了路道,“别闹!”申屠衍拎起他不安分的手。
钟檐缩回手,嘿嘿笑道,“喂,我们回家去之后请朱寡妇裁一身衣服,好不好?”
“做那个做什么?”申屠衍问。
“给你裁嫁衣呀,必须是大号的,敢情你能塞进姑娘家的衣裳里去?”
申屠衍的脸顿时黑了,“那个形式而已,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钟檐强调,一本正经。能够让申屠衍吃瘪,他总是很高兴的。
于是钟檐念了一路,而申屠衍头疼了一路。
可是到了晚上,就轮到了钟檐吃瘪了,申屠衍很厚脸皮的提出为了节省盘缠,只付了一件客房,又脸不红气不喘的将人往被窝子里面带。
于是钟师傅很没出息的耸,滚到了床的最里面,将被子裹成了一团。申屠衍一把将人捞了过来,淡定的搂着睡了。
屋外还有融雪滴石的声音,一点一滴的落在心头,他想,多大的福分呢,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够记住。
白昼渐长,他的记忆却在慢慢变短,他闻着那人的味道,却不想睡。以前是好梦留人睡,现在却是似梦不敢睡。
马蹄轻快,不过几日已经回到了云宣,那个印象中的山城,去时落叶纷飞,归时枯木待春。可是依旧是那个熟悉中的云悬,烟火喧嚣,人声鼎沸。
可是他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等他推开了他那间早已布满了灰尘的瓦房,他才找到了问题的根本。
那堂正中央立着一个牌匾,上面赫然刻着他的名字。
钟檐几乎要掉下眼珠来,“这是哪个倒霉家的倒霉鬼,敢咒老子翘辫子?”
那门缝里边缓慢挪动着一个肥胖的身影,抖得跟筛子一般,连着屋子也跟着抖了三抖。
定睛方看清了,可不是隔壁的朱寡妇吗?一边蒙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那牌坊是你徒弟立的,别找我……钟师傅,你就安息吧。”
——话中带了哭腔。
钟檐冷冷的凝视她,许久,才回答,那话语竟然好似没有温度,“我舍不得我这伞铺……”语调却忽然高亢,“所以我还阳回来了……”
☆、第六支伞骨·转(下)
“什么?还阳?”
朱寡妇顿时觉得被“还阳”两个字砸的晃晃悠悠,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稀罕了,连阎王爷都由着小鬼儿人间到处溜达了,朱寡妇一根筋,许久才反应过来,“还阳,你是活人。”
申屠衍也笑,“朱嫂子,你没有看见这墙上的影子?”朱寡妇回头看了一通,那被晨光拉长的修长黑影可不正招摇着的么,顿时来了精神,“咳,还是大表哥实在,不像小钟师傅就爱诓人,你不晓得……前些日子,北边传来了消息,好好的人没了,我们街里街坊可都参加过了,谁会晓得这个事儿能作假,况且,那丧事,还是崔五爷亲自办的……”
钟檐皱眉,受不了妇人聒噪,可是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倒是钟檐竖起眉头,撂起嗓子便是一顿乱轰,“感情因为丧宴上那蒙了猪油的瓜儿果儿,就要让我躺棺材板,都说女人的情分,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他素来荤素不济,便是天王老子也得给他说羞愧了脸,申屠衍静静瞅着他,忽然觉得拿笔的钟檐,和他打架的钟檐,背着锦绣文章的钟檐,都没有眼前这个耀眼。
忽的,钟檐眯起了眼,笑道,“朱家嫂子,前事不济,我也笑道邻里之间的情分,我听说嫂子的绣工不错,想请嫂子帮一个忙?”
“什么忙?”
申屠衍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马车上说的混账,顿时眉头跳了跳,忙道,“没什么,朱嫂子,他随口胡说的……”
朱寡妇狐疑的看着两个奇怪的男人,终于还是扭头离开。
申屠衍吁了一口气,忘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终于消停了。
他们重新打扫了屋子,然后,开张经营。
他们的伞铺,刚回来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到后来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青瓦灰墙,一个劈竹,一个扎伞。
申屠衍果真是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学制伞,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好赖都是一门手艺,到了将来,他们两个老头子谁先干不动了,总是可以有一个人帮衬着的。
但是申屠衍虽然学得认真,却不是什么好徒儿,他上手慢得狠,钟檐忍不住敲他的脑袋,“啥大块儿,怎么这么笨,这个我可只用了一个时辰呢?”
“我当然笨的很,”申屠徐徐说着,眼神却有些异样了,“那时候,那个老伞匠也是这样教你的吗?”他说完,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相比那时一定夹杂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钟檐微微翘起了嘴角,那一年他从犯人塔逃离,一路经过了许多地方,几乎是一路乞讨着走的,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逃亡了小半年,他从来不懂得怎么样去获取食物,最下贱最低级的劳作他却什么也不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知道他遇到那个邋遢古怪的老人。
他几乎和他一样穷,但是他还是下意识的向他乞讨,那个老人很不同,没有当面拒绝他,也没有给他残羹冷炙,而是摸出一个馒头,对他说,先要他吗?那么久把这些竹子都劈成竹蓖,他愕然,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待遇,但是他实在是太饿,终于举起了镰刀。
他根本就不会干这样的活,很快就把双手弄得全是伤口,很多次他都告诉自己做不到,可是还是机械的干下去,一直到天亮。
天亮以后,他得到了一只馒头,到第二日,第三日,他用同样的方法得到了第二只,第三只……一直到很久以后,他学会了古怪老头的所有手艺之后,他才明白当初的自己是多么懦弱无能。
可是这些故事,这些心酸,他一点都不想告诉他。那是他一个人走过的路,是他一个人的前半生,而后半生,却是他们的。
他挑眉,“那老头可比我严厉多了,所以,遇到我,要惜福。”
申屠衍取下挂在房梁上的一只只伞骨,给他们糊上伞面,又重新挂起来。钟檐嗤笑,“你这是要裱起来当古董吗?”
申屠衍总是笑而不语。钟檐觉得这人毛病,从北边回来就染了这股痴,可是每一次想要揶揄他几句,却因为看到了他这幅模样儿,目光柔和了起来。
痴这种毛病,传染起来还真是要命呢。钟檐忍不住咂舌,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过正月十五,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过完了年,挨家挨户的门口堆着脏兮兮的雪堆,木门上的桃符春联却是艳如绯桃,申屠衍说,我们也该贴些联子吧,这样红红火火的,才算是户像模像样的人家。
钟檐一个人懒散惯了,哪里会留心这样的东西,更没有这样一门闲心,可是他说要的,就是要的,却也把懒筋骨都收起来,顺了他的心意。
他们买了很多红纸,申屠衍磨墨,钟檐在上面写字,钟檐想着当年不让申屠衍识字,于是便一句一句的说给他听,他含笑耐心听着,末了,钟檐才觉察出申屠衍眼神的不对来,才回神,“好你个大木头,你是识得字的吧,竟然诓了我这么多年。”
申屠衍见瞒不过,眉间似乎有暖意渗出,“是。只是你这样专心致志念书的模样真是好看。”
其实他也算不得是诓他,他也是在军中的几年才逐渐认识一些汉字的,那时他要阅读军情文书,却要旁人念给他听,确实很不方便,慢慢的他就自己慢慢的认识了一些字,能够看懂一些浅显的书了。
一直到很久,他也没有告诉钟檐,他曾经在边关小镇的书摊上买了钟檐当年在学堂里看的书,可是终究是看不懂,他想着等字认全了,总该看的懂了吧——这个秘密,他在心里烂了一辈子。
他们这样写了很久,久到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红字条,他们贴满了前门,又去贴了后门,还剩下许多,钟檐笑眯眯的,“要不挂在你的脖子上吧。”
申屠衍自然反抗,好一阵嬉闹,却听到了笃笃的扣门声,开门来,却是崔五爷的小厮小算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憨笑着便问,“钟师傅,还没有睡下呢,我家爷这几日没来看你,都是因为忙,可是念着你呢,今天过节,这不,让我给您送吃食来了吗?”
钟檐想着崔熙来果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要是按照平时她的秉性,早就撺掇到他眼前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出现,想着女孩大了,终究稳重了些,接过食盒,“替我谢谢你家爷。“
可是却听着小算盘小声嘀咕,“其实说是事忙,全云宣谁不知道哇,五爷她是被狐狸精迷了心智,还是只公的……“
就在小算盘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申屠衍咳嗽了两声,说着天色不早了,不如各自回家。
就在小算盘还想要吐一吐这些日子的苦水,钟檐还竖着耳朵听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能入得了他宝贝徒儿的眼时,门已经“彭“的一声关上了。
——隔开了门里门外目瞪口呆的两个人。
“申屠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不是?“钟檐睥睨着看他,却不知何时变得毫无威慑力起来。
“是,敢情了钟师傅有改行当做媒婆的打算?”申屠衍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拦过他的手,将食盒的盖子轻轻打开,却是两碗元宵,清澈见底的汤水,雪白糯润的丸子,“真是好香,不尝尝吗?”
钟檐光顾着想事,却听得一声轻叹,“每个人总是有自己的活法吧,她崔五爷钟鸣鼎食是活,我们平头小民也是活,可要真说起好赖来,却也是说不清,毕竟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
钟檐回头想着也对,他对于崔熙来总归是不同的,可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子,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陪着各自走一段,然后有各自的故事。
他这样想着,手里却忙不迭抢着申屠衍碗里的丸子,不是因为他碗里的好吃,仅仅只是想抢罢了。
申屠衍虚张声势的夺过碗,圆子却匪夷所思的,仿佛长了腿般的尽数跑到钟檐碗里。
钟檐觉得好笑,却也不揭穿,一口一口咬着元宵。他想当年他把他买回来的时候,也是元宵节了吧。
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行云流水的过去了,他几乎想不起他们究竟都把时间花到哪里去了,又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索性,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日子便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柴米油盐,拌嘴磕牙,仿佛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辈子了。这个世界上哪里来那么多锦绣良缘呢,虽然他从来都一遇上就瞧对眼的人,虽然他们用了无数光阴,经历和磨合来适应彼此,虽然来申屠衍自己都打趣说是老光棍将就,可是过起日子来,却是再没有比这个合适了。
申屠衍想起这圆子是崔熙来家的,心里一阵酸,又说,那是你没有真正娶过一个姑娘罢。
钟檐心里想着,有了你这个傻瓦片儿,再好的姑娘给我都不换,可是又想,决不能让那人骄傲了去,于是揉了揉他的脸,嘴硬道,“知道就好,快努力些给我生个娃娃玩玩吧,娘子无所出,你相公我就只好纳妾啰。”
申屠衍咬牙,脸一阵红一阵青,似乎是酒上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再甜一章,且甜且珍惜
☆、第六支伞骨·合(上)
钟檐醒来,就觉得很不对劲。
他是先闻到松木燃烧的味道,紧接着睁开眼,便看到了白烟滚滚环绕的景象,他知道申屠衍早起做饭的习惯,可是眼下这个情景却是像是要把房子给点了。
他张了张喉咙,想要喊一声,却是干哑的难受,他想要挪动着去寻一杯水喝,骨肉牵连着骨肉,竟是钻心的疼痛,浑身仿佛在车轮底下碾过了好几遭,忽然想起那人入睡前在他耳边低伏着说的话。
所有荒唐旖旎的记忆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那个人曾经浑身□的拥着自己在这个被窝里律动,顿时又羞又恼,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红尘软帐,怎么就这样就又陷进去了呢?
申屠衍端了一碗稀饭,掀开帘子,便看见一个枕头劈头盖脸而来,准确无误的砸中脸,他接住枕头拿开,只见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就是这么给我生娃娃的?”
申屠衍花了很久才憋住笑,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用这样较真学术的话语说着极其荒唐的事,“可能……昨晚我们都不够努力,以后再试试,说不定我肚子就有了。”
“申屠衍,你这个混蛋!”那一个早晨,钟师傅的嗓音冲破云霄,震得整个云宣城都抖了三抖。连对面的朱家寡妇也探出头来,尖锐的嗓音直嚷嚷,“大清早的,杀猪崽子呢!”
申屠衍淡漠往外看了一眼,静静坐在他床边喂粥给他喝,钟檐其实也算不得真的生气,现在身体也懒得动,就一口一口的小抿着,嘴里还不忘咧咧,“就为了这么一碗东西就想把我的厨房烧了,你怎么做饭的?”
申屠衍笑着,连声说是。钟檐肚子里有了东西,想要在床上懒一下,又要合眼睡去。风不知何时将窗子吹开了,吱呀一声,钟檐往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自家的伞铺,青瓦屋檐下立在展开的伞间的那人似乎在怔怔出神,一直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打开另外一扇木门。
他感觉丝丝的凉意,才留神到玻璃丝般的雨水从空中飘散开来,乍暖还寒的季节,一场雨便是一场黄金油,他想,再过些时日,就又要了插秧的季节了吧。
他磨蹭了很久,才扶着腰去前铺。
铺子前面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顾客,起初申屠衍耐心的陪着笑,后来去后屋取了一个大婶要的款式。
钟檐咬牙,那块大木头不苟言笑,实在太会招蜂引蝶,少时在钟府招惹他们家的小丫鬟们脸红心跳,现在在他家铺子前还招惹大婶大妈的喜欢。
他走近去,却听她们仍是吱吱喳喳的讨论着城里城外的闲事。
——“呐,你看前些日子贴出来的告示了吗?”
——“满街都贴着,瞎眼才瞅不见呢,不就是私吞军饷粗制兵器导致兵败的那桩事吗,听说上头处理好几个大官呢,只是那主帅,不罚反而有功呢?”
——“那是,人家是皇子,能有错吗?错的还不是下面的……嘘……小声点,按照现在的形势,以后坐椅子上的人,估价啊,就是这一位了……”
钟檐看着申屠衍从后屋出来,就愣着,想起他们进城是一路贴着的告示,那么明显,他肯定是看到了,可是昨天他却没有提,他拍拍他的肩膀,“总算是还了公道,你也别瞎想了。”
申屠衍站在木门前,雨势又有些急促了,刚才聚集的顾客得了伞纷纷作鸟兽散,回过头来,眼角有些异样,“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皇帝老子也不是傻子,谁不懂得弃车保帅的道理。”钟檐缓缓说着,这个朝堂是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无法参透的,浮华奢靡万骨铺,锦绣鸿途一朝尽。他的姑父是,现在申屠衍营中的将士也是,还有很多他不知道性命的,也是这般。
申屠衍脊背崩直,许久才在这泠泠雨雾中回过头来,开口,“等清明的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他们,说起来,你都没有真正见过他们,好不好?”
钟檐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们”是谁,答应了一声好。
“他们自小便投军了,总是有些痞气的,可是心眼却是实打实的好,到时候我们带些酒去,什么都可以少,酒总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一一给他们敬个酒……”
钟檐一一答应着,回过劲来,才总觉得不对劲头,这口气怎么那么想领着新媳妇回门的感觉……
早晨开铺,晚上关门,又是一日,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在指缝中溜走了。又过了几日,贵人事忙的崔五爷终于现身了。
那时申屠衍正在钟檐的支使下糊伞面儿,最近他觉得记忆力正在慢慢变差儿,很多钟檐说过了很多遍的步骤和工艺,他总是记不住,上一秒用过的工具,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放哪里了,钟檐嘲笑他是壮年的模样,老头儿的记性。
申屠衍一愣,勾起笑,“我像老头儿?”眼神却放在了不敢放的地方,显然他联想到了什么不太对的东西。
钟檐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压力,脸不自觉有些红,决定不自不量力的招惹他,决定上前面的铺子里去。
一挑帘子,便看见一身紫衣金扇的崔熙来。
“怎么?五爷这一日这么有空,到我这寒舍来?”钟檐也笑。
“师父。”崔熙来乖乖的唤了一声,无论在其他人面前如何拽,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像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一般半点不敢放肆的。
“听说五爷好大的手笔,把邻街任何人都不敢收的那件御赐粮店都收了?”
崔熙来知道这件事终归瞒不了师父,接下来指定是一顿教训,谁知道钟檐眯了眼,叹气道,“你终归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应该有自己的分寸,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只是最后勿忘徽商之本……给别人留条后路,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崔熙来一一应下。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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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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